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会在一片海上想念一座城?
索瓷坐在卵型的救生舱边,望着“阿米黛尔”号损毁的方向,心中满是叹息。
“阿米黛尔”号得名于索瓷的母亲。哪怕就是搜遍现如今的整个明城,怕也再找不出第二艘这样的船了。它是当年明城的缔造者班大师的另一件作品,为阿米黛尔家族拥有已超过两百年。阿米黛尔嫁给索尔隆爵士时,这艘船又经索尔隆出资进行了一场彻底的翻修。现如今,它彻底地被摧毁了。
这一次,索瓷扬帆出航,几乎瞒着所有的人——自从全民公决之后的第二天,一清早,他就从母亲那儿得来消息,得知梵帅手下的天机三军消失不见了。
天机三军是整个明城的守护神,如果没有他们,明城怕早已葬身在了海族的手里。可如今,他们对公决结果不满,一怒之下竟出走翳城。整个明城瞬间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索瓷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消息后,先是满心忧虑,接下来就开始担心阿妮塔。所有这一切,可以说都是阿妮塔直接促成的。可他却找不到阿妮塔。直到傍晚,他走出明城那巨大的保护罩,才在烬余滩边,看到了阿妮塔黑色的身影。
烬余滩上,铺满了厚达尺许的劫灰。
因为保护罩的作用,这一带纹风不动,所以那些劫灰才得以几百年几百年地铺陈在那里。
远远地,索瓷看着阿妮塔抱膝在那里坐着。
她这么坐着时,整个身体好像缩回成一个小女孩,又缩回成了一个排字工的女儿,而不再是那个名记者,不再是什么风头人物。她的身姿,也像他想像过的她小时候的样子,在一整屋零乱的铅字中,为那些铅字可能组成的无穷词语感到困惑。她会在铅字中迷失,那铅字组成了迷宫般的语义。
“我搞砸了。”
阿妮塔感觉到了身后的人,索瓷长长的身影覆盖住了她,又把影子拖到了她面前的地上。
“我甚至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活了三十多岁,也是一个成年人了,却原来如此不谙世事。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活在十三岁的梦中,那里只有童话,童话中,公主最终嫁给了王子,而正义最终得到了伸张。我渴盼着那童话式的结局,可在真实的世界里,却发现,那童话般的结局也许可以降临,却实在全无意义。”
阿妮塔苦笑着说。
“我自诩在为人民寻找福祉与正义,可现在,你看看都我干成了什么。”
她扭回头,看向明城那巨大的保护罩。那被名为“万滟钟”的保护罩。
“现在,天机三军走了,除了这个被动的防护罩,再没有什么可以为明城提供保护了。”
索瓷却只看到她红肿的眼,她的眼袋看上去更加的明显了。这样的阿妮塔,不再美,却更加让他心痛。
他只轻声说:“无论如何,正义都是完美的。”
“只是它要降临的土地与土地上的人民从来都千疮百孔。所以才会有政治,它会修补你理想的正义与现实的人之间巨大的缝隙。放心吧,我会试着去帮你补好它——理想不会沦落,它只是往往需要更多的血肉做胶着剂。”
说时,他的怀里正揣着一封阿米黛尔夫人代表全城的上流社会寄给梵帅的信。在明城最上层的社会中,一直隐隐地流传着一个传说:唯一会对梵帅有影响力的人就是阿米黛尔夫人。
索瓷知道,那封信虽写得字斟句酌,却一定未曾涂抹过,虽然它本身的作用是一管涂改剂——试图涂改掉这么大的军事变故带来的所有安全与政治影响。
“你已做好了你能做的,剩下的事就是其它人要来做好他们该做的。”
说着,他从后背拥住阿妮塔。
阿妮塔却不知道,这场对话其实正是一次告别。
天下的雨落了下来,打在厚厚的劫灰上,地上扑出烬余滩特有的气味,那些植物灰烬的气味。近百里长的烬余滩会在这数十年难得一遇的雨中变成一地泥泞,就像这场人生。
阿妮塔却没有体会到,那是索瓷对她独有的告别。
身外的海蓝得那么清透。索瓷坐在船边,一时无法想像这世界上还满是挣扎在泥泞中的人。
他此次出海已近两周。他是一个人出来的。阿米黛尔号是一艘很好架驭的船。何况,他第一堂航海课就是在这船上上的,他对这条船早已熟悉无比。两周以来,他一直在寻找着传说中的翳城。他本能地感觉到:翳城距离明城绝对不会远。可正如十九区一样,翳城也一直是梵帅暗中进行的计划,享有军中最高的绝密等级。明城中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这些天来,出了浮桑港以后,索瓷已先后到过长石塘、夫人海、坠楫渊与浮槎海,却都没找到传说中的翳城的线索。而伶仃洋的一行,却让他招惹上了海族的注意。共有三支海族一路在尾随、追杀他,雄虺、土伯与黑齿。所以才有了那场焚舟之战。
想到这儿,索瓷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歼灭跟踪自己的海族,就算他找到了翳城,却被跟踪者窥破了梵帅的秘密,那哪怕自己是索尔隆与阿米黛尔的儿子,梵帅也绝不会原谅他了。
他此时凭救生舱漂浮,已漂浮了三天。虽然没有回头,他还是感受到了身后舱内那个女子鲜活的身体。再有几个小时,那女子眼睛与神经系统受到的伤就可以愈合了。自己终于可以再度开始寻踪之旅。不知怎么,他此时心里反而一片宁静,将那片叶笛叼在嘴里重新吹了起来。吹时,脑中想起的却全是明城。他生于那儿长于那儿,在城中时,因为身在局中,反而不容易看得清朗。如今,身处海上,遥悬天际,仿佛倒能把那城里的人与事看得更明白了。
好久,忽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城……原来是那样的。”
索瓷一回头,看见舱内那女孩儿原来早醒了过来,眼睛上蒙着自己涂的“生机膏”,满脸暇想之色。
他知道她是一个浮海民。所谓浮海民,是当年未世天劫之际,没资格逃入明城,却凭着自己坚强的意志存活下来、此后依海为生的残存的人类。在索瓷的心里,始终觉得,做为一个明城人,自己是亏欠着他们的。
“那城里有多少人?”
“两千六百万。”
“两千……”瑛哥喃喃地、无意义地重复了一声。
这数字太大,对于她来讲毫无意义。她无法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地方会聚集起那么多的人。不过,她刚在索瓷的笛声里“看”到了那个宏伟的明城,看到了东皇太一城,看到了河伯城。像也看到了雨夜的街道上,那一窠窠红的灯、绿的灯,连成线的车灯……这个男人,有一座城……这是她得来的唯一的印像。
“城里住着……好吗?”
她好奇地问了句。
她还沉浸在笛声的印像给她带来的眩晕感里。
索瓷温和地说:“怎么说呢?你潜过水吗?”
这话唐突得本该让瑛哥愤怒:她、一个海的女儿,潜没潜过水?部族中,除了岑子,还有谁敢跟她比潜水?
可这男人的语气如此温和,温和得无法让她动怒。
只听索瓷接着说:“当然你肯定潜过,应该比我潜的更深,更频繁。城里的生活,可能就像你潜在水下时的感觉。有珊瑚林,有鱼,有贝,有山脉……全不像水面上这么简单,一切都复杂而又危险。住在城里,应该就跟你潜在水下时感觉差不多。”
瑛哥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本能地应了一句:“这么说,你们,就像是那些海族?”
索瓷忍不住笑了:“没错,我们跟海族其实差不多,我们活在复杂的多维界面里,跟你过的日子可能不一样。你大多时毕竟不在海里的。”
他放眼向天边望去,想像起浮海民的生活,一望无际的海与一望无际的天,两片薄薄的二维的交界里活着这些浮海的人。他们的生活可能很艰难,但生命、在这里,会相对简单吧?
正说着,索瓷与瑛哥同时觉得船底像突然被什么尖利的东西一撞。海族……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索伸手转身就去捞瑛哥,却发现船底已被被刺破了,汩汩的海水正翻涌着往上冒。他的动作相当快,一伸手,已带住瑛哥的手腕。可船,瞬间就已被掀翻了。在它掀翻之际,索瓷已抱起瑛哥,双膝一屈,身子一耸,已跃到船外。
他跳得相当远,驭空堂弟子的底子这时就显露出来,直跃出两三丈的距离,才迅即抱着瑛哥一头扎进水里。
入水后,他就疾速地往下沉。
索家的子弟受到过整个明城最好的教育。哪怕在水底,他的动作依旧敏捷已极。他转瞬间已带着瑛哥扎入十来米深的深水里,不远处有一处色彩斑阑的珊瑚礁,他双腿一蹬,就朝着珊瑚礁那边遁去。直到躲入珊瑚礁深处,他心底才略微放松,双手抓紧瑛哥,把她紧抱到自己身边,却见瑛哥眼睛上涂的生机膏已被水冲散,一低头,看到她正睁开眼,双目明明地看着自己。
索瓷历来是被人看着长大的,却头一次被看得心底如受轻轻一刺,许是因为在水底,许是身边的珊胡太过鲜艳,许是那双水底的眼更显得清灵水透,索瓷只觉得,自己被人这样一眼看下来,自己整个人就像被快门咔嚓一下、捕捉了进去,被关进一个心的暗房,会在里面,受各种化学激素的冲刷,慢慢显影,定形。只是自己将永生不知道那照片里的画面会是什么样儿。
他拖着瑛哥躲到一块礁石的后面,却猛地觉得后腰被轻轻一扎,然后,那麻木感瞬间就向全身传递过来。
他知道:完了!
他来得及做的最后的一个动作就是,凭着最后的一点意念,双手一推,把臂里的瑛哥远远地堆了开去。脸上只来得及做出一个“走”的表示。
“瑛姐,瑛姐,我们总算把你救回来了!”
救生仓上面,鱼皮高兴地跳着脚说。
瑛哥举目望去,只见张界,果木里,岑子,鱼皮都在。索瓷中了毒刺昏迷地躺在舱底。张界与岑子,果木里正低头研究那救生舱的材质。见到鱼皮抱着自己从水底跳到船面上时抬了下眼,个个眼中都是欢喜之意。
只听鱼皮笑叫着:“瑛姐,那晚你还说你货也要,船也要,船上要是有人,那人你也要。现在,货没了,船没了,可人还在。这个家伙,这么拉风,咱们可以痛宰明城好大一笔赎金吧?”
张界几个虽个个眼中都是笑意,却不似他那般跳跃。一个摸着那船壳喃喃自语道:“明城里果然都是好东西。这东西,白白的,刚刚我们试过,居然漏了水也不会沉。不一会儿,岑子刺破的口子它居然还自己长上了。真是稀奇。”
果木里是几兄弟里的老大,他沉稳地看向瑛哥:“这个人,咱们怎么处理?”
瑛哥一时望向躺在舱底的索瓷。
她沉着声音问:“给他上了解药没?”
鬼鳐的毒,一时半刻内不给解药,是要害性命的。她眼睛尽量不去看舱底的索瓷,因为不想显得太介意。
说来奇怪,跟他一起在海上漂的三天,那三天里,她仿佛失了魂,过去也没了,未来也没了,甚至都很少想到张界他们几个。她现在想起这几天的心情都觉得有点恍惚。
现在,她的小伙伴们再次聚齐了,虽然少了三个,但往日的生活,那种熟稔感重又笼罩了她,以至让她怀疑这几天是不是做了个梦。她不想去多看舱底的索瓷一眼,像梦醒过来的人突然意识到梦境的荒诞与虚假,都不好意思再提起一般。
她有意地压低了喉咙:“看来,咱们得回部族一趟了。这么多海族突然出现在咱们这块水域,必需得告诉螭姥姥。整个部族要不要迁徒,得听她的表态。”
想起再次迁徒所要面临的苦,瑛哥都有些恨起躺在舱底的那个人来。好端端的他从浮桑港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说不定,他那场焚舟之战,会危及她整个部族的生命!
她朝西方看了看,脑海里,像又看到龙钟的螭姥姥伸着她因为痛苦而关节变形的手,正坐在几块破木头上结网。她像都看得到姥姥手里的织网的梭,从小,她就是这么看着螭姥姥结网看过来的。那每个网眼,都织着她的部族,那才是她的人生。
接下来一整夜的航行。岑子、张界,鱼皮,果木里四个男人没完没了地划着桨。
这枯燥的桨声贯穿了整个夜,划动的男人的臂膀也填塞了整个夜。机械、单调、艰苦、寒冷,这些东西都将伴随浮海民的一生。
航行到后半夜,远远传来鲸的歌唱。瑛哥一直没说话,那四个小伙子也就不开口。可那一瞬间,瑛哥耳边似乎又依稀地响起了叶笛的声响,可这幻想中的声音马上被鱼皮打断,只听他叫道:“开门礁,到开门礁了!再有十几哩,咱们就到了。”
曙光跃出时,船四周,现出了一片礁石之海,数百块礁石高高低低地耸立着,割裂了水面,逼窄了视野,却也有了局促的家的感觉。远远的礁石上,正有人放着哨。见到他们来,那些礁石上就传出了海螺的鸣响。
瑛哥看着那些礁石,想起有哪些是她从小爬过的,她还认得出哪块锋利的石棱上割出过她的血。如今,她们的部族人口又经历了一轮增长,一共有一百七八十人了。不过,真正守在家里的,也就是那七八十口老弱病残。
这里的礁石密布,简直像个迷宫。当然这里的水也不深,海族们一向不到水浅的地方活动。远远的一块大礁石上,层层叠叠地用木头搭出一些平台。木头在她们这里是极难得的材料,他们艰苦地从海里捞出的那些资源有很大一部份主跟明城用来换木料了。那块礁石岛上,四周到处都晒了网。这里是他们部族活动的中心。但瑛哥眼里几乎都没看到别人,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外婆,螭老太。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船靠近了螭老太所在的木排。瑛哥才跳身上去,果木里几个立时就系了船,屏声静气地站上木排。
螭老太是他们的族长,跟瑛哥在一起时,越显出她那些因为风湿、痛风、类风湿而扭曲的关节是多么怪异。她穿着鱼皮服。哪怕是夏,还是一层层穿了那么多。她混浊的眼睛全盯在自己手里的梭子上,抬都不抬一下。只听她边咳着边抱怨:“你们几个,这一出去有多久了?居然好意思弄个空船回来。你们带回来了什么?年纪轻轻,正当力壮,却能指望你们什么?”
她一唠叨起来就会唠叨个没完,这是她的武器,整个部族的人都怕她这样。螭老太可以一口气把别人一年的话一次说完。但……她不唠叨时才是最可怕的。四个年轻人紧张地听着,还是鱼皮最先忍不住:“但是,我们这回带回来一个人!”
“人?”
螭老太鄙夷地说。
“你是说一张嘴吗?除了长了一张嘴,要吃要喝,人还有什么用?咱们又不是赤屿礁的那群蛮子,他们饿了时可以吃人,人对咱们有什么用?”
鱼皮被她一串话噎得张口结舌。果木里在旁边斩截地回道:“这是个明城人。”
螭老太像终于起了点儿兴趣。
她慢悠悠地扭过身子,终于肯屈尊看一眼他们划回来的救生舱了。每个人都知道动作对螭老太究竟有多痛苦,所以她动作虽慢,却让所有人充满了尊敬。可螭老太看到那救生舱时,动作忽然加快了,惊得瑛哥忍不住迅速地上前一步去扶她。可她已颤微微地站起,手指着舱内昏迷的人,声音忽变得极度尖利:“阿米黛尔的儿子!你们给我抓回了阿米黛尔的儿子!”
说完,猝不及防下,她猛地给了瑛哥一个拥抱。
“好孙女,好孙女!”
从六岁起,瑛哥就再没被她拥抱过了。
然后,她只听到螭老太尖利地笑了起来。她那笑声,像比尖石礁上最锋利的礁石还要尖利。她一边尖笑一边咳着:“阿米黛尔,这次,你就是从浮桑港一路哭着给我游过来,我也不会饶过你。阿米黛尔的儿子,报应啊,天报应!可教他落到我的手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