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夏,张治中正式跨入保定军校的大门,由此而成为该校第三期学生。对于张治中来说,能够进入保定军校学习,不但是他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一个夙愿,而且也是实现个人抱负的一个重大契机。可以说,没有保定军校第三期学生这个特殊背景,也就不可能有张治中后来在国民党军界的一步步蹿升与成名。一代名将张治中的人生转机与飞黄腾达,无不渊源于此。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北洋武备学堂、保定军校、黄埔军校,被称为是造就民国时期南、北两派军事领袖的三大基地。保定军校创办于1912年,停办于1923年,共举办九期,毕业学生达6000余人。从时间上看,保定军校的学生正起着一种承先启后的作用,一方面填补了北洋武备系被赶出历史舞台后所留下的军事真空,另一方面则为黄埔军校的创办准备了重要的师资力量,以至他们中大多数人,或因军事实力而逐渐被蒋介石罗致,或因同声相应而出任黄埔军校教官,终成为蒋介石统治集团的一件“硬里子”。
笔者大致统计了一下,在保定学生中,曾出任国民党省主席职务的,有47人;出任军长及集团军总司令以上军职的,达166人;至于扛上少将、中将肩花的,更是不胜枚举了。以张治中的保定军校第三期学生而言,他们中有11人任军长,有六人任集团军以上指挥官。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期学生中竟有九人曾出任国民党省主席职务,分别是:曾任浙江省政府主席的周凤岐,曾任浙江省、湖北省政府主席的黄绍竑,曾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的何键、张治中,曾任安徽省政府主席的夏威、张义纯,曾任福建省政府主席的刘建绪,曾任广西省政府主席的吕焕炎等,如果算上曾被委任为浙江省政府主席而未就任的白崇禧,正好是十大主席。一届学生中,竟有如此之多的人出任声名煊赫的封疆大吏,简直可以说是一届省主席专修班了。不过,他们当中,从历史的角度看,真正的第一流人才也还是张治中。
无疑地,张治中是保定军校第三期学生中出类拔萃的领袖人物,不但有大志、有目标,而且勤奋刻苦、矢志不渝。那个时候,保定军校同学大致可以区分为两种典型,一种是浑浑噩噩、吃喝玩乐的“享乐派”;一种是专心读书、钻研学问的“进取派”。每到星期六、星期日,享乐派忙着点戏、看剧团,或溜到城里坐会馆,“打茶围”,甚至涉足花街柳巷;而进取派则是一只水壶,几个烧饼,散步游憩于保定郊外松柏林间,纵论今古,无所不谈,意气风发,自命不凡。两派之间,虽无剑拔弩张之势,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不用说,张治中是进取派的中坚分子,为了遍查军事参考图籍,张治中甚至两个暑假都没有回家,以至厚厚十本的《阵中要务令详解》读完了,七本之多的《作战纲要详解》也读完了。对于娱乐派,张治中同样地抱着鄙薄轻视的态度。
然而,“洪宪称帝”事件把进取派与享乐派都激怒了。1915年12月,袁世凯盗用“民意”,帝制自为,并宣布翌年元旦“登极”,称“中华帝国皇帝”,改元“洪宪”。消息传到保定军校,学生们都惊呆了:革命不是成功了么?大总统“怎么忽然做起皇帝来了”?
在保定军校招收的历期学生中,当数第三期学生最具革命传统,参加过上海学生军,曾经接受过辛亥革命的洗礼;随后被编入陆军部入伍生团,担任南京总统府警卫,成为孙中山先生的亲兵;当年为入伍生团合并到保定军校一事,曾经大闹过一次学潮。于是,追求革命,思想激进,具有反潮流的传统,早已成为这一期学生的骄傲。现在,袁氏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称帝,简直是可恶之至。无疑地,“洪宪称帝”事件极大地刺激了这般青年军人的心灵,大家非常激动,也非常愤怒,革命情绪在潜滋暗长,革命氛围正在迅速集聚,闹事已是不可避免的了。不过,大家都还在等待!等待那一粒能够燎起熊熊大火的火种!
火种终于燃起。那个时候,全北京的报纸都受到袁世凯的严密封锁,或噤若寒蝉,缄默无声;或歌功颂德,鼓吹帝制。从公开的渠道,学生们听不到一点伸张正义的声音,也看不到一点专制铁幕后的真相,结果,只有一家日本间谍机关主办的《顺天时报》,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不肯对袁世凯加以奉承,公开地反对帝制。自然,《顺天时报》成了最受军校学生欢迎的报纸。据此,学校当局不得不下令禁看。不过,禁看的结果,只是助长了偷看的风气;而偷看的行径,又不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终于有一天,一个偷看《顺天时报》的学生疏于戒备,被学校当局当场抓住,送交校长王汝贤处理。王校长在学生心目中,本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家伙,也是一个公认的低能儿,不会说话,不会办事,更弄不清何物叫军校教育;然此公什么都不会,却偏偏懂得如何效忠袁世凯,由此而被袁世凯选中,出任北洋政府最高军事学府—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
王校长正为军校学生偷看禁报成风而大发雷霆,亦为军校当局的禁令之狗屁不值而痛心不已,现在总算捉牢一个违禁学生,不免大为激动。为立威起见,王大校长立命将该生痛打40军棍,以儆效尤。消息传出,全体学生都被激怒了,“啊!那还了得!”革命已经成功,居然还有这等专制暴虐的奇闻出现,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给学校当局一点颜色看看,他们还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么!于是,学生们大叫大喊,一个个像疯了一样,冲出宿舍,用砖头砸窗子,砸校本部;看到校长的相片,撕碎之后,觉得还未解恨,再扔到茅厕里,给他一个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的惩戒。
一座平静的军校,瞬间变成了暴动的大本营。这真是一场痛快淋漓的战斗。低能儿的校长,看到局面已到了无法控制亦无法收拾的境地,只得放出“生死劫”:先是一个瞒天过海计,暗中请调保定驻军,将学校包围起来;再来一个调虎离山计,以上课为名,把学生骗上教堂;然后就是图穷匕首见,一声令下,把连上的枪支全都收缴了。
手无寸铁的学生,哪里斗得过荷枪实弹的丘八呢?不用说,学潮很快被镇压下去了,而本已很臭的校长王汝贤,在学生心目中就更臭了。这次学潮事件,倒是使张治中从反面得到一条经验,从此懂得:“一个主持教育的人,一定要是一个有学问、有能力、有品格而能为人师表的人。这样才可以教学生,才可以担负教育的责任。”十多年后,张治中出任中央军校教育长,他始终没有忘记保定军校的这一前车之鉴:“一个军事学校全靠军事纪律是绝对不够的。”
也算是天理犹在,老天有眼,三个月后,袁氏被迫取消帝制;又过了三个月,袁氏无可奈何地死了;又过了六个月,学校分发毕业分配志愿书,叫每个学生填写。当时的张治中,正胀满了一肚皮的个人英雄主义,满脑子盘算的都是如何获得发展与腾达的机会,雄心勃勃地要打出一条个人的光明大道;说到吃苦受罪、流血流汗,那真是小事一桩了。于是,张治中的第一志愿是戍边,到边疆去;第二志愿是加盟陆军部旗下各师,亦即去当时的“中央军”服役。
然而,等到分配揭晓,张治中等40多个同学都傻眼了,竟是被派到安武军见习。所谓安武军,即为袁世凯的心腹爪牙、安徽军阀倪嗣冲的部队。当初袁氏筹划称帝,倪氏第一个迎合圣意,联合十四省军阀上书劝进,袁氏龙颜大悦,授之安武将军,所部自此谓之安武军。而安武军中种种腐败与无能的传闻,在保定学生中早已不胫而走。现在学校当局竟分配他们去这么一个烂仔部队,简直是一个侮辱。
不愿束手待毙的40余名学生,一致推荐张治中做全权代表,到北京向陆军训练总监张绍曾请愿,以期演绎一次困兽犹斗的实例。张治中很悲壮地上路了。只是,到了北京,张总监不肯接见,却出来一个小职员,对于张治中所提“另行分配”的请求很干脆地给了一个失望的回答:“不可以!”张治中怏怏地从北京回到保定,把“不可以”的答复交给同学,回了一趟老家,扫了父母的墓,很抑郁地来到安武军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