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跟蓝妮对话,已经让金玮玮日渐有份困难。但金玮玮不会让一个蓝妮破坏自己的威望,也不相信蓝妮有能耐脱离自己的掌心。所以,大多时候,金玮玮还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有没有认真阅读我的邮件?你的数据报表并不精确,你目前的工作态度让我很不满意?”
金玮玮在元旦假期结束的第一天,正式入驻林肯的位置。
撤去了祭奠的鲜花,把自己的电脑安放到当初摆放花瓶的位置。
再一次冲上两杯热牛奶。玮玮坐在林肯坐过多年的皮椅上举杯:“林肯,让我们一起暖暖胃。”金玮玮两眼满含着感情,但不再有以往肃立的身姿,脸上也不再有习惯性的谦卑。终于,金玮玮可以平视桌面上定格的林肯。
金玮玮能够踩着上班的钟点,进入到曾经林肯的这个宽阔的略显空荡的大房间的次数并不多。比较当初林肯往返于飞行的时间和频繁,在金玮玮而言,已经是有多而绝不会少于林肯。不得不飞。没有一件事情让金玮玮可以省心。金玮玮感觉身下的皮椅,并不足够安稳。
喝下暖暖的牛奶,心底有了份自信。金玮玮开始按下内线电话,逐一地传唤各个部门的人员进来,报告给她需要了解和做决定的事项。
金玮玮把与蓝妮的谈话放在最后一位。
“蓝——”金玮玮按着内线,语调亲切而威仪:“请进来。”
走进来林肯以前的办公室,落座以前和林肯面对面微笑谈话聊天的软椅。蓝妮略略地仰望着金玮玮。
曾经这样略略地仰望着林肯。坐在同一个位置,仰望的幅度基本没有区别,感觉却是如此之大的落差。理智已经逐渐让TTC团队每一位成员接受:林肯离去了,再不能回来。悲痛随时间一点点淡化。TT中国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停止运转。而且,即使有什么问题,它那庞大的链动效应,也自会滑行一段。
一个时代的结束,所产生的影响并不是立时三刻就能显现的出来的。但目前,人们看到的是一个非常暗淡的前景。原因是什么呢?是没有人愿意接受现实,只想着林肯的好,让任何接替林肯的这一个人,在众人眼里都经不起挑剔。
尤其坐在林肯的位置上,TTC现任的执行官,是大家太熟悉的金玮玮。
蓝妮略略仰望着金玮玮,等待她发布命令。新近招聘入职的杰森,毕恭地伴在金玮玮一旁,躲着蓝妮的视线,略显出一份不自然的表情。
金玮玮对TTS没有感情。以前偶尔作为TTC的领导去看一下,大都是跟在林肯后面,基本上没有发言的空间。当然,她也不需要发言,她只需要跟着林肯去出席会议,表示自己是TTC的XXX就行了。
也曾经独自去过TTS,想表现自己的能力,却立马被当时的总经理给了个下马威:“金玮玮,想在我这里指手划脚?你还嫩了点!信不信我现在就打报告给林肯,让他把你下放到我手里来,保管呆不够三天,你就得给我哭鼻子走人!”
事实上,金玮玮当时就哭鼻子走人了。这份羞辱让金玮玮从此对TTS避之不及,生不出感情。可以解释为历史渊源造成。责任似乎不在她。虽然接替了林肯的工作,但是金玮玮自知接替不来林肯的人格魅力,也抵达不到林肯的精神境界。
她也许无法理解林肯,想象不出林肯当初是怎么做的。况且,林肯当初怎么做做什么是应该的是必须的;做到现在,TT中国已经形成了这个庞大的规模。再要往下做的人,怎么做,也可以不比照着林肯一样去做了。
所以金玮玮对TTS的淡漠,甚至厌倦,甚至想抛弃,站在她的立场是可以理解的。她还如此年轻,只是一个受到意外机会青睐的普通白领。
林肯去世前她只是一个办事处行政经理。虽然林肯逐步在下放签字权,也逐步让办事处的成员向她汇报。但是她的资历,阅历,经历,她的专业水准,教育背景,都还局限在管理好一个行政办公室的范畴之内。
她是一位优秀的执行者,却未能达到一位高层管理者的水平。她有强烈的使命感,但还来不及拥有丰富的人生积累。
而在这个时候,林肯突然撒手去了。一副超重的担子猛地压在肩上,金玮玮自然有些承载不起。
挑着一副担子跄跄赶路,脚下的路却不知通向何方。既惶惶不可终日,又不得不逞强。这就免不了犯错误。金玮玮首先错在把蓝妮当成了对手,而不是推诚相见,让颇具人气的蓝妮心悦诚服地做一名得力助手。她不经思索地把蓝妮调到自己身边,让蓝妮与外界隔绝。紧接着大量招募新人。让刚进入TTC办的杰森负责采购,直接向她汇报,并承诺杰森就是以后的采购经理。
蓝妮的邮箱里再没有美国、巴西、新加坡方面的邮件,仿佛,她做了林肯的陪葬。任何一位总裁来到中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蓝妮唯一还可以做的工作,是继续林肯以前的思路,与TTS采购部的同事一起,构思采购部的组建方案。但已经无法正常进行。
身为TTS总经理的凯文,把蓝妮进入TTS视作了林肯对自己的不信任,凯文曾旗帜宣明地反对蓝妮任职TTS的副总经理。理由是蓝妮才进TT不到两年,论资历阅历,按贯例都不符合条件。
但林肯的决定是不可更改的。凯文反对无效,自然不免耿耿于怀。不过,对走在林肯身边的蓝妮,凯文倒还是做到了笑脸相迎。在林肯去世之前,与TTS一年的签约期将到,凯文递交了辞职报告,林肯没来得及回复就住院了。在林肯的安葬仪式结束后,戴维代表TT总部竭力挽留过凯文。
也许是林肯的去世留下阴影,也许凯文去意已定,凯文拒绝了挽留,但是愿意做到年终,配合代总经理鲁诺熟悉一下管理。
鲁诺是加拿大人,原来就职于TT加拿大,被派遣来到TT中国,担任TTS的常年技术顾问。
鲁诺有些八卦,有点私心。曾经为丢失了三百元人民币,要求米兰达作为公款损失销账,理由是丢失的是他在米兰达手下预支的生活补贴费,理论上应当算作公款。米兰达拿着鲁诺哭笑不得,对鲁诺在经济概念上的小气很不可思议。
鲁诺一来成都,就爱上了中国这所谁来了都舍不得离开的城市。为了工作和生活方便,鲁诺专门买了个翻译通,很认真地学习中文。司机黄峰的英文名字:耶鲁比,就是鲁诺点拨着翻译通给喊开来的。
Yellow,是黄色的意思。
Bee,是蜜蜂的意思。
黄峰。在鲁诺的翻译通里翻译出来的中文,就是:黄色的蜜蜂。而英文里面,黄色的蜜蜂,用中文发音,就是:耶鲁比。
耶鲁比耶鲁比耶鲁比,直到大家叫开了耶鲁比,可爱的鲁诺笑容可掬。
凯文在离职之前,会同鲁诺签署了自己作为TTS总经理的最后一份文件,是免去蓝妮在TTS的副总经理职位。凯文的理由冠冕堂皇:一个已经调离的人员,怎么可以把据一个如此重要的职位?
鲁诺曾经想把据蓝妮,作为自己的专职翻译,被林肯一口回绝后耿耿于怀,转嫁幽怨给蓝妮,认为蓝妮没在关键时刻投靠自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加之对凯文推荐自己作为TTS的代总经理深怀感戴,所以对凯文的提议举双手表示附和。
金玮玮参与了这份任免书的出台。回来对蓝妮说:“一个空职位没什么意义,免不免都一回事。以后你的简历里,我可以给你写上去。”
蓝妮再次无语。
蓝妮不想告诉金玮玮,自己在TTS的邮箱已经被清空。从宽带网线到通讯录到进门卡,一无例外地被取缔。凯文在离开TTS之前,抹去了蓝妮最早在TTS作为一名普通员工得以被认可的所有痕迹。
凯文当初对走在林肯身边的蓝妮付出了多少殷勤,如今都是他雪耻的决心。
金玮玮当然不知道这些细节。她不需要知道。她只觉得担子太过沉重,想甩掉包袱。甩包袱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TTC与TTS的一切往来截断,分成两部分,不想再去管TTS。
“那样子一个破厂,纯粹一包袱,管起来有什么好果子?”金玮玮只想着轻装上阵,却完全没想到,把守住林肯以生命为代价垒筑的江山,才是自己赖以立足的根基。
TTS最关键的部门就是林肯派蓝妮前去任职的采购部。TTS一年的采购任务在林肯时期已经接近一个亿。把蓝妮放到这个位置上,包含着林肯对TT全球供应链的高瞻远瞩和强烈的使命感责任心在里面。
大凡人都想进入采购部。这个部门最容得实惠,也最容易出现腐败,最可能控制不住局面。一从收购成功,林肯就一直在思考怎样才能把这个部门理顺。几经考察后林肯派出一个自己比较信任的人,这就是蓝妮。
林肯派年轻而不够资历的蓝妮去TTS任副总经理,分管采购,是经过美国总部的批准的。所以,蓝妮的失踪或蒸发,早晚会引起美国总部的注意。金玮玮没有预前考虑到这个问题。
“蓝——”金玮玮稍微地斟酌了一下开篇词。跟蓝妮对话,已经让金玮玮日渐有份困难。但金玮玮不会让一个蓝妮破坏自己的威望,也不相信蓝妮有能耐脱离自己的掌心。所以,大多时候,金玮玮还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有没有认真阅读我的邮件?你做的报表,数据并不精确,你目前的工作态度让我很不满意?”
“我没有办法做出让你满意的报表。人家报出来的就是这个数据,我难道擅自去做更改。我没那本事。”蓝妮直截了当地回应。
“那你有本事做什么?”金玮玮冷冷地问:“难道你只会做传声筒。”
“不错,我就是在做一个传声筒。”蓝妮自嘲地笑:“现在我还能做什么?你自己清楚。我做什么都不能让你满意。我已经被免职,你却要求我去向各基地收集采购预算。人家凭什么要报告给我?看在以前的工作关系上,给我一点面子,千方百计把数据收集上来,整理填进表格发送给你。你根本不认真分析就打回来,说我没有做到百分之百的精确。我倒是想问问,你是以找茬为乐趣,还是真正的不懂业务?”
“你——你什么态度。”金玮玮“呼”地坐直身子。
“我——我去做。”杰森聪明地逃之夭夭了。
“你不要跳,我还没说完——”蓝妮也坐直身子,直视着金玮玮的眼睛:“我先告诉你这个数据不可以精确的缘由:TTS,TTM,TTZ,合起来算,虽然可以说是TT中国供应链的一大基地,但它们毕竟是各自独立的企业。各自有不同的实力和具体背景。TTS的预算我是参照前三个月的生产量来预算采购量——仍然不能做为最终数据,TTM通常是提前订购一批材料,放在库房里慢慢做产品,更不能以此类推它的年采购量。那么TTZ呢,更是产品规格不一,产量分布不均,资金周转期不确定,拿出来的数据每分钟都可能改变。”
“你的意思是一切都不可以预算?”
蓝妮盯着金玮玮:“你要预算,要拿去做什么,你应该事前给我一个说明,你什么都没有交代,我尽力把它做出来了,心底根本不知道它的用途,我怎么让你满意?我恐怕能让你满意了的数据,会是一个谁都担负不起责任的后果!”
蓝妮举起右手,挡住金玮玮欲怒而发的回击。平静地说出最后一段话:“ViVi——我想,我们以后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这样近距离地说话了,请让我把话说完。不论以后,我还会不会为你工作,我想提请你注意一个问题:请你学会尊重和信任你的员工。只有那样,你才能获得真正的尊重和拥戴,而不是违心的服从。”
“我需要的就是服从。”金玮玮强调:“绝对服从!我需要让你知道我所有的思路吗?我可以回答你,我不需要。”金玮玮再一个反问:“换做是你,你会告诉你的下属,你全部的想法,你会告诉他们吗?”
“我当然会。我会把我的要求明确告诉我的下属,并且随时提供给他们所需要的帮助。我会信任我的下属,因为没有了起码的信任,所谓的上下级关系随时都可能瓦解。希望你早点明白这个道理。”蓝妮直端端地注视着金玮玮。
金玮玮不想继续这次谈话了。蓝妮的态度令人不满,但金玮玮不想花时间和蓝妮争辩。她把握着主宰生杀的剑柄,蓝妮也就只能在掌心里打打跟斗,她怕什么。况且,金玮玮有着太多的事情,她下午又要飞。
金玮玮按下内线电话:“萨娃——”并不去对接蓝妮眼睛,说:“我自己知道要做什么。你不需要知道的太多。”
这个时候,蓝妮比其他的员工更深刻地感觉到了TTC的不稳定。林肯离开不过两个月,人心已经在浮动,有些人已经走了,有些人在寻找新的去处,不能走的就维持观望。本来很精良的团队开始了八卦。
每天都有人通报:老大今天陪哪位总裁去了什么地方,明天又要陪哪位总裁出访,每天都有人在议论,老大把哪位哪位大区总裁,当自己的私人物品一样独占着,不让人靠近半步;还有,谁又给老大送来大束鲜花,谁还在给老大发英文短信。而老大本人呢,每天在飞机上飞过去飞过来,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自以为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一副神秘莫则的神态,殊不知身后有那么多张嘴,那么多双眼睛,你一个大活人,如何隐身逃循。
蓝妮深深看了金玮玮一眼,起身离开。出来看见杰森正闲着,便问:“杰森,你不是出来做报表吗?做出来啦?”
杰森嬉笑着脸,说:“我哪里做得出来啊,这不是给领导下一个台阶吗?总得有人做泥水匠吧。我就一个和稀泥的料,和到哪天算哪天吧……”
蓝妮哭笑不得,瞪他一眼,回自己格子里去了。
林肯,你记得这样一段歌词吗?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涛走云飞,花开花谢,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林肯啊,我真的很想,却很难真切。君子不是不知,是容。那么林肯,你何所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