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不久,府试临近,陈布雷再次向父亲要求:决意前往一搏。陈依仁初不许,经母亲与二姐反复劝说,陈依仁始勉为同意。12月,陈依仁带着陈布雷坐船来到宁波。到了这个时候,“革命党”陈布雷的脑子里的“种族革命”,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儒家的“孝道”伦理与背水一战的雪耻欲望。
宁波府试主考官喻兆藩,为江西萍乡人。喻主考虽为早年及第,却颇多曲折,深知少年成名之不易。出于惺惺相惜的心理,喻主考这次特别重视选拔优秀的少年人才,规定:考生年龄在17岁以下者,“均别置试场于内堂”,由他亲自主试。几场考下来,陈布雷名次如下:第一场考《四书》,第十一名;第二场考史论,第一名;第三场考史论、策问各一篇,第四名;第四场考策问时务,第二名;第五场考《五经》,未及发榜,喻兆藩就将陈布雷召到内署书室,问过陈布雷的家庭及年龄,然后便吩咐:“我这里有史论、策问题各一,汝可当场写来。”这也是为了防止考试时作假,需要通过“飞行药检”的方式,当场检验。喻主考此举,真可谓老谋深算。
陈布雷遵命,当场便做。这就要有点真本事了。当时,喻主考站在陈布雷身后,一边阅卷,一边点头,嘉许之意,溢于言表。试毕,喻主考笑吟吟地一边引领陈布雷去见他的夫人,一边吩咐佣仆备饭招待。临别时,特赠陈布雷《古文辞类纂》一部,以示优渥,并命老仆送陈布雷归寓。从某种意义上说,喻主考这也就算是将陈布雷当成自己的记名弟子看待了。
第二天总榜发,陈布雷名列第一。这一次陈依仁倒是没有费劲,第一眼就看到了“陈训恩”三个字。从县试背榜,名列第一百五十一名,到府试揭榜,名列第一名,中间仅隔一个多月,这真是杜牧所咏唱的“卷土重来未可知”了。中国人在失败之后,往往喜欢吹一个牛皮,叫做:“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胆子小的人,不敢说得这样肯定,于是打一个折扣,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意思都是一样的,无非叫你小心一点,他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其实,说的人自己未必相信,听的人更是姑妄听之。无论你的牛皮吹得多大,毕竟是叫你等到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再去验证,比起陈布雷的一个月之后,便见分晓,这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陈依仁率领陈布雷,从宁波班师回到官桥,全家像迎接英雄一样,为之欢欣鼓舞,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人人脸上都洋溢着雪耻之后的光荣与满足,县试失败后给全家带来的阴影,已经一扫而空。亲朋好友,近邻乡党,也都赶来祝贺。这是可以想象的,从全军尽墨,到大获全胜,这样的战例,固然不常有,但并不鲜见。可是,要说到考试,能从最后一名,一下子翻上来,跃居第一名,而且时间只有一个多月,即便是才高八斗的曹子建转世,他也未必敢说这个大话,而陈布雷却做到了。仅凭这一点,名动一下乡里,也还是应该的。当时,陈依仁的好友孙以文为之总结说:陈布雷之能够跃登榜首,全是县试惨败所刺激。这话有一些道理,失败是成功之母,耻辱是荣誉之父,一个人只有在面临巨大压力时,才能将想象力、创造力、进取力等自身潜力,发挥到最大限度。
参加宁波府试,是陈布雷向家庭、向传统伦理、向社会环境所作出的第一次重大妥协。尽管从个人功名上来说,宁波府试无疑是一次完美的光荣。陈布雷自己也充分品尝了这种光荣所带来的激动与喜悦,并由此而在心理深处建立了“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人生信念。后来,他之能够成为民国第一流的政论家,正是建立在这种强烈欲望的基础上。然而,就个人命运和文化人格来说,这种成功与光荣,无疑又是一种倒退与失败。从慈溪县试到宁波府试的演变过程,充分展示了陈布雷性格中矛盾与对立的一面,革命与保守,激进与传统,挑战与屈从,两种个性与人格,在陈布雷身上形成了激烈的冲突。结果,原先那个“革命党”陈布雷全线崩溃,代之以那个“保守党”陈布雷。陈布雷的保守意识战胜了革命意识,传统意识战胜了激进意识,服从意识战胜了叛逆意识。陈布雷性格中保守与屈从的成分,得到进一步的张扬,由此开始了陈布雷悲剧性格的铸造过程。
1904年3月(清光绪三十年二月),陈布雷再到宁波,参加院试,名列第五,为慈溪县生员。按照明代以来的通例,这样的生员也就有资格被称为秀才了。第二年(1905年),清廷宣布废除科举制度,生员不复再有,这也就是阿Q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的时期。由此,陈布雷总算搭了个末班车,成为中国封建科举制度下的“末代秀才”。
县试、府试、院试之后,陈布雷面临着进一步升学就读的问题。正在陈依仁举棋不定的时候,陈屺怀专程赶回来向陈依仁进言:慈溪县中学堂的监督已经易人,校风稍有革新,主讲中文、英文、数学的老师“皆为学界名流,思想进步。训恩弟最宜入慈溪县中学学习,以求深造”。陈依仁当即表示赞同。由此可见,每当陈布雷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时,都是陈屺怀跑出来发表意见,为之指点迷津。陈屺怀这位“导师”,当得真是称职。
1904年,陈布雷与三弟训懋一起进入慈溪县中学堂读书。当时,慈中开办仅两年,在校学生约30余人,分甲、乙两班,陈布雷列甲班,陈训懋列乙班。学生分居东西两斋,两人一间,陈布雷与三弟同住一室。陈依仁每半月派家中老仆入城一次,送菜油一小瓮,食物一包,铜钱六百文等。以此观之,学习条件算是相当不错的。唯一让人感到遗憾的地方,是陈氏兄弟夜间只能点青油灯读书。那时没有电灯,也就无所谓不方便。何况,“挑灯夜读”的画面,在中国人的眼中,从来就是一个美丽的富有诗意的人生追求。正所谓:夜幕之下,慈湖之畔,青灯一盏,手执一卷,其乐也融融。
慈中在课程安排上体现了新旧参半、中西合璧的特色,修身、经学、史地、国文、英文、数学、体操等等,融为一体。这样的课程安排带有明显的蜕变印痕,也说明当时新、旧两种势力在慈中处于均势。在慈中,“革命党”的空气虽不如董氏馆浓厚,但师资力量毕竟比董氏馆整齐,课程也更为丰富。在董氏馆,陈布雷喜爱的历史、地理等课目,只能安排为自学课程,而在慈中,均列为正式科目。地理课本是谢洪赉著《瀛寰全志》一厚册,历史课本为《通鉴辑览》和《万国史纲目》。一年之内,陈布雷将这些课本全部读完,自感收获颇大。
在慈中,陈布雷充分显示了他在作文上的实力地位。受中国科举制度中重视史论、策问等传统选才观念的影响,慈中对学生作文极为重视,校方不但规定学生每周须作文一篇,而且考核频繁,评选严格,奖惩与兑现十分及时,从而形成了一整套的激励办法:最优等记功两次,优等记功一次,中等无功过,下等记过一次,最下等记过两次。临时考试与学期考试,均由县令亲临慈中主考。奖金的发放标准为:平时的课业成绩,每积功一次,奖银币两角;由县令亲自主考的课业成绩,每积功一次,奖银币五角至两元。陈布雷与陈训懋兄弟都算得上是慈中的文章高手,积功多多,仅半年之内,所得奖金累计就达二十一块银元。这是陈布雷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作文的价值,文章写得好,不但可以记功,被人夸奖,而且有银子得,真是名利双收。从此,陈氏兄弟努力作文的积极性更高。只可惜30年后,陈布雷写出了名动天下的皇皇巨著,反而一个铜板也未能得到。皆因这些文章都著了“老板”的大名,稿费也都一概奉送“蒋总裁”了。
二十一块银元,对于陈氏兄弟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数目。但是,陈氏兄弟一因每半月有家中送来的六百文铜钱垫底,二因受崇尚节俭的家庭传统的影响,故将所得奖金一角一元地精心积存起来,于暑假归家时,全部奉交母亲。陈母大乐,很是骄傲地告诉陈依仁:“孩子们成绩好,又不乱花钱。”陈依仁听了,亦为之高兴。
慈中留给陈布雷许多美好的回忆,但也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了一次不可弥补的悔恨,这就是发生在慈中的一次学潮事件。学潮的起因缘于教经学的毛宗藩先生责备学生过当,这在崇尚“师道尊严”及“教不严,师之惰”的毛先生眼中,也许只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绪使然。然而,经过新思潮洗礼的这一批慈中学子,正处在热衷于追求师生平等的人格地位,因而对毛先生的严词责骂颇不肯谅解,一致相约:对毛先生的经学课予以抵制。果然,到第二天再上经学课时,学生们迟迟不肯进入教室。这实际上就是现在所说的“罢课”了。经过校方反复说服动员,学生们总算买了一个天大的面子,勉强进室了。但在当时,一个老师主讲的课程受到学生的一致抵制,是很丢面子的事。儒家伦理观念极为浓厚的毛宗藩先生更是受不了这种羞辱,当即拂袖而去。学校监督(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校长)为之大怒,声言要开除这批闹事的学生,以肃学纪,以正校风。学生们亦被激怒,索性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群体上书,请求辞退毛宗藩先生,并且以集体离校相威胁,以示其绝不妥协的强硬立场。
这一来事情闹大了,双方谁也不肯退让,相互怒目对峙,僵持了三天之久。最后,幸得学生家长闻讯,纷纷来校加入校方阵营,并以中国儒学文化中无往而不胜的“孝道”作杀手锏,对闹事学生施以“高压”政策,使得形势逆转,这才一举挫败了学方阵营的“嚣张”气焰,勒令他们返校复课。看在学生家长的面子上,校方不复提“开除”二字,但为了维持校方的威信,仍给闹事学生记大过一次。屈于父母的“淫威”,学生亦不复提“集体离校”四字,但毛宗藩先生也终于主动辞职。
这次学潮,陈布雷是积极参与者之一,由此进一步展示了他性格中猛锐与刚烈的一面。然而,陈布雷于事后听到中文老师蔡芝卿先生愤然对蔡芳卿先生说:以毛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学生们竟群起而攻之,把他赶跑,我等不复有教人的资格。陈布雷听到这里,性格中的儒家文化人格再一次复苏,并为自己的这种幼稚猛浪的行动悔恨不已。革命与妥协,激进与保守,这两种截然对立的个性与气质,构成陈布雷性格的两重性。
第二学期,慈中开始由陈屺怀的好友、思想比较激进的钱去矜先生主事。钱先生主张革新,刷新教学,引进、增配了一批思想进步的师资力量,冯君木先生亦因此而被钱先生请来教授国文。冯君木虽然赏识陈布雷的作文,但批评他的文章“条畅有余而凝谧不足,必须加强修辞练句”。一次,冯君木在批改陈布雷的作文后,特殷切传授自己的作文心得秘法:“文从字顺各率职,知此七字,乃始可以学文。”从此,陈布雷师从冯君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但谋篇布局,日益精进;而且文字流畅,渐有行云流水之象。冯君木至此,亦视陈布雷为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加倍爱惜,常邀陈布雷于课毕至冯宅讲论。陈布雷遵嘱于课余或假日出入冯宅,与冯切磋讲论,教学相长,师生均得益良多。这一段生活,在陈布雷的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在陈布雷的一生中,冯君木是继陈屺怀之后,在作文上对陈布雷影响最大的良师。后来,冯君木娶陈布雷四姐为继室,由恩师而姐夫,关系也就更上一层楼了。直到冯君木70寿辰,陈布雷忆及在冯宅“回风堂”槐树下与老师大声讲论作文的情景,还写了一篇《荆紫园序》,以为祝贺(荆紫园即槐树下讲读作文的冯宅庭园)。冯君木亦为之赠诗陈布雷,诗中有所谓“艰难吾与汝,结舌对苍天”之句,很有点高山流水的味道。
1905年5月9日(清光绪三十一年四月初六),陈布雷的母亲柳氏因产后症不幸去世,年仅39岁。柳氏弃世时,最小的儿子陈训恕出生仅两小时。柳氏柔嘉淑慎,损己益人,思虑绵密,治事勤勉,相夫教子,节俭持家,在人格和品德等方面对陈布雷影响至深。陈布雷在慈中闻报母病,当即与三弟一起,徒步往回急赶。刚过皇桥,即已天昏地暗,大雨瓢泼而下。陈布雷心知不祥,冒雨急行。至家,其母已移灵堂前,兄弟俩倒地大哭。少年丧母,不但在感情上给陈布雷蒙受沉重打击,更给他以后的事业带来了不利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