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① 天地之间,其猷(犹)橐籥舆(与)?虚而不淈(屈),动而俞(愈)出。 ② 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 ③
天地无意于施与,任万物如刍狗般成而又毁;圣人无意于施惠,任百姓如刍狗般福祸相随。天地之间,不正像那鼓风的橐籥吗?看似空虚却充气无匮,愈是鼓动愈出之不馁。博闻益智反倒速见衰颓,不如守持虚冲无损无亏。
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帛书乙本“百姓”上残损一字,据甲本当为“以”;补损阙后,其字句如上。甲本下一“狗”上残损二字,据乙本当为“为刍”。两本互校,乙本“ ”(圣)甲本作“声”(“声”为“圣”之借字),乙本“姓”甲本作“省”(“省”为“姓”之借字),其用字略异,但句脉、文义从同。
郭店楚简本所见此章不全,无本节文字。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其字句与帛书乙本悉皆相同。
※诸传世本多同于王弼本,略异者则如:易州景龙碑本、泰州广明幢本,两“刍”并作“ ”,二“刍狗”并为“ 狗”。易州景福碑本、遂州龙兴观碑本、《群书治要》本、唐《御疏》本、宋李荣本、释德清本,两“刍”并作“ ”,二“刍狗”并为“ 狗”。北京延祐石刻本、敦煌写本之甲本,两“刍”并作“茤”,二“刍狗”并为“茤狗”。“ ”、“ ”、“茤”同“刍”,皆为“刍”之异体字。
“仁”,这里指施恩、行惠。“刍狗”,古代祭祀时以草扎制的狗。《庄子·天运》有云:“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cuàn)之而已。”魏源《老子本义》亦云:“结刍为狗,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天地不仁”、“圣人不仁”句,王弼注颇得其要义,其云:“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又云:“圣人与天地合其德,以百姓比刍狗也。”不过,王弼对“刍狗”之喻所作的“天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的解说,却未妥。对此,蒋锡昌已指出:“王弼以刍狗分解,非是。”老子所谓“不仁”乃天地、圣人一任万物之自然而不有所施与,此“不仁”正如庄子所称“大仁不仁” (《庄子·齐物论》) 或“至仁无亲” (《庄子·庚桑楚》) 。
②天地之间,其猷(犹)橐龠舆(与)?虚而不淈(屈),动而俞(愈)出。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天地”下残损一字,据乙本当为“之”;“间”下残损一字,据乙本当为“其”。甲本“犹”乙本作“猷”,“猷”、“犹”(猶)古字通用;甲本“蹱(chònɡ)”乙本作“动”,“蹱”为“动”(動)之借字。除此,二本其余字句从同。
郭店楚简(甲)本此节文字为:“天 之 ,其猷 與?虚而不屈, 而愈出。”“ ”,“地”之异体字;“ ”,楚系文字之“间”字;“ ”即“橐籥”;“ ”,“动”之异体字。除“與”作“与”、“淈”作“屈”、“俞”作“愈”等用字有本字借字之别外,其与帛书本从同。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其用字皆为本字,帛书甲、乙本之“淈”、“蹱”、“俞”等字为借字,然三者句脉、文义俱相侔。
※诸传世本多同于王弼本,其略异者则如:遂州龙兴观碑本,无“之”、“乎”二字,“天地之间”为“天地间”,“其犹橐籥乎”为“其犹橐籥”。易州景龙碑本,无“乎”字,“其犹橐籥乎”为“其犹橐籥”;“愈”作“俞”,“动而愈出”为“动而俞出”。易州开元幢本、李约本,无“乎”字,“其犹橐籥乎”为“其犹橐籥”。傅奕本,“屈”作“诎”,“虚而不屈”为“虚而不诎”;“愈”作“俞”,“动而愈出”为“动而俞出”。邢州开元幢本,“愈”作“逾”,“动而愈出”为“动而逾出”。范应元本,“愈”作“俞”,“动而愈出”为“动而俞出”。
“橐籥”,古时冶炼用来鼓风吹火的器具,犹今人所称之风箱。林希逸注云:“籥者,橐之管也。橐籥用而风生焉。其体虽虚,而用之不屈,动则风生,愈出愈有。天地之间,其生万物也亦然。橐籥之于风,何尝容心?天地之于生物,亦何尝容心?故以此喻之。”
“淈”通“屈”,竭尽之谓;杨倞注《荀子·宥坐》“其洸洸乎不淈尽,似道”云:“淈,读为屈,竭也。”“俞”通“愈”,更加、愈益之意。“虚而不淈(屈),动而俞(愈)出”是对橐籥鼓风情景的描述,以此隐喻“道”之体虚而其用见于天地间却永无穷尽。
③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
帛书甲、乙本字句皆如上。
郭店楚简本未见此节文字。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其“言”帛书甲、乙本作“闻”,其“如”甲、乙本作“若”,且甲、乙本“中”前多一“于”字,但三者句脉、文义略同。
※诸传世本多同于王弼本,其略异者则如:遂州龙兴观碑本,“言”作“闻”,“中”作“忠”,整节文字为:“多闻数穷,不如守忠。”。
“数”通“速”。郑玄注《礼记·曾子问》“不知其已之迟数,则岂如行哉”云:“数,读为速。”裴骃《史记集解》释《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淹数之度兮”引徐广语云:“数,速也。”卢辩注《大戴礼记·曾子立事》“行无求数有名,事无求数有成”亦云:“数,犹促速。”“数穷”,急速穷尽之谓。“多闻”关联着博学,其与老子“绝学” (《老子》十九章) 之议恰构成反、正之对举;古本、古注虽罕有作“多闻”者——除遂州龙兴观碑本外尚见之于《文子·道原》所引、强思齐本成玄英疏等,但其与帛书相印合,显然比诸多传世本之“多言”更具胜义。
“中”借作“沖”。黄生《义府·司中》云:“《周礼》有司中、司命二神。始不解司中之义,偶读《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乃知中即指此沖气而言。‘沖气以为和’,谓阴阳两相和合,不偏不杂,人得之以生,此所以为万物之灵。……司中主生,司命主死,故并祀之。”近人严灵峰《马王堆帛书试探》云:“《文选·张华〈鹪鹩赋〉》注引《字书》曰:‘沖,中也。’是古‘中’、‘沖’通用。四十二章‘沖气以为和’句,小篆本原文正作‘中气以为和’。足证此帛书本乃叚‘中’作‘沖’。”据此,“守于中”,可释为持守内心之沖泊或沖虚。
此章以另一种措辞进而申说上章所谓“道沖,而用之又弗盈”的理致,并由“道”而论及“圣人”。其以“不仁”作点题之语,而诲戒惑于“多闻”的人反躬以求“守于中”——在内心默守一份虚灵的澹漠。宛如四章之于一章皆描摹那非可直言的“道”,五章则相应于二章由“道”而至于“教”。
章首“天地不仁”即是在示谕“道”的“不仁”。“地法天,天法道” (《老子》二十五章) ,“天”、“地”皆取法于“道”,“不仁”见之于“天地”而终究以“道”为其所据。“圣人不仁”是“天地不仁”的延伸,唯“圣人”能冥通“天地”而心契于“道”,此所谓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 (同上) 。对于老子来说,“仁”意味着有心施与,既有心施与便随之有好恶迎拒的判别,相应于这判别则诸多人为之“文”丛然以生。人“文”既生,自然之“朴”的浑全必致被打破,而“朴”的浑化一旦打破,“文敝”的发生遂在所难免。从“天地不仁”说到“圣人不仁”,老子所警示的原在于由“仁”而“文”、由“文”而至于“文敝”。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与”,这是老子以一个形象的比喻诱导人们体味所谓“天地不仁”。橐籥无心于火,亦无心于风,其体腔虚廓而煞似空无所有,但鼓而动之,气流不绝,风出无已,火焰以此而炽盛,冶炼遂因之而得以成功。天地之间其大无比,其虚廓则略如一个巨大橐籥的体腔,阴阳相荡其间而“冲气以为和”,万物因此生生不息,亦灭灭无已,然而,却从未见天地对万物有丝毫的生的措意或灭的留心。如此对万物生灭的无所措意、无所留心,足可见其对万物无施无为的那种“不仁”。如果说“刍狗”之喻更多地在于指出“天地”对“万物”的淡漠,那么“橐籥”之喻则重在点化“天地”而“道”对于万物的淡漠并非出于一般意义上的绝情或无情,而是因着其本身的冲虚、淡泊、无可执念。不过,正是这“橐籥”般的冲虚淡漠中涵淹了“虚而不淈(屈),勭(动)而俞(愈)出”的生机,森然万象才得以展露,得以被成全。
正像“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毕竟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导引而出,“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乃是由形容“天地”而“道”的“橐籥”之喻推得的见之于“教”的结论。在老子这里,摈弃“多闻”以“守于中”诚然主要是对居于上位而可以“圣人”相祈的治人者的规箴,但其作为一种教化也未始不适用于其他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