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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凌晨的开罗机场,人少得可怜。跟他们同一班飞机的,有个高个子的中国男人,程启思和钟辰轩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那男人大约三十七八岁年纪,雪白的衬衣,手臂上搭了件黑色外套,行李只有一口箱子,还有随身一个公文包。跟这一飞机肤色各异稀奇古怪的人混在一起,特别出众,一副鹤立鸡群的样子。他也是走的转机通道,程启思低声对钟辰轩说:“说不定,他跟我们还得同一班飞机。”

他的判断没有错。

转机通道居然没有官员。程启思回过头对钟辰轩说:“他们怎么不放个牌子在上面,写着‘暂停服务’?”

钟辰轩耸了耸肩。“埃及不就这个样?”

也站在旁边等的那个中国男人,也是一笑,主动跟他们搭话了。毕竟,去埃及的中国人并不多。

“我在从曼谷过来的飞机上,就看到你们两位了。这个时候,来埃及旅游的人不多啊,是来出差的?”

埃及这几年,一直动荡不安,前段时间又发生了飞机坠毁的大事,游客更是暴跌,程启思他们坐那班从曼谷飞开罗的飞机,远没坐满。

“哦,来见一个朋友。”程启思笑着说,“这里比我想象的还冷清。”

那男人伸出手。“诸明。”他又递出一张名片,“我来这边,也是来见个朋友。”

钟辰轩朝那张名片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地质工程师”。“诸先生,是来埃及勘察矿产的吗?”

“呵呵,误会了,误会了。”诸明大笑了起来,“不不不,我来这边,完全是因为考古的关系。两位大概不知道,埃及的文物,很多都必须得由专业设备鉴定,比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上面的名字看不清了,想确认是哪个法老的,就得检测这大理石的年代甚至出产地。古埃及的文物比较特别,常常没办法从风格上看出时代特征,就只有靠现代的技术来进行鉴定了。”

他说的,程启思和钟辰轩当然都一窍不通,既然诸明说得头头是道,当然也只能听着。程启思还礼貌地露出一副“感兴趣”的表情,钟辰轩连表情都懒得做了。

上了飞机,诸明就坐在他们旁边的位置,仍然不肯放过跟他们搭话的机会。

“埃及啊,自古以来就矿藏丰富,尤其是黄金,古埃及人对黄金是近乎狂热的。你们两位见过这个吗?”

他随身带着一个黑色公文包,这时候打开了,程启思无意间瞟了一眼,里面整整齐齐的都是文件。诸明拿出了一个文件袋,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折叠的纸,小心翼翼地摊开了,“看这个。”

程启思一看,是一张很奇怪的手绘地图。“好像……有点眼熟。”他望向钟辰轩,钟辰轩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见过也可能,这是都灵博物馆的展品,我这是份复制品。哦,这在埃及的文物里面,算是独一无二了的。——这是一份古代的金矿地图。”

听他这么一说,钟辰轩倒是提起了几分兴致,多看了几眼。只可惜,完全是天书,看不懂。

程启思笑着说:“诸先生,难道这金矿现在还有黄金吗?”

“不用客气,叫我名字。”诸明端详着手里那幅地图的复制品,他的眼睛闪亮,神情兴奋,“谁知道呢?我这回就是为这个而来的,我朋友的考古队说发现了相关的遗迹,一定要我来看一看……说不定,我们会有一个跟图坦卡蒙墓一样伟大的发现呢?”

听到图坦卡蒙,程启思觉得更无聊了,好不容易忍住一个呵欠。“你信吗?所谓的诅咒?我可是不信的。”

“当然不信。”诸明耸了耸肩,“我只是对他墓室里那些闪闪发亮的黄金感兴趣,也对可能还埋藏在地下的黄金感兴趣。仅仅如此而已。”

钟辰轩微笑地说:“即使是面对法老的神秘诅咒,也在所不惜?”

诸明抬起眼睛,看了钟辰轩一眼。“诅咒与黄金,我更爱黄金。”

程启思端起酒杯,朝诸明举了举。“祝你好运。”

飞机总算是摇摇晃晃地落地了,钟辰轩按着头说:“这破飞机的机长,是实习的吧?我真担心我飞不到阿斯旺呢。”

诸明除了那个黑色公文包,只带了一个小型登机箱。他起身把登机箱从行李架里面拿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回头问道:“我有朋友来机场接我,你们两位要一起吗?这里恐怕不太好叫车。”

程启思忙说:“不用了,我订了酒店,酒店会派车来接的。”

诸明问道:“你们住的哪家酒店?”

“老瀑布酒店。”程启思笑着说,“就是《尼罗河的惨案》里面那家。”

诸明跟着笑了。“阿斯旺就数这家酒店好了。我们可能还会在那里见面的。再见了,两位。”

他略略点了一点头,往出口走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钟辰轩才慢吞吞地说:“这个人,太多话了。这样多话的人,往往会造成危险——可能对别人,也可能对他们自己。”

程启思正背对着他拿行李,听到这话,回过了头。“哦?这是你作为心理学家的判断么?”

钟辰轩弯了弯嘴角,“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到他的。”

“我觉得这个诸明有点面熟。”程启思若有所思地说,“我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一下飞机,太阳就灼热得吓人。放眼望去,一片灰黄的颜色,空气中满是灰尘的味道。

程启思赶紧把外套脱了,说:“听说这个阿斯旺,十几年都不会下一滴雨。想想,辰轩,十几年!这得是一个多干燥的地方!”

太阳实在刺眼,明晃晃的晒得停机坪一片白亮。钟辰轩已经把墨镜戴上了,无精打采地说:“是啊,不然木乃伊凭什么保存下来呢?这么无聊的保存尸体的技术……根本没什么大用处。”

阿斯旺的机场小得可怜,几步就走出去了。他们出来得晚,已经看不见几个同机的人了,只有一个黑皮肤的埃及男人,穿一身笔挺的红制服,举着牌子站在出口。一见到两人就立即过来,问道:“是程先生两位吧?”

难得这人的英语相当标准,程启思点了点头。那男人忙说道:“我的名字是阿里,是老瀑布酒店派来接你们的司机。欢迎两位来到埃及。”

钟辰轩翻了个白眼,低声地说:“他们为什么个个都叫阿里?”

“你用不着这么小声嘀咕,你就大声地说吧,这里没人听得懂我们说中文。”程启思说,阿里已经拎着两个人的行李走开了。

钟辰轩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来阿斯旺?你前女友在阿拜多斯,那就应该直接从开罗飞卢克索啊。你不会是真想去看一看那个著名的酒店吧?”

“都说了是著名的酒店,能不去吗?”程启思笑着说,“而且,如果直飞卢克索,再马上坐车到阿拜多斯,有点累,我无所谓,你就不抱怨吗?反正,就耽搁一晚上而已。”

听他这么说,钟辰轩大概是满意了,总算是没再提出反对意见了。“好吧,只要你前女友没有意见就好。”

他们已经走到了停车场,阿里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满脸堆笑地拉开了车门。那是辆黑色的闪闪发光的奔驰,跟这个破破烂烂的小机场实在是太不搭了。旁边停着的车,一辆比一辆破,都是些早该报废了的车,这辆豪华奔驰简直是出现在垃圾堆里面的超级大钻石。

两个人正准备上车,一个纤细的人影,突然地奔了过来,一直跑到了他们面前。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少女,肤白如雪,在埃及,她这皮肤,真是白雪公主。她又穿了一身白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披在背上,仙女一般的模样。“你们是中国人吧?在这里遇到,真不容易呢。”

程启思一看到这白雪公主一样的少女,眼睛都放光了。“是啊,真是这样。你一个人来玩?不太安全吧?”

他已经注意到了,少女只背着一个米白色的绣花双肩包,并没有带行李。少女本来笑得甜美无比,听他这一问,笑容消失了,脸色也黯淡了下来。

“我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她忽然扬起了头,一双眼睛水光盈盈地望着程启思,“可不可以让我搭个便车?我本来想坐飞机的,可是,我的护照被人扣下了,我只能回去坐车了……而且,我身上也没什么钱,坐不了飞机……”

程启思有点愕然,钟辰轩却把她打量了片刻,笑了笑说:“出门在外,没有钱怎么行呢?谁又把你的护照扣下了?如果没遇到我们,那你是打算走着回去吗?”

“那我只有在这里坐着等,等下一个好心人了。”穿白衣的少女一脸的楚楚可怜,“求求你们啦,捎上我吧!”

反正这车够宽敞,多一个她,也没什么问题。钟辰轩坐在前面,程启思跟那女孩子坐在后座。

让程启思有点奇怪的,反而是司机阿里的反应。阿里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却也猜得出是少女想搭车,他的厚嘴唇动了两下,不知道是不是天热的关系,他黑色的额头都在往下滴汗。

“真是谢谢你们了……”少女低声地说,手端庄地放在裙褶里面,但是没过一会,她就开始用力绞扭自己的手指。“我又没带护照,又没带多少钱,就这么跑出来了……”

程启思看着她,少女贝壳一样的耳朵上戴着很精致的一对钻石耳环,在轻轻地摇晃。脖子上的项链镶着的碎钻,也在闪光。“为什么?你要一个人跑出来?一个单身女孩子,在埃及很危险的。”

“……我害怕。”少女的声音更细了,跟蚊子叫一样,她的手指互相绞扭得更厉害,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我越来越害怕……”

程启思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容琳。”少女轻声地说,“你呢?”

“我姓程,程启思。”程启思说,“你害怕什么?”

容琳大概没有注意,但程启思是留意到了,钟辰轩一直在从后视镜里面看这个女孩。他也不明白,钟辰轩怎么对她兴趣这么大。

“害怕我身边的人。”容琳的眼光,有点恍惚地飘向了远处。她的表情相当模糊,却也相当美丽,仿佛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他们的脸,好像都不是他们自己的脸了。你们看过埃及古墓里面的壁画吗?鹰头的,狮头的,狗头的……各种动物头的神祇!我身边的最熟悉最亲近的人,他的脸,也像是……阿努比斯的脸……”

程启思本来坐飞机坐得很疲倦了,但听到容琳这近于荒唐的叙述,仍然一个激灵,吃惊地盯着她看。

钟辰轩在前座问道:“容琳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努比斯的脸?”

容琳的回答,隔了很久。她的声音,带着一股奇怪的幽冷的寒意,一刹那,程启思有种感觉,似乎自己也置身于阴冷幽暗的古墓之中。

“因为阿努比斯是引领人到死亡之国的神。”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把脸贴在了车窗上,眼睛盯着外面,喃喃地说:“这里的九重葛,开得真美啊。”

这句话,程启思是赞成的。

他是第一次到埃及,外面戈壁荒漠一般的景致,还是想多看几眼的。尤其是,到阿斯旺市区的路上,开满了九重葛。

程启思从未见过开得如此之艳的九重葛。其实,九重葛本身并不是一种美丽的花,它过于简单。问题是,九重葛就能长得特别的多,特别的繁茂,长得像一片一片的云,一堵花的墙,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九重葛最常见的颜色,是桃红,或者是紫红。或者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颜色。但是在埃及,九重葛的颜色似乎要多得多,程启思这一路上已经见过了金黄色的和纯白色的。

容琳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说:“你也喜欢这种花?”

“不是,只是觉得开得特别灿烂。”程启思说。“而且颜色很丰富,国内的好像没这么多种颜色。”

“它很热烈。”容琳说,“又天真,又热情。”

听到这话,程启思看了她一眼。容琳很美,是清丽的美,她可一点都不像九重葛——这种浓艳怒放的花。

容琳又加了一句:“它是很适合死人的花。”

这一回,连钟辰轩都回过头来了。

容琳的眼睛,却不像是看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了,像是看着很遥远的某种东西。“你们见过死人吗?我见过。神庙里面是不会有九重葛的,九重葛就在外面,长得那么浓密,那么鲜艳。死人就在神庙下面,他的旁边,放着一个花环,用九重葛的花做成的花环。可是他没有头……”

钟辰轩注视着她,问道:“谁?谁没有头?”

容琳两眼直楞楞地望着远处,却不回答。

程启思也盯着她看,容琳一直表现得还算正常,可这时候,她简直像是在说梦话。钟辰轩见她没有反应,又问了一次。“容琳,你是在什么神庙见到这个没有头的死人的?”

容琳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眼睛,总算是对着钟辰轩看了。“阿拜多斯。从远古开始,就是埃及的亡者之国。奥西里斯的头埋在那里……那是埃及的圣地……可是,他的头在哪里呢?没有头,也是不可能复活的……”

程启思喃喃地说:“阿拜多斯。”

他望向了钟辰轩。“你还记得我说的吗?我打电话给曲琬开罗的办公室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曲琬就在阿拜多斯神庙的考古现场。”

钟辰轩没有回答。

这时候,车已经开进了阿斯旺的市区。一路上,看见好几次军车,全副武装的军人架着机枪守在路边。

不过,大概因为他们几个都是中国面孔,老瀑布酒店的这辆奔驰又是大家都熟知的车,也没人检查。但这气氛,确实紧张。

程启思想起在机场那严格得不一般的安检,喃喃地说:“埃及的动荡,还没有结束啊。”

“结束?”钟辰轩望着窗外,“从埃及被托勒密王朝统治开始,就意味着结束了。现在留下的,不过是些石头的遗迹罢了。”

车经过了一条河,阿里在前面说:“那里就是菲莱神庙,我们马上就要进市区了。老瀑布酒店,就在尼罗河边上,看日落是最美的……”

程启思忽然发现,这个阿里有点“不对劲”。埃及人都挺多话的甚至绕舌,而这个阿里,一路上却几乎没说话,这时候才出声“介绍”了一下。

容琳很突然地叫了一声:“停车!”

阿里刹住了车。

容琳推开车门,匆匆忙忙地跑下了车,连个招呼都没给他们打。

程启思就只能看着她跑走了。

前座的钟辰轩,说了一句:“跑得比兔子还快。”

容琳跑进去的地方,是一座博物馆。埃及的各大城市,都有博物馆,自然以开罗的规模最大,珍品最多。卢克索和阿斯旺也有博物馆。

“我也想进去看看。”钟辰轩说。程启思实在兴趣不大,说:“那行,你快一点,我在车上等你。”

钟辰轩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白眼。

“不行,一起进去。”

给了一张钞票当小费之后,阿里把车停了下来,程启思跟钟辰轩走进了那座博物馆。

博物馆不大,光线阴暗,除了他们,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那些黑色的,白色的,绿色的雕像,安静地或站或躺或坐,在黑暗里凝视着他们。

容琳并不在展厅,却站在一个类似工作间的屋子里面,看着一个蹲在角落拿着凿子敲敲打打的女人。

那个女人,穿着一身宽大的工作服,从脖子和手的肤色看得出来,是个东方人。她的头发梳成辫子,随意地盘在脑后。

这里堆着大量的破碎的雕像和石碑,都是不成样子的。

“你们也来了?”

容琳说。那个拿着凿子的女人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她一回头,程启思和钟辰轩都吃了一惊。这女人的脸,就像是戴了个假面具,肌肉相当的扭曲和不自然,靠近额头的地方有一道不太显眼的伤痕,把皮肤给弄得凹凸不平。

跟年轻秀丽的容琳站在一起,她丑得吓人。但是,她身上,确实有种可以被称之为“气质”的东西,程启思都很少见有这样气质的女人,是种从骨子里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高雅。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畸形的面容,站起了身,坦然地面对着程启思和钟辰轩。

她一动作,程启思就发现了,她的左半侧身子有点僵硬和不自然。

程启思终于挤出了一丝笑,说:“我们也想进来参观一下。”

“这是华姊姊,华燕雁,她是个画家,雕塑也很棒。”容琳望着那个女人说,脸上一派崇拜加仰慕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她的作品,就特别特别想认识她。我去了她的画展,没想到……哦!华姊姊走过来跟我打招呼了,我当时都快高兴死了!”

听到“华燕雁”这个名字,程启思不禁对面前这个女人刮目相看了。“原来你就是华燕雁。华小姐,我看过你那幅获奖的作品,《灯心草之地》。真是美妙。好像能让人看到……哦,天堂。”

华燕雁本来当他们两个人是空气,只略微点了一点头,这时总算把程启思当成活人看了,屈尊地仔细看了他一眼。

“你来过埃及吗?”

华燕雁问,她的声音粗而沙哑,几乎像个男人的声音,不过因为是教养良好的调子,听起来还不觉得难听。

程启思摇了摇头。“这是第一次,今天刚到。”

华燕雁又问:“那你对埃及,有多少了解?”

程启思笑了。“只知道金字塔和木乃伊。”

华燕雁这一回,大概是真觉得好笑了。她笑的时候,脸上的肌肉牵动,实在吓人。“那么,我得说,你是一个很敏锐的人。”

她又说:“你愿意看一看我的雕塑作品吗?当然,我的雕塑,也只能说入门。这趟来埃及,是应朋友的邀请来做一些修复工作,我也想更多地接触一下古埃及人的雕塑作品。”

“当然,非常乐意。”程启思说。这个女人冷淡得像块冰,很难接近,不过,提到她的工作,她还是有热情的。

华燕雁走到角落,掀开了一块长长的白布。

程启思吃了一惊。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尊雕像。

石雕。一种闪着青黑色光泽的石头。程启思曾经在博物馆里面见过类似的石料,是古埃及常用的一种雕刻的原料,叫做“闪绿岩”。

这是一具躺着的尸体。

雕刻十分精细,尸体的上部是骷髅,微笑的骷髅。可是下半部分,却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有着丰润的肌肉和分明的骨骼。

两者的交界在胸前。雕像的双手,按照常见的姿势,交叉在胸前。但是手臂有肉,手指却是干枯的。

程启思怔怔地看着这雕塑,它的艺术性不需置疑。最让他惊讶和赞叹的是,这雕像的身上,长满了草。

当然是雕刻出来的草。

一株一株,从死人的身上长出来。绿到发黑。这时候,程启思开始明白华燕雁选择这种石料的意义了。

这种青黑色闪光的石料,同时兼有“死”与“生”的质感。

“这种石料,并不止埃及才有。可是,我总觉得,用埃及的石料,才更有那个意思。我来到埃及,走遍了博物馆,学习古埃及人雕琢这种石料的本事……”

华燕雁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程启思已经不知道对着那雕像看了多久,华燕雁也站在旁边,一直没有打扰他。

程启思慢慢地点了点头。“华小姐这件作品,叫什么名字?”

过了很久很久,华燕雁才回答。

“复活。”

她的声音很大,几乎可以说是响亮的,像钟声,在空旷的展厅回荡。

容琳一直凝视着那雕像,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纯真的孩子气。“华姊姊,一个人,真的可以死后复活吗?”

“在埃及人的眼里,是可能的吧。”华燕雁微笑着说,她的眼神是温柔的,语调也是温柔的,像是大姐姐在对一个小妹妹说话。只有在对着容琳的时候,她才没有那副冷冰冰的神气。“他们不仅极力保存身体,为了害怕身体保存得不够好,还制作自己的雕像,让自己在来世复活的时候能够栖息在雕像里面。他们准备面包,啤酒,肉食,水果,熏香,各种各样的东西,凡是现世里面需要的一切,他们都会为自己的来世准备好……是的,在他们的想象里面,复活是显而易见的……”

“把尸体做成木乃伊,准备好一切祭品,就可以复活么?”容琳说道,“像奥西里斯那样,即使身体被恶毒的兄弟切成碎块,丢得到处都是,只要有伊西斯女神把他的尸体重新收集拼合起来,也能复活吗?”

她的眼神和声音,都是无比热切的。程启思怔住,看了一眼钟辰轩。钟辰轩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容琳身上,他对容琳的兴趣似乎比华燕雁那件奇怪的雕像作品更大。

华燕雁叫了一声:“小琳……”

“那为什么,我的哥哥,他不可以复活呢?我可以为他做一切事呀。”容琳说,她的声音无比清脆,像被风吹过的风铃响声,几乎是天真的,“不是说,阿拜多斯是复活之地吗每一年,就像尼罗河泛滥一样,河边的绿草和大麦会再一次长出来,生机勃勃?”

一阵压抑的沉默。

程启思几乎都能感觉到,有一股无比悲哀的暗流,在这个阴森黑暗、宛如坟墓的巨大展厅里无声地涌动。

一种几乎要嘶喊而出,带着血意的强烈的悲哀。

“容琳,你出来得太久了,南章到处在找你。”

程启思抬起头。

一个相当迷人的男低音,似乎有魔力一般,多少驱散了那回旋不止的暗流。

那个男人,背着光,站在展厅的门口。

他的影子,被拖得长长。

容琳看到这个男人,垂下了睫毛,好像做错事的孩子被逮个正着了。华燕雁似乎却是舒了一口气,说:“你来了。你送小琳回酒店吧,我这里还忙着呢。”

那男人从阴影里面走出来了。三十来岁的年纪,长了一张圆脸,耳垂很大,五官端正,眼睛弯弯,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很有点像菩萨。他微微低下头,对容琳柔声地说:“容琳,我们回去吧。我们到处找你,你都跑哪去了?一声不吭的,什么都不带?”

容琳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单雨挽起了容琳的手臂,朝程启思和钟辰轩微微点了点头,“两位,是刚到吗?需要我载你们一程吗?我姓单,单雨,叫我塞恩也可以。”

他略顿了一顿,又说,“哦,门口那辆车,应该就是接两位的吧?那我就先走了。容琳,你到车上等我。”

容琳似乎不太情愿,但还是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望着华燕雁,带点撒娇地说:“华姊姊,我明天就要去阿拜多斯了。你还要在阿斯旺呆多久啊?我还想回来找你呢。”

华燕雁怔了一怔。“阿拜多斯?……”她沉默了片刻,才说,“我本来也打算去一趟阿拜多斯。我们就在那里见吧。”

容琳这回开心了,答应了一声,走了。单雨一直等到她走远了,才抱歉地笑了一下,说:“刚才,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容琳,这姑娘,她一直没有从她哥哥死的阴影里面走出来,精神上……”

他指了一下头,“多少有点问题。”

钟辰轩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开口了。“她需要看心理医生。”

“她看过,但是没什么用。”单雨说。他看了一下表,“这一点,我想,她的监护人会愿意跟你们详谈的。我先走了,两位。”

看着单雨也走远了,程启思实在是忍不住了,问道:“华小姐,容琳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一直不肯相信她哥哥死了。”华燕雁静静地说,两眼却十分黯淡,“也难怪,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事的小姑娘。她哥哥的尸体面目全非,难以辨认,所以,她始终不信,始终觉得她哥哥还活着……那孩子,看了太多埃及的神话了,可是,神话只是神话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游丝一般在展厅飘浮。

“她总说,有一天,她的哥哥,会活过来的,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可是……那是不可能的……死去的人,又怎么可能复活呢?那只是小姑娘天真的想法而已……就像古老的埃及那时候的人们,也就处于天真的孩童时代,他们如此认为……”

钟辰轩问道:“华小姐,你跟容琳很熟?”

“我很喜欢容琳。”华燕雁表情放松了,眼神也变得柔和了,“我看她,就像看自己的妹妹一样。从第一次在画展上见到她之后,只要有机会,她都会来找我。这一次,居然能在埃及碰面……”

跟华燕雁告辞后,两个人从博物馆里面出来,程启思说:“那里面真像个坟墓。”

钟辰轩淡淡一笑。“那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为死而建的,虽然在埃及人的认知里,死也是复活和重生。”

程启思若有所思地说:“容琳的哥哥死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应该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她提到神话里面身体被兄弟塞特砍成碎片的奥西里斯,这跟她哥哥又有什么关系?”

阿里看到他们出来,已经拉开了车门,站在一旁。钟辰轩打了个呵欠,说:“我脑子里跟团浆糊一样,让我先睡一觉,我们再讨论,行不行?”

奔驰车终于停在了著名的“老瀑布酒店”前面。

这酒店从外面看,并不怎么起眼,但让程启思觉得有意思的是,它居然还跟百年前差不多,几乎完全维持着昔日的模样。

“先生……”

阿里在后面叫他,他棕黑色的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程启思想了想,好像自己是给了小费的?

“不,不是那个。”阿里用那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先生,刚才那位小姐……”

阿里又犹豫了一下,程启思注视着他,很好奇他要说什么。

“那位小姐,有不祥的东西在她身上。先生,离她远一点。她会给人带来噩运。”

程启思听到这句话,一时间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钟辰轩走过来,问道:“怎么了?你表情像见了鬼一样。”

“……没什么,一会进去再说。”

一进大厅,光线顿时幽暗了下来。程启思终于能把墨镜摘掉了,真是舒了一口长气,外面的光线太刺眼了。中间的圆桌上放着几个巨大的水晶花瓶,十分艺术地插着高高的鲜花。能在埃及看到这么多品种的鲜花,倒是很不容易。

红色和黄色。热烈而明媚的颜色,点缀着这个幽暗的大厅。

钟辰轩走到边上去看一个相当精致的铜壶,很阿拉伯式。这酒店本身是典型的维多利亚式酒店,但加上了不少阿拉伯元素和埃及风格,跟大厅相连的餐厅,墙面和柱子就是摩尔风格的横条纹。

一个穿深色套裙的黑发美女,笑盈盈地送来了两杯酒。

程启思办完手续过来,看钟辰轩还在观赏那个铜壶,就说:“看起来,你挺喜欢这里啊,呆一晚上还真没错。等从阿拜多斯回来,再住几天都行。不过,你不是说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啊。”钟辰轩说,“谁说我来过?”

程启思一楞。“你自己说的啊,你来过埃及。阿斯旺最好的酒店应该就这家了吧,你还能去住别的么?”

“谁跟你说我来过阿斯旺了。”钟辰轩头也不抬地说,“从欧洲飞赫尔格达很方便,我都是到红海的,根本没来过这里。”

程启思翻了个白眼。“我还指望你给我带路呢。”

“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早就该放弃了。”钟辰轩回了他一个白眼,“走吧,我累了,昨天在飞机上没睡好,我先睡一觉再说。”

现在的老瀑布酒店,大部分客人都会选择住在新楼。旧楼是刻意维护着昔日的维多利亚气派,跟电影里面几乎一模一样。深红色的三层楼房,从窗户可以俯视尼罗河。沿着旧楼的台阶从花丛一路往下,就能走到昔日的码头。

只不过,当年可以直接在码头上船,现在那里被一扇铁门锁住了,不让外人随便进入。因为埃及局势一直紧张,高档酒店的安检严格得跟机场差不多,进老瀑布酒店的时候行李得全部过安检,门口还有持枪的军人。

钟辰轩一觉睡醒,去隔壁的房间找程启思,看到他端着杯酒坐在露台上,望着窗外。

已经傍晚了,对面原本灰白色的岩石,被夕阳映出一片暗红的颜色。尼罗河的颜色,却是青蓝的,很难用言语去描述那种色彩。白色的单桅帆船,几乎是优雅地,从河面上滑行而过。

“看看,辰轩,几千年前,就是这样子。现在还是这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

钟辰轩在他对面的躺椅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怎么会一样?一条河会不停地流动,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的。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多一点,少一点……”

程启思杯子里的酒已经喝光了,他摆弄着那个杯子,过了半天,问道:“你对那个容琳好像特别注意。为什么?”

“她有些不对劲,那个单雨不也说了?她这里不对劲。”钟辰轩敲了敲自己的头,又问,“刚才那个司机跟你说了什么?”

程启思把阿里的话复述了一遍。钟辰轩奇怪地说:“不祥?你确定,他说的是不祥?”

“我确定。我的英文有这么差吗?”程启思迷惑地说,“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钟辰轩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放下杯子,走到了露台的栏杆边上。“从这里看尼罗河,真美,美得像一幅静止的画。——实在不能想象,在这里会发生什么邪恶的事。” zjTHxwlA0gfSbmiYBde2yKWyHlULiXCaPBtiTpR/koBRUJzVirw+S7o7wJMiUQq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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