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欧阳薰衣和香妃

震惊之后，温暖重生，相依为命也斗智斗勇。威慑就在那里，向罪过逼近，天性暂时取代了社会责任。日复一日……

欧阳薰衣用长长的呼吸去驱散心底的积郁。

无论如何，生活都还在继续。小香妃就在那里，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尚未生长出语言功能的儿童。欧阳不断地按亮手机屏幕，她看时间，每秒每分都在她的视界里停顿着。她希望它走得快些，像流失的岁月。或者她在等待，除了冉香和欧妃娅，等待下一个拜访者，他可能是警察，他们可能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

她很快领教了香妃的倔强，她不常哭，却是想起什么时候要哭，嘴一咧就开始。一哭起来，泪珠子就像断线的珍珠儿，大颗大颗的四处飞溅。好在，香妃的哭是收放自如的，刚刚还哭得肝肠寸断，转眼已经啥事都没有了。最好的一点是，香妃怎么哭都不影响自己的吃喝和睡眠。她该吃吃，该睡睡，吃饱了，睡足了，自然不哭了。

给香妃喂过水，欧阳把新鲜的煮鸡蛋剥开，瓣开来蘸上些许酱油，喂进她嘴里。刚刚煮到火候的鸡蛋黄，呈现着一种透明的金色，香妃吃得特别开心，她能吃下去整个一只鸡蛋黄。

新一轮的哭闹却不知为何，一直哭到筋疲力尽。

有时候，香妃坚决拒绝欧阳的怀抱，她会充分利用一双细细的手臂，执意要到床垫上去。她跪趴在床檐边的地毯上，唔唔呜呜的哭着，用鼻子在被子上闻着，渐渐的就安静下来。

欧阳小心地给她调换好姿势，轻轻给她盖好被子，让她就那样一半趴在床垫上，一半跪在地面上睡去。她无可奈何的坐在睡熟了的香妃旁边，看着她撅起的小屁股，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想起冉香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情景，欧阳一阵释然，一阵心酸。

回忆是甜蜜的，也是苦涩的。

冉香一岁的时候，有一次奶奶赌气甩手而去，那时欧阳正在上函授大学赶着考试。她把孩子送到外婆家，外婆却说已经与姐妹兄弟邀约好，要去乡下老家。不得已，就找了居民弄里的一个婆婆暂时带她。冉香已经很会说话，她每天不停地向带她的婆婆央求：“婆婆送我回家，我婆婆爷爷就在楼上。”

那婆婆说：“这孩子啊，再这样没完没了，我就真把你送回婆婆爷爷家去啦。”没想到，过了不到一周，冉香还真的在夜半三更就给送回了爷爷家。因为那婆婆家的老爷爷突发脑血栓。

那时外婆还在乡下老家，就爷爷和舅舅在家。冉香坚决不要爷爷和舅舅碰她，没办法，爷爷也是气得把她扔到沙发上，她才不那样尖锐的哭闹。冉香在沙发上独自卷缩着睡了一宿，等到天

亮，舅舅送她回到欧阳身边，冉香满头凌乱的头发，衣衫单薄纽扣歪斜，满脸哭痕的那副模样，欧阳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觉得这心好痛，好痛。

香妃成了冉香。冉香不是香妃。

香妃睡一觉醒来驯顺多了。她坐在临窗的儿童坐椅里，安静的让欧阳给她洗脸搽香，然后高高兴兴地吃着水果和饼干，眼珠子滴溜溜的四处瞅着。欧阳扶她学习走路。香妃特别喜欢自己脚上那双小小运动鞋，她穿上鞋子，把脚抬起来，让欧阳观赏。“哇——香妃的鞋鞋，好漂亮啊！”欧阳就夸张地赞赏一番。

香妃呢，满脸的得意洋洋。

但香妃的两只小腿仍然搭不上力。欧阳发现，是学步车的座垫过高，香妃想要移动时脚掌够不到地面，就只能用脚尖，才勉强接触得到地面。欧阳要改变这个状态，就必须不断的让香妃的两只脚踏在地面上，即使她不会抬腿行走，也让她的脚掌往前移

动。这样反复下来，很快就见到了成效，香妃可以踢踢踏踏的，学着迈步走路了。

香妃举起睡裤，比划着让欧阳把它围绕在她的腋下。欧阳把她框在两个裤腿之间，在后面稍稍的拽着裤腿，她在前面就踢踢踏踏地学着走路了。

走了几遭，她们走进厨房间。香妃把欧阳引到橱柜跟前，指着上面，咿呀的要欧阳给她拿巧克力豆。香妃知道那上面有巧克力豆，也知道欧阳对她的嘉奖就是巧克力豆。她一当感觉欧阳应该嘉奖她的时候，就会把欧阳引到橱柜跟前，用小手指着上面的盒子，咿咿呀呀的向欧阳做着各种讨好买乖的表情。

香妃鬼得很。

欧阳把香妃牵到旁边一张木椅跟前，让她扶靠着椅子，自己就转过身去给她拿巧克力豆，刚走到橱柜跟前就发现香妃快速的冲了出去。她完全丢开了牵引，独自冲出房门，冲向楼道。

“香妃——”欧阳惊叫着扑上去，还是晚了一步。

香妃歪歪斜斜的猛冲出去，没多远就一个扑呛摔到在地面，立时发出撕裂般的哭叫，哭得欧阳毛骨悚然。把香妃抱起来，欧阳惊恐地看见她的左边脸给碰擦出了一抹青紫的痕迹。

欧阳吓坏了，想不出晚上该怎么交代。只能顾着眼前，一边抱着香妃哄拍转着圈圈，一边先给她脸上的淤痕涂抹上一层凡士林。凡士林是香妃平素用来滋润小屁屁的。这会儿拿来派上这个用场，欧阳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惊天动地的哭了一阵，香妃在欧阳怀里又睡了过去。欧阳小心地把她放进被窝，又给她抹了一遍凡士林。这次欧阳眼睛也不敢眨一下，一直守在她跟前，想着怎么做交代。熟睡中香妃哭得通红的小脸逐渐恢复到常态，欧阳惊喜的发现她脸上的淤痕也在逐渐的消散。赶紧继续给她抹泛士林，到她再一觉醒来时，已经几乎看不出痕迹。

欧阳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渐渐的，欧阳薰衣和香妃相依为命了，她们一天比一天更亲近，更密不可分。香妃不可能上幼稚园，欧阳决定教她学中文，每念出一个词汇小家伙就笑个不停，两只手乱抹鼻子眼睛，抹成一张花脸。听中文发音时间长了，香妃有些惊奇地打量欧阳，像发现了新世界，那神情真是可爱极了。

跟香妃在一起的时候，欧阳会暂时忘却一些忧烦。

香妃跟冉香睡，仿佛冉香就是她的妈妈。欧阳再怎么对她好，她还是跟冉香亲，每次跟冉香分别，都哭得撕心裂肺。而每天第一眼看见欧阳的时候，香妃就会显出心烦意乱的神情，好像知道欧阳是把她和冉香分开的罪魁。一眼看见欧阳，她原本嬉笑着的脸一下子就会哭哩巴西。还会设法调转视线不和欧阳照面，要是正坐她的婴儿座里，就会当即抓起搁板上的任何物件往地下扔去。

香妃一不高兴就扔东西，扔东西之前她必定滴溜溜瞪起眼睛盯着欧阳。“香妃，不许扔东西！”欧阳这里话音落地，她那手里的东西也就随之当啷落地。“香妃是个坏坏的小东西。”

坏坏的香妃，要跟欧阳斗智斗勇，还是很难斗得过去。她扔东西就扔，反正汤勺是铝的，水壶是塑料的，吃剩下的都是不值钱的，她一边扔欧阳一边捡，不厌其烦。香妃不会说话，她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不比任何人差。每天总有一番闹腾。她会哭着挣扎着从床垫上奔下地去，在地面上爬着去四处寻找冉香，找不到就往门外爬……

香妃终于消停下来，安静睡去。欧阳疲惫不堪，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入睡，她满脑子的思绪像一堆乱刺，扎着千百处神经。她就要死了，死于心脏病。她看到香妃摇撼着一具僵硬的躯体，呼天抢地地嚎啕，欧阳千疮百孔的心脏喷涌出泪水，迷蒙了她的双眼。

欧阳的胡思乱想被醒来的香妃搅散了。香妃睁眼看见欧阳泪水模糊的脸，咧嘴就想哭。欧阳赶紧抱起香妃，给她喂口清爽的果汁，她猛猛的吸了一大口，可爱的笑容就绽开在白得透明的小脸上了。

香妃嘻嘻笑着，任由欧阳给她洗脸搽香香，她极会模仿，伸个指头沾点香香，也给欧阳抹在脸上。欧阳高兴地把香妃的小脑袋捧起，亲了又亲。看着漂亮可爱的小香妃，欧阳觉得生活不再那么让人深感绝望。

笑容像花儿般的香妃，尤其是睁开眼睛的第一个笑容，特别可爱。欧阳把她抱起来，亲吻着她的额角：“我们香妃啊，又像花儿一样开放了……”

欧阳薰衣是个最棒的儿童看护。

香妃也有邋遢的时候。冉香把香妃睡眼惺忪送到欧阳怀里时，来不及给她换下皱巴巴的小睡衣，来不及清洗皱巴巴的一张小脸，眼屎和鼻涕都还挂在上面，黄毛稀疏的脑袋，整个一付还乱蓬蓬的东倒西歪，她就要吃东西了。

香妃一副壁垒森严的神情，拒绝欧阳靠近。

“吃，还是不吃呢？香妃想想——”欧阳耐心地与她互动，“这是个问题，是吗？”香妃皱着眉头，一边把递给她的面包块往嘴里塞，一边随时准备好咧嘴哭闹。欧阳不想惹她，只有继续保持距离。香妃最终会妥协的，一当冉香真正离开，再也不露面，香妃就会不管自己情愿不情愿，张开两只胳膊，求救地向欧阳扑过

来。每当此时，妥协者一定是欧阳，她会感恩戴德地抱起香妃，给香妃无数亲吻。

把香妃抱到窗户跟前，让她看外边的一小片天，其实是想捕捉小松鼠的影子，借以丰富她们的相互厮守。欧阳和香妃，谁都没有更好的选择。

小松鼠真的进入了欧阳的视野，那是狭窄的，想扩张一点宽度并非易事。她诱引香妃的目光，指导她表现稚幼的飞吻。“小松鼠呀，在草上飞呀……雪上的脚印呀，追上小松鼠了……”

小松鼠真的出现了，从围墙上一溜烟跑过来，跳跃着落脚在玻璃窗跟前，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四下张望一阵，惹得香妃又是一阵飞吻。

欧阳每天坚持让香妃吃一只香蕉。香妃经常便秘，她就替换着给她喂香蕉喂水，让她能尽可能通畅。这些天，香妃解便基本正常，欧阳会不断的放她到地面上去走动和爬行，也不断的牵着她的小手扶着她学走路。“香妃要拉巴巴啦？”欧阳问。她不惜仿着香妃做出用力状，和她一起使劲，往往是香妃一次大便下来，欧阳自己也累得浑身的汗。

稍一惊扰，香妃的大便就会忍回去，一忍回去，一天她就解不出来了。一旦解不出来，她就烦躁不安，就吃饭不香睡觉不宁。

“别又邋遢又哭兮兮的让人讨厌。”欧阳一虎起脸，香妃也会察言观色做收敛。给香妃喂过香蕉喂过水后，欧阳就给她洗脸、梳头、换衣服、搽香香。欧阳用食指蘸着细腻的宝宝霜，慢条斯理地给香妃搽抹在眼脸鼻子额头和细细的脖子上。“香妃，香妃，臭美得啊。”给香妃洗脸时，她很是驯服的样子，仰着脑袋眯着双眼，露出一副很享受的表情。

欧阳和香妃绕着房间转圈圈，她唱歌给香妃听，想到哪就唱到哪，有时歌词是老歌词，调子是新调子。这样可以唱很久。

香妃的两只小腿渐渐放慢了踢打的速度，奶瓶从她的怀里滚落在床上，捏着饼干的手也耷拉下来。欧阳停止了唱歌，看看香妃的小脸，感受她微微的呼吸，那翘翘的眼睫毛也轻轻的合拢了。欧阳小心翼翼地把香妃的衣扣解开，让她能够更舒畅的呼吸，然后给她盖上小被子。

“香妃呀，香香地睡吧……”

欧阳慢慢地坐到床垫边沿，拉个枕头，小心地躺下。

好想变成香妃，无忧无虑地睡去。可是香妃真的无忧无虑吗？可怜的香妃，完全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欧阳又止不住流泪，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浸入香妃的小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