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酷的寒冬比往年来得早了许多。
北平古城西郊,已凝冻成冰的残雪呈铡刀状,斜插于杂草败叶之间。阴沉的天空偶尔露出惨白的太阳,照射着雪草黏结的板块,反着阴森的光,一闪一闪,与滚动的漫天黄沙交结缠绕,升腾起一股刀兵四伏的朦胧幻象。烈风吹动中,树枝摇撼,枯絮夹着细沙碎石,如射出的镞矢飞舞旋转。稀落的行人,头上缠绕粗布围巾,或套一黑黄色狗皮长毛棉帽,弓腰曲背,蜿蜒前行。破旧的村落土屋,孤独地蹲在杂树丛生的荒野,显得分外寂寥落寞。放眼望去,满目河山透着冷彻骨髓的寒意。西山、海甸一带灰色苍茫里,影影绰绰的驼队在漫天风沙中缓慢地向古城移动。几只乌鸦于惊恐中放着悲声,穿过黑云冲向远方。天地迷茫处,动地的鼙鼓、战马的嘶鸣、学生的怒吼,伴着呼啸、凄厉的朔风隐约传来……
这是1931年12月3日上午晚些时候,苍凉寒冷的西直门外,一辆灰黑色老旧轿车沿农事试验场(动物园)一侧转向北行。黄土加碎石铺成的路面经历了严冬干旱与车轮辗压,已是遍体鳞伤。飞转的车轮载着车身一路颠簸向前驰去,过黄庄、入海甸,越“燕京”,闻名于世的圆明园废墟的庞大石柱举目在望。沿收割后的稻田东侧前行右拐,一座古典优雅的青砖白柱三拱“牌坊”式建筑突现眼前。低沉短促的喇叭声响过,门旁警卫肃立,举手敬礼。少顷,轿车从中间圆拱门悄然驶入。
半个时辰后,清华园荷花池畔小土山一侧钟声响起,众师生从散落于园内的各处馆舍走出,于寒风中整理着衣帽或跑或走,陆续来到庄重肃穆的大礼堂坐定,以好奇与兴奋之情,等候新任校长就职演说。
与以往国立清华大学新科校长就职仪式不同的是,这个日光惨淡的上午,园内外看不到陪同、随扈、迎接新校长的党国大员、公安巡警甚至护兵卫队,更无专门邀请主持的司仪、乐队,以及大批男女记者拥挤冲撞、窜进窜出的热闹场面,嵯峨堂皇的大礼堂显得有些空荡冷清。上午11点整,国立清华大学教务长张子高、秘书长杨公兆、理学院院长叶企孙等,引领两位学者沿长廊一侧向主席台走去。坐者望着二人背影,交头接耳议论开来。行在前面,身材略瘦、具有典型南方人相貌特征者,是代理校长翁文灏。紧随其后,身材高挺削拔、精神矍铄,脚蹬加绒高帮布质棉鞋,身穿浅蓝布长衫,外罩藏蓝色夹袄,头戴细毡灰色礼帽的中年男子,便是部分师生久闻大名但未见其人的清华新任校长——梅贻琦。
掌声过后,首先由代理校长翁文灏讲话。
翁氏以家乡浙东宁波官话开门见山地说道:“今天梅校长到校视事,本人谨代表全校致热诚的欢迎。本人自今年七月间奉令暂代校务以来,因为各方面的事务纷繁,没有能用全部的时间,来替清华办事,这是很抱歉的。最近的两个月,本人因为职务的关系,常往来于京平之间,更没有能到校,承叶企孙先生的盛情,暂为代理,许多帮忙,这是本人应该致谢的。今天梅校长到校视事,清华负责有人,前途发展,不可限量,这是本人深为欣慰的。梅校长与清华有十余年深切不断的关系,大家均所谂悉,当然无须再为介绍。不过本人于今日临行之际,有两种善意的希望,愿意贡献给清华。”
讲到此处,翁代校长稍做停顿,以复杂、真诚的目光扫视一眼台下听众,语速缓慢略带沉重地说:“一种是希望清华以后要保持安静的空气;一种是希望清华要具有进步的精神。总而言之,希望清华以后在安静的空气中求进步。” [1] 言毕,目光投向台下师生并点头示意,听众以热烈掌声报以友好回敬。
翁文灏没有再讲下去,也无须讲出具体实例予以启示,刚才一番温和谦恭又暗含批评之意的话语已经做了表达,间涉的历史背景、师生关系、现实处境与未来希望,在场者自是心领神会——
自大清王朝末年于这所废园兴建学堂算起,清华二十年历程,校名三更,校长十易。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以学生为主导的驱赶校长风潮逐渐兴起并愈演愈烈。许多年后,一个叫罗隆基的清华毕业生曾对外自豪地宣称,当年最大的丰功伟绩,就是“九年清华,三赶校长”,以示同学少年多不贱,个个都是叱咤风云、创造历史与改变历史的风云人物。
翁文灏出任代理校长之前,清华园内每位校长平均任期二年,在校最久者为周诒春,任期四年五个月;较短者为温应星、吴南轩,任期皆未过两个月;短者为乔万选,刚进校门即被学生赶出,任期约为一分钟;最短者为罗忠诒,未出家门即被拒,任期约等于零或负数。而在校长被驱逐之后的许多个时期,清华处于群龙无首状态,一切事务得益于多年形成的惯性或由校务委员会出面维持。
令在座师生记忆犹新的是,七个月前的1931年4月20日,又一任清华校长吴南轩在大礼堂宣誓就职,各色党国大员与帮闲者前来捧场,整个清华园岗哨林立,车辇浩荡,乐音飞扬,场面恢宏。大礼堂内用鲜花、绸缎布置一新,交相闪烁的镁光灯,晃荡得观礼者睁不开眼睛……惜好景不长,仅过一个月零九天,清华园内驱逐校长风潮啸起。5月29日清晨,吴南轩官邸忽被学生包围,逼其辞职,几位校内高层人物亦分别被堵于寓所或办公处遭到斥责与驱逐。紧急中,吴南轩的几名嫡系要员在众生吵嚷斥骂中携印信逃出清华园,转入北平东交民巷使馆区利通饭店,与提前进城的吴氏汇合,托庇外国人保护,在此设立“国立清华大学临时办事处”,企图对清华事务遥控操纵。此番闹剧受到中国政府层峰及社会舆论严厉斥责与抨击,在巨大压力和清华师生坚拒的夹击下,吴南轩只好称病辞职。7月3日,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下令,北平地质调查所所长翁文灏代理国立清华大学校长。
在政学两界德高望重,“洁身自好,磊落光明”,又以学识渊博、温和实干著称的翁文灏,临危受命,到校后顺应时代潮流和师生意愿,多方求解,四处安抚,风潮暂时平息,校务重新步入正轨,暑假前的年终大考顺利进行。深知清华教授与学生皆不好对付,且无心觊觎校长之位的翁文灏,见校园已恢复平静,遂向教育部递交辞呈并请正式校长早日到校。
9月15日,新学期开始。翁文灏到校视事一天,把校务交于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叶企孙暂代,自己径返北平地质调查所去了。
开学仅三天,清华师生翘首以盼的新任校长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山海关外“咣”的一声,“九一八”事变的重大凶讯轰然传来。
1931年9月18日晚,日本驻中国东北地区的关东军,奉令炮轰沈阳北大营,向中国东北边防军发起进攻。时任国民政府陆海空军副司令,坐镇北平,节制黄河以北广大地区的原“东北王”张学良接到战报,明确下令“不予抵抗”。当晚,日军攻占北大营,次日占领整个沈阳城。三天内长春、吉林陷落。未久,30万名义上隶属中华民国南京中央政府的东北军一枪不放向关内撤退,日本关东军乘胜四面进攻,导致相当于日本国土3.5倍的中国东北三省全部沦陷,3000多万父老成为亡国奴。——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也是“天才的爱国主义者”傅斯年认定的“第二次世界大战逻辑的开始”。 [2]
事变突发,举世震惊,社会各界纷纷给予南京国民政府和坐镇北平的张学良副司令,以及张氏节制的东北军有力声援,北平各大学立即发起组织平津学术团体对日联合会,议定北平国立四大学,北平研究院,北平图书馆,南开、燕京二私立大学及中国大学负责人为常务委员,推举国立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为联合会主席,代表学术团体讨论应付此次事变的战略方策。同时,北平各大学教职员亦组织联合会,研究办法,领导民众,以做政府之声援与后盾……
9月21日上午,国立清华大学教职员公会召开临时紧急会议,针对“九一八”事变成立清华校内专门的对日委员会,推举冯友兰、叶企孙、张子高、蒋廷黻、钱端升、叶公超等17人为常务委员,并敦请本校蒋廷黻、萧叔玉二教授对全校师生演讲中日问题,让学生了解日本,熟知中日之间国情与实力对比,以便为民族抗战有效地尽一份责任。同日上午,北平市政府召集本市军警宪机关及各大学当局联席谈话会,做出八项决定:
(一)各校禁止学生罢课;
(二)不许学生结队游行;
(三)各学校学生在校开会应先得学校当局许可并由便衣警察参加,以防意外;
(四)学生讲演应以三五人为限,并由学校当局通知警察随时保护;
(五)学生出外讲演不得携带武器,以防危险;
(六)讲演应就下列指定各地点举行……
………… [3]
政府当局的意图自是明显,清华校委会为顾及抗日大局,尽量予以配合。9月24日,在无法阻止学生抗日救国热情,但出于“维稳”的考虑,必须设法避免学生集体进城游行紧急态势下,清华教务处发布通告:“本日全体学生分道至附近乡村讲演东北问题,特许停课一日。”显然,清华校方想以此种方式,释放学生被“事变”火焰烧起的悲愤难抑的激烈情绪。
此时,南京政府与张学良的不抵抗政策,仍处于似是而非的模糊幻影中,学生的主流立场是拥护中央政府,并愿“为政府后盾”,共同对抗日军侵略。随着东北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而南京政府与坐镇北平的张学良迟迟未下令行动,血气方刚的学生被激怒,逐步踏上了与政府对抗并正面交锋的“请愿”之路。9月28日,南京、上海两地学生5000余人,冒雨前往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请愿,在碰了软钉子后转赴国民政府外交部,得到的答复仍然是等待“国联”解决。外交部官僚在训话中,一度牛气哄哄地勒令学生返校复课。学生怒气越来越大,请愿队伍中几个平时闹事不怕事大的另类分子,火从心头起,力从胆边生,呼地一下撞开阻挡的警卫,冲入外交部大楼,窜入外交部部长王正廷办公室质问各节。王先是打哈哈支吾其词,复恼羞成怒,勒令学生滚出去。学生则“以手击桌,碎玻璃桌面”,而后上前揪揍王氏。王恐,走避不及,被学生数人擒获,一顿胖揍,继之有学生于混乱中抄起红墨水瓶与花盆,猛击王氏头部,盆碎头破,王外长倒地不起,红墨水溅了满身,似鲜血流出,场面极为恐怖。军警赶至,急将王氏救出,护送至鼓楼医院,诊断为脑震荡兼膝盖严重骨折等三处重伤。国府最高权威蒋介石闻讯,大怒,但又不得不采取先礼后兵的战略决策,亲自出面接待学生并设法安抚。
听闻南京的蒋介石已经露头,心高气傲的北平学生,开始集结到张学良居住的顺承郡王府官邸外游行示威,且呈不可遏止之势。——许多有经验的教育界人士意识到,如果张学良不予以解释和安抚,大规模学潮就要在南北爆发并波及全国。清华作为北方国立大学重镇,因翁文灏代校长的辞职而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虚悬已久的校长问题必须尽快解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于是,由教育界和社会有识之士向教育部提议、督促、荐举,复由部长提名、国民政府行政院会议通过,于10月14日颁布1716号训令,正式免除吴南轩虚位已久的国立清华大学校长之职,由梅贻琦接任。
当此之时,梅贻琦正以国立清华大学留美学生监督处监督身份,在美国华盛顿料理事务,鉴于事态紧急,南京方面拍发电报催其迅速返国就职。梅接电后不敢怠慢,迅即办理交接手续,打点行装登船启程,急匆匆向离别三年多的东方故园驶来。
梅贻琦在浩瀚的太平洋随船颠簸前行之际,“九一八”事变引起的风潮不但没有平息,反而蔓延全国并持续发酵。南京政府仍无出兵迹象,已成为亡国奴的东北各界民众,于11月7日组成650人的请愿团赶赴南京请愿。继之天津学生纷纷南下请愿,要求政府立即出兵,驱逐倭寇。二者得到的答复基本相同:“不要听信造谣挑拨,要镇定听候中央处理,到必要时候,中央一定抵抗……” [4]
11月下旬,被张学良阻于门外、忍无可忍的北平学生开始图谋南下。在这个节骨眼上,清华大学历史系讲师吴其昌,偕夫人与胞弟——燕京大学学生吴世昌,在北平顺承郡王府官邸门外向张学良泣请未果。一怒之下,吴氏兄弟跑到南京中山陵前“绝食哭陵”,并发表《昭告总理文》,一番造势折腾,世人为之瞩目。
吴氏全家“绝食哭陵”消息传出,给清华大学师生极大震动与刺激,清华学生会立即决定全校停课赴京请愿。负维持校务之责的清华校务会闻讯,劝阻未果,清华学生进一步行动起来。许多年后,一位参加赴京请愿的学生仍记得当时紧张而感人的场面:“只听见校钟当当沉重的鸣声,自上午起一直没有停过,这真是有力的号召,每响一声就如敲在心上一样,我躺在床上,听见隔壁的人声渐稀,知道都已去参加了。我终经不起这钟声的激励,抓了一件棉袍装在洗衣袋里,随大队走向北平前门车站去也!”又说:“初到车站,铁路局方面受到命令,加以劝阻,但此时学生的情绪劝阻岂能生效呢?交涉至傍晚,同学决定‘卧轨’,决不回头。‘卧’倒是没‘卧’,全体都站在铁轨上挡住一列正预备开往南京的列车,车上头灯强烈的照在我们的脸上,眼睛睁不开,冷风吹在身上寒噤的牙齿得得作响。……伫立了几个钟头,还是我们胜利了,铁路局询得南京方面的同意,允许前赴首都。这时腿都站直了的我们,真是高兴极了,全体拥上了三等车厢,就在深夜中出发!” [5]
11月26日,抵达南京的清华学生,受到蒋介石于中央党部单独接见和训示,众生自感达到请愿目的,翌日乘车离京返校。
此次清华学生作为赴京请愿的前驱,渐知手握重权的张学良压根不可能出兵抗战。北平乃至整个北方学生遂调转身心,把希望寄托于南京中央政府与蒋介石身上。当天,北平民国学院450名学生发起南下运动。28日,燕京大学190多名学生再度南下……一时间,北平与华北学生抢占、乘坐各种交通工具,向首都南京蜂拥而去。与此同时,京沪学生得天时、地利之便,更是风头劲健,纷纷向南京云集,街头的热切呼唤与“请愿”豪气,很快演变成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暴力色彩随之加剧,肢体冲突甚至群殴事件已无法避免,爱国学运向着恶化的方向迅速滑去,洞若观火的教育部以特快急件发出第2041号训令,企图挽狂澜于既倒。令称:
本部迭据京沪路郭局长承恩迥有先后电称:“敬午来有学生八九千人至北站,不服劝阻,大部分强乘一次车迫令开行,所余学生,复强乘迥日第五次车第二段车进京,因机车力小,拟将该段车在第一段车后开出,学生不愿,竟将警务分段长龚国栋、站长方振华痛殴,并将站长室打毁,计昨今日沪站晋京学生,约七千余人,五次车于有日一时二十分开出,约下午二时到京。又暨南大学学生代表四百余人,要求敬晨七次车在真茹停靠,当即拒绝,该代表即横卧轨道,夺取红旗,强迫停车,蜂拥攀登;又苏州有学生一千四百人强登敬日第九次车赴京;又无锡敬日,亦有请愿学生二十余人赴京,均经会同市府机关,竭力劝阻无效。……除呈复及函复并分令外,合行令仰该校当局劝谕各生,以后乘车,应照定章办理,不得有强迫开车情事,以维路政。此令。
中华民国二十年十二月三日 署理部长 李书华” [6]
南京政府当局于烦躁、紧迫中,失去了往日的克制与忍让,改以强硬姿态调动大批军警,动用武力手段,不惜流血,欲对赴京游行示威的学生加以镇压。
弹已上膛,箭在弦上。
在这千钧一发的严峻时刻,梅贻琦已奉命由美抵达国内。12月3日上午,梅以教育部最新任命的国立清华大学校长身份,由北平城内乘车驶入清华园这个倾注了他十余年心血与汗水的故地,风尘仆仆地随张子高、杨公兆、叶企孙等步入大礼堂,面对一排排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继代校长翁文灏之后,开始了一生中最为著名的演说:
本人离开清华,已有三年多的时期。今天在场的诸位,恐怕只有很少数的人认识我罢。我今天看出诸位里面,有许多女同学,这是从前我在清华的时候所没有的。……本人能够回到清华,当然是极高兴、极快慰的事。可是想到责任之重大,诚恐不能胜任,所以一再请辞。无奈政府方面,不能邀准,而且本人与清华已有十余年的关系,又享受过清华留学的利益,则为清华服务,乃是应尽的义务,所以只得勉力去做,但求能够尽自己的心力,为清华谋相当的发展,将来可告无罪于清华足矣。
清华这些年来,在发展上可算已有了相当的规模。本人因为出国已逾三年,最近的情形不很熟悉,所以现在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意见可说。现在姑且把我对于今后的清华所抱的希望,略为说一说。
我先谈一谈清华的经济问题。清华的经济,在国内总算是特别的好、特别的幸运……
我希望清华今后仍然保持它的特殊地位,不使坠落。我所谓特殊地位,并不是说清华要享受什么特殊的权利。我的意思是要清华在学术的研究上,应该有特殊的成就,我希望清华在学术研究方面应向高深专精的方面去做。办学校,特别是办大学,应有两种目的:一是研究学术,二是造就人材。清华的经济和环境,很可以实现这两种目的,所以我们要向这方面努力。有人往往拿量的发展,来估定教育费的经济与否,这是很有商量的余地的。因为学术的造诣,是不能以数量计较的。我们要向高深研究的方向去做,必须有两个必备的条件:其一是设备,其二是教授。设备这一层,比较容易办到,我们只要有钱,而且肯把钱用在这方面,就不难办到。可是教授就难了。一个大学之所以为大学,全在于有没有好教授。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我现在可以仿照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据在场的学生回忆,梅贻琦讲到此处,伸出手臂冲天一扬,抬头挺胸,脸呈激动、肃穆、庄严之色。台下听众大受感染,掌声雷动。
最后,梅贻琦面色沉重地望着众人,以轻缓的语调说:
我不能不谈一谈国事。中国现在的确是到了紧急关头,凡是国民一份子,不能不关心的。不过我们要知道救国的方法极多,救国又不是一天的事。我们只要看日本对于图谋中国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日本田中的奏策,诸位都看过了,你看他们那种处心积虑的处在,就该知道我们救国事业的困难了。我们现在,只要紧记住国家这种危急的情势,刻刻不忘了救国的重责,各人在自己的地位上,尽自己的力,则若干时期之后,自能达到救国的目的了。我们做教师做学生的,最好最切实的救国方法,就是致力学术,造成有用人材,将来为国家服务。
今天所说的,就只这几点,将来对于学校进行事项,日后再与诸君商榷。 [7]
掌声再度响起。梅贻琦略带微笑点头致意,将放于桌上的礼帽捡起,与翁文灏等从容步下讲台悄然离去。——至此,清华园纠葛半年多的校长问题尘埃落定,国立清华大学未来的命运,与时年42岁的新任校长梅贻琦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是时,学潮仍在大江南北呈汹涌澎湃之势,各种消息不断传出,清华大学部分学生蠢蠢欲动。梅贻琦深知学潮内在隐情与失控的后果,遂联合教务长、秘书长及评议会的张子高、杨公兆、叶企孙、冯友兰以及朱自清等颇具声望的行政人员及教授,来回穿梭于馆舍之间,与各方沟通联络,对学生倾心交谈,全力安抚、稳定学生情绪与校内秩序,昼夜不舍……
12月5日晚间,不幸消息传到清华园,北京大学南下示威团在南京成贤街、浮桥一带示威游行,国民党当局出动1000多名军警包围、殴打示威学生,有30余名学生被打伤,185名学生被捕。为表示对南京政府镇压学生的愤慨,12月6日,北平各校6000余名学生到顺承郡王府张学良官邸请愿示威,随后转向国民党北平市党部声讨,并于激愤中把党部牌子砸个稀巴烂。
12月15日,更加凶险的消息传出,有少数清华学生参与的北平各校学生南下救国示威团500余人,联合当地学生共2000余人冲进外交部,把悬挂在门口的牌子、院内停放的汽车,以及楼内门窗、办公桌椅、文件橱柜等捣毁砸烂,并把一沓沓外交卷宗抛在地上。洗劫过后,大队人马直奔国民党中央党部,众生一拥而上,缴了卫兵的枪械,砸掉门上的党徽,捣毁中央党部传达室和会客厅,继之四处寻衅打砸。时蒋介石正在党部举行会议并提出辞职下野,闻讯后请在座的代理行政院长、京沪卫戍司令陈铭枢,以及国民党、教育界双料耆宿蔡元培出面,接见学生并予以安抚。蔡元培、陈铭枢刚一出门,即闻呼打之声。蔡氏“甫发数语,该团学生即将蔡氏拖下殴打” [8] 。另有学生以木棍猛击陈铭枢头颅,陈当即昏厥倒地。中央党部职员及警厅保安队急忙上前救护蔡、陈,学生见状,即有人拔出缴获的手枪鸣放,径向内冲,用木棍向内殴打,并绑架蔡元培向门外冲去。中央党部警卫见事发紧急,朝天鸣枪警示,并集结队伍追出营救蔡氏,直至玄武门附近的荒田水洼中,警卫与学生一番扭打殴斗,始把受伤的蔡元培救回。
12月17日,南京“珍珠桥惨案”发生。是日,北平、天津、上海、济南、安徽等地赴京请愿学生代表,同南京学生共3万余人联合举行示威游行。当游行队伍行进到珍珠桥时,早已部署在此地的国民党军警奉令进行血腥镇压,当场有30余名学生被枪杀,尸首被扔进河里。另有100余人受伤,100余人被捕。消息传出,举国哗然。
12月31日,南京教育部特别向国立清华大学发出训令,简略讲述12月15日、17日南京两次大规模学潮的政治动向,以及双方采取的行动。特别强调17日风潮内因、外力和因果关系,皆属学生成分复杂化,且有党派渗透暗中操纵演化而成;时有千余名学生携带木棍围攻国民党中央党部,其中一部分临时换带赤色臂章,党派色彩极其明显;而捣毁中央日报馆并带头实行纵火者,就是这些赤色分子……因而,教育部特令清华大学“即便遵照,切实劝谕各生一体遵照,是为至要” [9] 。
当清华校长梅贻琦接到这件训令的时候,已是1932年1月3日。
就在这一天,由朝鲜调往东北地区的日军第20师团司令部、混成第38、39旅团,及一个重型轰炸机中队,协助日本关东军占领锦州。而此时驻锦州的中华民国东北边防军第12、20旅和骑兵第3旅,已奉张学良之命撤退至关内,并向河北滦县一带大举溃退。日军先头部队占领辽西,直逼山海关与长城各关塞隘口,以凌厉攻势吹响了占领热河、侵吞华北的号角,一个血火交织、关乎民族存亡续绝的大时代业已来临。与民族兴亡密切相关的教育事业,亦将在这战火纷飞中面临生死攸关的考验。广袤的华北大地,很快陷入“安放不下一张书桌”的险恶之境,梅贻琦与他统领的清华大学师生将何去何从?
“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历史在民族危难的拐点上选择了梅贻琦,梅贻琦于大军溃退千里,山河破碎如絮,学潮汹涌澎湃的大时代里,重返清华园执掌舵柄。国共两大阵营裹挟着校内师生,在古老破碎的版图上交汇争锋,迸裂的火花与浩荡的激流,在这里碰撞搏击、互灭互生,梅贻琦单薄的身躯能承载得起这千钧重负吗?
——历史在静默中拭目以待!
注释
[1] 《校闻:梅校长到校视事》,载《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三四一号,1931年12月4日。
[2] 傅斯年《中国要和东北共存亡》,载重庆《大公报》“星期论文”,1946年2月25 日。
[3] 《北平市政府召集本市军警宪机关及各大学校当局联席谈话会纪录》,载《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三一五号,1931年9月25日。
[4] 《蒋介石年谱》,李勇、张仲田编,中共党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5] 孟昭彛《熊大缜英灵不泯》,载《清华校友通讯》,新一期,新竹,1962年。
[6] 《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三四四号,1931年12月11日。
[7] 《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三四一号,1931年12月4日。
[8] 《中华民国史事纪要》,中华民国史事纪要编辑委员会编,于台北1986年出版。
[9] 《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三五六号,1932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