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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空上岛

在中国现代史上,一批大人物的政治生涯,都是从黄埔岛开始的;张治中的政治生涯,也可以说是从黄埔岛开始的。

历史是一个流动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黄埔军校的创办,正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等一系列军校的继续。事实上,黄埔军校的许多优秀教官,正是来自张治中的保定同学,诸如邓演达、王懋功、刘峙、顾祝同、陈诚、钱大钧、熊式辉、周至柔,等等。他们日后都成了中国现代史上名头极响的人物。可见,从人事关系上说,黄埔军校正与保定军校有着割不断的历史联系。

在中国,同学关系从来就是一种潜在的政治资源;一旦气候相宜,他们很快就可以抱成一团,形成一股庞大的社会政治势力。黄埔军校里的保定同学关系,正是一个极好的实例。黄埔军校创办初期,教官分别来自保定军校、云南讲武堂、日本士官学校等军校毕业生,以及国民党员、共产党员等。其中,保定军校同学凭借其雄厚力量,呼朋引类地进入黄埔军校,无疑成了黄埔军校的主力阵营;但是,他们总觉得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张治中不就在虎门吗?现成的办校人才,何不就近招来!于是,张治中的好朋友王懋功、陆福廷等保定同学,都不断地做张治中的工作,要他赶快脱离虎门桂系军校,共同加盟黄埔军校,致力于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国民革命事业。

对于张治中来说,这正是一个等待已久,也是向往已久的革命事业;但是,这件事颇让张治中难以启齿:一方面,自己是应了伍肖岩的邀约,到广东筹办桂军军校的,现在就丢下桂军军校不管,既违背诺言,对不起朋友,也违背了一般做人的道德,此为君子所不为;另一方面,挂名桂军军校党代表的廖仲恺先生从广州带信给张治中,认为桂军军校总要有一个人负责,让他不必到黄埔;当时,军校的俄籍顾问糜娜女士与张治中在校务方面合作得很好,也希望张治中不要离开桂军军校。张治中是一个宽厚的人,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了。

1924年夏天,桂军军校由虎门搬迁广州东山,与黄埔军校近在咫尺,张治中与黄埔岛上一帮保定同学的联系,又进了一步。这时,蒋介石也打听到桂军军校有个能干的张治中,“何不调来黄埔?”蒋校长单刀直入。这个时候的蒋校长,确是思贤若渴,急于笼络各方面人才;再说,这么能干的人才,跑到桂军那里效力,不是长了对方的势力么!校长的考虑,究竟不同于一般同志。

不过,桂军毕竟还打着中国国民党的旗帜,好心肠的廖仲恺先生也还兼着桂军军校党代表一职,如果就此把张治中硬从桂军手里抢过来,多少显得蒋校长不够大度,廖先生也不会同意。听了王懋功等一帮保定同学的解释,蒋介石点点头,说:“那就暂时放一放,可以先发表他一个黄埔军事研究委员会委员的名义,以备将来之用。”这是蒋校长厉害之处,等于用一根绳套,先将张治中套牢,一旦时机成熟,蒋校长在这一头把绳子一收,也就不怕张治中不顺势过来了。一手欲擒故纵的策略,用得十分漂亮。其实,这是蒋校长的居心,又何尝不是张治中的期望。

从此,事情像流水一样的顺利。黄埔军校召开训练会议,张治中名正言顺地奉召参加;有一些作战训练预案,蒋校长也开始指令张治中草拟。一次,张治中草拟一份作战方案,蒋校长阅后十分欣赏,通篇只改动了一个字,将“死守”改为“坚守”。这样看来,蒋校长只能算是张治中的“一字师”了。不过,一字之易,意思迥异。“死守”,顾名思义,死了也要守;“坚守”表明要坚决防守,未必要死。可见张治中言重了,在生死关头,脑子到底不及校长活络。

这一年的12月,桂军军校第一期学生毕业,张治中感到对于桂军方面总算可以交代了。而桂军的情形委实太坏,张治中认定决没有什么作为。反观黄埔军校,确是朝气蓬勃,未来的前途未可限量;况且,黄埔方面需人甚殷。蒋校长即将率部东征陈炯明,入伍生总队长王懋功亦将随军东征。蒋校长已经决定了,委张治中出任黄埔军校入伍生总队上校总队附、代理总队长职务,负维持后方的责任。

这不仅是一个破格的任用,而且也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在黄埔军校,入伍生总队长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职务,何况还是蒋校长率部东征期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黄埔军校就是入伍生总队长当家了。张治中初入黄埔,就能荣膺此任,不能不说是蒋校长的特别信任,也不能不说是对张治中的特别借重。耐人寻味的是,此前,蒋、张之间并没有什么瓜葛。同乡,自然谈不上,一为浙东,一为皖中,风马牛不相及;同事,也谈不上,在创建黄埔之前,张知道不知道蒋的名字,我们说不上;但蒋不知道张的名字,是大致可以肯定的;或许说,蒋、张之间,有那么一点同学关系。不错,蒋曾经从保定陆军速成学校肄业,张为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但是,这是两个不同的范畴。不但学校的牌子不同,而且招生对象、教学内容也不一样。大致说来,一个相当于中学,一个则相当于专科。要说蒋、张之间的渊源,也就是他们曾经相隔八年之久先后都到过保定上学。

1924年12月,张治中出任黄埔军校入伍生总队上校总队附、代理总队长职务

最出乎张治中意料的,是他进入黄埔之初,就被蒋校长授予上校军阶。那个时候,黄埔军校的上校是很少的。许多保定同学进入黄埔担任教官,大都是少校军阶。保定军校二期毕业的刘峙,初期是少校战术教官。这还算是好一点的,而陈诚只是上尉特别官佐。“特别”并没有别的意思,也就是暂时还没有正式工作,先待一待岗吧。资格老一点的,也许可以授个中校。邓演达在进入黄埔之前,就在忠于孙中山的著名粤系将领邓铿手下任工兵团长,也是黄埔军校的创始人物。黄埔军校成立,被任命为教练部副主任兼学生队总队长,是为黄埔军校的中坚分子,但也只是个中校。老实说,张治中既没有作出特别贡献,又没有什么特别背景,一上来就被授予上校军阶,正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特例。

蒋校长赐予张治中的恩宠,并没有到此为止。从1924年12月到1925年夏,在这几个月的中间,张治中从蒋校长手中接受的要职一个接着一个,计有:航空局局长、军事处处长、航空学校校长、黄埔第四期入伍生团长、第二师参谋长、广州卫戍司令部参谋长、东征军总指挥部上校参谋等。看到张治中在蒋校长手下如此得意,一般同事都有些眼红了,很有点嫉妒地称张治中“身兼八大要职”。一个寸功未建的外来人,一入黄埔便大红大紫,殊让人不可思议。

其实,这正是蒋校长的高明之处。老实说,与许多国民党的其他人物相比,蒋读书不多,文化程度不高,这是蒋深以为憾的;但蒋有一个优势,为常人所不及,这就是蒋久历江湖,深谙人情世故,所谓知人论世,确是下过一番功夫。即以张治中来说,虽然只是几个月的间断接触,但蒋已认定:此人确是第一流人物。高才可役智。使用干才,当然得有使用干才的手腕。大凡这类人才,都有特别的抱负,志存高远,目光远大。对这种人,小恩小惠、零打碎敲是不行的,必须打破常规,放手任用,一展其才,使其平生抱负得以实现。如此,必能使其感恩戴德,终身驯顺。这是蒋的手段、蒋的眼力,未尝不可以说是蒋的人生经验。多少年来,蒋以不世之才自负,却不为孙中山先生所重,这是蒋深以为恨亦深以为戒的。

蒋介石的这一手玩得漂亮,也相当厉害。其实,所谓的上校总队附、局长、处长等,这算得什么呢!黄埔军校校长的口袋里,这样的东西多的是。比较起来,付出的只是几个头衔,买到的却是一个死心塌地的心腹。所得与所失,简直不成比例。蒋实在算得上是一个精明的政治商人,以最小的政治代价,获得了最大的政治收益。风险当然也是有的,这就是所谓知人论世的功夫了。

但是,蒋校长是不会看错的。这一次的超常任用,不但大出一般黄埔同事的意料,也大出张治中的意料,以致在张治中的心中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对蒋校长的知遇之恩可谓是刻骨铭心,终身图报未尽。在数十年的政治生涯中,张治中结识了许多中共朋友。有不少中共朋友对张治中这类具有民主进步意识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效忠专制君主蒋介石,往往殊感不解。其实,这正是人生的复杂性与人格的多面性所决定的。

不错,在张治中的思想深处,是有着进步的民主意识和民主追求。但是,我们同样不要忘了,张治中曾经接受了十年的私塾教育,思想深处同样有着浓厚的儒家士大夫意识,所谓忠孝仁义的信条,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古训等,都已经“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

事实上,张治中并不具有政治家的远见与决断,也谈不到对于政治信仰和党派观念的拘泥;张治中只是一个干练的军人,一个知行合一的实干家。实干家当然也有实干家的信条,这就是追求富国强兵的人生理想与重诺守信的人格魅力。在这个基点上,张治中建立起自己的政治道德。因为要富国强兵,张治中当然可以接受科学、接受民主;因为要重然诺、守信义,当然要有恩必报、始终如一。民主与专制,科学与迷信,当然是一对矛盾。不过不要紧,在张治中身上,有的是善于折中、善于平衡的本领。在人生的大风大雨中,在那么多的波涛起伏中,张治中早就学会了忍耐,学会了等待,学会了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学会了韬光养晦、以屈求伸。当然,也学会了在夹缝中求生存、在钢丝绳上保持平衡的技巧。

综观张治中的一生,加盟黄埔确是人生中的一次大转折,黄埔一个名副其实的腾龙之地。从1895年启蒙识字开始,张治中先后经过十年私塾,六年流浪漂泊,五年军校学习,八年为军阀“打工”的生活,前后奋斗近三十年,历尽千辛万苦,屡挫屡起,终不气馁,战胜了无数的挫折和磨难,这才落地生根。因此,张治中对蒋校长的那种知遇之恩,那种顿遇“明主”的感慨,那种能一展所长的痛快,那种平生抱负能得以实现的欢欣,实在不是一个局外人所能体会的,亦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尽述的。 g95sAcICW6EmbTACko/+Drm2rnPboeR0PLWoNOU+3/G2sJyWKOeXVq5ZavCkNGj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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