终于到了剪羊毛的季节。工人中有一位是老土著人,大家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乔布克。但我知道他的真名是卡哈布卡。他是土著人的什么头儿,会说点英语,很受传教士的喜欢。他没有和其他剪羊毛工一起干常规活,而是假装在院子里帮忙。他真正的目的是喝到格兰格酒。在剪羊毛的季节里,这种酒更容易弄到。可是他得不到多少酒,因为他往往一喝醉就耍酒疯。事实上他沾酒就醉。不过,他仍偶尔能喝到几口。谁要想从他那里打听什么消息,酒是最好的贿赂。我决定去问他,从他那儿知道得越多越好。
我真的问他了。只要我是询问近处山脉的情况,他总是有问必答——他自己从没去过那里。他们部落里流传说那里没有牧羊的土地,除了矮小的灌木和一些河滩平地,那儿什么也没有。虽然要去那地方非常不容易,但仍有几条通道,其中之一就在牧场附近河流的上游,但不在河岸边。河滩的峡口是无法通过的,他从没见过任何人去过那里。难道没几个人想去那边吗?但当我说到主山脉时,他的态度瞬间转变,人也坐立不安,开始搪塞其词,转移话题。几分钟后,我便知道了,他的部落里也流传着有关主山脉的传说。但是不管我如何劝说或诱骗,都不能从他嘴里挖出一点消息。最后我暗示有酒,他立刻假装同意了。我把酒给了他,但他一喝完就开始装醉,然后就睡了,也可能假装睡着了。就算我再用力踢他,他也一动不动。
我很生气,因为我既没有喝到酒,也没有从他那里套出任何情况,所以第二天我决定在他松口之后才给他酒,否则他一滴也别想喝到。
因此,第二天傍晚剪羊毛工休息吃晚饭的时候,我用锡罐装着自己的份酒,给乔布克打手势让他跟我去羊毛房。他很乐意,悄无声息地跟着我溜了出来,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到羊毛房后,我们点燃了一根牛脂蜡烛,塞进一个旧瓶子里。之后,我们坐到羊毛卷上,开始吸烟。羊毛房很大,格局有点像大教堂,两边的回廊里全是羊圈,还各有一个宽敞的中殿,那是工人干活的地方,最里面放着羊毛分类机和包装机。羊毛房有点古色古香的味道(在这儿很罕见),这总让我感到舒适,但我深知这儿最古老的羊毛房也不过七年的历史,这个羊毛房建立才两年时间。乔布克装出想立即喝酒的样子,尽管我们彼此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但却相互玩着心眼——一个想弄点酒喝,一个想了解情况。
我们互不相让——两个多小时他一直用各种毫不可信的谎言来打发我。这段时间里,我们一直在斗智,不过看样子谁也没占到上风。但我相信最终他一定会松口,只要再耐心一点,我就能如愿以偿。这就像在冬季某个寒冷日子里搅拌奶油(我经常干这样的活),搅呀搅呀,白费了很大力气,黄油就是没有出来的迹象,最后听着奶油逐渐凝固的声音,黄油就突然出来了。所以我也一直“搅着”乔布克,直到发现他已到“凝固”状态,只要再努把力,胜利就非我莫属了。
突然间,他一声不吭地将两捆羊毛卷滚到地面中间(他的力气非常大),又将另一捆羊毛卷交叉放到上面。之后,他抓起一个空羊毛袋,像披风一样甩到肩膀上,然后跳到最上面的那捆羊毛卷上,盘腿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他整个身体都变形了。高耸的肩膀垂下来,双脚脚掌对脚掌紧紧贴在一起;胳膊和手紧贴身体两侧,手掌放在大腿上;头抬得又高又直,眼睛盯着正前方;眉毛可怕地紧锁着,脸上露出魔鬼般的神情。即便是最得意的时候,乔布克的样貌也非常丑陋,现在,他的丑陋已大大超出人的想象。他的大嘴几乎咧到耳边,狰狞地笑着,露出整口牙;还两眼怒睁,一动不动,前额紧缩,满含怒意。
恐怕我的描述只表现了他滑稽可笑的一面,但滑稽和庄严往往是一步之遥,而乔布克脸上恶魔般的表情虽说不上庄严,却也差不多。我想笑,但看着他,想着他要表达什么,我却感到头皮发麻,不寒而栗。他这样呆了大约一分钟,竖直笔挺,僵如石头,表情恐怖。然后,他的嘴里发出风一样的呜咽,渐渐变高,直到变成了尖叫,又逐渐变弱,最后消失。之后,他从羊毛卷上跳下来,举起双手,如同在说“十”字一样地十指张开,但当时我并不理解他的意思。
我当时惊得目瞪口呆。乔布克快速将羊毛卷放回原来的位置,站在我面前,害怕似的直发抖。他脸上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恐惧表情,像极了一个人触犯上苍和神灵后自然而然表现出的那种痛苦。他点点头,嘀咕着什么,频频指向群山。他碰都没碰我带来的酒,几秒钟后,他冲出羊毛房,跑进月色中,第二天晚饭时分他才出现,看到我时他显得羞愧不已,也谦卑有礼了。
我一点也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怎么可能明白呢?我只知道,他要说的肯定是真的,但也让他感到恐惧。对我来说,知道这些就已足够,我相信他已经尽力,告诉了我他所知道的一切。这引发了我无数遐想,比他那两个小时讲的糊弄我的故事好多了。我不知道雄伟的雪岭到底挡住了什么,但我已毫不怀疑那里有很多值得发现的东西。
之后的几天里,我躲着乔布克,也没表现出再想问他的意思。跟他说话时,我叫他卡哈布卡,这让他很高兴。他似乎怕我,对我百依百顺。因此,我下定决心,剪羊毛季节过后立即出发探险。我想最好带上乔布克。所以我告诉他,我打算用几天时间去较近的山脉探矿,希望他也去。我答应每晚给他酒喝,还说有机会找到金矿。我没有提主山脉,知道那会吓到他。我想领他溯河而上,走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如果可能,一直走到河流源头。到那时,我如果还有足够的勇气追求梦想,就自己继续往前走,否则就和乔布克一起回来。于是,剪羊毛季节一结束,我立即请好了假。此外,我还买了一匹老驮马和鞍具,又带上足够的口粮、毛毯和小帐篷。我打算骑马,寻找浅滩过河。乔布克则要牵着驮马跟我走,遇到浅滩时也能骑它过河。我的场主让我带些茶叶、糖、压缩饼干、烟草、腌羊肉和两三瓶上等白兰地,因为羊毛已经运走,空船将带回大量食品。
一切都准备就绪,牧场里所有的人都来给我们送行。1870年夏至后不久,我们踏上了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