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回忆不都是像梦境一样，尽管有着太多的泡影，他从哪个年代走来？她从哪个季节归去？他们渴望真实的触摸……

又一个夏末初秋。

距离欧阳薰衣在那个初夏，在沱江河边那棵古老的黄角树下，目送蓝岩隔岸相别，已过去很久很久了。岁月，似乎让一切都隔着无法穿越的距离。

那愚昧与赤诚的年代，那青涩而朦胧的青春，那份单纯，那种无知，那短浅的甜蜜，那深刻的痛惜，那一段段远如地平线的往事，那一个个近若在眼前的身影……它们百折千转，却没有谁能最终陪伴一个漂泊的灵魂，任谁也无法温暖透彻骨髓的寒冷。双子座的欧阳薰衣，注定要用一个人的身体，劳碌地承担着两个人的忧伤与悲欢，以及那永久的孤独。

一段咒语般的论断，是否真能注定一个人的终身？欧阳像负重的骆驼，只不过被一根稻草压垮。她终于倒下，没有一个可以作为结论的原因或理由。在生存与死亡，在理智与癫狂的边沿线上，她挣扎了很久，但她充满着爱的天性并没有因此泯灭。她在沦陷中渴望飞翔，是对天空的向往，使茧咀破牢狱重生美丽羽翼，是崭新的激情，让生命呈现了奇迹一般的能量。

她再一次挺立了起来，微笑着面对所有的磨难，把它们统统都当做上帝给予自己的礼物，照单收下。她倾心感激命运恩赐的所有。她逐渐治愈了心灵的创伤，投入到又一次爱的怀抱，不去掂量支付与回报的比例，只顺应命运所给予的自然而然的缘分。生命在秋叶凋零的暮色之间，投射出一线耀眼的光亮，那是缓缓燃烧的夕阳。它燃烧着爱情的火苗。

夕阳多么美好。虽然无比短暂。她在这美好短暂的过程之中，构建着自己的精神家园。

欧阳薰衣去到了另一个城市。缘去缘来，蓝岩又在一个让欧阳过后随时想起来都只剩尴尬的时间，安静地走到她的跟前。又是很长时间在同一个城市，还是几乎不联系。她唯一一次找过蓝岩的麻烦，是给出国留学的女儿办一个驾驶证。

倒是蓝岩在一个傍晚，数通电话周折，找到欧阳。他让司机接她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跟很久以前，在教院三合院万年青外面的屋檐下，指给薰衣认识了蓝岩的那位当年的小张，一起吃了一次饭。因为找不到欧阳，蓝岩已经陪小张吃了饭。薰衣赶到，只做了副吃饭的样子，还报蓝岩的盛情。

小张找蓝岩，想解决儿子进入警校的难题。这的确是个难题。小张的儿子当年是她们那个城市出名的“巨婴”，长大后虽然略有收敛，体型距离一位武警战士，明显超出去太多。

蓝岩写了封信，让司机送小张去找可能起作用的人。小张坐在蓝岩挂着“警”字的皇冠车里，感激不尽地向站立在路旁的蓝岩挥手致谢。

欧阳薰衣站在蓝岩身后，等着他回身道别。蓝岩目送自己的车开出去，消失在黑暗里，回身提议：“你家离这里不远？可以去坐一会儿。晚点还有个会议，等我去主持。”这哪里是提议，分明是皇恩浩荡兮。

欧阳受宠若惊，她有点梦境般的错觉。把蓝岩带进自己简陋的租住房里，她真是无颜以对眼前这位人民政府的父母官。为了送女儿出国，砸锅卖铁，瓦片都没所剩半片。蓝岩很解人意地保持缄默，跟随她进入房间。

他们并排坐到小小的电脑桌跟前。蓝岩教给薰衣，怎样用他的密码，拨打他专程在省城花钱开通的国际电话线。

她说：“你教会我，我下次也可以去开通了。”他操作的时候告诉她，开通了这种电话线，打国际长途就很省钱。“你就用我的密码打电话，没有必要再去花钱费事立账号。”他给薰衣做着示范，两个人肩挨着肩，头发有些微的触擦。欧阳的心里，浮现出当年他被粗暴逐出家门那个夜晚，自己曾经无比渴望的一个画面。

蓝岩没有急于要走的迹象，反而是欧阳一直惦记着他要去主持的会议。但是时间已经很晚，她想不出泰然坐在自己身边的蓝岩书记，还有什么会议紧急得不能等到明天。她很想跟他一直呆下去，就这样近距离地呆在一起。

然而，她又始终惦记着他的会议。

蓝岩终于起身。欧阳遗憾之中又盼着他平安出去，她不想给他造成任何麻烦。她送他到楼下大门口。他在没有路灯的人行道边，伸手与她握别。

欧阳被动地让蓝岩握紧自己的手。时光匆匆过去二十余年，这是他们第一次肌肤接触。对于高高在上的蓝岩，是否属于惯性的场面动作，欧阳没有办法知道。能够知道并且感觉得到的，是一份久久流淌在血脉中的温暖。

欧阳薰衣让回国度假的女儿给蓝岩打通电话，距离他们上一次联系又过去了若干年。女儿跟蓝岩见过两次面。蓝岩给冉香办好驾照之后，在交驾照给她们的时候，请欧阳母女加上他，三个人像一家人一样吃了顿饭。

饭后，他们很随意地交谈了一阵。蓝岩亲切如父亲一般，用手捂着冉香的膝盖，欧阳在一旁看着，欣慰又有几分眼羡。欧阳惦记着，该不该给蓝岩办证时花的钱，又觉得在蓝岩跟前提到钱，不仅低俗，还可能令彼此难堪。

蓝岩申明过，驾照是找下面的人去办的，钱是他自己付的，但不需要她们给。如此之下，欧阳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跟蓝岩认真。犹豫之间又担心要耽误蓝岩的上班时间了，谈话就有点心不在焉。

后来蓝岩去赶上班，钱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接下去的一些日子，蓝岩和欧阳就经常在电话两端，为冉香学成归国或者申请绿卡之类的事情，做分析，做推测，做探讨。有时候遇上开会，他就回条短信，说在开会。欧阳会很期待地快乐一会儿。

渐渐的，她对他产生了一种依赖。

某一天，坐在出租车后排座位上，想着一些生活的纠结，欧阳莫名其妙地悲伤。她很累，所以背靠着座椅，迷茫地望着远处。她累得有点心慌。

出租车的前排与后排之间，为消除安全隐患，用不锈钢条隔开着，说话不方便。也没有谁想说话。欧阳就在这个时候，想起给蓝岩发条短信。她摸出手机，在车身的颠簸间，给他写了一段话：很累的时候，想到有远方偶尔传递过来的关注，就感觉到是一份支撑，真的很感激。

她只是想写段话而已。

蓝岩回复：应该的。

她为之一振，又写了一段话：所以回报我全部的信赖，只是希望不要成为你的负担。

蓝岩回复：永远不会。

欧阳的泪水，在那个瞬间决堤般涌出。她怕被开车的师傅发现，就把脸转向了车窗一边。活到这个时刻才发现，从来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对她说过“永远”。她泪眼模糊地回复了四个字：是的，永远！

这才悉心回顾跟蓝岩的过往。

掰着指头细数，薰衣跟蓝岩之间的交往，断断续续的已经很久很远了。他们从没彻底靠近，也没有真正离开。因为找不到开始的地方，所以一直不能够结束？欧阳的一生，已在缓降着帷幕。

虽然劳累辛苦，苍茫孤独，但比较起很多的人来，她自认为已经拥有太多精彩的片段。在一路坎坷的旅途中，不断有相知的人在偶遇间结伴。结伴的人都是路人，路人都有自己的路要继续往前行走。相遇跟随着相别，她只记住那些美好，不去伤感它们的短暂。

漫长而流连的画卷之中，唯独蓝岩不远不近，始终可寻可觅。他从没对欧阳说过喜欢，更没有慷慨地使用过“爱”——这个早已经被泛滥的字眼。他没有说过要花一生的时间来陪伴她，却安静地在她生命中偶尔间或地出现。

究竟你是我的谁，而我又是你的谁？欧阳终于结茧自缚，把自己陷入了一座出不去的牢狱。她不想承认自己的可笑荒唐。在印象里，她跟蓝岩并没相爱过。可是，怎么会经过了这么多的光阴穿梭，还不能够放得下去？

她对自己说：不再去想他。满心满脑袋却整天整夜全是他，想他的无声无息，以及点点滴滴汇聚入海的深深情意。她已经无药可救。

欧阳约蓝岩到省城开会时见个面，用的是“女儿”这个理直气壮的名义。他依约而至。她挑三拣四半天，最后穿了件简单的连衣裙，飘扬的裙摆，弹性的步伐，挺拔的身影，婉约地投映在华彩的路灯下。有着黑夜的掩映，容颜可以暂时忽略过去。她按捺住激荡的心跳，去迎接早已熟悉，而又始终陌生的蓝岩。在这个时刻，她忘记了病痛对自己的摧残，忘记了她和他，各自都已经涉越了万水千山，双双渐已进入暮色苍茫。

双子座的欧阳薰衣，一头又栽进了浪漫的深渊。

蓝岩安静而微笑着出现在薰衣眼前。她很惊奇他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他仿佛定格在那个葱茸茂盛的五月，普通，低调，跟她印象中那个来自山区的小学教师，并没有质的改变。他淡定地和她说话，眼中看不出波澜流转。他不喝茶，不抽烟，似乎也几乎不沾酒。

她知道他喜欢安静地垂钓。她从未安静过的心脏，揣测不出他垂钓时的心境。一杯白开水摆放在蓝岩跟前，欧阳隔着一个宽大的沙发跟他说话，而最想说的始终吐不出口，说出来的几乎都没有实质性内容。

但他们还是很惬意地享受着这个夏季最后几天的空调，还是很温馨地笑望着彼此的眼睛。橘黄的灯带，投散着一份朦胧，谁也看不清对方真正的面孔。

蓝岩给了薰衣两个小时的幸福时光。幸福，有时候简单得只是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做也有甜蜜。他走的时候，无头无尾地说了句话：“可以这样，但不能过分。”

欧阳摸头不知脑，又体会到蓝岩的旨意很明确。她坚持把他送进车库，坐着他的车出到大街。他在小区前面一点的路旁刹住，让她下车。她赖着想提点要求，他先做了确定的回答：“不行。”

其实，她只是想再送他一段路，然后自己当散步一样走回来。他基本没有误会她的意思，因为要做其它的任何什么，他们又已经把一切都错过去了。

“我不想失去你的消息。”她右手按住车门的手柄，随时离开的姿态。

“我的手机号码永远不会改变，在国外一样可以打通。还有什么吩咐？”

她推开车门钻出去，转过来俯身关门向他摆手微笑。

他也摆摆手，微微地笑。

她目送他的车尾灯快速拉开距离，转弯消失在车水马龙之中。有一种神奇不属于传说。欧阳薰衣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焕发出很久没有过的活力。

她觉得，自己又步入了新一轮的爱情之旅。虽然爱着的人并不能长久相伴，但有一份远远的关注，偶尔地传递过来，精神就有所依托，灵魂就不再孤独。真正的爱可以疗愈心灵，给人带来新的生活勇气，这绝对是至理名言。

蓝岩没懂得自己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所在。一个人对一个人的重要与否，表现在精神领域，欧阳这个时刻最需要精神的支柱。她希望自己能减少去医院的次数，更减少那些每天颗颗粒粒各色各型的药物。精神的作用之大，远远能超乎人们的想象。

从蓝岩对薰衣说出“永远”那一天开始，欧阳居然再没有发作过抑郁。她没有机会告诉他，自己已抑郁多年，每次发作都特别可怖，严重到随时濒临死亡的边缘。发作前没有丝毫迹象，发作时也没有其它症状，就是整个人奄奄一息，所谓脉如游丝命若悬

浮，就是几乎摸不到脉搏，基本数不出心跳。

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想象不出抑郁的痛苦。欧阳自己是彻底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包括诗人海子，偶像张国荣，勇敢乐观的三毛，最后会选择自杀。欧阳对自己宣誓，绝不做抑郁的俘虏，只要能活着一天，就要充满着笑容，就要给所有人快乐，还要把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都努力去把它们做了。

但在重要关头，多么需要一份定力。独立在悬崖的边沿，她需要被一只手紧紧地拽住。可是蓝岩懂得并且从内心愿意，担负起这份沉重吗？

蓝岩静默无声地陷入往事之中。那一年的中秋之夜，他在一个相互应酬的宴席上接到欧阳薰衣的短信：我的思念如夜空的烟花，绚丽而不可触摸——中秋节快乐！

他的右手正端着红酒杯，左手摊开着手机上面的短信，一时之间忘记了应答别人的祝词。想象那遥远的海滨城市，薰衣刚刚下班走在寂静的路上，夜已经很深，空旷的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他甚至听到她在途中的鞋跟单调地叩响着坚硬的地面，甚至看见她止不住仰望的夜空中，果然正在升腾绽放着一朵接一朵的烟花。一阵思念，就如窗外的烟花一般，绚烂了他的整个脑海。

他没有回复短信。在更晚的时间，他把电话打到薰衣的手机上。欧阳很惊讶的接听着电话，随口告诉他，她住在一个封闭得透不出气的单间，还得归功于老板给她的职位所在，而外面的另一个房间里，上铺下铺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打工妹或打工婆。

欧阳说，她已经脱了衣服上床，是在被窝里说话。

蓝岩“噢”了一声，把这个话题错开了。

可能是因为距离。欧阳说话就有点豁出去了：“你什么时候出来走走吧，就当是犯一次错误。”她仿佛随口提议，“人生短暂，一次错误都不犯就划句号，实在有点不划算。”

“行啊！”蓝岩心情奇好，刚刚结束了一次愉快的应酬和被应酬，说话跟平时完全不一样的语调。“真的找个时间去看看你，把错误犯了也就犯了。”

两人说话少有的轻松，都没去在意内容。

后来蓝岩真的去找过薰衣，他不动声色地找到了一个无暇可击的理由，想给她一次破天荒的惊喜。飞行途中，蓝岩眯眼小息，脑海里却画卷一般流连地想象着他们漫步走在美丽的海岸边，看海风激起的并不只是轻轻的涟漪。蓝岩过后悔恨没在出发之前先拨个电话，他只想到给薰衣一个意外的惊喜，独独没想到，她早已经不在原地等候。其实，欧阳从不在原地等候，她一直在行走。

在另一次不那么愉悦的电话里，欧阳薰衣终于决堤。

“你说你去大连找过我，你可不可以扪心自己问问，假若真找到了，我们会不会把所有的错误都犯下了，再看天会不会垮塌？”

蓝岩沉默。

欧阳问：“这么多年了，我们究竟算什么？三年五载甚至更长时间，突如其来地打个照面，你就走掉，话都不容我说一句出口。你以为你是谁，是皇帝在临幸嫔妃？要让她感戴你千载难逢的一次恩泽？而又绝不容许对你存一丝一毫的居心？”她一口气说出结论：“我是一个人，不能不面对我有血有肉有需求与渴望的内心。我不过希望，你也能给我一张真心的面孔。”

蓝岩静默良久，终于恳求：“睡觉吧。”

蓝岩的声音之温柔，可以融化最坚硬的冰峭。欧阳无声收线，整夜挣扎在形形色色的梦境，凌晨猛然醒来，想起蓝岩要开车回他自己的城市，回到他的臣民百姓之中去，又柔肠百结起来。

她睡意朦胧地给他发出一条短信：“今天要结束会议了？雾大，开车小心。”他不回复。她又给他发短信：“把所有的不愉快放下吧，放上一张碟，让美妙的音乐伴随你愉快地回家去。”

欧阳专门给蓝岩挑选刻录了两张歌碟，一张的首曲是《回延安》，另一张的尾曲是老电影《怒潮》的主题曲《送别》。她希望他偶尔自己开车的时候，有那些熟悉亲切的旋律相伴，一路心旷神悦。

他还是没回复。

欧阳在傍晚爬上自家的六楼，正气喘嘘嘘的时候，接到蓝岩的电话。她顿时感动得无以复加，泪水居然溢出了眼眶。本来以为他很久，甚至有可能从今往后再也不来电话，万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此刻，主动打来电话。

他的声音意外的温柔，唤起了她的生理反应。

一份钻透骨髓的疼痛，毁灭了欧阳作为女人的本能，而蓝岩的声音，竟然将它唤醒。她为自己的反应羞愧有加，又情不自禁油然而生喜悦。

她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声音，仿佛游移在美妙的梦境之中，直到他最后用英语“OK”了一声。

她被唤醒般地呢喃了一声：“OK！”

所有的所有的所有，都心照不宣地被彼此OK了。 zq5dotcQlZGHkCY08qA9niRsjpTg58uIaM7cUcStXcNgthgpL6j2/WzSnqaph+t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