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曾经给胡宗南写过一封信,说他“以剿共成名”。从黄埔时期的胡宗南来说,他大约想过很多成名的方式,有没有想过以“剿共”成名?或许没有想过。因为以他当时接近共产党的态度,也还算是真诚的。否则,周恩来不会说他在黄埔为先进。胡宗南尽管大猾,精于欺诈,会糊弄人,可是要糊弄周恩来的那双眼睛、那个头脑,恐怕不那么容易。
胡宗南走上反共道路,最终以“剿共”成名,始于1932年。这一年5月,胡宗南率第一师进驻皖西重镇安庆,准备参加对鄂豫皖苏区的第四次“围剿”。这一次军事行动,对胡宗南一生的走向,产生了始料不及的重大影响。
鄂豫皖根据地是与中央根据地、湘鄂西根据地齐名的红军三大革命根据地之一,当时拥有人口350余万,面积四万余平方公里,革命政权遍及鄂东北、皖西、豫南26个县,红军发展到四万五千人,地方武装及赤卫队达20万人以上,从规模及实力上来说,是仅次于中央苏区的红军第二大革命根据地。更为重要的是,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具有非同寻常的战略地位:横跨气势雄伟磅礴的大别山区,位于鄂豫皖中央,绵延数百里,横贯湖北、河南、安徽交界处,襟长河而带淮渝。北窥豫中,南瞰武汉,东制江淮平原,西扼平汉铁路。山川交错,物产丰富。为历代兵家逐鹿中原、囊括大江南北的必争之地。
有这样雄厚的军事实力与经济实力,又有这样重要的战略地位,难怪蒋介石感到是心腹之患,横竖要睡不着觉了。蒋氏鉴于前三次“会剿”红军失败的教训,第四次“围剿”动员了81个师另29个旅的建制,兵力达60万人。其中包括了当时所能动员的中央主力嫡系部队,意图一战而定大江南北,胡宗南的第一师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受命参加进攻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按蒋的总体部署:第一步即“围剿”鄂豫皖、湘鄂西两区红军,待得手后再全力进攻江西中央苏区。在指挥部署上,分左、中、右三路,以左路专门对付湘鄂西根据地,中路与右路全力“围剿”鄂豫皖苏区。中、右路的总兵力达26个师又五个旅,合计30万余人,另将他的四个心肝宝贝似的航空队也拿了出来,可见蒋对这次行动是不惜一切代价的。
蒋介石的主要注意力放在中、右两路上,中路军的司令官由他本人自兼,右路军的司令官由老资格的粤军将领李济深兼任。“会剿”方针是:中路军从豫南南下,右路军从皖西西压,南倚长江天险,西控平汉铁路,形成一个对鄂豫皖苏区四面合击的态势。胡宗南的第一师编在右路军第二纵队,进攻集结地域为皖西的六安、霍山地区,攻击的首要目标为占领根据地中心区域的霍山、苏家埠等重镇,这是从东线“会剿”鄂豫皖苏区的主要进攻方向。
蒋介石这次“会剿”的主要对手是自己的门生徐向前,师生较量,同学交锋,这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战争奇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蒋介石亲自率部“进剿”鄂豫皖苏区,将是一次黄埔精英大会猎的“盛事”。从蒋方来看,不但有校长御驾亲征,有黄埔旗帜胡宗南为王前驱,而且中央嫡系部队的师、旅、团等各级主官,几乎都是黄埔毕业生。诸如第二师师长黄杰、第十师师长李默庵、第八十三师师长蒋伏生、第八十八师师长俞济时等,无不是黄埔一期出身的所谓“名将”。
从鄂豫皖苏区来看,当时是黄埔学生中的红军将领最为集中的区域,先后出任过红军师以上高级将领的黄埔毕业生就有:红四方面军参谋长曾中生,鄂东军总指挥潘忠汝,红二师师长漆德玮,红十师师长倪志亮,红十一师师长周维炯,红三十一师师长吴光浩,红十二师政委姜镜堂,红十二师副师长萧芳,红十二师政治部主任熊受暄等。仅黄埔一期毕业的红军将领就有: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红一军军长许继慎,红二十五军军长蔡申熙,红十二师师长陈赓等。事实上,鄂豫皖苏区红军的主要指挥职务大都由黄埔出身的中共党员出任,这在当时的各个苏区中,是一个十分突出的现象。
就蒋介石来说,对于红四方面军的最高指挥官徐向前其人,自然十分清楚。遥想当年,这个山西佬在黄埔军校的表现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在自己的印象中,好像属于“出息不大”一类。正因为这一点,蒋校长在前几次“会剿”中,并没有把这个“出息不大”的门生放在眼里。固然曾数度派出大军“进剿”,但依靠的大都是杂牌军队。这一考虑无非是“以毒攻毒”,“两毒”火并,迫“两毒”俱散。令人难堪的是:最后的结果总是校长放出的“毒”一攻就破,而学生的“毒”越发厉害。校长一怒之下,不得不放下架子,这一次来个御驾亲征,以“正”克“邪”,彻底化“毒”。由是,不但蒋校长几乎把手下的嫡系主力都带了出来,而且把从未用到“剿共”方面的“天下第一师”胡宗南所部,也调到“围剿”鄂豫皖的东战线。这在蒋校长的考虑,似乎也有让黄埔的高材生胡宗南,会一会徐向前这个神秘同学的考虑。
就胡宗南来说,徐向前这个名字自然也不陌生。黄埔军校时期,徐在一队,胡在4队,同学半年多,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天不见明天见。当时,徐向前与“黄埔之花”蒋先云同一个队,同一个宿舍,后来又都是左派学生组织“青年军人联合会”的成员,属于左派学生之列。胡宗南后来参加了学生右派组织“孙文主义学会”,与蒋先云、徐向前固然属于两个营垒;但是,胡宗南的政治倾向:在初期是接近共产党的,在后期大体上还属于右派中的左派,与蒋先云等左派学生领袖的关系也还过得去。从这一点分析,胡宗南与徐向前的关系大致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不过,在胡宗南的印象里,徐向前是个沉默寡言、腼腆刻板的同学,各方面也都未看得出有什么突出才能。好像听说徐向前来自山西五台县,与晋省土皇帝阎锡山的老家只一河之隔。司马迁说:“三晋多权变之士”,古代出了个纵横家张仪,现代出了个九尾狐阎锡山,都是运用权术的高手,按史家的说法,属于“倾危之士”。当时,胡宗南就曾经暗自寻思:这个徐向前,少言寡语,不善结交,一副乡下人木讷相,与司马迁笔下纵横捭阖的三晋权变之士们口若悬河、能言善辩、机警洒脱、才华外溢的辩士风采,相去何其之远!
正因为有了这个先入之见,素来高傲的胡宗南,自然也就不会把这个一期同学放在眼里,说起来,大概也就是点头之交而已。一期毕业后,徐向前先是留校任第三期入伍生的副排长,东征时升为排长。1925年夏天,胡宗南听说徐向前跑到北方冯玉祥的部队去了,这就使胡宗南大惑不解了:山西有句民谣,那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会说五台话,便有洋刀挎”,盖晋军的高级将领,大都出自五台。阎老西既然那么看重乡土关系,徐向前竟舍近求远,不去晋军中腾达,而到冯军中去烧冷灶,可见得其人实在是不懂为官之道,真是迂腐木讷得可以。
后来的几年中,同学中关于徐向前的话题,已是很少有人提及,胡宗南亦未想起,盖此人太平凡了。哪里知道,数年前有消息传来,徐向前到了大别山区,一跃而成为红军三大主力之一的红四方面军总指挥。一期同学许继慎、蔡申熙等都在那里“附逆”,就连“黄埔三杰”之一的陈赓,也只是在徐向前的手下当一个什么师长。蒋校长为此先后派出数十万大军“进剿”,均遭败绩。据说,曾任徐向前老上司的国民第二军军长岳维峻所部5 000余人被徐向前俘虏,岳维峻竟被活捉,真是丢脸。
初始,胡宗南还觉得像岳维峻这种人,都是些过了时的老军阀,被自己的同学活捉,固属咎由自取,未见得徐向前有什么奇才。可是,接下来就有点骇人听闻了。在1931年的军事“进剿”中,徐向前竟连战连捷,锐不可当。在黄安战役中,国军被歼一万五千人,第六十九师师长赵冠英以下近万官兵被俘;在商(城)潢(川)一战中,国军被歼近5 000人;苏家埠一战,皖西“剿共”总指挥厉式鼎与5个旅长、11个团长及其以下2万余人全部被俘,被歼达3万余人,损失枪支弹药无数。据说,还被击落飞机一架,真是闻所未闻。在其后的潢(川)光(山)一战中,国军丧失建制部队达8个团之多,伤亡被俘官兵又是万人以上。
胡宗南震惊了。这个徐向前,当初真是有点小瞧了。也许正是应了古人那句话:真人不露相!或曰:智者多思吧。怪不得这次校长下了决心,亲带30万精锐之师“进剿”,并立下誓言:“我这次到湖北,抱定一个决心,一个生死存亡的决心,有匪就没有我们,有我们就是没有匪。”校长竟以生死存亡之念来对付当年的学生,这个徐向前真是非同寻常,的确让胡宗南有点动容了,内心深处也就被激起了要与徐向前一比高下,一决雌雄的强烈欲望,以便替蒋校长大大地露一下脸,争一口气。
老实说,此时的胡宗南,固然还不敢过分轻视徐向前,但也未必就把徐向前看成是自己的对手。在胡宗南看来,或许徐向前同学算得上是一位军事干才、奇才,并且也是打了一些好仗的。可是,说到底,那只不过是因缘时会罢了,恰好是一些酒囊饭袋撞到他的枪口去了。其实,真正的军事天才、雄才,徐向前至今还没有遇到。此人姓胡,名宗南,字寿山,黄埔第一人!胡宗南在心中作如是想。并且,胡宗南也是作好了准备的,决与徐向前、陈赓等同窗同学进行一场恶战!胡宗南暗中抱定了一个决心,要让校长看看:谁才是他的最优秀学生!
面对黄埔校长蒋介石以及以胡宗南为代表的大批黄埔同学的合力“进剿”,徐向前也在认真研究反“围剿”的对策。鉴于红四方面军已经连续作战7个多月,师老兵疲,兵家之大忌,徐向前主张在蒋军四面合击之前,一部主力放在内线,巩固老区;一部主力打出外线,开辟新区,以扩大活动空间,便于机动穿插,捕捉战机。同时,抓紧时间休整补充,养精蓄锐,以利再战。后来的实践证明,徐向前的这个战术思想无疑是再好没有了,恐怕也是他的校长蒋介石与同学胡宗南等人最不希望出现的局面。可惜,一场黄埔尖子大斗法的好戏让张国焘搅了,原因是领导徐向前的中共鄂豫皖中央分局书记张国焘被胜利冲得昏头昏脑。张国焘认为:第三次反“围剿”的胜利,已经证明国民党军队不是红军的对手。为此,张国焘提出了著名的“偏师”之说,即今后能与红军作战的只能是帝国主义派军队过来,国民党军队的资格无非是给帝国主义军队当当助手罢了。根据是什么呢?张国焘不知从哪里得到情报,说蒋介石的主力部队只剩下七个师,其余的都是杂牌军。这点兵力,小菜一碟,不够我红军风卷残云,一次横扫的。著名的苏家埠战役,红军不是一下子吃掉了蒋军五个师另两个旅吗!这样计算,蒋介石的这点老本,能经得起几次苏家埠战役?想想看,张国焘的豪情何其壮也!并且,他甚至还有点替蒋介石担忧了。于是,张国焘否定了徐向前的建议,命令红四方面军要趁帝国主义的大军还没有漂洋过海,打到鄂豫皖苏区之前,来个一鼓作气,速战速决,先把国民党的军队消灭掉,争取一省数省首先胜利,然后再与帝国主义开战。
张国焘提出了自己的一套战略方针:红军应实施不停顿的进攻,先南下围攻鄂东北重镇麻城;然后再乘胜向南席卷武汉,再然后……按照张国焘的命令,徐向前只好率红四方面军的主力计五个师的兵力南下围攻麻城。这样,战事在西线麻城地区展开,胡宗南所在的东线无战事,显得相对平静。可是,西线的战事,一开始就使徐向前陷入不利局面。一是麻城有坚城之利,攻难守易;二是红军火器落后,难以攻坚;三是红军为久战之师,已疲惫之极。结果,这一仗从7月上旬一直打到8月上旬,久攻未克。本来,高手过招,只争瞬息之机,哪里经得住一个月的旷日持久。如此一来,战机尽失,整个战场形势逆转,红四方面军顿陷绝境。
原来,蒋介石在前三次军事“进剿”失败后,总算是交足了学费,懂得与红军打仗,切忌孤军冒进,被其各个击破。于是,这一次就来个稳扎稳打,方针是“纵深配备,并列推进,步步为营,边进边剿”。部署是:第一步,中路军由北而南,由西而东;右路军由东而西,形成三面合击之势,将红军像赶羊似地压到根据地的中心区域:皖西金家寨地区围歼;第二步,把红军残部向南挤压到长江沿岸,彻底加以解决。实施这个方针,蒋介石当时有两怕:一怕红军主力飘忽不定,不与自己决战;二怕红军主力跳出重围,或西出平汉路,或东出潜山、巢湖,由内线作战转到外线作战,陷蒋军于被动。所以,蒋把主力胡宗南部放在东线,把主力卫立煌纵队放在西线,严加戒备。哪里知道战事一起,情形不是这样。红军竟将主力集中到一起,围攻有坚城之利的麻城。蒋心下大喜,自觉学生总归是学生,哪里能比得上校长的棋高几着,技高数筹。
于是,抓住红军主力胶着在麻城地区的时机,蒋介石立即下令改变原先的战术,一方面命令中路军的主力卫立煌纵队与陈继承纵队迅速向麻城地区合击,一举与徐向前决战;一方面令东线的胡宗南等部来一个疾速进击,长驱直入,迅速深入到根据地中心区域,攻占红军的后方基地。这样,以胡宗南的第一师为主力的东线纵队,在几乎没有什么阻力的情况下,迅速攻占了霍邱、霍山、苏家埠等重镇。进而攻占河口集、丁家集及淠河一线,迅速向金家寨逼近。至此,鄂豫皖根据地的皖西区域大部陷落。并且,胡宗南终于等到了与一期同学徐向前、蔡申熙等红军将领直接进行较量的机会。
在西线,红军久攻麻城不克,蒋军主力卫立煌与陈继承纵队乘势夹击。在蒋军中,这两支部队都是能打仗的,特别是第六纵队指挥官兼第十四军军长卫立煌,作战经验丰富,素以善战著名,不是岳维峻之流所能比拟的。张国焘到此时才如梦初醒,惊呼:“今天打出了一个厉害的敌人来了。”于是,张国焘再不提“偏师”之说,急令放弃麻城,在黄安、七里坪、英山地区左冲右突,均未能制胜,红军师长陈赓在激战中身负重伤。不得已,徐向前决定跳出重围,挥师西进,向平汉路突进。蒋介石防的就是这一着,于是,急调胡宗南的第一师与俞济时的第八十八师等主力部队,预先在苏区西界的麻城、黄安地区堵截。由是,著名的河口之战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