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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点死于川军的阴谋与内讧

张治中先回到巢湖,在老家养息了一段时期,继续鼓帆东行,顺流而下上海,重新谋求发展。从当年走出扬州警察所闯荡江湖以来,张治中每次出山,差不多都要以上海为起点;而每遇挫折,差不多都要以巢湖作终点。事实上,张治中就像一头猎豹,在一次次捕获猎物的搏斗中受伤了、疲倦了,就回到家乡的老巢,在温馨亲切的洞穴里养精蓄锐,补充体力。等到伤口平复了,精力充沛了,他会从洞穴里跳出来,跃上一处高岗,重新观察方向,选准猎物,然后俯冲追猎,开始新的战斗。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张治中心目中的这座高岗,就是自民初以来,承担着中国经济、文化、信息乃至政治中心职能的大上海。

不料,张治中前脚刚进上海,吕超后脚也跟着到了。原来,在下川东途中,吕师的许多官兵都不愿逃奔那个荒瘠偏远的地方,吕超是个宽厚的人,也就不再勉强,当即将部队交给副官长林光斗带领,自己回到上海来了。吕超见到张治中,便说林光斗带着部队,已到了川东北的宣汉,劝张回川去看看,帮帮老朋友。张颇重朋友义气,一番犹豫之后,未经深思,二度入川。

这时,吕师残部已被改编为川军独立第三旅,林光斗任旅长,张治中被委为旅部参谋长。参谋长自有参谋长的主张,张治中认为川军被关在夔门里,打来打去,互相内讧,太没有意思。不如出川,谋求发展,将来可以会师武汉,完成一番大事业,岂不是好!当时的张治中30来岁,正是一个“唱高调、放空炮”的年龄,好在他仅是一个幕僚,说话可以不负责任,主官林光斗自然不会听他的。

不久,陕西护国军总司令陈树藩被直系军阀打败,从陕南退到宣汉,企图借林旅的地盘养精蓄锐。张治中当即主张林旅与陈部联合,一起反攻陕西,虽不是会师武汉,也是北伐的一个准备动作。就此,林旅喊出“援陕”的口号。然林旅的部分军官,以团长吕镇华为首,并不满意这个口号,认为此举无异于将林旅拍卖给陕军,当即与川军巨头刘季昭勾结,准备里应外合,火并林、张。

这一天夜里,张治中住司令部二楼,肚子有点泻,不大舒适。半夜,吃了一点稀饭,穿一件夹袍,拖着睡鞋,正靠在帆布椅上休息,小舅子洪君器进来了。随即,门外响起连续的枪声。张治中以为是土匪闹事,洪君器说:“不一定,也许兵变?”洪君器一语,惊醒了张治中。他立即换穿布鞋,打开靠近城墙的后窗,由洪君器扶着,跳窗而出,躲在城墙垛缝里,看见约有一连人,打着马灯,在城墙下疾行。张治中原想问话,被洪君器制止,认为应该先把情形弄清楚再说;张治中又想着去找林旅长的亲信炮兵连长,准备劝他出来镇压叛乱。这个想法,又被洪君器制止了。

事后知道,如果当时张治中向城墙下疾行的一连人问话,不啻自投罗网,因为这一连人正奉命去捕捉林、张等“援陕派”官长的;如果去找那个炮兵连长,事情同样很糟,因为兵变初起,首先被缴械的,就是那个炮兵连。这样两个危险的念头都被洪君器制止,张治中真是要好好感谢小舅子的救命之恩。其实,张治中为旅部参谋长,职责所在,当时只想着要急于弄清情况、镇压叛乱;而洪君器的身份是贴身侍卫,职责所在,首先想的是如何确保姐夫的安全,才能向老姐交差。两个人所站的角度不同,考虑问题时,自然会有主次缓急之别。

但是,总这样躲在城墙上也不是办法,张治中想起城墙另一头有一所邮政局,局长范众渠正是自己所熟识的,何妨到那里去暂避一下。于是,洪君器扶着张治中,沿着幽幽的城墙,向邮政局走去。途中遇到一个哨兵问话,洪君器声称是“陕军司令部的”。哨兵不识张治中的庐山真面目,也就放行了。

到了邮政局,张治中从范众渠口中,才弄清这次叛乱的真相,“不仅是兵变,而且是官变”。林光斗已被叛兵打死在寓所里,叛兵正在四处搜索张治中的下落。形势是非常危急了,经过一番紧急谋划,决定由范众渠先到陕军司令部联系一下,得到陕军司令部的同意,随即由陕军参谋、保定同学林黄胄来到邮政局,将张、洪接走。

张治中一行刚到陕军司令部,团长吕镇华就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来要人了。因到处不见张治中的踪影,吕镇华估计他也许会躲到这里来。陕军的几位官长当即将张、洪藏到后楼的一间房子里,好歹将吕镇华对付过去了。在陕军司令部里住了几天,外面搜索得更急了,陕军司令部也被叛兵频频光顾。当时陕军已经回陕,陕军司令部只剩下一个空架子。陕军官长害怕了,不敢将张治中继续藏在司令部里,但从道义上又不便赶他们走,只好不断地转移藏匿地点。但是,风声一天紧似一天,陕军的胆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小,最后,竟劝慰张治中:你还是出来,公开同他们谈谈吧,没有什么要紧的!

张治中警觉起来,在丝毫没有保障的情形下,所谓的“公开同他们谈谈”,不是自投罗网吗?显然,陕军顶不住叛兵的压力,不愿承担保护的责任了。张治中清楚已经不能再指望陕军的保护了,必须亟谋脱身之计,迅速离开宣汉。当时陕军正有一班伤兵准备回陕。于是,大家情急生智,当即由医官将张、洪“包装”成伤兵模样,裹在一群伤兵之中,从容地混出了城门。

逃出宣汉,到了万源。万源县长蓝懋昭是张治中认识的。到了这里,张治中松了一口气,本想把头上的白布取下来,恢复本来面目,忽然一个转念:“何妨与蓝懋昭开开玩笑。”于是,张治中走到蓝县长的宿舍外面,大声叫:“懋昭!懋昭!”屋后转出一个陌生人,说:“县长走了!”忽然看到张治中是个伤兵,立即厉声盘问:“你是什么人?”张答:“我是陕军司令部的。”那人听了这句话,又看到确是一副伤兵行头,才不再追问下去。张治中心头一惊,那人似乎是一个守株待兔的家伙,幸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没有名正言顺地进去,否则就糟了。

万源也蹲不得了,张治中掉头就走。幸而出了万源,就是陕西省境。张治中找到一处与陕军司令陈树藩有关系的人家,暂且安顿住下。真是时衰鬼弄人,刚住下没几天,前方传来消息,陈树藩的军队被打败了,风声顿时紧张起来,这家人家倒也干脆,脸色一变,端茶送客,当即赶张治中走路。

这实在是一个倒霉透顶的日子,四川他已经被人家赶出来了,陕西眼看着也进不去,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川、陕边陲,哪里是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呢?张治中真正体会到一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困境。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沿着川陕边境,先走到长江的夔门再说。

沿着四川、陕西及湖北三省间的崎岖小道,张治中与洪君器遇山攀山,遇水涉水,也不记得究竟走了多少天,总之是吃尽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抵达夔门。所谓夔门,亦即长江瞿塘峡的西口。从这里乘船,上水则到重庆,下水则到宜昌,是为两便之地。本来,张治中一路上都在发誓:只等到了夔门,乘到船就走,决不耽搁。能乘到上水船,就去重庆;能乘到下水船,就去宜昌。这意思就是:上水下水,听天由命吧。想虽这样想,但在内心里,想去重庆的成分还多一些,希望能有一条上水船,到了重庆,向有关方面揭露叛乱真相,替林光斗伸冤。

但是,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到了夔门,上水船与下水船竟然都停靠峡口。在一起一伏的波涛里,两只船有节奏地上下动荡,似乎都在殷勤地向张治中招揽生意。命运再次跟张治中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又一次将他推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是上水,还是下水?是到重庆,还是到宜昌?张治中的那颗心,就像江面上那两条船一样,也在波涛中一起一伏地跳跃动荡。

忽然间,张治中一个转念:我为什么要到重庆?四川的情形是这样复杂,我为什么要自讨麻烦?四川军人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这样一想,张治中的思维顿时发生逆转,并且不再犹豫,当即搭了下水船,向宜昌鼓帆而去。船终于距重庆越来越远了,张治中与川军之间的“结”,也就此解开了。从此之后,直到全面抗战爆发,中间大致有18年之久,张治中再未踏入四川一步。四川留给他太多太多的辛酸回忆。

这一次的形状,真可以说是狼狈万状、惨不忍睹。当张治中与洪君器走到夔门时,两个人身上都只剩下一套裤褂,污秽破烂,形同乞丐。船到宜昌,换乘大轮抵达汉口,张治中与洪君器上岸之后,到处找不到旅馆住。这也难怪,两个人都没有行李,又是那一身乞丐相,一看就知道是两个穷瘪三,任两个人自吹自擂,说得天花乱坠,谁会相信呢!总算天底下容易上当的老实人还没有死绝,最后找到一个小客栈,张治中与洪君器拿出十二万分的诚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老板:“千万放心,不会骗账的。”也不知道这个老板是不是真的相信,总归同意收留了。于是,张治中赶快给北京的罗天骨写信,让罗寄来200元,做衣服,结旅馆账,这才带着满心的创伤与满身的疲乏,回到老家巢湖,回到温暖亲切的“洞穴”里,平复自己的伤口,休养自己的身心去了。

其实,“宣汉事变”的幕后策划者,正是来自重庆的川军巨头。如果张治中贸然到重庆替林光斗伸冤,后果是可以想象的。十年后,张治中到了南京,遇着川军中一个深悉“宣汉事变”内幕的朋友,询问:“假使当年在‘宣汉事变’后,我到重庆,是不是会完了?”这位朋友笑着说:“恐怕是不用说了吧?”

二度入川,张治中可以说是吃足了苦头,而且差一点死于川军的阴谋与内讧之中。多少年以后,张治中想起“宣汉事变”,心里都还是不寒而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所经历的大危险,但未尝不可以说是他生平第一次所经历的大成功。 OJfqIBMw0FYXZZZBgiX7YPTMC/Y70vyGGp7sgAtaeqwCJzAo7RvvgiyZIL8DY9y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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