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亚(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 ① [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隋(随)〔也〕,恒也。 ② 是以 (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昔(作)而弗始〔也〕,为而弗侍(恃)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③
(若是)天下人都知道美之为美,这(尽人皆知的美)就丑了;(若是)天下人都知道善之为善,这(尽人皆知的善)就不善了。(其犹如)有与无相转化而发生,难与易相比较而互成,长与短相对照而见形,高与下相补足而互明,音与声相附丽而应和,先与后相伴随而追从,这是一种常则呵,一种恒训。所以圣人从事无为之事业,施行不言之教化:听任万物生息而无所谋图,成全万物化育而不自恃,功业有成而不居功自负。正因着不以有功者自居,所以那功烈才永远不会失去。
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亚(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上一“美”字下无“之”字(当系脱漏),“亚”作“恶”(同“亚”),“斯”作“訾”(“訾”通“此”,与“斯”同义)。甲、乙本虽用字有别,但其句脉、文义无异。
郭店楚简(甲)本此节文字为:“天下皆智 之为 也,亚已;皆智善,此其不善已。”“ ”、“ ”皆为“美”之异体字。“智”,即“知”,为“知”之古字。与帛书甲、乙本相勘校,其个别用字——如乙本“斯”、甲本“訾”楚简本作“此其”等——略有出入,而句脉、文义并无不同。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与帛书甲、乙本相勘校,王本“恶”(同“亚”)字上有“斯”字,上一“善”字下比甲、乙本多出“之为善”三字,但此节文字之文义与帛书甲、乙本并无不侔。
※诸传世本多同于王弼本,其略异者则有:李道纯本,上一“已”字作“矣”,“斯恶已”为“斯恶矣”。达真子本、范应元本、刘骥本,下一“皆”字上有“天下”二字,“皆知善之为善”为“天下皆知善之为善”。道藏无注本、苏辙本、董思靖本、吕知常本、张嗣成本、薛蕙本,两“已”字并作“矣”,“斯恶已”为“斯恶矣”,“斯不善已”为“斯不善矣”。唐《御疏》本、宋李荣本,下一“已”字作“矣”,“斯不善已”为“斯不善矣”。
《淮南子·道应训》篇首转述《庄子·知北游》中寓言人物泰清与无穷、无为、无始的一段对话,其文句略有变通,谓:“太清问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弗知也。’又问于无为曰:‘子知道乎?’无为曰:‘吾知道。’‘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无为曰:‘吾知道有数。’曰:‘其数奈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太清又问于无始,曰:‘乡者,吾问道于无穷,无穷曰:“吾弗知之。”又问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若是,则无为知与无穷之弗知,孰是孰非?’无始曰:‘弗知之深而知之浅,弗知内而知之外,弗知精而知之粗。’太清仰而叹曰:‘然则不知乃知邪?知乃不知邪?孰知知之为弗知,弗知之为知邪?’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形]之不形者乎!’故《老子》曰:‘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故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由这一致思路径领悟所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亚(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或可契会于《老子》如此置辞之初衷。
“天下皆知”即尘俗之世人皆知,其对“美”、“善”之知必为世俗之好恶、弃取之眼光与局度所囿;如此之“美”、“善”非恒常之“美”、“善”,以这样的“美”、“善”为“美”、“善”而争相趋求则必至落于“恶(丑)”与“不善(恶)”。“亚”,同“恶”,丑之谓。段玉裁注《说文·亚部》“亚,丑也”云:“此亚之本义。亚与恶音义皆同。”老子处于“文敝”之世,其时天下“美”、“善”观念流于文饰,不再有朴茂的生命情调融于其中,“皆知美之为美,亚(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的喟叹正可谓有感而发。
②[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隋(随)〔也〕,恒也。
帛书乙本“生”上残损四字,据甲本当为“有无之相”;依上下文之句脉,“隋(随)”后脱一“也”字,当补。补损阙、脱文后,其字句如上。甲本“音”作“意”(当为“音”字抄写之误),其他字句则与乙本从同。
郭店楚简(甲)本此节文字为:“又亡之相生也,戁惖之相城也,长耑之相型也,高下之相 也,音圣之相和也,先后之相墮也。”“又”,通“有”,为“有”之借字。“亡”,与“无”同义,此处读作wú。“戁”,读作“难”。“惖”,读作“易”。“城”,通“成”,为“成”之借字。“耑”,“端”之古字,借作“短”。“型”,通“形”,为“形”之借字。“ ”,此处与“盈”音义皆同。“圣”,通“声”,为“声”之借字。“墮”,或为“隋”之误,通“随”。其与帛书甲、乙本句脉、文义略从同,唯甲、乙本此节之末有“恒也”句,楚简本无。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故有无(無)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与帛书甲、乙本相勘校,王本首句句首多一“故”字,甲、乙本前六句句中六“之”字(乙本残损其一,据甲本补之)、句末六“也”字王本并无,甲、乙本“相刑(形)”、“相盈”、“先后”王本分别作“相较”、“相倾”、“前后”,甲本“无”(此字乙本残损,该“无”非“無”之简体字)王本作“無”,“无”同“無”。其最大的差异则在于,王本无帛书甲、乙本“恒也”句,而此则与楚简本同。
※诸传世本中多有与王弼本略异者,其如:遂州龙兴观碑本、张君相本,无“故”字,“较”作“形”,“前”作“先”,整节文字为:“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先后相随。”敦煌写本之甲本,无“故”字,“故有无相生”为“有无相生”;“较”作“形”,“长短相校”为“长短相形”;“前”作“先”,“前后相随”为“先后相随”。唐李荣本、强思齐本,“较”作“形”,“长短相较”为“长短相形”;“前”作“先”,“前后相随”为“先后相随”。吕惠卿本、苏辙本、陈象古本、宋《御解》本、邵若愚本、彭耜本、董思靖本、文如海本、杜道坚本,六“相”字上并有“之”字,“较”作“形”,“音声”作“声音”,整节文字为:“故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声音之相和,前后之相随。”易州景福碑本、邢州开元幢本、庆阳景祐幢本、周至至元碑本、楼观台碑本、磻溪大德幢本、北京延祐石刻本、傅奕本、李约本、唐《御注》本、唐《御疏》本、陆希声本、杜光庭本、王真本、道藏无注本、陈景元本、司马光本、李霖本、白玉蟾本、宋李荣本、范应元本、无名氏本、吕知常本、寇才质本、赵秉文本、时雍本、邓锜本、张嗣成本,六“相”字上并有“之”字,“较”作“形”,整节文字为:“故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音声之相和,前后之相随。”(周至至元碑本“无”作“亡”)泰州广明幢本,六“相”字上并有“之”字,整节文字为:“故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较,高下之相倾,音声之相和,前后之相随。”李道纯本、焦竑本、周如砥本,“较”作“形”,“长短相较”为“长短相形”;“音声”作“声音”,“音声相随”为“声音相随”。河上公(影宋、道藏)本、林希逸本、刘惟永本、吴澄本、明《御注》本、危大有本、释德清本、薛蕙本、潘静观本,“较”作“形”,“长短相较”为“长短相形”。
清毕沅《老子道德经考异》云:“古无‘较’字。本文以‘形’与‘倾’为韵,不应用‘较’。”近人刘师培《老子斠补》亦指出:“《文子》云:‘长短不相形。’《淮南子·齐俗训》曰:‘短修相形。’疑《老子》本文亦作‘形’,与‘生’、‘成’、‘倾’协韵。‘较’乃后人旁注之字,以‘较’释‘形’,校者遂以‘较’易‘形’矣。”这对有的传世本“长短相较”所作“长短相形”的矫正,乃至不少传世本于“相生”、“相成”、“相形”、“相倾”、“相和”、“相随”前加“之”字以别于诸多别一些传世本,其裁正之准确皆可证之以帛书本,单是这一点即足以表明帛书本较传世本更可信从。帛书本“高下之相盈”在传世本中或为“高下之相倾”,或为“高下相倾”,“倾”、“盈”虽词义有异,然“相盈”、“相倾”之于“高下”之趣致略通。至于帛书本句末之“恒也”为传世本所无,其涉及义理之是否完足,由此则更可窥知二者的优绌。
显然,此句的“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先后”承上句的“美亚(丑)”、“善不善(恶)”而来,“相生”(相互显现)、“相成”(相互确定)、“相刑(形)”(“刑”通“形”,相互对照)、“相盈”(相互补足)、“相和”(相互附和)、“相隋(随)”(相互追从)则皆有相对而相即之义;由“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先后”的相即不离,所申论的乃是为人所判别、分辨的一切皆无恒常可言。要想真正领悟恒常之美、善,不可同流于为世人所言辩而一再文饰的所谓美、善;要想真正领悟恒常之道,不可同流于为世人所言辩而一再文饰的所谓道,这是老子借“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等话题以喻说其耿耿孤诣的苦心所在。
③是以 (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昔(作)而弗始〔也〕,为而弗侍(恃)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据帛书甲本及乙本上下句脉,乙本“弗始”下脱一“也”字;补脱文后,其字句如上。甲本“行”下残损十字,据乙本当为“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甲本所存文字与乙本相勘校,乙本“□”(聖之省写)甲本作“声”,“声”借作“圣”(聖);乙本“侍”甲本作“志”(“侍”、“志”同为“恃”之借字);乙本“夫唯弗居”甲本作“夫唯居”,甲本“居”前脱一“弗”字,当系书写之误。甲、乙本用字不尽同,但二者句脉、文义无别。
郭店楚简(甲)本此节文字为:“是以圣人居亡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勿 而弗 也,为而弗志也,城而弗居。天唯弗居也,是以弗去也。”“勿”,通“物”,为“物”之借字。“ ”,即“作”,为“作”之异体字。“ ”,通“始”,为“始”之借字。“志”,通“恃”,为“恃”之借字。“城”,通“成”,为“成”之借字。与帛书甲、乙本相勘校,楚简本“城”字下脱一“功”字,“天”当是“夫”字之误。其用字与帛书甲、乙本多有差异,然二者句脉、文义并无不同。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是以圣人处无(無)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与帛书甲、乙本相勘校,甲、乙本“居”王本作“处”(“居”、“处”同义),甲、乙本“无”(非“無”之简体字)王本作“無”(“无”同“無”),甲、乙本“始”王本作“辞”(“辞”通“始”而为“始”之借字),甲、乙本“成功”王本作“功成”,而二者的最大差别则在于王本多出“生而不有”句,其或为衍文,宜从帛书本。
※诸传世本多有与王弼本略异者,其如:遂州龙兴观碑本、敦煌写本之甲本,“人”下有“治”字,无“焉”字,“辞”作“为始”,无“生而不有”句,“功成”作“成功”,无后一“而”字,二“弗”字并作“不”,二“居”字并作“处”,整节文字为:“是以圣人治,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为始,为而不恃,成功不处。夫唯不处,是以不去。”(遂州龙兴观碑本“为而不恃”作“为而恃”,无“不”字,显系书写脱误,今补一“不”字以复其原貌。)唐李荣本,“人”下有“治”字,无“焉”字,“功成”作“成功”,无后一“而”字,二“弗”字并作“不”,整节文字为:“是以圣人治,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成功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张君相本,“人”下有“治”字,无后一“而”字,下一“弗”字作“不”,整节文字为:“是以圣人治,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强思齐本,“人”下有“治”字,其下又有“也”字,无“焉”字,无后一“而”字,二“弗”字并作“不”,整节文字为:“是以圣人治也,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易州景龙碑本,无“焉”字,“功成”作“成功”,无后一“而”字,二“弗”字并作“不”,整节文字为:“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成功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易州开元幢本、周至至元碑本、楼观台碑本、磻溪大德幢本、北京延祐石刻本、唐《御注》本、陆希声本、杜光庭本、道藏无注本、陈景元本、吕惠卿本、司马光本、苏辙本、陈象古本、宋《御解》本、邵若愚本、李霖本、彭耜本、董思靖本、文如海本、吕知常本、寇才质本、赵秉文本、时雍本、李道纯本、杜道坚本、张嗣成本、危大有本,无“焉”字,无后一“而”字,二“弗”字并作“不”,整节文字为:“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磻溪大德幢本、道藏无注本、苏辙本、宋《御解》本、彭耜本、董思靖本、吕知常本、李道纯本、杜道坚本、张嗣成本、危大有本,“唯”作“惟”)傅奕本,无“焉”字,“辞”作“为始”,无后一“而”字,二“弗”字并作“不”,二“居”字并作“处”,整节文字为:“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不处。夫唯不处,是以不去。”邢州开元幢本、李约本、唐《御疏》本、无名氏本、吴澄本、明《御注》本、薛蕙本,无“焉”字,二“弗”字并作“不”,整节文字为:“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易州景福碑本、宋李荣本,无“焉”字,“万物作焉而不辞”为“万物作而不辞”;无后一“而”字,上一“弗”字作“不”,“功成而弗居”为“功成不居”。邓锜本,无“焉”字,上一“弗”字作“不”,无“夫唯弗居”句,整节文字为:“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是以不去。”白玉蟾本,无“焉”字,“万物作焉而不辞”为“万物作而不辞”。范应元本,“辞”作“为始”,二“弗”字并作“不”,二“居”字并作“处”,整节文字为:“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夫唯不处,是以不去。”河上公(道藏)本,无后一“而”字,“功成而弗居”为“功成弗居”;下一“弗”字作“不”,“夫唯弗居”为“夫唯不居”。庆阳景祐幢本、王真本,无后一“而”字,二“弗”字并作“不”,“功成而弗居”为“功成不居”,“夫唯弗居”为“夫唯不居”。《永乐大典》本,无后一“而”字,“功成而弗居”为“功成弗居”。林希逸本、释德清本、焦竑本、周如砥本、潘静观本,二“弗”字并作“不”,“功成而弗居”为“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为“夫唯不居”(林本、释德清本、周本、潘本“唯”作“惟”)。林志坚本,上一“弗”字作“不”,“功成而弗居”为“功成而不居”。
“居”有“治”意,办理、处置之谓;“居无为之事”即所谓“事无事” (《老子》六十三章) ,亦即以无为的态度处事。“行”有实施意,从事、施行之谓;“行不言之教”,即从事不落于言诠的教化。此“无为”、“不言”,承上文剖判“有”与“无”、“难”与“易”、“长”与“短”、“高”与“下”、“音”与“声”、“先”与“后”以至于“美”与“亚(丑)”、“善”与“不善(恶)”而来,其旨趣乃在于泯除刻意之人为以顺遂事物之自然。苏辙注:“当事而为,无为之之心;当教而言,无言之之意。夫是以出于长短之度,离于先后之数,非美非恶,非善非不善,而天下何足以知之。”魏源注:“圣人知有名者之不可常,是故终日为而未尝为,终日言而未尝言,岂自知其为美为善哉?斯则观徼(曒)而得妙(眇)也。”苏、魏之说颇切老学根柢,可允为笃论。
此段文字是对上句“ (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敷演,“昔(作)而弗始”之“弗始”、“为而弗侍(恃)”之“弗侍(恃)”、“成功而弗居”之“弗居”皆在于阐示“无为”、“不言”。“昔”(措)通“作”,意为发生、兴起;“始”,谋之谓,“弗始”即无所图谋;“侍”通“恃”,意为自负、自恃;“居”,依《广雅·释言》可释为“据”,意为占有、占据。“昔(作)”、“为”、“成功”皆可探微于一章所谓“恒有欲”,而“弗始”、“弗侍(恃)”、“弗居”则与一章所谓“恒无欲”意脉相贯,因此“昔(作)而弗始”、“为而弗侍(恃)”、“成功而弗居”之旨趣,亦可关联着所谓“两者同出,异名同胃(谓)”默识而冥会。
此章承续上章,由上章论“道”推而于此章说“教”:与非“可道”之“道”相应和,这里所申示的是“不言之教”;与“道”的“恒有欲”而“恒无欲”相贯洽,这里所演述的是“居无为之事”的圣人对于“万物”的“昔(作)而弗始〔也〕,为而弗侍(恃)也,成功而弗居也”。
有其“道”必有其“教”,先秦儒者“修道之谓教” (《礼记·中庸》) 的说法在纯然逻辑的意味上未尝不可以用来推绎老子所谓“道”与“教”的内在关联。第二章没有出现“道”字,但标举“教”即是在由修“道”而喻说“道”。自西周以来,风行之“礼”、“乐”无不以“美”、“善”为教,至春秋末季,与“礼坏乐崩”一致的是“美”、“善”流于乡愿——“乡原(愿),德之贼也” (《论语·阳货》) ——而变为媚曲之辞。演为缘饰的“美”、“善”盛称于天下人之口,却适成一种“丑”、“恶”而戕败天下人之心。所以,老子遂宁可拒斥这削夺了人之朴真天性的“美”、“善”,而痛切告诫世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亚(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
老子如此讽论“美”而至于“亚(丑)”、“善”而至于“不善(恶)”,也取譬于“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先后”之关系以作印证。在他看来,“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隋(随)也,恒也”。近人多以“辩证”思致领会老子之所喻,但由此而把特定语境下谈及的“美”与“亚(丑)”、“善”与“不善(恶)”归结为一种被几乎说滥了的“对立统一”,可能并不切合其原意。
其实,只要关联着《老子》二十章“唯与呵,其相去几何?美与恶,其相去何若”而细审其趣,即不难明了老子取譬“无有”、“难易”、“长短”等以说“美”与“亚(丑)”、“善”与“不善(恶)”的意致所在。论主并不是要重复世人尽知的有“无”即有“有”、有“难”即有“易”、有“长”即有“短”——从而有“美”即有“亚(丑)”——之类的常识性道理,而是要由其相对的性状导示某种恒常而未加剖判、分别的境地,以求对那种对立中之双方相互转换的超越。老子是不驻念于世俗“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先后”的任何一方的,他以“相生”、“相成”、“相形”、“相盈”、“相和”、“相随”泯却其界限不是要调和二者,而是为着扬弃二者以归于“恒道”所指示的浑朴、圆备之境。因此,他不会执着于世俗的“美”、“善”,反倒是要淡化这些过多地浸染了人的文饰的价值。倘一定要说老子心目中自有其“美”、“善”,这“美”、“善”也当是不在尘网的好恶、迎拒中的“大美”、“大善”。有如“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老子》四十一章) ,“大美”、“大善”乃是不可“言”“知”、无从觅见其端崖的美、善。
如果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亚(丑)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是对陷于“文敝”的世俗教化的遮拨,那么所谓“ (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即是老子对自己所主张的相称于“恒道”的教化的昭布。“道”既然不“可道”,修“道”之“教”便决不可诉诸言诠;“不言之教”只在于行此“教”者的切实躬行,这躬行即在于“居无为之事”——以“无为”为其所从事。尽管“行不言之教”可以说是全章的点睛之语,但“不言之教”的施行则终是要落在“圣人”的“居无为之事”上。“圣人”是指晓悟“恒道”而居于治理国家、天下之地位的人,其“居无为之事”的做法即是表述于此章之末段的“万物昔(作)而弗始也,为而弗侍(恃)也,成功而弗居也”。这里的“万物”可理解为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此即“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之“万物”;“万物”之“物”亦可理解为人,所以“万物”亦未尝不可称之为百姓。应该说,前一种意义上的“万物”涵括了后一种意义上的“万物”,然而即使是在前一种意义上,“万物”中的人亦是其重心或焦点所在。听任万物生息而无所谋图,惠及万物而不恃之自负,成全万物之化育而不以有功者自居,这“无为”不是无所事事,其毋宁说又是“无不为”。“无为”而“无不为”之“无为”不可理解为一种策略,而“无不为”亦决不可看作是事先即已谋虑于此的某种目的。同样,章末两句“夫唯弗居,是以弗去”,其意蕴也不可带着功利之机心妄作诠度,不可将“弗去”与“弗居”分别以既定的目标与相应的手段视之。
老子由“ (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所示之天下的教化诚然可施用于政治,但这并不意味着“不言之教”唯政治是务,因此,所谓“居无为之事”自始便不可理解为某种不无权谋性智慧的“君人南面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