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吃过晚饭,天已经快黑了。
就那么坐在酒店餐厅的露台上,看着对面的岩石,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幻出各种色彩,实在是件美妙的事。
遥远的歌声,船经过时的声音。尼罗河中央的岩石,无数灰白色的鸟“蓬”地一声飞起。灰白的岩石,灰白的鸟,原本是萧瑟的景致,被满天晚霞和那些九重葛一映,出奇的艳。
钟辰轩啜着杯子里的酒,眼光却像是没法从这景致上移开了。“哦,真难想象,这是埃及。这么美……”
“这酒店的厨子还不错。”程启思说,“在飞机场吃的那两餐,简直没法下口。”
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从几十年——不,上百年前,这酒店就开始在接待英国贵族了。虽说时代变了,但当年的传统和气派,还是尽力保持着啊。”
程启思转过头去,说话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身材修长,两鬓微微有些斑白,却更显得气质儒雅。那男人朝他伸出手,“你好,难得这时候在这里看见中国人。”
“一起喝一杯?”程启思指了指空着的椅子,那男人也不推辞,就坐了下来。很明显,他有跟程启思和钟辰轩攀谈的意思。
“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阮,阮南章,是B大学的经济学院院长。”
程启思看钟辰轩还一副懒得开口的样子,只得连同钟辰轩的自我介绍一起做了。然后又问了一句:“阮先生经常来埃及?”
“也不是,很久没来过了。”阮南章站起了身,朝不远处招呼,“小琳,这边。你也来坐一会吧?我帮你叫点饮料?”
走过来的正是容琳。
她换了一身深紫色的碎花长裙,头发盘在脑后。她一副根本没见过程启思和钟辰轩的样子,相当冷淡地点了点头。
“不用了,我想先回去休息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把房间换好?”
“应该好了吧,这次换的是新楼。”阮南章温和地说,“小琳,不用担心,这回不会再有蛇了。那老楼,虽然维护得不错,但确实太老了,又矮,有蛇爬上去也不奇怪。”
程启思一皱眉,问道:“蛇?”
“小琳啊,非要住老楼,拗不过她。”阮南章叹着气,说,“说要住《尼罗河上的惨案》里面的套房,我都说了,老楼阴森森的,还是住新楼,设施好,一样都能俯瞰尼罗河她偏不干,结果,一开衣橱,一条眼镜蛇!……还好,没伤着她!”
容琳听着他说这番话,不愉快地绷着脸,扔下了一句:“我累了,先回去睡了。”
阮南章目送她走开,一回头,看到钟辰轩对容琳特别注意的表情,居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苦笑了一下。
“看起来,你们也发现,她有点不对劲了吧?单雨跟我说过,在博物馆遇到你们的事了。”
程启思问:“她是你什么人?”不同姓,也不该是父女,容琳跟阮南章,长得一点都不像。
“我是她的监护人。”
程启思狐疑地说:“监护人?她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父母双亡。”阮南章叹了一口气,说,“本来是她哥哥照顾她,后来,她哥哥也……我是她哥哥容殊的好朋友,还有点亲戚关系,也不知道是多远的表亲。我跟容殊从小就认识,但熟起来是大学的时候,我们是校友,很谈得来。”
程启思的狐疑,可没有少一点。“她已经不止十八岁了吧?还监护?”
阮南章看了他一眼,有点为难地说:“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
钟辰轩一直没说话,这时候总算是开口了。“这个小姑娘应该去看心理医生,阮先生。她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已经有被害妄想了。下午我们见到她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一点了。她在害怕谁?你吗?”
钟辰轩说得太直接,程启思本来还担心阮南章会发火,但阮南章却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朝椅子靠背上一靠。
“太好了,钟先生,你是心理医生?”
钟辰轩似笑非笑地说:“你不会想请我给你的被监护人看病吧?”
“是的,是的,我是这么想的。”阮南章一叠连声地说,“你听我说,她,容琳,她就是在这里,在埃及受了刺激,已经好些年了。她不会承认她有心理疾病的,我曾经尝试着带她看病,她发了很大的脾气。但是心理医生都说,她确实有心理问题……现在,在埃及又回当年的地方了,是很好的机会……不不,钟先生,我看得出来,我说给几倍的酬金你也不会在意,但是,她真的很严重了。她还很年轻,路还很长,我是真的很担心她,想请你帮帮她。”
钟辰轩扬了一扬眉。“现在在度假,我并不想接工作。”他又笑了一笑,“不过,你可以把容琳小姐当年受到刺激的情况讲一讲,我看一看情况再说。”
阮南章听到他这话,简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好,我这就讲。其实,她当年确实是受到了非常大的刺激。她的哥哥,就是死在埃及的。死得非常奇怪,非常……非常凄惨。”他原本说得又急又快,这时候,语调也缓下来了,眼里也蒙上了某种奇怪的光彩,“这对我而言,也是一个谜。多久了?……有五六年了吧?……这事情,说来话长……”
一听到说来话长,钟辰轩就叹了口气。埃及的冬天可真不够暖,他们坐在露台上,这风是越来越凉了。
“阮先生,我得回房间一趟,我有个重要的电话要打回国,得花点儿时间。这样吧,”钟辰轩看了一下表,“一小时后在这里见,怎么样?”
阮南章听他这么说,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表,又点了点头。“好,那我先回去一趟,看看容琳。”
阮南章走了。
程启思说:“因为容琳被诊断有精神障碍,所以,阮南章还是她的监护人,虽然她已经满了十八?”
“不错。”钟辰轩说,“能给出这样的结论,证明容琳的问题,已经算严重了。”
其实钟辰轩的电话,也就打了十分钟。程启思看他加了件外套出来,说:“你不是想打电话,是想回来加衣服吧?一小时!我们这得等多久?”
钟辰轩耸了耸肩,说:“下去逛逛吧?老瀑布酒店挺有点年头,还是可以看看的。”
程启思笑着说:“你还真跟容琳一样,对这个酒店很感兴趣啊!”
钟辰轩瞪了他一眼。“你去不去?”
程启思自然没胆说不去。
天一黑,客人又几乎全在新楼,加上那旧楼楼道的灯光不是一般的暗淡,除了大厅和餐厅之外,安静得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这酒店历史悠久,住过不少名流政要,一楼东西翼的墙上,都挂着名人们的画像。红黄条纹的地毯虽然维持得不错,但确实不新了,自然,这种陈旧的感觉跟老瀑布酒店也相当搭调。
在三楼转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见到。程启思感叹了一句:“还好我没有定旧楼的房间,一个人住在这里面,也太阴森了。容琳那小丫头,胆可真大!你觉得,她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大粉丝吗?”
他话还没落音,就听到走廊的尽头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声,像是有人在地毯上轻轻地走路。钟辰轩说:“你看,谁说没人住?”
两人沿着走廊往发出声响的方向走去,钟辰轩还在看天花板的图案,忽然,程启思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作了个手势,示意他站住。
程启思的表情,活像是见了鬼。钟辰轩顺着他的眼光看了过去,表情也跟着凝固了。
三楼都是很大的套房,一个一个的房门,隔得很远。浅色的壁纸上,映出了一个影子。
一个狗头人身的高大黑影。
程启思的脑子里面,突然闪现出了容琳说过的话。
“……鹰头的,狮头的,狗头的……各种动物头的神祗!我身边的最熟悉最亲近的人,他的脸,也像是……阿努比斯的脸……”
那个黑影,往走廊的尽头缓缓移动。
程启思在楞了片刻之后,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跟着追了过去。
旧楼的结构,几层楼都是差不多的,尽头有一个半圆形的空间,是一个维多利亚风格的休息厅,有壁炉和桌椅。
程启思站在深红色地毯的中央,慢慢地环视四周。休息厅有一扇门,但门是锁着的。角落还有一道不显眼的侧门,通向应急通道,这道门是虚掩着的。
正在这时候,过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阮南章,和一个服务生。
阮南章看到他们两个人,明显地有点吃惊。“你们两位,怎么在这里?上来参观旧楼的吗?”
程启思点了点头,问:“阮先生,你怎么也来了?”
“哦,小琳落下了她一点东西在之前住的房间。”阮南章说,“她嚷着要,我赶紧找了服务生过来开门。”
钟辰轩冷眼看着,服务生打开的那个房间,离休息厅非常近。
程启思问那个服务生:“休息厅的那个上锁的房间,是做什么用的?一直都是关着的吗?”
“是的,先生。”服务生回答,“那是个餐厅,这段时间,都没有开过。”
程启思又问:“旁边那道侧门呢?一直是开着的吗?”
“对,先生。”
程启思没有再说什么,对阮南章说:“我们在楼下等你,阮先生。”
两个人下了楼,一直到了餐厅坐下,程启思才对钟辰轩说:“刚才,我们看到的,不会是幻觉吧?”
“既然我们两个都看到了,又怎么会是幻觉。”钟辰轩笑着说,“突然看到,还真是挺吓人的,跟惊悚电影一样……”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匆匆走过来的阮南章打断了。
“对不起,两位,来晚了。”阮南章一脸的不好意思,一再地道歉。“容琳情绪有些不稳定,我哄了她半天,她才肯吃安眠药。好不容易她躺下了,又嚷着要我来替她找东西,耽搁了点时间。”
钟辰轩沉思地朝他看了片刻。“提醒你一句,阮先生,即便她的药是有处方的,你也最好锁起来,别让容琳小姐拿到。”
他这句话,似乎让阮南章惊了一下。程启思冷眼看着,招手叫了一壶咖啡。
“好了,阮先生,说吧,我们洗耳恭听呢。”
阮南章点头。“好,程先生,钟先生……”
“叫名字吧。”程启思微笑,“你比我们年长,就叫我们名字吧。”
阮南章倒也没再客气,他拿出了一叠照片,放在桌上。“你们两位先看一看这个。”
因为光线不好,照片拍得并不算清晰。第一张拍的是一个阴暗的房间,中间摆着一具石棺,到处都是被火烧过的痕迹。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程启思也看得出来那应该是间墓室。石棺盖开了一半,隐约能看到石棺里躺着一个人。
阮南章在旁边解释道:“容琳的哥哥容殊,那时候在埃及的卢克索附近进行发掘工作。”
程启思问:“帝王谷?”
“不,不是。是另一座更古老的神庙,据说那一片遗址从埃及前王朝时期就存在了。”阮南章继续解释,“离卢克索不远,现在开车过去大约三个小时就能到了。不过,去的游客少,游客大多都去帝王谷。”
程启思一皱眉,问道:“你说的是阿拜多斯?”
阮南章点了点头。“对,阿拜多斯。那里的考古遗址很多,当年,容殊他们就是在那里发掘的。”
“他死了?”程启思问,顺手拿起了第二张照片。
这张照片,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才那张照片,拍的是整个墓室,石棺的棺盖开了一半。而这一张,是从上自下俯视石棺内部,拍得比刚才那张还要模糊。
里面有一具无头的尸体,切割得七零八碎,还被火烧得焦黑。
程启思“呃”了一声。“你们确定,这具尸体就是你说的容殊?”
“确实是他。”阮南章苦涩地说。他的咖啡,既没放糖,也没放牛奶,黑乎乎的,看着都苦。“启思——我就直呼你的名字了。他的尸体并没有全部烧焦,不少部分都保持着原状。我们把各个能检测的部分都送去作了DNA检测,我向你们保证,死者就是容殊。”
钟辰轩微微扬了一下眉。“看起来,你们还很专业。”
“是这样的,是有位医生提出来的。”阮南章看起来,比起之前一下子像老了好几岁,额头上的皱纹都出来了。“他也跟容殊很熟,到那里进行医疗援助,没想到会遇到那样的事。”
程启思又拿起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拍的是墙上的壁画,颜色相当鲜明。
“刚才那几张照片,都是发现他尸体的时候拍的。而这是容殊自己的照相机里,最后的一张照片,时间就在他出事当晚。”
事隔多年,阮南章心中的迷惑,大概一点没少。他注视着那张照片,喃喃地说:“这张照片,究竟是在哪里拍的?他们一直没有找到拍这张照片的地方……”
照片上的壁画,是一个绿色脸庞、包裹得跟木乃伊一样的男性神灵,直立地站在那里。
“奥西里斯。”钟辰轩说,“很常见的埃及壁画主题,冥府之神。阿拜多斯的壁画出色大家都知道,可是……这个奥西里斯实在很常见。”
阮南章说:“奥西里斯确实常见,但是,在考古学家眼里,每个奥西里斯都是不一样的。李教授他们都很确定,在阿拜多斯,没有这么一个奥西里斯。那天晚上,他到底去了哪里?……”
“别管壁画了。”程启思对着阮南章说,“说一说当时的情况吧。想要把一个成年男人碎尸焚烧,不是件容易的事。有哪些人在场,发生了些什么,尽量把细节说准确。”
阮南章似乎早有准备。他拿出了一个笔记本,戴上了眼镜。“我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见笑了,我也算是个老古董了,还是爱用纸笔,跟不上时代了。我一面看当时的日记,一面讲,这样会详尽一些。”
钟辰轩插嘴问道:“阮先生,你好像对埃及相当熟悉?你以前经常来么?”
阮南章似乎没想到钟辰轩会这么问,一时间,脸上有点慌乱的表情。“这个,也不算,只不过,以前有些事……所以来过几次。”
钟辰轩没有再追问,程启思说了一句:“请继续吧。”
“这件事,发生在六年前。李杰教授,他是这个考古小队的带头人。容殊,是他的弟子,也是得意门生。实际上,那一次考古马上就要结束了,正在收尾了,容殊要妹妹容琳去一趟埃及,大概是想在离开之前带她玩玩吧。容殊之后会回大学任教,暂时不会再做现场发掘的工作了。因为容琳年纪小,所以容殊就拜托了自己一个老朋友,——就是我说那个医生,单雨——带上容琳一起来了。”
阮南章看了一眼自己的笔记本,“那一年,容琳是十六岁。容殊三十三岁。李教授已经四十多岁了。”
程启思问:“在场的就这些人?”
“雇了一些当地工人,不过,他们肯定跟这件事无关。”阮南章低下头,看着他的笔记本,“在场的除了我,就只有单雨,容琳,李教授是中国人了。哦,还有一个人,娜塔,容殊的女朋友——不,是未婚妻,容殊本来是准备在离开埃及之前订婚的。她……”阮南章皱了一下眉头,说,“她是后来才去的,在那里只呆了几天。但是她……算了,我想单雨会愿意告诉你们她的事。对她我完全不了解……容殊完全没对我们这些老朋友说他要订婚的事……”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很不幸地,容琳看到了现场。我们根本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景象,否则就绝不会让她进去了。这个场景,我想,是很大地刺激了她,她从此……从此就有些不太正常了。”
他求助地望着钟辰轩,“也许,你能跟她谈谈?”
钟辰轩慢吞吞地说:“可以,不过,我不能保证有没有结果。”
阮南章喜出望外,站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了一个文件袋,“这是当时案子在埃及警方这边的资料,我想办法要来了一份复印件。哦,没有什么奇怪的,如果你们在埃及多呆一段时间,你们就会知道,这里……”
他顿了片刻,缓缓地说:“这是一个——奇特的国家。”
阮南章走了。程启思留意到,他并没有回新楼,却走进了旧楼的一楼大厅,那边有个相当舒适的图书室。
“他还不打算回去睡觉?”程启思笑着说,“还想喝一杯?”
钟辰轩若有所思地说:“说不定,他还约了别人哪。”他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咖啡都冷透了,我们也回去吧!”
程启思笑了笑,说:“还有客人在旁边,又怎么能回去呢。”
他一跃而起,把一个人从一大丛九重葛后面拖了出来。钟辰轩一看,这是个年轻中国男人,背着一个大背包,戴了顶帽子,帽沿压得很低。
那人显然被程启思这一拎搞晕了,举起双手,大叫着说:“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快放开我!”
程启思哼了一声,把他放开了。戴帽子的年轻男人摸着自己的脖子,被衣领勒出了一条红印。“你下手也太狠了!万一把我勒死了呢!”
“装什么傻?”程启思往椅子里一坐,冷冷地说,“从一开始,你就在那丛花后面偷听,你以为我没注意到?”
这人倒是脸皮够厚,往椅子里重重一坐,一面揉脖子,一面拿了杯子自己倒水喝。“两位,两位,听我解释,我偷听,是有理由的。刚才那个家伙,他,他是在说谎啊!你们以为他是真心要请你们帮容琳的?”
程启思冷冷地说:“废话就别说了,你今天要不说清楚你为什么在旁边偷听,我把你丢尼罗河去喂鳄鱼。你是谁?”
这个年轻男人把帽子摘了,灯光正好全照在他脸上。程启思依稀地觉得,这个人好像也在哪里见过,但又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这一天出现了两次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程启思隐隐地有种不祥之感。
“别别别,别这么暴力!”那人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说我说我说!我都老实交待!我叫高朗——喂,等等,你究竟是什么人?”
“游客!”程启思不耐烦地说,作势要起身,“想去尼罗河游泳吗?”
钟辰轩只在一旁笑,高朗把注意力转到了他身上。“你……真的是心理医生?”
“哦,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置疑我的职业的。”钟辰轩淡淡一笑,说,“说吧,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高朗一呆。“什么意思?”
钟辰轩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意思就是说,你本来就打算另外讲个故事给我们听。说吧,我们洗耳恭听,看看你的故事,是不是跟阮南章讲的不同。”
高朗忽然激动了起来,本来英俊的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就是个骗子!容琳被他骗了这么些年!他对你说容琳有病,是不是?就是他,就是他害的!他一直也没结婚,就守着容琳,还费尽心机要证明她有精神病,你们不觉得有猫腻吗?”
程启思和钟辰轩都望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高朗恨恨地说:“我怀疑,容殊就是他害死的!容家只有这两兄妹,容殊一死,什么都是容琳的了。容琳那时候还没成年,她的监护人就是阮南章!容琳本来好好的,后来一天比一天精神恍惚,容家根本没什么精神病史!只要容琳的监护权一天在阮南章手里,他就一天是容家财产真正的主人!”
程启思问道:“你跟容家兄妹很熟?”
“我跟他们以前是邻居!”高朗大声说,“容殊工作忙,全世界到处跑。容琳小时候,我常常带着她玩!容殊死后,一定是阮南章这家伙在背后说我坏话,她再也不愿意见我了遇见我也赶紧躲开!”
钟辰轩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说:“那么,当年,她哥哥死的时候,你也在场?”
“我要是在场就好了!”高朗嚷得更大声,“我要是在场,我绝对不会让阮南章的阴谋得逞!”
钟辰轩微笑地说:“这么说,这一回,你就是尾随着他们两个人来的?你想把这个谜揭开?”
高朗听了这句话,倒是冷静下来了。“不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虽说是多年前的事,又发生在异国他乡,但这一回,我有种预感,会发生点什么。从那件事发生后,容琳再也没回过埃及,我能理解她哥哥的事,对她刺激有多大。她是跟着容殊长大的,兄妹感情非常深。”他沉默了一会,又说,“阮南章大概更不愿意再来这里,这一回却跟容琳一起回来了,我觉得,可能有点什么事情发生了。你们听过一句话吗?——旧的罪,有长长的影子。”
程启思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你一定很喜欢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她就特别爱引用这句谚语。”
“在老瀑布酒店,看阿加莎·克里斯蒂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高朗反问,“这里现在还保留着她当年在这里住过的套房呢。哦,对了,容琳也爱看她的小说,以前我们还常常讨论呢,她原本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现在……”
钟辰轩微微抿了抿嘴角。“推理小说,跟现实总是差着那么一点的。不过,既然你说阮南章说谎,我们还等着你的说辞呢。”
“我确实怀疑是他干的。”高朗慢慢地说,“毕竟我当时不在场,我没法说得更确切。但是,他是唯一的得利者。容琳失去了她最亲的哥哥,也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父母留下的遗产,也在阮南章手里。你们知道阮南章是知名的经济学教授吧?他自己玩得也很大,我调查过,在那段时间,他赔得很厉害,要不是容琳的钱,他就完了。容殊是被人杀害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没有人能把自己切成碎片还扔进火里烧。”
说到这里,高朗的脸,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阮南章还有一点没有告诉你们。在容殊死的墓室里面,他的身边,有一个用血画出来的象形文字。——简直就像古埃及的诅咒!”
一阵风吹过来,这个酒店似乎突然变得安静到可怕,好像就剩下他们三个人了。高朗两眼远远地凝视着大厅中央插着的鲜花,缓缓地说:“你们知道吗,在古埃及,什么最重要?那就是周而复始,死而复生。这个国家……它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不,我不知道,我应该不应该相信……”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有时候,我真的有那么一点怀疑,那个美丽的灯心草之地,那个所谓的永生的幸福之地,是不是真的存在?……”
又是一股冷风吹来,桌上的一叠照片,被吹得到处都是。程启思低下头,看着正好落在他膝盖上的一张。
奥西里斯青色的脸,诡异地对着他自己的脸。
在埃及的神话里,被切成碎块的奥西里斯,仍然能复活。
高朗忽然抬起头,望着他们。“你们就没有发现,阮南章对埃及相当熟悉吗?”
钟辰轩说:“他是教授,也许跟埃及有什么学术交流的项目?”
“呵呵,我不是指这个。”高朗笑得有点阴郁,“他的亲姐姐是死在埃及的,他没告诉你们吗?死得相当不明不白,连尸体都没找到!阮家的财产,他一点都没捞到,才会打上容琳的主意吧!”
高朗这番话,让程启思和钟辰轩都怔住了。
“你相信吗,启思?死而复生?”钟辰轩坐在露台的躺椅上,望着窗外的尼罗河。他的头顶上,有盏蓝色玻璃的灯,给他的脸,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幽蓝色。
程启思笑了。“当然不相信。”
“这里,埃及的人们,他们如此笃信来生。”钟辰轩微笑地说,“他们热爱一切物质化的精美细节,希望在来生继续拥有一切。”
“你觉得,高朗的话,有多少真实度?”程启思懒得跟他谈哲学,换了个话题。“他更可信,还是阮南章更可信?”
钟辰轩在躺椅上懒懒地翻了个身。“谁都不可信。”
“你真打算给容琳做心理治疗么?”程启思问。
钟辰轩慢慢地说:“我有一点兴趣,可以先跟她谈谈,做个评估。不过,就目前从阮南章那里听到的情况,她未必适合在我这里做心理治疗。”
程启思听到这话,却勾起了兴趣。“怎么说?”
“无论是她对于她哥哥的依恋,还是对于年长她很多的阮南章的依赖,似乎都说明,她是一个容易移情的女人。这种病人,对于心理医生是最麻烦的,很可能对她的心理医生移情,我们也得面对反移情的问题。”钟辰轩伸了个懒腰,打算起身,“好了,我回房间去睡了,她的事,等谈了再说。”
程启思却叫住了他。“喂,你等一等。反移情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病人移情到他的治疗者身上,也可能作用于治疗者的心理,产生某些效应。”钟辰轩回答,“心理医生也是人,再经验丰富也是人,也会受情感的干扰。所以得先进行评估,如果实在是不合拍,也没什么必要勉强。精神分析和治疗是能做很多事,但也不是万能的,还是有很多局限。”
钟辰轩本来已经打算起身了,说到这里,又懒懒地躺回了躺椅上。程启思看着他的侧脸,大理石雕像一样的线条,出奇的精致。
“这些年来,见了那么多犯罪的人,跟他们那么深入地交流。”钟辰轩低声地说,“我越来越发现,人的心,是多么黑暗多么深邃……是的,我们都努力要让自己显得好一点,高贵一点,聪明一点,勇敢一点,可是,那些负面的东西……憎恨,嫉妒,……都太强大了。我越来越这么觉得……”
程启思看着他,最后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钟辰轩。
“你——是不是生过病?我看你真的瘦了很多。”
钟辰轩淡淡一笑。“是啊,生过一场病。不过没关系,已经好了。不是都说,病好以后,应该到温暖的地方休养吗?埃及挺合适的,除了脏乱差一点。”
“是什么病?”程启思继续刨根问底,“你一向身体挺好的啊。”
钟辰轩不回答了,起身去浴室。程启思讨了个没趣,只得继续去喝杯子里面的酒了。他笑着说了一句:“《尼罗河上的惨案》电影里面,杰奎琳在波洛的浴室放了一条眼镜蛇你可小心点儿,浴室里面说不定也窜出来一条蛇呢。容琳不是差点被眼镜蛇咬了么?”
“这里又不是老楼,是新楼,又这么高,哪来的蛇。”钟辰轩不以为然地说,“不过,启思,你觉得,那真是个意外吗?老瀑布这样的酒店,可不容易有眼镜蛇吧。”
程启思怔了一怔,他倒是并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你是说,有人故意把眼镜蛇放在容琳的房间?”
“我只是有点奇怪而已。”钟辰轩说,“我要洗澡睡觉了,你也赶快回去睡吧!”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把浴室的门推了过来,喃喃地说:“想聊天都不让,也不陪我喝酒,真是没趣。”
他把酒喝干,放下杯子准备起身回房间,就听到从楼下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程启思一凛,原本喝酒喝得有些发热的脑子,也一下子就清醒了。
“辰轩!我下楼看看!”
程启思对着浴室的方向叫了一声,就往门外跑。他觉得,刚才那个女人声音很耳熟,像是容琳的声音。
发出声音的方向,是老楼往河边一条石块砌成的小路上,两边盛放着各种颜色的九重葛。
程启思赶到的时候,刚好碰到高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保安。
“出什么事了?我听起来,像是小琳的声音!”
一丛白色的九重葛,明显地折断了不少。程启思拨开花丛,往下一看,一个白色的纤细的影子,蜷缩在下面。
高朗大叫一声:“容琳!”就想往下跳,但看了看,太高了点,只得抓着旁边的树藤往下面爬。
旁边的藤蔓不少,爬起来很轻松。
高朗已经把容琳扶了起来,容琳脸色苍白,穿一件纯白蕾丝的睡袍,头发披在背后。一件深紫色的长外套,掉在一边,已经扯破了。高朗一连声地问:“怎么样?没摔伤吧?小琳,你怎么会在这里掉下去?”
所幸容琳只是右臂被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并没有别的伤。高朗舒了一口气,抱着容琳往上托起来,说:“麻烦你,把她接上去。”
钟辰轩这时候也过来了,看了一下容琳的手臂,说:“容小姐,你最好到我房间,我帮你处理一下。”
最后一个赶来的,是阮南章,他是从旧楼大厅的方向跑过来的。看起来,他之前一直在图书室,并没有回房间。
“小琳!你这时候怎么在这里?你不是睡了吗?你怎么会跌下去?”
容琳一直紧闭着嘴,这时候突然情绪爆发了,捂住了脸,放声大哭。“谁说我是跌下去的!是有人站在我后面,我一回头,吓坏了!是阿努比斯!我看到了,是阿努比斯!我没有吃安眠药!你给我的水有股奇怪的味道,一定是有人下了毒,我不敢喝,我倒掉了!房间里就我一个人,有人在偷看我!我很害怕,就跑出来了!”
钟辰轩轻轻扶着她的肩膀,柔声地说:“容琳小姐,跟我来吧。”他的声音和微笑,都很温和,容琳看了他好一会,终于跟着他走开了。
程启思在旁边不满地咕哝。“看不出来,还真会哄小姑娘。”
高朗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把矛头对准了阮南章。“姓阮的,你还真想害小琳了?你最好掂量一下,她要是真出事,我不会放过你!”
阮南章一脸的无奈,摊开了手。程启思一直在观察他,如果阮南章真是在演戏,那确实是个天才。
“小高,你怎么老是针对我呢?我怎么会害她?这么多年,我把她当成亲人,一直照顾她啊!她不理你,是她的原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怎么老是不信呢?”
高朗重重地“呸”了一声。“照顾她?是照顾她的家产吧?”
这话一出,阮南章的脸色,就变了一下。“高律师,这话,你别胡乱说。我是她的监护人,你也知道。”
高朗冷笑着说:“天天给她吃药,没病都快变成有病了!好歹你跟容殊也是好朋友,还沾亲带故的,你就这么对他的妹妹?阮南章,你还是不是个人?”
提到药,程启思不得不打岔了。“行了行了,阮先生,我问你,刚才容琳说,药有怪味,她把药给倒掉了。你带我们去房间,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她刚才吃药的杯子。”
阮南章一呆,他显然有点意外,但高朗一脸冷笑地在旁边盯着他,阮南章只得苦笑,说:“好好好,我带你们去。”
容琳和阮南章住的是新楼的一个大套房,相当华丽,一个玻璃栏杆的大露台正对着尼罗河。容琳那个房间,床上挂着的精致的细竹帘帐子放下了一半。床是凌乱的,显然她是在床上睡过的。
桌子上只有一个喝过咖啡的杯子。酒店房间的杯子,都是有数量规定的。容琳这里,杯子确实少了一个。
高朗在茶水间翻了半天无果,已经聪明地去翻垃圾筒了,当然,连一块玻璃碎片都没找到。
程启思原本对容琳的话,只是稍微有点疑问,想证实一下,但现在却少了一个杯子,他的疑虑,一下子翻倍了。
喝剩的咖啡杯都搁在桌上,容琳没理由单独去清理吃过药的杯子,何况这房间里连块玻璃渣都没有。
高朗从垃圾桶旁边站起了身,恶狠狠地朝阮南章逼近了一步。“是你把杯子扔了的吧?两张房卡,容琳一张,你一张,除了你,还有谁能进她房间?肯定不会是服务生吧?”
阮南章满脸通红,高声地说:“怎么会!我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就出去了,我根本不知道她把杯子扔了,更不是我干的!”
程启思问:“她吃的是哪一种安眠药?”
阮南章走到了保险箱旁边。程启思冷眼看着,保险箱是锁上的。阮南章把药递了过来,程启思拿了过来,喃喃地说:“水溶性的巴比妥。”
“我原本没当回事,随便放在箱子里面的。今天听你朋友说了后,我把药放进了保险箱。”阮南章说,“不太可能有人换掉吧?”
“反正现在杯子也失踪了,旁边就是尼罗河,随手一扔,再也找不到!”高朗冷笑着说,“她没喝,你很失望吧?又想把她推下河去,是吗?接下来,你还会怎么做?带她坐游轮反正她不会游泳!”
阮南章气得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候,程启思听到钟辰轩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
“没有证据之前,不能这么说。容琳刚才失足摔下来,未必是有人推她的,也可能是意外。”
程启思问:“她人呢?”
“在我房间睡下了。”钟辰轩说,“今天晚上就让她在我那睡吧,她说不想回这里了。我帮她把伤口处理了,没什么事,一点擦伤和轻微的扭伤。”
高朗追问:“她有没有说什么?她有没有看到推她下去的人?”
“她的话,你们多少得打个折扣。”钟辰轩说,“药有怪味,或者是看到阿努比斯的脸,可能都只是她想象出来的。”
他作了个手势,示意高朗先不要打断。“心理学上有种说法,你如果一心想要做某件事,比如,自杀,可能就会出现一些‘顺势而为’的事。比如,一个人在骑马的时候意外身亡,他原本亲人过世,了无生趣,之前曾经说过可能会骑马摔死的话。人会暗示自己——在潜意识里面暗示。这种例子很多,并不罕见。在有着古老的宗教和神明的埃及,想象死神就在身边,对这种病人而言,合情合理。”
阮南章忙说:“你觉得,小琳可能就是这种情况?”
“她之前已经明确地表现出被迫害的妄想了。”钟辰轩说,“疑神疑鬼,怀疑身边的人要害她,把一些本来平常的小事凭想象而渲染成有人害她,容琳的情况,不可谓不严重了下一次,她说不定会说看到了青色面孔的奥西里斯呢。她以前有这么严重吗?”
“……没有。”阮南章低声地说,“自从来到埃及后,她就越来越奇怪,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上身了一样……不管我怎么反对,她坚持要去阿拜多斯。我真不想让她去,那里……是个不祥的死城啊……她哥哥,就死在那里,连头都没找到……”
阮南章这么形容容琳,奇怪的是,这一回,居然连高朗都没有开口反驳。
甚至连程启思都觉得,有股奇怪的气氛,仿佛青黑色的瘴气,在本来精致华美的套房里面流动。
他都怀疑,一回头,就能看到青色脸庞的奥西里斯,或者人身狗头的阿努比斯,站在他们的身后。
“行了,闹了一晚上了,大家都休息吧。”程启思说,“阮先生,容琳在辰轩那里,你尽管放心。”
阮南章多少还有些犹豫,但也不太好反对,一再地道谢。
高朗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大步走出去了。
出了房门,钟辰轩打了个呵欠,说:“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刚要走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的房间容琳睡了,那我住哪里?我睡你房间去,你另外再要个房间吧!”
程启思奇怪地问:“为什么不是我睡我房间,你另外再要个房间?”
“因为我现在想睡觉!时差还没倒过来,我倦得很!”钟辰轩伸出手,“房卡!”
程启思只得掏出房卡,一脸郁闷地放在他手里。
正在这时候,高朗又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哎,哎,好像出事了!我刚才听到几个服务生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什么死人了!那个女经理,我看到,她急匆匆地跑去酒店的码头了!”
女经理就是下午接待他们的那个黑发女郎。
程启思没再说什么,和钟辰轩急匆匆地下了楼。
高朗也跟了上来。
他们找到女经理的时候,她站在酒店跟码头相隔的那道铁门外面,脸色惨白。在她脚下,躺着一个男人。
程启思和钟辰轩都见惯了尸体,看到这男人的死状,仍然忍不住觉得恶心。
男人原本穿着笔挺的红制服,上衣却被脱了下来扔在一边,左腹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在这道伤口附近,有几道深深的血口,好像是有人用锐器在他腹部用力地拉来划去。
“……看得出他是怎么死的吗?”程启思低声问。钟辰轩伸手指了一指,“看他的脑后。这个方向。”
程启思这一看,真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钩,深陷在男人的后脑勺里。
女经理自然也看到了,眼一闭,人就跟着往后倒,程启思赶紧把她扶住了。“喂,辰轩,快来看看,她吓昏了。”
钟辰轩却不理会,蹲下了身,用手机的电筒,把地面照亮了。程启思问道:“你在找什么?”
被照亮的地面上,男人的右手边上,有一个用血画出来的符号。
一阵风吹过来,他们头顶上那簇鲜红色的九重葛,一朵朵地飘了下来,盖在了那个男人的脸上。
程启思犹豫了片刻,反正身边一个外人都没有,唯一一个女经理也昏倒了。他轻轻地抬起了死者的帽子,映入眼帘的那张脸,让他和钟辰轩同时吃了一惊。
“阿里!”
高朗失声叫了出来,他的脸色,也白得像个死人。程启思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也认识他?”
高朗过了好一阵,才回答。“我从机场过来的时候,是他开车来接我的。他很爱说话,还让我去找他,他有很多漂亮的古董给我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消失了。他的两眼,紧紧地盯在那个血字上面,一眨也不眨。
那天晚上,程启思一直在做噩梦。第二天早上,去餐厅吃早饭的时候,他都感觉自己没睡醒。
程启思在去餐厅之前特意看了一眼,昨天发现阿里尸体的那道铁门仍然上着锁,保安也换成了佩枪的警察。
尸体自然已经抬走了。
容琳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盘子里面的东西几乎没动。她穿了一身很清凉的碎花麻纱衣服,更衬得身材窈窕。
程启思过去问容琳:“今天感觉怎么样?手臂的伤没事了吧?”
容琳却又是一副蜡美人的神情了,只微微点了点头。程启思讨了个没趣,只得走开了。他朝四周扫了一圈,却没见到阮南章的人影。
钟辰轩已经来了,坐在餐厅靠河边的位置上看风景。他一脸的神清气爽,昨天大概睡得很好,让半夜才睡下还失眠的程启思又郁闷了一下。
阿斯旺天天都阳光充足,照得河对面的岩石也是金红一片。只有尼罗河,一点也不受那阳光的影响,仍然泛着美丽的青蓝色。
见程启思回来,钟辰轩嘲笑地说:“怎么,人家不理你?”
“这女孩子,真是古怪,喜怒无常的。”程启思抱怨地说,又看了看钟辰轩空空的盘子,“你除了喝咖啡,就不能吃点东西吗?”
“一点胃口都没有。”钟辰轩按了按头,“可能是不习惯这里的天气吧。”
程启思硬塞了一盘吃的给他。“那也得吃。”
“我真吃不下。”钟辰轩懒懒地说,“我还在想昨天晚上发现的阿里的尸体呢。”
“我也一直在想,昨天做梦都梦到了。”程启思说,“他被人用锐器刺进后脑,是瞬间毙命的吗?还是有一个过程?长到能让他写下那个血字?”
钟辰轩耸了耸肩。“不好说。我个人倾向是马上毙命的。那血字,可能是凶手写的。你想一想,他躺着的那个姿势,跟那血字的方向并不一致,以他那个致命伤的情况,要写出那个符号,难。”
他皱了一皱眉,“你提到血字,我在意的,反而是另一件事。阿里的右手是紧握的,握得特别紧,一般来说,死者会这样握紧手,是因为……”
程启思打断了他。“他手里没有东西,我看过了。”
“就是因为没有才奇怪。”钟辰轩说,“他那种握法,真的很像是临死前手里紧紧握着某样东西。”
程启思犹豫地说:“也许……是凶手拿走了?”
“也许吧。”钟辰轩说,“不过,如果是死者从凶手身上扯下了什么东西,凶手却完全没有意识到,感觉有点不合理。”
程启思找了个便签本,画了几笔,递给钟辰轩。“我的记忆有没有错?”
“没错。”钟辰轩只看了一眼,就说,“看起来,好像是个象形文字。不过,我对这个,可是一点都不懂了。”
“这是‘灯心草’。”
两个人一回头,说话的人,却是高朗。高朗笑着,说:“这是象形文字,画的就是一株灯心草。在象形文字里面,它也可以指代法老。哦,还有……”
他的眼里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你们知道什么是‘灯心草之地’么?”
他也不等两人回答,就接着说:“就是古埃及的神话里面,人死了要去的地方。据说,那是一个水草丰美的天堂。”
他咧了咧嘴,说:“我回答了你们的问题,可以跟你们坐一起吗?”
程启思叹了一口气。高朗也不等他们回答,就坐了下来,笑嘻嘻地说:“这个位置好,正好俯瞰尼罗河。下午要不要去对面的象岛玩玩?或者,我们一起租个车,去阿拜多斯?”
程启思微微一凛,看了他一眼。高朗却埋着头,看不清表情。他拿起两片吐司,往上面抹果酱,漫不经心地说:“今天一大早,诸明就退房走了,说是要赶去阿拜多斯。”
“你也认识诸明?”程启思问。
“当然认识啊。”高朗冷冷地说,“算是阮南章的亲戚,也是容殊的朋友。他也来了,真有意思。你们看,角色都到齐了。我敢向你们保证,他们这群人都会去阿拜多斯的。你们真不愿意去赶这个热闹吗?”
程启思正想说话,却被钟辰轩打断了。“我们会安排的,但不一定是现在。”
高朗似乎有点失望,钟辰轩又朝高朗瞟了一眼。“你说,诸明一大早就走了,这么说,你也一大早就在酒店里面逛了?”
“对啊。”高朗笑嘻嘻地说,“日出时候的尼罗河,就跟画一样,我拍了不少照片呢。”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几片吐司,喝了半杯咖啡就站了起来。钟辰轩玩味地盯着他,说:“你不打算去跟容琳打个招呼吗?你不是专程为了她而来的吗?”
“我说过了,她现在躲着我。”高朗的笑意消失了,相当生硬地说,“我一跟她说话,她就要跑开。”
说完这句话,他一甩背包走开了,步子迈得很大。
等高朗的身影消失,钟辰轩又笑着说:“看起来,高朗说得真没错,这舞台上,角色都到齐了。”
程启思疑惑地盯着他。“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不都说了,埃及最近特别萧条,却突然有这么多中国人,同一天来到了这家酒店。你真觉得是巧合?”钟辰轩说,“而且,是不是单纯的游客,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吧?你这点眼力都没有了?”
程启思并没反驳。过了片刻,他才说:“那他们是为什么来的?”
“不知道。”钟辰轩凝视着夜色里的尼罗河,缓缓地说,“但是,肯定还会有什么事发生的,启思,一定是非常不好的事。”
程启思问道:“本来我们今天就要去阿拜多斯,为什么不跟高朗一起?”
“我想先去拜访一个朋友,一个埃及考古的专家。”钟辰轩慢吞吞地说,“我跟他也很久没见了,我本来不想去找他的。但是,看现在这情况,我们还是有必要先了解一些常识否则,我们就显得太无知太被动了,你觉得呢?”
“他在哪里?”程启思问。
“不远,就在卢克索,反正顺路。”钟辰轩说,“一会退了房,我们就出发。”
程启思低下头,看着便签本上的那株“灯心草”。“我觉得,我好像最近——我指的是到埃及之后,见过类似的东西。”
钟辰轩不以为意地说:“大概是在什么壁画上面吧?”
“我还没去景点参观呢,哪来的壁画!”程启思说,“不,肯定不是。我觉得……好像是……”
他忽然一抬头,容琳正从他们旁边走过去。
程启思的眼光,就死死地盯在了容琳的脖子上。
容琳细嫩白皙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项链。项链的坠子十分别致,像是一簇绿色的草,缀着几朵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