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代家族王朝的奠基人,宋耀如最杰出的贡献是在中国男权主义传统观念依然十分浓厚的19世纪末期,敢于蔑视男尊女卑的世俗偏见,为自己的三个女儿提供了与男子一样的学习机会和条件,使她们能够接受西方现代科技文明和价值观念的教育,并且刻意训练她们能够独立面对生活挑战的能力。20年后,宋耀如的这一举动,使他的三个女儿有如云中仙鹤,很快成为资产阶级革命的领袖及风云人物们所瞩目、崇拜和追求的女性。宋蔼龄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无疑是幸运的。从蔼龄开始懂事的那一天起,宋耀如就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对她实施教育。
在宋耀如认为,最先进、最科学也是最伟大的教育方式,应是符合孩子天性即个性的教育方式,任何扼杀或窒息孩子天性的举动都是愚蠢和罪恶的。为此,宋耀如为教育孩子做出的第一个举动,就是把房子搬到乡村去。宋耀如回忆起自己在童年、少年以至青年时期,在海南岛的文昌、在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在美国的北卡罗来纳州和田纳西州等地的乡村生活。这些地方,到处是草木葱绿,鸟语花香,流水潺潺,炊烟袅袅,一派美丽的田园风光,使他魂牵梦萦。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养成了一种热爱大自然,追求个性发展,崇尚冒险创造,勇于向命运搏击进取的乐观活泼的性格。但是,自从搬进上海市区,过上城市生活后,狭小的空间,刻板的生活不能适宜孩子们天性发展和品格的成长。
宋耀如很快在上海市郊的虹口地区找到一块理想的地点,盖起了一幢房子。房子的建筑风格及内部摆设都是当时上海流行的中西合璧式样,显示了主人的出身及地位。房子四周绿树环抱,一条小溪缓缓地流过庭前;在房子的后面,宋耀如为自己开辟了一个大菜园,他十分喜欢在这个菜园里劳动,栽种一些时鲜蔬菜,然后带着一种喜悦愉快的心情收获自己的劳动果实,充分地享受那创造的快乐。
在房子、树木和菜园的周围,宋耀如命人筑起了一道围墙。但是,这完全是一种象征性的界址,因为围墙很矮,矮到童年的宋蔼龄和她的弟妹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越过,然后在当地村民的地里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面对村民们的抗议,宋耀如丝毫不想约束孩子们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天性,而是情愿拿出一些钱分给村民们,以补偿他们的损失。
宋耀如的乡村别墅,给宋蔼龄的童年生活带来了许多妙不可言的乐趣。在这里,她可以爬树、赶鸟、捉虫、摘花等等,她不但拥有大自然那四季分明的美丽景色,而且可以听到鸟的歌唱、虫的鸣叫,感受人与大自然交融和浑然一体的那种不可言喻的喜悦。在夏天的夜晚,宋蔼龄和父亲一起,仰望无垠的星空遐想不已;在冬天的夜晚,宋蔼龄则和全家人围着火炉,听父亲讲述一个个神奇而又动听的故事。
宋蔼龄在童年生活中感受最深的活动,是同父亲一起骑着自行车,轻松自如地穿越乡村的蜿蜒小道;与父亲一起表演二重唱;听父亲讲海外历险的种种传奇经历等等。
100年前,对于普通的中国人来说,拥有一辆自行车,就像今天私人拥有豪华轿车一样,是令人羡慕的。据《宋美龄传》的作者埃米莉·哈恩考证,宋耀如是上海第一个拥有自行车的人。宋耀如不但自己喜欢骑自行车,而且喜欢带着宋蔼龄一起出游。宋蔼龄10岁生日时,宋耀如送给长女的生日礼物就是一辆自行车。由此,埃米莉·哈恩断定她是当时中国所有女孩子中第一个拥有自行车的人。
父亲的珍贵礼物使宋蔼龄喜出望外,她为此感到自豪和激动是可想而知的。从此以后,宋蔼龄经常骑着自行车穿过乡村的羊肠小道来到繁华的上海市区,环绕着那些目瞪口呆的警察,一遍又一遍地兜着圈子而不肯罢休。当宋蔼龄从围观行人的目光中看到那种惊奇、羡慕以至妒忌的神情时,在她的幼小的心灵上,第一次体会到占有一件“人无我有”的物体所产生的那种奇妙的快感和满足感,并且第一次在脑海中产生了一定要“拥有别人所没有的东西”的强烈欲望。
唱歌,是宋蔼龄在童年生活中另一件值得经常回味的记忆。宋耀如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又有一个喜爱唱歌的天性。在海南岛那高高的椰树下,在爪哇岛的美丽丛林中,在波涛汹涌的大西洋上,在美国南方的广阔田野里,都曾经飘扬过宋耀如那高亢动听的歌声。唱歌,好比是宋耀如冒险生涯中的一道调味剂,它使宋耀如的性格更加乐观向上。也许是遗传的因素,宋蔼龄同样具有唱歌的天赋,他们经常在夏日的夜晚,纵情演唱二重唱。宋耀如会演唱许多美国南方民歌,这些具有异国情调和风光的民歌,由宋耀如充满激情地演唱起来所具有的那种奇异的魅力,常常使宋蔼龄着迷而倾倒。接着,宋蔼龄就会情不自禁地和着父亲的节拍或悠扬的琴声,放声歌唱。歌声不但消除了两代人之间的距离,使父女俩的感情更加深厚,同时也使宋蔼龄从父亲那里接受到更多更深的影响。并且,在这种浓厚的美国文化的熏陶下,宋蔼龄的脑海里经常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幅幅美国南方生活的浮雕。几年后,她毫无顾忌地独闯北美大陆,正是在潜意识中早已受到父亲那些美国南方民歌刻画的异国生活情调的诱惑和召唤。
宋蔼龄之父宋耀如
在童年的宋蔼龄脑海中印象最深、对她人生的经历影响最大的活动,要数宋耀如给她讲述的那些冒险家的传奇经历。宋耀如是个讲故事的能手,这一方面归功于他善于学习和演讲的天赋,另一方面则归功于他冒险家的丰富人生阅历。凡是由他讲出来的故事,不但人物性格鲜明,而且故事情节极富戏剧性和幽默感。其实,故事的主人翁大多是宋耀如本人,故事情节也大多是他在海外拓荒历险的传奇经历。每当一家人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同坐在一起,呷着一口口袅袅清香的香茶时,宋蔼龄总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急切地催促父亲讲述他那永远也讲不完的传奇故事。通过这些故事,简直使父亲成了宋蔼龄心目中崇拜的偶像和大英雄,并且激起了她要像父亲那样到海外闯荡一番的强烈愿望。每当她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遐想自己是怎样漂洋过海来到陌生的美国,勇敢地向生活挑战,终于创造出令人瞩目的业绩时,她的内心就升腾起一种抑制不住的快乐。
父亲的深刻影响和独特的教育方式,使宋蔼龄很早就表现出一种任性调皮、敢作敢为,拒绝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叛逆性格。这一点,使宋耀如感到异常得意和欣赏,但遭到母亲倪桂珍的反对。
宋蔼龄的母亲倪桂珍
宋夫人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笃信祈祷灵验有效,认为饮酒、赌博和跳舞都是罪恶,是不能宽恕的。宋夫人崇尚“博爱”,对于他人的困难,总是用一种平等的态度给以热情的帮助。她常给贫穷的村民送去食物,对有病的孩子给以照顾,给缺少文化的人传授清洁卫生的常识等。
从生活价值观念来说,宋夫人也属于那种传统观念很强的人。她认为女孩子除了读书,还要学会刺绣、烹调等女红活计。她教授蔼龄怎样做圣诞蛋糕、烤鸡及中国式的煎炒焖煮等烹调技艺。宋夫人本身并不精于刺绣活计,为此雇请了一位学有所长的寡妇充当女儿的家庭教师。
学习和掌握刺绣,需要的是耐心和专心。这两点对于一个寡妇来说,也许并不困难,但是对于一个天性活泼好动、任性调皮、性格外向、向往传奇冒险生活的女孩子来说,简直是一种残酷的刑罚。宋蔼龄面对这种枯燥乏味、沉闷无聊的刺绣活计,脑海里总是一片空白。也许是出于宋蔼龄在心里深处对“女红”的厌恶和反感,也许是女教师的上海口音比较特别的缘故,总之,每当女教师讲到“女红活计”四个字时,在宋蔼龄听来恰与“女叫花子”的读音无异。因此,她常窃笑女教师啰啰嗦嗦地宣传的那些“女红”活计的诀窍与道理,不过是为了要叫她们学会一种“叫花子”的本领。
很快,女教师猜测到了女学生窃笑的缘由。自然,她所能想到的报复手段,就是到宋夫人那里告状。宋夫人不能容忍蔼龄对中国女性传统价值观念的这种蔑视和挑战,她严厉地斥责蔼龄,教导她必须严格遵守一个中国少女所应该接受的传统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而在宋耀如看来,大可不必如此剑拔弩张,他很婉转地提醒宋夫人,既然孩子不喜欢学刺绣,那么就让她们去自由自在地发展吧。由此,宋夫人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宋蔼龄从此就不再做这种令她十分反感的“女红”。数十年后,已成为孔太太的这位贵夫人,显然连一条裤缝的直线也不会缝,但是她使用的刺绣的确是世界上最好的。宋蔼龄永远感激父亲对她的宽容和放纵。宋耀如完全以自己的方式征服了子女们,宋蔼龄与父亲之间的感情也与日俱增,无论宋耀如到什么地方去,宋蔼龄总希望能与父亲在一起。
宋蔼龄就读的马克谛耶卫理女校原址(今西藏中路沐恩堂)
宋蔼龄5岁时,父女之间增加了一项新的活动,这就是每当在礼拜日的时候,宋耀如总要带着宋蔼龄一起去吉伯路上的教堂参加教会服务工作。每当宋蔼龄与父亲一起进入教堂坐到固定的座位上时,心中就涌起一种极奇异的感情。当唱诗班开始唱歌时,宋蔼龄完全被那种充满神秘宗教感情的歌声迷住了。当宋蔼龄听说唱诗班的女学生都是来自马克谛耶卫理女校时,她马上向父亲提出要到卫理女校读书。马克谛耶女校是南方卫理教会于1892年创建的,校名也是用当年任命宋耀如为牧师的一个主教的名字命名的。当时在上海地区的外国传教士及商人日益增多,为了解决在这些家庭出身的小姐们的读书问题,由南方卫理公会创建了这所女校。
宋蔼龄的入学要求,使宋夫人不无忧虑,她从中国的传统习俗出发认为一个5岁的女孩子还没有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要离开父母身边到学校去过一种寄宿式的读书生活,她所面临的困难是可以想象的。但宋耀如对女儿的要求却大为欣赏。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呢?宋耀如充满自信地说服宋夫人。于是,他领着蔼龄去见卫理女校的校长海伦小姐。
海伦校长对这位5岁孩子的入学要求,似乎并不感到惊奇,虽然学校自成立以来从没有收过像她这样年纪的孩子。为了检测宋蔼龄是否具有入学的能力和资格,海伦校长只向宋蔼龄提出了一个问题。她用英语问蔼龄是否真想上学?宋蔼龄毫不迟疑地也用英语作了肯定的回答:是的,我想上学的愿望胜过一切。看到这种情景,海伦校长不但大吃一惊,而且深受感动。她认为简直没有理由可以拒绝这个5岁孩子的合理要求和强烈愿望。于是,海伦校长决定破例吸收蔼龄入学,并且破例为蔼龄单独开设课程,由海伦亲自教授,两年后再跟班学习。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宋耀如全家围绕蔼龄的上学而开始了忙碌的准备工作。似乎她不是去上海的马克谛耶学校上学,倒是像将士到遥远的边陲出征一样。在这一周里,她处处被当作英雄一样看待,儿童的那种虚荣心由此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并且,不论她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马上都能得到满足。比如,她提出要一只第一次是属于自己拥有的衣箱,里面要放上秋季的衣服,还要再放上冬季的衣服。不用说,这些要求很快得到实现。
临到开学前夕,家中对宋蔼龄的上学问题仍然存在着两种截然对立的意见。祖母持强烈的反对意见,她认为让这么小的孩子单独住到一定是非常严厉的教会学校去,简直是太残忍了;母亲对祖母的意见取赞成态度,但措辞没有祖母那样激烈;然而,宋耀如始终固执己见,他认为一切都很正常,事情并没有那么可怕,孩子得到的将会比失去的要多得多。由于宋耀如毫不妥协的坚定态度,祖母与宋夫人不得不做让步。
送蔼龄上学那天,全家人聚集在门口,七嘴八舌地重复着那些古老的人生忠告和生活信条,她们似乎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让蔼龄完成从稚气未脱的儿童阶段向老成持重的成年阶段飞跃。
宋耀如提着衣箱把蔼龄送到学校,住进海伦校长为宋蔼龄安排的学习室。一切安排妥当,宋耀如返身准备离去,蔼龄再也忍不住了,她不顾一切地跳上去抱住宋耀如的脖子,发疯般地亲他的面颊。就在这一瞬间,宋耀如几乎要改变自己的主意,重新把蔼龄带回家去。但是,他的性格中那种坚韧不拔的成分终于战胜了那些懦弱的成分,他放下了蔼龄,大踏步地离开了学校。而宋蔼龄在当时情绪十分激动的情况下,已经完全不记得父亲是怎么离开她的。
宋蔼龄读书的愿望如愿以偿,但是,接下来的困难也是令人沮丧的。首先,离开了父母以后产生的那种令人无法排遣的孤独感,使她感到恐惧和紧张。特别是每到晚上,大孩子们都去做晚礼拜或功课,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寂寞、孤独的情绪尤其浓烈。每当这时候,蔼龄特别想念父亲那些风趣幽默的玩笑和母亲那些慈祥亲切的唠叨,也更加想念全家人围着火炉听父亲讲故事的情景。这使宋蔼龄常常夜不能寐,在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
宋蔼龄在马克谛耶学校遇到的第二个困难,则是由短胳膊短腿带来的。由于年纪小,个子矮,腿短胳膊短,上课时,宋蔼龄坐在椅子上,两条腿只能悬空挂着,一两个小时的课程上完后,因腿部不能得到及时活动而常常发麻。最令人沮丧的是从海伦校长到所有的大孩子们,都因没有这种体会,而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这种痛苦。这对于一个5岁的孩子来说,要她独自一人默默地忍受这种巨大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实在太不公平。但是她别无良策,唯一的选择就是只能这样一分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地默默地忍受下去。
另一个令人尴尬的境遇是,由于宋蔼龄的胳膊短小,吃饭时总是够不到桌子中间的菜肴,这样,她不但不能吃到那些自己想吃的可口菜肴,而且常常不能吃饱肚皮。当其他同学们一个个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离开饭桌时,她也不得不放下碗筷,怏怏不乐地离开餐厅。这比起上课时双脚不能着地的痛苦来说,一样令人遗憾和难以忍受。
但是,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宋蔼龄始终没有怀疑当初要求上学的决定是正确的,也从没有产生过半途弃学回家的念头。她顽强地坚持、忍耐着。
两年以后,宋蔼龄经过海伦校长的单独教授,学习进步很快,于是被编入正常班级跟班学习。这时候,她的个子长高了,脚可以着地,手也可以够到桌子上的任何一盘菜肴,饥饿的痛苦也悄悄地远离她去。在马克谛耶学校,最困难的学习阶段,已经被她远远地抛到身后。
1900年和1904年初,宋蔼龄的两个妹妹——庆龄和美龄相继步姐姐的后尘,进入马克谛耶学校学习。美龄进校的时候,宋蔼龄已成为学校里的“资深”学生,并俨然成为庆龄和美龄的保护人与监护人,实际上,她也仅仅是个15岁的孩子。
宋蔼龄在马克谛耶学校整整生活了10年。在这里,宋蔼龄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的阶段。对于她来说,她失去了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许多欢乐,同时也得到了许多宝贵的人生经验。她的最大收获,就是学会了独立地面对生活的挑战,滋生了强烈的冒险意识和进取精神,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毫不退缩,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宋蔼龄的自立精神也进一步鼓舞了宋耀如,使他看到了一个孩子在独立生活方面所具有的潜质和所能达到的极限。更为重要的是,蔼龄在家中起到了一只“头羊”的作用,在她的影响下,一群弟妹们也都从小小年纪就开始离开家庭到学校里过一种独立的生活。这使宋耀如看到了一种新的希望,一个更为远大的前景,他要通过宋蔼龄的试验和实践实现一个更为宏大的家族教育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