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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口生姜喝口醋”

张治中6岁入私塾读书,启蒙老师是丰乐河镇上的李先生;一年后,转入叔舅洪子远先生名下,加上中间曾师从丰乐河唐先生读书一年,这一阶段总计达八年之久。结业老师则是张家四大房中的“长冈张”张来轩先生。又一年后,张治中结束私塾读书生活,前后总计十年之久。

十年的读书生涯,张治中真有不堪回首之感。尤其是师从叔舅洪子远读书的七年时间,既是张治中最有进益的时期,也是张治中最受磨难的时代。洪师一生别无嗜好,唯以读书为乐,虽旧学功底颇佳,然终因考运不佳,一生多次应考,而总是与功名无缘,视为平生最大的失意。此后,自知功名无望,转而传授弟子。因此,讲到做学问,洪师只信奉一个“严”字,把“严师出高徒”的俗语,简直视为授业的金针,一点不肯放松。

洪师的授业风格,亦可谓别具一格,先难后易。先学五经,再读四书。学完了《诗经》、《书经》、《礼经》、《易经》、《春秋》,回过头来再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背书的方式,也很特别,不但五经、四书要整本整部地背诵;而且连“朱注”都要一齐死记,硬是不顾一切地蛮干,完全不考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心理及生理上的承受能力。

洪师督学的“秘诀”简单而管用,手里拿一块厚厚的板子,学童背书时,偶有脱漏,便要挨板子。至于罚跪、罚打手心、罚一顿不吃饭等惩戒,张治中说:“几成为当时私塾的一般风气”,并不让人觉得奇怪;如果比较于打板子而言,简直就是法外施仁了。几十年后,张治中贵为国民党上将军,但右额上的一条创痕,依然清晰可见,这便是那个时代留下的一个暴力记号。

如果仅从陈旧、落后甚而近于“恐怖”的督学方式,简单地推导出洪师必定心地冷酷、性格暴虐,那就大错了。事实上,洪师为人心存忠厚、讲究义道,以至后来到地方上管事,因此而无法对付坏人。洪师不敢打坏人的板子,坏人不怕他,人亦嫌他软弱,地方上的事最终也是一个管不好。事情就是这样奇怪,洪师不能用他的那一套教学方式到地方上做事,却由此而教导出了一个权威赫赫的封疆大吏。张治中后来当过集团军总司令,当过湖南、新疆省主席,当过中央部长,当过西北甘、青、宁、新四省“总督”。而张治中的从政风格,素以铁腕著称,多少豪强巨室,不得不臣服于他的“铁血手腕”。然而,当张治中回忆起这一切时,却声称自己的为人之道及为政之道,正是来自洪师那种严厉与正直的人格力量的影响。

陈旧而落后的教学方式,固然使张治中在旧学方面打下了一定的根底;但是,它在儿童心灵上留下的印记是不可磨灭的,那就是对暴力的极端恐惧感。或许可以这样说,张治中性格中追求“和平”的理念,早在私塾时期就已经萌芽了。

私塾时期,最让张治中不能忘怀的是母亲的慈爱。入塾初期,张治中面对《易经》中那些晦涩艰深的文字,读经书如读天书,全然不知所云,有时被罚不得吃饭,且常至夜静更深仍被业师留在塾中补课。这时,母亲或是买两个“粑粑”偷偷地送给儿子;或是悄悄地来到书房门外,从门缝里张望孩子读书时的疲倦情形。张治中到底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每每想到自己受业师严厉惩戒的时候,母亲的关怀总是不期而至,心中就充满了温暖和感激之情。有时,张治中回到家中,看到母亲的身影,就情不自禁地哭了,母亲也就拉着他的手一起流泪。于是,张治中一天中所有的饥饿、疲劳、委屈、痛苦顿时一扫而空,心中的创伤渐渐慰平。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爱成了张治中调整心理平衡的一块砝码,成了张治中自我疗伤的一部理疗器,也成了张治中培育健全心理及人格的营养源。

如果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手艺人的家境应当算是比较殷实的,就是出几个大款,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张治中的童年时代家境并非如此。父亲经营竹器店的收入,仅能勉强维持家用,远不足以供应四个孩子上学。“论家庭,我是读不起书的”,张治中说,他之所以能够进入私塾,读书十年之久,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母亲的决断。这是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母亲,一方面,她对儿子的横溢才华和远大前途坚信不疑;另一方面,她从丰乐河镇的环境和经营篾器店的实践中懂得:一个人要有前途,必须接受教育。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许多大人物在发迹之后,常常喜欢把自己的成功,归之于母亲的培养,而对父亲只字不提。张治中也是一样,认为:“只有我的母亲,仁慈的母亲,她独立地赞助我,密切地注意儿子的前途。”在童年及少年时期的许多人生转折关口,母亲都给了张治中以切实的援助,成为儿子的忠实同盟者和坚强后盾。事实上,母亲是张治中人生历程中的第一位精神导师,她将一句古老的家乡格言:“咬口生姜喝口醋”,作为人生的座右铭传授给儿子,要儿子懂得:一个人只有尝尽辛酸、历尽艰苦,才能建功立业、顶天立地。这也正是亚圣人孟子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另一种说法。因此,对儿子来说,这句七字真经,比起《论语》的千言万语来管用多了。张治中直言不讳地说:“我之有今天,是由于这一句话的赐予。”张治中发迹以后,把这句格言看成是慈母的遗训,请书法大家于右任老先生写了一块横匾,挂在坟庄里,以作为永久的纪念,不但勉励自己毕生不能忘记,而且要子子孙孙世代承传。可见,这句格言已成为张治中防止家族品格退化、保持家族精神强健的一个秘密武器。

童年时期,张治中从祖父及父亲那里接受了家族人格和价值观念的熏陶,从母亲那里接受了人性关怀和人生磨难的影响,从叔舅那里接受了儒家文化知识和伦理价值观念的教育。然而,仅凭这些就想成为一个大人物,还是不够的。除了历史和环境方面的机遇外,要有卓尔不群的抱负和志向,这是所有的大人物都必须具备的。对于张治中而言,最初燃起他的希望之火、煽起他的政治野心的,当是“长冈张”村西峰庵的秀才张来轩先生。

张治中归于张师旗下仅一年,时间不长,但张师对张治中启迪之大,却是其他塾师难以企及的。张师是秀才,在当地极负盛名,不但学问好、人品好,文章道德俱佳;而且性情冲淡,气质豪放,不拘形迹,一生安贫乐道、随遇而安,颇有大师风范。张师是一位至情至性之人,平时颇好杯中之物。他有一个小小的瓦盆,里面放一点咸菜,通常也就是他的下酒菜。有时酒没有了,恰逢囊中羞涩,张师就脱下马褂,叫伙夫去当钱沽酒。正所谓:“一壶之酒,足以养性;一箪之食,足以怡形。”以张师的胸襟气度,他对人生的看法,不用说是相当达观的。

张师从教数十年,桃李满长冈,可谓弟子多、更事多、阅历深,一双慧眼,看人论事十分老到。张师收张治中为徒,第一门课,即为讲授《左传》。此时的张治中,不但国学已有相当根底;且悟性亦达到相当层次。故只读了一二遍,便已将《左传》念得滚瓜烂熟。张师见了,大为惊奇,把张治中视为平生第一个得意弟子,并为此而大发了三点感慨,第一是自我感叹:“教了几十年书,才遇着这一个聪明学生!”第二是逢人便赞:“这孩子将来大有希望。”第三是“盖棺”论定:“张家孩子是一个小才子,将来了不得!”

虽然,张治中师从张师仅一年,所学有限,但张师对少年张治中的这三点评语,却给张治中源源不断地注入了终生用之不尽的进取动力。直到晚年,张治中仍对张师有一种由衷的感激之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长冈张”的这三点评语,就不能激发起少年张治中立志闯荡天下的自信与抱负,也就不会有青年张治中的百折不挠与屡仆屡起,自然也就不会有中年张治中的冲天而起与名震天下。以此观之,对于那些出身贫寒而又聪明好学、具有悟性的孩子,有识者不妨多说两句勉励的话,以激发他们的远大志向,坚定他们的自信力。在说者,几句褒奖的话,上嘴皮和下嘴皮一嗑,开口之劳,廉价至极;但在听者,说不定就是刻骨铭心的震撼,一生激励终身受用,实在是功德无量。

1905年,科举制度已届将废未废之际。这一年,张治中15岁,读书已读了十年,大家都觉得事不宜迟,应该是出山搏取功名的时候了。况且当时的应考科目亦略有变化,八股不做了,改作策论。张治中在私塾读书,最得意的就是作文成绩优异,业师张秀才也同意张治中出去试试。

所谓试试,也还是童子试,亦即俗称“考秀才”。童子试分县考、府考、院考三个阶段。张治中没有参加县考,只是办了一个补考手续,即直接参加府考。府考的考场设在合肥。从洪家疃到合肥,90里路程,由父亲亲自护送。几十年过去了,应考时的许多情形都已经淡忘,只剩下一件事让张治中不能忘记,这就是考场规定:做考题的时间是一天两夜,在此期间,大家都不能出考场一步。要吃要喝,各人自带干粮和水;要撒要拉,每人桌下放一只瓦罐,屎尿都装在里面。偏偏人在紧张的时候,屎尿也就特别多。想想看,一天两夜下来,满满一屋子考生,满满一屋子瓦罐,也就是满满一屋子臭气;况考场是封闭式的,空气本就流通不畅,据此,张治中回忆当年考场留给他的记忆,只剩下“臭气熏天”四个字了。

所幸尽管臭气熏天,张治中的临场发挥却没有受到大的影响。发榜方式,是以打靶的环式标明名次的,位于靶心十环位置的,即为榜首;等而次之的,为九环、八环,依次排列。张治中隐约记得自己的名字距十环很近,“好像是最里面的第二圈的前排”。以此推论,当在九环左右。

府考结束,张治中就已提前荣获“小秀才”之名,大家都对他寄予厚望。于是,等到再去合肥参加院考,很多人都知道了张治中的聪明过人,府考的名次又排得很高,不用说,院考也是必中的。有的人第一次看到张治中,面目又是那样的清秀,也都毫不吝啬地夸赞:“小秀才来了!”但是,遗憾得很,院考揭榜,张治中竟名落孙山了。消息传到洪家疃,父母的热望,亲友的期待,张师的预言,至此都被无情地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为什么落榜?张治中说:“我想字写得不好,或者是一个不能取上的原因。”字怎么写不好?因为“别人一个格子端端正正写一个字,我是三个格子拉拉扯扯写两个字”。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原因,听起来总好像有点勉强。其实,清王朝没有录取张治中做秀才,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对于张治中来说,这就彻底打断了企图通过科举渠道搏取功名的一线希望,逼得他不得不通过从军另谋出路;而且,在随后几十年的乱世之中,一个前清的酸秀才顶什么屁用呢!

事实上,也就在这个时候,同盟会正在日本东京召开成立大会,通过会章,选举孙中山为总理,并制定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政治纲领。从此,清王朝已经听到了资产阶级革命党人正在一步步向他们逼近的脚步声。20年后,张治中本人也加入了这支队伍。老实说,张治中没有被清王朝看中,多少是他的一个幸运。 XW3/b4pfS9r2SfnD96mGJXXekqFp42yEVY2NOer0Wa1/E9ozpwJ5i/JX2yFdFK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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