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仍经陈屺怀一手安排,陈布雷转入宁波府中学堂学习。从董氏馆到慈中,从慈中再到府中,不计启蒙时期,这已经是陈屺怀第三次为陈布雷指引“前进方向”了。
陈屺怀主张陈布雷入宁波府中就读,主要是缘于关来卿先生已经受聘为府中监督。关监督本是陈布雷两年前进入慈中就读时的校监。在此之前,因慈中前任校监不谙教育,教学成绩平平。自关监督主持校政后,一改前任作风,在教学课程上采取中西学兼容、新旧学并蓄的方式;在治学方法上敢于革新校风,大胆引进新人,不断建立并完善教学方法等等,使得学校面貌焕然一新,教学成绩斐然。这次在宁波府中学堂的冬季招考中,慈中应考者总计11人,不但全部录取,而且成绩名列前茅。这样一来,关监督的治学方法,很有点让人刮目相看了。
也就在这时,宁波储材学堂正式改名为宁波府中学堂,按照现在通行的叫法,这一改名,宁波府中学堂也就算是宁波府的“重点中学”了。“为政之要,惟在得人”。为保障“重点中学”的教学质量,一时声名大振的关夫子,也就顺理成章地被聘为宁波府中监督了。关夫子就任校监伊始,便大刀阔斧地充实学科,引进人才,建立制度,整顿校风等等,颇为各方瞩目。为此,陈屺怀特向陈依仁建议:“府中学科充实,教师人才,亦颇整齐。训恩弟入府中,可稍广交游,以长见识。”值得注意的是,陈屺怀在这个时候已提出了“广交游,长见识”的培养目标,足见陈屺怀的眼光之远。对陈屺怀言听计从的陈依仁,听了陈屺怀的这番话,立命陈布雷转入府中就读。
陈布雷进入府中后,第一个予以青睐的,是史地老师凌公锐。凌先生看到陈布雷长于作文,拙于口辩,认为:“当今欧美,议院激辩,口才第一,故贤弟须练习演说。”遂勉励陈布雷:“专习史地,有此基础,泽以文字,可望深造。”
陈布雷对凌先生的教导深以为然,每逢开会,必登台演说。初时尚感言语艰涩,反应不快,用辞贫乏,往往缺乏感染力。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辩才大长,颇得凌先生等人的好评。陈布雷从政之后,由于专心致力于幕僚之职,拒绝出任主官,这就使得他的演说长才难以有表现的机会。故人们以为成名后的陈布雷只会写文章,不善言辞。其实,青年时期的陈布雷,在训练自己的辩才方面,也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
不过,辩才对学生时期的陈布雷来说,不但没能产生什么补益,反而带来了意料不到的负面影响。
府中是年录取新生约30余人,与原先在校旧生人数大致相等。校方安排旧生居西楼,新生居东楼。这本是校方为方便生活管理所作的善意安排,别无他意,谁知竟由此闹出了一场大乱子,以致就此葬送了陈布雷在府中的学业。
当时正处于新旧学转轨变型时期,无论是社会各界,还是学校内部,因两种教学体制而带来的新旧思想道德的冲突,表现得十分尖锐激烈,宁波府中亦不能例外。其时,府中旧生大抵在20岁以上,所受教育大都出之于私塾或旧式书院,旧学的印痕较深,旧的传统习气亦浓。旧生的长处是旧学有相当基础,英文成绩亦佳。更有不少旧生曾参加过县试、府试或院试,亦有被录取为生员,称之为秀才的。其短处是思想落后,伦理道德陈旧,以至有不少人染有恶习,常常津津乐道于风月戏谑之谈,更有的于夜间私出赌博,为“侠”邪游。学监婉言相劝,反受其辱等等。而新生大都在十六七岁之间,多出身于学校教育,知识面较广,受新学的影响较深,往往表现得视野开阔、思想纯朴、观念激进、嫉恶如仇等。加之新旧生分居东、西楼,互相间缺少交流,“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文区域”。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东楼的新生结成“东楼党”,西楼的老生亦组成“西楼党”,“两党”“道不同,不相为谋”,早已是隔阂日深,形同路人了。
“西楼党”既有了资格老、成绩好这些优势,也就格外把眼睛长在额头上,很有些对新生不屑一顾的味道。旧生由此常常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讥讽新生为“未冠之童子”,嘲笑他们成天闹闹嗡嗡的,“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东楼党”亦不肯示弱,他们指斥旧生品性低劣,行为放荡,“群居终日,言不及义”。针对“西楼党”的指斥,“东楼党”决定发起一次图书展览会,特邀“西楼党”分子前来参观。“西楼党”原未把东楼的这些娃娃放在眼里,觉得他们搞什么图书展览,无非是小孩子的胡闹而已,也就欣欣然地驾临东楼一游,借此看点笑话。岂知,等到“西楼党”成员刚刚进入东楼,“东楼党”分子就迫不及待地指着满架的图书,怡然自得地对“西楼党”说:“吾东楼之书架上,有世界史、世界地理、代数、几何、动物、植物、矿物、理化、社会学、图画、音乐诸科书籍,你们西楼有吗?”“西楼党”分子本是挟威而来,看到东楼的图书展览果然不俗,先就有些气馁;现在又经“东楼党”分子如此一辱,一个个为之语塞,无辞以对,只得垂头丧气地铩羽而归。经此一战,“东楼党”大获全胜,一个个锐气大长,战斗的欲望更强。从此,“两党”之间的矛盾,也就越结越深。
一般人只知道成年时期的陈布雷是一个十分传统的人物,并不清楚青少年时期的陈布雷性格刚烈、思想活跃、蔑视传统、反叛权威,是一个极不安分的家伙。从董氏馆成立“覆满同志社”,到慈中参加闹学潮,陈布雷都是其中的激进分子。有这样丰富的造反经历及“革命经验”,到了宁波府中时期,不用说,也就众望所归地成了“东楼党”的领袖人物。并且,这个时期的陈布雷在凌公锐先生的教导下,为了培养和提高自己的辩才,对于任何演说机会,都是不肯放过的。一次,学校集会,“东楼党”一致决议以新道德问题发表演讲,并推陈布雷上台主讲。于是,陈布雷雄赳赳、气昂昂地登台演说:“青年求学,尤须注重道德,反对腐化”等等。语辞间无不句句指摘“西楼党”行为不检,积习甚深。陈布雷的演说颇博得“东楼党”的掌声和欢呼。而“西楼党”分子亦视陈布雷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去之而后快,甚至他的一举一动都遭到“西楼党”分子的监视。
一日,陈布雷给上海复旦公学的同学洪苓西复信,信中备述府中旧生之种种腐败情形,深为痛心。书成,同室刘君索之一阅,陈布雷则因事外出。适在此时,一个“西楼党”分子来此侦察,在患有近视眼病的刘君身后偷看了此信,乐颠颠地赶回西楼报告。“西楼党”经过一番密室策划,立即派人对学校信箱暗中进行监控,等到陈布雷将信投入信箱后,迅即将信箱撬开,先将证据抓到手中,然后一状告到学监那里,谓陈布雷毁坏同学声誉,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斥退不足以平同学之愤。否则,旧生全体退学,以示抗议。
“东楼党”闻报,当即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商讨的结果,亦是采取“以民意对民意”的办法,20名新生共同署名,上书学监,严肃声明:“如斥退陈训恩,则我等亦全体退学。”
这样一来,弄得学监大人为难了:不斥退陈布雷,旧生全体退学,一统江山,将去其半,不行;斥退陈布雷,新生全体退学,江山一统,其半将去,亦不行。这个时候,学监大人的处境,很有点像胡子老狼的处境:“进则躐其胡,退则跲其尾”,进退两难了。想来想去,学监大人别无选择,只好玩一次“中庸”,将“斥退”二字分开运用,对陈训恩同学只言“斥”,不言“退”。
于是,全体学生集会,学监大人宣布:“陈训恩轻动笔墨,破坏同学名誉,记大过两次。”学监认为:既已处分了陈训恩,旧生出了胸中这口恶气,大概也就会顺坡下驴,趁势收篷,不至于轻言全体退学了;同时,既然处分中没有提到“斥退”二字,新生也就没有理由提出全体退学。如此,新、旧两方面的面子都顾及到了,甘蔗两头甜,这也是学监的一番良苦用心。
自然,学监大人能想出这么个息事宁人的好办法,也是颇动了一番脑筋的。首先,对于任何一位校长来说,总是有“校”才有“长”,学生都走光了,自己还“长”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旧生新生,都是自己的学生,自不可厚此薄彼;其次,陈训恩同学直言无忌,嫉恶如仇,这当然是好的。但是,他在外人面前如此非议本校学生,的确是有欠考虑,这是陈君应引以为戒的;再次,这件事闹到今天这种不可收拾的境地,总得有人出来吃板子,承担一份责任。既然旧生把矛头对准陈君,少不得也只有委屈一下他了。可见,学监大人宣布这样的处分决定,确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
哪里知道学监大人的一番苦心孤诣,不但未能使“两党”罢兵言和,反而更激起双方的愤怒。在“西楼党”认为:陈训恩是新生中的核心人物,能写会说,敢作敢为,这次不能将他驱逐出校,斩草除根,一旦死灰复燃,今后“西楼党”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于是,旧生在“斥退”的条件上,决不后退一步,坚持要将陈布雷开除出校。在“东楼党”认为:陈训恩同学并无过错,还要蒙受如此处分,实在是毫无公道可言。以至史地老师凌公锐、国文老师冯君木也加入“东楼党”阵营,公开站出来抨击学校的处置,替陈布雷鸣不平,指出:时到今日,居然还有私开信箱、破坏通信自由的举动,这是我们宁波教育界的羞耻。
“两党”谁也不肯后退一步,学监大人的“中庸之道”不灵了。这真是“金刚厮打,佛也理不下”。双方就这样怒目相向,僵持数日之后,不得不由宁波府教育会长张让三出面找陈布雷谈话,张以颇为愧疚的心情对陈布雷说:“此事,旧生确实无理,但双方相持,总不是办法。你是否自动告退,以保全学校。”陈布雷至此也若有所悟,深感:“以余一人,使全校解体,余不为也。”当即自请退学。学校的喻庶三先生深悉府中的矛盾,实为新旧势力之争,认为非断然处置,则将扰攘无休。于是,喻亲往府中,召集旧生宣布:“陈生对不起同学,已服其罪;但旧生亦殊无礼,应各记大过两次。如不服者,退学可也。”如此一来,旧生皆被镇住,闹腾多日的“党争”风潮,戛然而止。
陈布雷退学后,一时漂泊无依,终日沉溺在新出的各种小说之中,内心深感失学之苦。三个月后,陈布雷决定改入师范学校简易科,作选科生,学习日文、博物及图画,夜里则借住于育德小学(陈屺怀创设并任校长),偶尔也为该校代课,这是陈布雷求学生涯中最为黯淡的一段时期。
宁波府中的东、西楼之争,给陈布雷造成了刻骨铭心的影响,这也是形成陈布雷终身性格的一个关键性的转折。在此之前,我们看到的陈布雷,性格中虽然也有循规蹈矩、逆来顺受等传统与保守的一面;但就其性格的主层面来说,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始终是一个敢作敢为、作风猛锐、性格刚烈的豪雄人物,这与中年之后的陈布雷在强势人物面前变得谨言慎行、唯唯诺诺的形象,可谓天壤之别。这中间的变化,固然有多种原因,但是,宁波府中的“党争”,是一个重要因素。最后,出于保全学校这个大局,陈布雷不得不向旧势力作出让步。至此,陈布雷性格中软弱、屈从、忍辱负重、自我牺牲、顾全大局的一面,再一次得到比较充分的展示。这一次挫折,使陈布雷加速了从激进与革新意识向屈从与保守意识方面的转化。
府中风潮之后,陈布雷从反面总结自己的教训,曾多次对三弟训懋说:“你以后一定要记取我的教训,慎言慎行,力戒轻举妄动。”进一步,退两步。这就是陈布雷,一个具有两重性格的复杂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