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到王阳明完全展露出他天才的一面,是他十一岁的时候在镇江金山寺妙高台上,脱口而出、挥笔而就的两首绝句。
这两首绝句,想象之奇崛、立意之高妙、意境之高超、思维之缜密、视角之独特,都让人拍案叫绝。这两首诗展现的不是王阳明文才的一面,而是他天才的一面。当然,王阳明之所以有这样的机会展露他作为天才的一面,是因为他老爹王华考中了状元。
王阳明十一岁的时候,王华高中状元,进了翰林院,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京城的教育条件当然好,王华有意把孩子转到北京来上学。于是,王阳明的爷爷王天叙就带着他,送他沿运河到北京去。途中经过镇江,才有了这段佳话。十一岁的王阳明到了北京之后,按他爹王状元的安排,入塾就学。可是刚刚上学不久,这位天才儿童就表露出他特立独行的一面来。
《阳明先生年谱》记载说,有一天上课的时候,刚刚十一岁的王阳明突然站起来,当着众人的面问了先生一个问题。要知道,在古代极讲师道尊严,一般情况下小孩子都是被问,被先生问、被老师问,很少有主动向先生提问的。可王阳明不简单,当众就问了先生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呢?
“何为第一等事?”
人生的第一等事也就是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先生想了想,琢磨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他说:“惟读书登第耳。”意思是,人生第一等事,最重要的就是好好读书,然后考中科举、做大官。用民间的俗话说,叫“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雅一点的说法就是“学而优则仕”。这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看来都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王阳明怎么样?听了之后竟不以为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把那个老师都气乐了:难道你还有不同意见?那你说人生第一等事是什么事?
王阳明人小口气不小,当即做沉思状,然后腆胸迭肚地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就是说,人生的第一等事是读书,做圣贤,做圣人。先生听了这话目瞪口呆,也只能笑笑说,你的这个第一等事可真够高的。
结果,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王阳明他爹王华的耳朵里头。王华回到家里头,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王阳明正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一副深沉的样子,正望天呢。王华就问了他一句话:“汝欲做圣贤耶?”听说你想当圣人啊?居然还在学校里问老师?
王阳明一听,点点头,说,不错,是有这么回事。结果王华竟报之以冷笑。这可把王阳明惹得不开心了。王阳明问父亲说:“做圣人怎么了?你和老师都笑我,至于这么笑我吗?”
王华一看儿子急了,立刻循循善诱,就问他,你要做圣人,你知道什么是圣人吗?别看王阳明才十一岁,却人小志气大,学问也大,当即头一仰,大声说,圣人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
王阳明自以为回答得很好,哪知道王华却说,你虽然把北宋张载的“四为说”背得滚瓜烂熟,但那不过是理想主义的呓语,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没想到这话一说出来,王阳明立刻就反驳,孔子不就是这样的圣人吗?
王华急了,说孔子是什么人,几千年才出一个,你跟孔子能比吗?结果王阳明辩解道,怎么就不能比?夫子也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圣人,我凭什么不能做圣人?
小朋友的这个逻辑很完美啊,王华一下子给呛在那儿,只能冷冷地哼了一声就回屋去了。
因为和父亲的这番对话,王阳明更坚定了自己做圣人的决心,天天就琢磨着怎么做圣人。但是怎么才能做圣人呢?为天地立心,太空洞了;为生民立命,太遥远了;为往圣继绝学,暂时对他这个年龄也不现实。剩下来还有什么呢?只有为万世开太平好像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于是,王阳明把所有的兴趣一下子都转移到了研习兵法、舞枪弄棒上,整日就知道排兵布阵,甚至经常逃课,带着一帮小朋友,去玩各种打仗的游戏。
王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想,自家这孩子是不是有多动症?好不容易从乡间转到北京城里来,却整天逃学,而且天天在家舞枪弄棒,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一天,王华恼火地对王阳明说,我们家是书香门第,没想到你小子不好好读圣贤书,不读儒家经典,天天舞枪弄棒,真是有辱门风啊。说完了,王华还意犹未尽,又来了一句,你不是要做圣人吗?哪有圣人像你这副样子,天天舞枪弄棒的?
王华这番话在明代其实是很有道理的。为什么呢?我们知道,宋、明两个王朝是人类政治制度史中最早的具有典型文人政治意味的。明代盛世依赖文治,文官的地位是很高的;武官的地位,则是很低的。武官见到同级别的文官是要行大礼的。在那个重文轻武的时代里,文臣世家的子女习武,在当时人的眼里确实是有辱门风的事情。
但问题是,王华这么说也就算了,最后又画蛇添足地拽到圣人上来。对于父亲前面的话,王阳明本来倒无从辩驳,结果王华一说圣人没有舞枪弄棒的,他立刻来劲了:“怎么没有啊?孔夫子孔圣人不就是文武双全吗?”王阳明这话还真讲得一点不错。你看孔子,教大六艺,教小六艺。小六艺,礼、乐、书、数、射、御。这是既教礼仪,又教音乐,还教语文、数学,还教射箭和驾车。那可不仅仅是文武双全,那是文、理、工,包括艺术俱全,各学科都全了。这个例子太有力了,说得王华一下子哑口无言,只好拿出当老爹的权威来抢白他。王华还是那句话:你又说孔子,孔子是什么人?孔子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圣人,你能跟人家比?
王华这么一抢白,王阳明又激动了。结果呢,他爹比他还激动,对王阳明说你要学孔子的话,就好好读书,好好准备科举考试。像我这样,最好考中个状元。你看我,人人都喜欢,为什么呢?因为我读书读得好,而且中了状元。
结果他这么自夸,聪明的王阳明也不跟他硬扛。突然,王阳明就问道,那请问老爹,状元既然那么了不起、那么好,这个状元能不能传给子孙后代啊?王阳明做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王华一看,还以为他服了气了,当即很自傲地说,你想得美,你看我十年寒窗,好不容易熬出头来。你要想考中状元的话,就得像我这样,好好学习,天天努力,放下你那些不务正业的东西,一心读圣贤书才可以。
听到这儿,王阳明突然冒出一句:按爹那个意思,状元也就只能是自己一代,不能传给子孙,是不是?也不过光耀一代而已。而建功立业,为万世开太平,却可以光耀千秋。考不考状元,我觉得没多大必要,能不能建功立业才是最重要的。说老实话,我看不起状元。这话说出来后,把王华给气坏了,他气得直要跳脚。
每到王华理屈词穷的时候,说不过儿子要动用非常手段的时候,疼爱孙子的爷爷王天叙就会跳出来。先是劝说,如果王华不听,他也拿出当爹的劲儿来。王华是个大孝子,最后没办法,只好落荒而逃。
我们现在可以看出来,在王阳明由天才成长为完人、圣人的过程中,其实他首先要面对的是谁?就是他爹了。事实上,不止是王阳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告诉我们,每一个男孩子在成长的路上要想由男孩成长为真正的男人,第一个要翻越的其实就是父亲那座山。撇开王华的状元身份和王阳明后来的心学大师这种身份,即使作为普通的父子,这一对也真是非常典型的中国式父子。为什么呢?对于儿子来说,这个爹绝对算是坑孩子的爹。对于老爹来说,这个儿子就算不是熊孩子,也是一个极其逆反的儿子。这对父子之间,教育和逆反的战斗早在王华考中状元之前就已经展开了。
前面说过,王阳明六岁不言,六岁之前都不说话,这看来是在默默地积淀,在努力地积累。六岁一旦开口之后,立刻表现出一个正常男孩那种精力无比旺盛、心思无比活络、兴趣无比广泛的特点。按道理说,王阳明过目成诵、一学就会的聪明劲儿本来是个好事,但问题是他兴趣太多,甚至有点多动症。王华那时候已经是秀才了,希望儿子也能开蒙就学,学儒学,读儒家的经典,在应付科举的词章之学上下功夫。可是王阳明才读了两天书,就一头扎进了象棋里头。据说王阳明七八岁的时候,疯了一般迷上了下象棋,每天不是在下象棋,就是在去下象棋的路上。
搁在今天,看到孩子喜欢象棋,父母可能高兴得不得了,说不定还能送到辅导班里好好学一下,将来可能成为象棋大师。但在古代儒家知识分子看来,这些都是旁门左道,称为奇技淫巧。他们家是儒学正宗,王华这时候已经是秀才了,在乡邻之中已经名声很大了。王华看得实在着急,训他也不听。那时候王阳明口才不行,说不过他爹,只好不吭声,但总是屡教不改。王华后来实在没办法,就让夫人趁王阳明睡觉的时候把象棋棋子、棋谱一起扔到河里去了。等王阳明发现之后,已经没救了。
王阳明才七八岁啊,很伤心,还为此专门写了一首诗,纪念他的那些棋子们。诗是这样写的:
象棋终日乐悠悠,
苦被严亲一旦丢。
兵卒坠河皆不救,
将军溺水一齐休。
车行千里随波去,
象入三川逐浪游。
炮响一声天地震,
忽然惊起卧龙愁。
这是一首七律,非常工稳。从这样一首小诗里,就可以看出王阳明的天赋非常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