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中真是不走运,本已煮熟的鸭子,眼看又要飞走了。
入伍生团的学生,兴致勃勃地从南京北行,不料刚到保定,风波顿起,保定方面对他们的学生资格提出质疑,坚决要求军校取消南京入伍生团的入学资格。原因在于:按清末民初陆军学校的一套制度,必须从陆军小学到陆军中学,再到陆军军官学校,台阶式的一级一级上来。也就是说,进入陆军军官学校之前,必须先接受三年陆军小学与两年陆军中学的教育。事实上,前清仿效日本陆军学校教育制度,仅在全国十八行省和京师(北京)各设一所陆军小学,另在北京、西安、武昌、南京各设一所陆军中学。学校就这么几所,学员入学要受到严格限制,是可以想见的。1906年,张治中报考安庆陆军小学时,巢县仅分到一个名额,就是这个道理。当时,陆军小学招生,不但政治上要考察祖宗三代,而且文化上要具备六年高级小学程度。这样算来,军官学校的学生,首先必须具有十一年的学业资历。年限是这样的长,资历是这样的深,条件又是这样的苛刻,以军校正统派的眼光看来,南京入伍生团抄了这么大的一个捷径,企图一步登天,自然是不合这个资格的。
主张对入伍生团的学生资格进行甄别的提议,得到北京政府陆军部那班保守官僚的支持,于是,反对合并的声浪一时甚嚣尘上;而颇具光复斗争传统的南京学生,则坚持非合并不可,两派斗争进入白热状态。正在这个时候,北京陆军部作出决定,将在北京清河和武昌南湖设两个陆军军官预备学校,清河预校收容陆军小学毕业或陆军中学肄业的学生,南湖预校收容南京入伍生团的学生。显然,这是一个倾向正统派意见的方案,但未尝不可以说是一个折中的主张。因此,消息传到保定,一部分合并派也认为可以接受这一方案,主张不力争合并了,这当然是一个投降主义的论调。张治中听说预备学校将注重科学教育,觉得很对自己的胃口,也就加入了不主张力争合并的投降派队伍。
但是,陆军部的决定,投降派的主张,只是更加坚定了铁杆合并派的立场,他们商量的结果,决定再向陆军部递交一份呈文,要求陆军部维持原议。有意思的是,张治中成了投降派,但铁杆合并派开会抗争的时候,却叫他起草呈文,原因是他的文笔好。而张治中居然接受合并派的意见,且写作时一点不含糊,为之绞尽脑汁,找出很多理由为之辩护,铁杆合并派一致认为呈文写得情文并茂、理直气壮,是一篇好文章。只是,情文并茂、理直气壮的呈文,并未能打动北京陆军部,分校教育的决定终于下来了。1912年冬,南京入伍生团的学生垂头丧气地从保定南迁武昌,利用前清陆军第二中学的原址,正式创立陆军军官第二速成预备学校。不过,通过发生在保定军校的这场合并与分校的风波,可以看出在张治中身上,不但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活与折中,有着善与环境合作的宽容与弹性,更有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与善于接受不同意见的大局观。事实上,正是由于有了这些基本品质,这才为铸造一代“和平将军”奠定了基础。
军校生活虽然艰苦,但对于曾经落泊江湖的张治中来说,不啻是进了天堂。衣服由学校当局发给,吃的是四菜一汤,另外每月还有两元津贴,用于购买信纸、书籍和牙粉等日常生活用品。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张治中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安分守己、刻苦学习。于是,自进入武昌预校后,张治中学习非常刻苦。
不过,张治中毕竟没有进过新式学堂,所接受的教育是不完整的。在各门功课中,能够兜得转的是国文和史地,代数和理化也还能对付,至于立体几何、解析几何、三角等,简直是如学天书,虽加倍地用功,也还是事倍功半,未免太吃力了。另有一门图画课,张治中自己想起来,也未免感到可笑。老师出了一个题目,要每个学生画一幅画。张治中倒也不觉得有多难,先画两笔,表示这就是巍巍的喜马拉雅山;继画两笔,表示这是喜马拉雅山上的纪念碑;再题了一行大字:“大中华民国战胜纪念碑”,表示一种雄视欧亚的气魄。于是,张治中得意地交卷了。图画老师接过去,看了看,笑一笑,打一个圈,慷慨地送给张治中一个“大鸭蛋”。
至于说到逻辑学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公式,张治中看到就头疼,实在没有好办法对付,于是考试时,只好坦白地交一张白卷。教授逻辑学的老师是四川人,川人的天性是幽默的,他不肯送一只“大鸭蛋”给张治中,而是批了三个大字:“好极了!”这个批语让做学生的张治中一生都没有想明白,老师的用意何在?
让张治中着迷的是德文课。当时,德国陆军是世界驰名的军队,学陆军自然不可以不学德文。于是,张治中的德文成绩在班上稳居甲级。但是,与德文课比较起来,更让张治中着迷的是德文授课老师格拉塞先生。格拉塞先生亲切、简朴、勤奋、敬业的精神,给张治中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的确代表了日耳曼民族那种做事认真负责的优秀品质。格拉塞住在距学校几里远的地方,每天上了课回去吃饭,吃了饭再来上课;夏天走得大汗淋漓,跨进学校大门,就往课堂上走,毫不休息。在整整两年中,格拉塞先生没有迟到,没有早退,而且教授方法非常好,普遍受到学生欢迎。张治中坦白地认为格拉塞是学校里唯一他看得起的一位老师。20年后,张治中选择德国作为学习考察的国度;回国后,并亲自训练组建了一支德式教导师,不能不说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格拉塞先生影响的结果。
武昌南湖预校时期,对张治中影响最大的是两个人,一为老师格拉塞,一为同窗郭孔彰。郭氏本是北京师范大学堂的学生,光复前就参加了京津同盟会,可以说是一个“地下党”了。郭之厕身于武昌南湖预校,是为掌握武装而来。就学历水平而言,郭出身于名牌大学,张出身于乡村私塾,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不过,两个人在当时都是悲歌慷慨的热血青年,自命不凡,志气宏远,全身心都充斥着建功立业、治国平天下的英雄主义情结,一望而知,是那种“生无一锥土,常有四海心”的枭雄气象。
气质的相投,志趣的相近,以及野心的合拍,使郭、张一见如故,顿成知交。在郭孔彰的影响下,张治中越发喜读名人传记或修养方面的书籍,诸如《王阳明全集》、《曾文正公家书》、《宋儒学案》、《中国历代名臣言行录》、《饮冰室文集》等,为之爱不释手,反复欣赏。在书中那些大人物的影响下,郭、张常在一起议论国事,畅谈抱负,大发感慨,正是“眼底山河,胸中事业,一声长啸,横绝四海”。
那个时候,以郭、张为中心的几个同学,被一般同学戏称为“三圣七贤”。郭、张亦以“圣贤”自居,对于一些不肯用功或不问国事的同学,常以严词斥责,甚至与其断绝来往。为此,不少同学常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语对郭、张进行揶揄。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张治中,由于脑子里充满了政治野心,不但对一般同学不放在眼里,就是对家庭亲情等也看得十分淡漠了。父亲张桂徵到武昌来看他,在南湖校园里匆匆一面,天色已晚,父亲意犹未尽,意欲在校旁小饭店借宿一宵,与儿子拉拉家常,问问情况。但儿子对此不感兴趣,以饭店不是旅馆为借口,坚催父亲立即回去。父亲没有办法,提出当晚渡江到汉口,住到一个朋友家里,儿子则答应次日去看望父亲。但到了第二天,儿子早将这件“小事”忘到爪洼国里去了。恰因父亲一路风寒,外加感情抑郁,在汉口大病了两三天,久盼儿子不至,只得扶病回家。事后,张治中从父亲的来信中知道此事,一时深感愧疚,因从此再无弥补的机会,以至引为毕生遗憾。
1914年冬季,张治中从武昌预校毕业,进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入校伊始,照例是先完成六个月的入伍生训练,但连队官长看到他们是“学富五车”的读书人,对他们十分客气,不但安排他们住单独的房子,而且安排单独的伙食,训练方面更是听之任之,并不苛求。如此,张治中等人也就把客气当福气,每天看看书、聊聊天,偶尔上上操,与兵同练一下。也许正是这种备受尊崇的军校入伍生生活,使他们充分体验到军校人才的优越地位,从而在潜意识中开始滋生了从事军校教育的热望。以至就在这个入伍生连里,竟出现了两个著名的军校教育长张治中与徐培根。20多年后,张治中出任中央军校教育长长达十年;30年后,徐培根出任陆军大学教育长长达九年。20世纪50年代及60年代,徐培根更是两度出任台湾国民党“国防大学”校长,出任台湾国民党“国防研究院”教育长十年之久,很可以称为国民党的军事教育专家了。
六个月的军校入伍生生活竟然这样轻松惬意地度过去了,对于张治中来说,如果不是家庭突遭不幸,简直就是神仙般的生活了。此间,张治中的父母相继去世,以至来回奔丧,前后达一个多月。张性纯孝,由此而在心理上形成的创伤与失衡,则远不是六个月的入伍生阶段所能抚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