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亮不挂在天上，它属于地面，属于多伦多，属于特殊的人群，或者说属于美丽。曾与月亮争辉的红辫子，暂时脱离了某个序列……

蓝月亮咖啡馆的白天，情调与夜色不协调，像行驶在阳光下的列车，你可以观赏沿途景色，甚至评价一番，对比一行，却始终不能进入遐想。所以，大部分窗子是掩饰起来的，窗帘的造型和图案不一，它的制作材料也各异。这就叫个性。更个性的是，这里是情侣的地盘，却不是异性相吸的世界。

蓝岩对冉香有个要求，第一请她喝杯咖啡，第二地方由她

挑选。

他们来到了蓝月亮。“这个地方，该你是老板呢。”冉香似有点调侃，“谁让你是老蓝呢？”她对老蓝这个称呼熟门熟路，蓝岩早就接受了。

“本不该来这儿的，不适合你。”冉香强调说。

“为什么？”蓝岩问她。

“明知故问。”冉香说，“我和欧妃娅常来这儿。”她环顾了下周围，“这里自由，没有歧视。”蓝岩也模仿冉香的样子环顾周围，他说，他成了不自由的人，希望没有被歧视。

“不是不自由，是不自在吧？”冉香紧迫蓝岩的神态不放。

“我刚才不是明知故问。”

“那就是不慎失足了？”

蓝岩笑了一下，暗中夸奖冉香，也为自己和她的谈话提了个醒，这是一次不简单的对话，他该有所准备。

“谈话之前，先问个严肃问题行吗？”冉香问蓝岩。

“严肃不严肃的，都行。”蓝岩只能顺着她走。

“你是我父亲吗？”

蓝岩还是被这问题给噎住了。他不知道，冉香为何有如此一问，她是真的怀疑她的身世，还是另有所指，使他颇费思量。他突然明白了，这是薰衣的错，她可能故意回避女儿这个问题。如果冉香是认真的，那么，她肯定无数次地问过薰衣，而答案也几乎是没有答案。

“我希望有你一样的女儿，但你的父亲不可能是我。”蓝岩如实回答。

“为什么？”冉香笑了，为她的问题和追问，却又有些遗憾。她希望他是。父亲不仅仅是个概念，是个称谓，它应该是实实在

在、活生生的，可以依赖或耍赖，可以请教和咨询，可以寄托什么的那个人。

“可以开始了。”冉香一改姿态，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政治课，生物课，还是社会传播学？”

蓝岩不由得笑了，他声明，他不是老师，更不是教师爷，他们之间只是聊天。“走之前，想跟你聊聊。”他说。

“你要走了吗？舍不下国内的位置，还是放不下其他什么？多伦多不好吗？用不用我代表加拿大……”冉香的嘴巴像连珠炮，把一串问题抛出来，蓝岩笑而不答。

“换个话题。”冉香问，“为什么社会不接受同性恋？”

“不需要接受。”蓝岩肯定地回答。

“我不想再问为什么了，还是开始上课吧。”

“社会是所有存在元素的构成体，从来不排除任何一个分子，否则，社会就不完整，或者说这个社会就蜕变成了畸形。”蓝岩的言谈是随意的，发表的观点却是他一直以来所思考的。

“你该说，有了我这样的人，社会就畸形了。”冉香并不认为蓝岩的表述是成立的，她的理解是，社会对非驯服的事物是排挤

的，排斥的，说明社会是个有条件的构成体，它会给存在元素打上合理或不合理的印记。“如果发生了对某些事物的排除，或排

斥，是社会错了还是事物错了？”

“都错了，或者都没错。”

“等于没说。”

“关于同性恋，我们可以认同，可以反对，甚至可以同情，可以骂，不能否认的是它是一个社会现象，或称为现实，也是人类活着和行走的一个途径。”蓝岩的观点不带有主观色彩，“我不赞成走极端，全盘接受，全盘否定，都不能解决问题。”他倾向于公众的冷处理。

“阻挠就不同了，它首先是个身份问题，也就是权利主张。”听蓝岩如此评论，冉香的目光暗淡下去。她希望他明确表示反对阻挠吗？“身份的权利主张，是最强硬的存在吗？如果这种主张干涉了别人的自由，是否意味着对身份的放弃，被干涉方是否可以背叛身份呢？”

“不如说是身份的不对称，导致了权利主张的不对称，这需要觉悟。”蓝岩说，“传统的问题所在，在于它的固守，也叫顽固，跟它对抗显然需要力量，这种力量是被限制的力量。”他无意鼓励什么。

“我无意放弃身份，我需要身份对称。”冉香以为，相关各方的身份对称了，控制和反控制现象自然就消失了，剩下的就是影响力了。“就像你影响我，我影响你。”她嬉戏而言，“我能影响

你吗？”

“影响和被影响，是一种逻辑行为，这像男人女人。”蓝岩观察冉香的脸，“女人是物欲的容器，男人是情欲的火药，火药装进容器才会有威力。你砸烂了容器，释放了火药，只剩下燃烧，就要把自己烧干净了。”

“干净好啊。”

“如此干净就是虚无。一个人把生命活到没有了性别特征，或者丧失了表现性别的机会，这个虚无，是与人类延续生存梦想背道而驰的，更谈不上影响力。”

“正因为梦想，爱才要纯粹，一尘不染。”

“不可能一尘不染，除非本身就是尘。”

“你不也是吗？”

冉香获得了工作签证，律师事务所为她介绍了一家会计楼兼地产公司，岗位是前台，也就是接线生，相关的专业岗位需要等待机会。

欧阳薰衣感到欣慰的是，冉香和温渡成了同事，尽管冉香高兴不起来。她们还是拥有了一份晴朗，暂时避开了又一次逼近眼前的风暴中心。欧阳的心情依然不确定，但她放弃了以绑架的方式把女儿带回国的解决办法。这是一种近似疯狂的阵发性臆想。

人们对于灾难，本能的有一种抗拒和抵触，但当其真正摆到了眼前，几乎没有人不是最终以配合的态度去承受和忍耐。因为，基本的事实一再的告诫人们，要来的始终要来，任随你要死要活要颠要狂，有些事实就是以不可改变的姿态出现，绕不开也躲不过，只能接受。接受命运吗？

生活似乎步入了常规。冉香每天早上八点出门，晚上六点下班，七点半左右回到家里。蓝岩借住在温渡的房间。温渡的上下班时间仿佛不确定，他只有一次是和冉香一起出门的。

严冬就要过去了。欧阳薰衣和蓝岩的爱情却在多伦多搁浅。它甚至不曾有机会触礁，更没有冻僵的海岸，只能停滞在芬奇大道上，那灿烂的冬日的阳光带不来温暖。天缺一块有女娲，心缺一块很疼痛。这是欧阳与冉香的世界碰撞的感受，挪用到她和蓝岩的世界，更贴切。

欧阳回顾与蓝岩的世界，她跟这个和“蓝颜”谐音的男人，有过懵懂的青春片段，有过断续的书信往来，他在她的视线边缘游弋，偶尔出现，转瞬离开，让一双眼睛仰望，叫一颗心空悬。如何填补初恋的残缺？欧阳不再思谋什么了，生命对于她有着太多的残缺，只有女儿是上帝的慷慨馈赠，却让她以生命的疼痛作为交换。

芬奇大道是沉默的，可怜的阳光不温暖，就算侵入两个人的内心世界，也距离温暖尚远。在欧阳的记忆中，她与蓝岩的交往总是这样，亦步亦趋，亦远亦近，无论是牵手还是挥手告别，都有着太多的挂碍和无奈。他们曾经走得很近，像被一支箭射穿的两颗心。他们曾经若干年不来往，如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蓝岩并不愿意回顾，他与欧阳的世界是不清晰的，但也不能说是模糊的，过往的故事或情节属于碎片式的，组装不成完整。当下，他放弃了组装，或者正在拆除一种叫障碍的事物，建立新的结构。多伦多注定是一个转折点吗？北京的分别，之前，之后，他和欧阳彼此所思谋的是否一致？

芬奇大道呈现出无形的轨迹，一个人的思绪是左轨，一个人的思绪是右轨。

欧阳走过漫长的铺满冰雪的石板路，裤腿和鞋帮总是被积雪湿透，她用激越或者高昂的旋律，伴着一路歌声一路悲壮的走过。她和蓝岩会在某个岔路口，在一盏街灯下，在风雪之中伫立着。他常会接过她肩上的挂包，给她扑打身上的积雪，然后相互携挽

着，去超市买菜。他们在超市停留的时间最长，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挑选最便宜的蔬菜。欧阳的持家本领是，把原本廉价的菜品做出个色香味俱全。

有些时候，超市会有断胳膊少腿的螃蟹论包处理，每包约两三斤重，两加币就卖掉了。一开始，欧阳基于面子，也基于对螃蟹成色的怀疑，一直没敢光顾。后来经不住诱惑，斗胆去试过一次，就吃上瘾了，便经常去候着，等着打折螃蟹包摆到案面上来。打折的螃蟹其实都是活的，她买回来把它们清洗干净过一道开水，每只剁成四快，用葱姜大蒜浇汁，烧出来的味道真是鲜美无比。

这是一餐告别宴，也简单也丰富。欧阳回想到了和蓝岩相识的五月，想到了五月那充足的雨水和灿烂的阳光，甚至想到了满山遍野青草和鲜花，蓬勃生长着，盛开怒放着。她希望这告别推迟到夏天，最好是五月，那样就不难想象生命与爱情的契机。多伦多，昭示了我的生命和爱情吗？欧阳怀念五月。

她的生命诞生于五月，后来发现，她的爱情几乎全部与五月有着某种关联。曾经的恋人和她同属五月生人，又在懵懂的五月与青涩的初恋错过。她的第一次越轨发生在五月，是她生日的那天，把自己作为最好的礼物奉献给了爱人。她在另一个生日结束了婚姻。

欧阳想向一个人讲述她的故事。故事没有预谋，没有虚构，没有假面具……她沉迷于某种期待。她曾经的期待呢？在她等待的日子里，或者说就是那个五月，期待一封信，一个电话，一串骤然的敲门声，某个人或某件事，或者新的一天会给她带来点什

么。它们都到来了，依次发生着，然后结束。

多少次回首，不论是残缺的，还是圆满的，她就会揪心地想起香儿，想起为了追随爱情而忽略了女儿的那些日子。陪伴她走过岁月之路的爱情和亲情，在天平上始终是荡来荡去的。欧阳寻找着平衡，天平却依旧荡来荡去，然后在一个倾斜度上停摆……

“大河涨水浪沙洲，捡把蓖麻杆儿顺水丢……”对于欧阳薰衣而言，一切仿佛静止了，只有歌唱，“水打麻杆儿渐渐远，情哥哥，你就丢我吆……”这是一首凄伧的川江小调，“望着月亮你再想想，情哥哥，你就丢我吆，你就狠心把我丢吆……”

蓝岩启程回国。他不能陪伴薰衣度过严冬，春天还没有来，他必须要走了。他希望她们母女俩能够和睦相处，从表象上看，事情也在向好的方向转变。他对欧阳说：“薰衣，还是不要出去工作了，多陪陪香儿。”

在工作方面，欧阳没有明确回答，她有自己的考虑。冉香的工资很低，办理相关事务，包括申请枫叶卡什么的，都需要钱，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她对蓝岩说：“我会多陪香儿的，她就是我全部的生命。”欧阳说得似乎严重了，但确实如此啊，她没有选择。

他们一行到达多伦多机场时，欧阳薰衣已经没有机会跟蓝岩再说什么了，他们只是相互注视着，也并非眉目传情，而恰似彼此审视对方，清淡多于炽热。他们各自获得了多少信息呢？

冉香突然抱住蓝岩，她贴近他的耳朵悄悄说：“老蓝，谢谢你！”她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凝结成这一句。蓝岩欣慰地笑

了，他真的希望冉香就是他的女儿，那样的话，他就可以亲昵地称她为香儿了。

欧阳的脸颊紧贴冰凉，隔着玻璃目送蓝岩走出视线。 BXY2DatCoQXHKIhP631meLLfx9a8frSeAWfDf/mpPLcqyxmlGlE0wOoBSNmhFp7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