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薰衣和蓝岩，彼此的回忆平淡无奇，而又是那么珍贵，像空白的或写满字的稿纸，像撕掉的或另一个崭新的信封，像贴上或揭下的邮票……

第一次感觉到了暑期的漫长。开学忙完发放教材，安顿新生的繁絮工作，已经接近仲秋。欧阳薰衣发出了第一封写给不明关系的异性的书信。她按照花名册上的“蓝岩”后面的地址写好信封，贴了张8分钱的邮票。

邮票的票面一侧竖着写了行字——毛主席在安源——背景画面上是年轻时期的毛泽东，在乌云笼罩的旷野间，手携一把油纸雨伞，身着灰布长衫，脚上穿了双黑色布鞋，正风雨兼程地奔赴安源。这是激励了整整一代人的，一幅巨幅油画的袖珍版。

薰衣端详着伟大领袖的气宇昂岸，很惭愧自己没法把信封上的字写得稍为秀丽一些。就写信封，都不知道撕掉了多少个，到最后，把买来预备写很多信的一打信封都撕没了，才只好顾不上美丑，闭着眼睛发出去一封了事。

她几乎记不起给蓝岩写信写了些什么内容，可以肯定是热情洋溢的，但也绝对没留下话柄。在那个年代，她的这个举动是很冒风险的，稍稍出个意外，就不仅仅会被人耻笑，甚至可以牵扯到思想复杂方面上去。

“思想复杂”，像名叫《红字》的外国小说中的“红字”，一旦被刻上额头，那就是永久的耻辱了。但是，薰衣自认为自己是心地坦荡的。事实也如此，她信是写了，却并没表明任何意图。问题是她根本就只是想给蓝岩写信，写信就是意图的全部，除此之外，对“意图”没有最基本的概念。她还没有想到要表达或表白什么，也没去想蓝岩回不回信，只是有点担心，怕他根本不能收到

这封信。

因为，只要蓝岩不能收到这封信，薰衣就再也无法知晓他的消息了。她完全没有把握能把这封信寄到蓝岩手里头。他很可能回去就做了调动，也可能被直接提拔去了别的位置。薰衣查花名册找蓝岩的地址才知道，二十岁不到的他，居然是中国共产党的一名年轻党员了。

蓝岩说过，他们那里很偏远，除了山还是山。他曾笑言：我是大山的孩子。

虽然没有半点信心，薰衣还是不管不顾地把信寄出去了。这样，她心里就感觉舒坦多了。因为蓝岩的离去而产生的惆怅，也就随着那封信的发出，而逐渐淡化了。这就是欧阳薰衣的性格，把自己想做的事情立马做了，不去想结果。

收到薰衣的第一封信，好像秋季开学以后，接近秋叶霜红的日子。

蓝岩已经不在小学上课了，培训一年回去，直接就抽调到县团委组织的“学大寨工作队”，被派遣到更偏远的地区，每天跋山涉水几十里路，去调查了解公社大队乃至生产小队“学大寨赶大寨超大寨”的进态，并给予必要的指导。

他的身体很疲惫，但是精神很充沛。

蓝岩回信给薰衣，他说：“人应该怎样活着，这是我们每一个年轻人需要好好思考的问题。”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说话就有了一副居高临下的腔调。他最后抱歉地说：“因为一直在山区辗转，收到信就很迟了，所以没能够及时回信，还望涵谅。”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通信往来，不是很密集，但也不会故意拖延回复。

蓝岩在信里会偶尔提醒薰衣需要加强学习，还具体告诉她大寨的“寨”字的正确笔划。他的书信有着很真诚的态度，却没有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文句。那个年代的书信都是一样的模式，并且薰衣，也没有在信里给过蓝岩任何暗示或提示。作为山区的孩子，蓝岩还没能具备足够的自信心。

蓝岩对自己的把持是很笃定的，他想努力缩短城乡差距。

那段日子，在欧阳薰衣的记忆里，时而模糊又时而清晰。

收到蓝岩的信，心跳会自然地加快几分钟，读他的信，心情也会自然地愉悦起来，但也就仅此而已。他们的关系，没有学校的同事，或蓝岩以前的班主任，没有所有人猜测的进展。

他们算不上恋爱，只像是远远欣赏着一朵似开未开的玫瑰，还没绽放艳丽，也没吐露芬芳。可能会有所期许，断不会想到要去采摘它下来。仅止于欣赏，就不会有刺着了手而牵动了心的痛。所以在跟蓝岩书信往来的期间，薰衣大多是愉悦而满足的。她知道自己惦记着一个人，又能够间或地得到他的消息。

这是当时的欧阳薰衣，所能够期许的最大快乐。

蓝岩是很谨慎的一个人。他和薰衣接近两年的书信往来中，从不越过健康向上的主题，内容也几乎不超出一页信笺，多半都是箴言或者警句，读起来很鼓舞斗志，体味起来又有点如嚼蜡白。以至到后来，薰衣想要回忆起蓝岩给自己写信的内容，还得翻开自己当年的日记，才能从中找出与之相关的只言片语。

她没有保存下蓝岩的一封信，甚至一个信封。这是有原因的，也是薰衣每每面对着蓝岩，就免不了要生出来的一份，抱憾混合抱歉的亏心。很多年过去了，她都没能够改变自己仰望蓝岩而惶恐不安的被动处境。每当蓝岩带着淡淡地微笑安静地出现在眼前，她就没有办法让自己置之泰然。她总是像个负债的人面对着债主一般，无地自容。最无奈的是，“债主”从来是毫无知晓就神一般出现，打个照面就佛一样离开，风不带来一丝，云不带走一片，让她想做都没法做个清算。

或许，当年的蓝岩根本就不曾动情。更或许，蓝岩想先改变自身的条件。若不然，欧阳薰衣跟他断不会有那段，道不白理不清的过去。没有蓝岩有意无意间的牵引，薰衣的视线穿不透满校园的人丛，去投落到他那个不起眼的身影。

蓝岩生长在边远山区，他或许因此有过不自信。他不知道，天真的欧阳薰衣曾经多么希望得到邀请，去看看把蓝岩养育成长的大山。从头到尾，她没去在意过他的身份。记忆里，只有站在学校简陋的舞台上，豪情高歌《回延安》的年轻的蓝岩，是她心中鲜活着不变的身影。

然而，薰衣和蓝岩究竟又是怎样一回事情呢？蓝岩的信本来就不多，内文也少。她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她不知不觉就疏稀了和他本来也不密集的书信往来，但是也并没有断掉联系，只是越来越对他不了解了。

在蓝岩离开学校返回自己家乡以后一年多的日子里，他们的通信，完全没有触及任何实质性的问题。印象中，蓝岩的来信除了谈学习就是谈工作，也十分的简略，仿佛多写一个字，就会有被抓住点什么的危险。

欧阳偶尔听说，蓝岩可能要调到市里工作。她想了一会儿，想他怎么从没跟自己提起过？她也猜测过，蓝岩要调到这个城市里来，会不会和自己有点关系，比如说，他可能是想跟自己近一些。想到蓝岩要离自己近一些，欧阳的兴奋难以掩饰，但他真的从偏远的山区调到中心城市，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绝对没想到的是，自己一向丰富的想象力在蓝岩这个问题上是彻头彻尾的狭窄，浅薄，荒唐至极。只是想到了自己有点自作多情，属于胡思乱想。想想也就做了罢，日子一天天过去，蓝岩在脑海里的印象就一天天模糊了。

那天，午餐以后，午休之前。

欧阳薰衣坐在自己的小床跟前，蹬掉了鞋子。因为失眠，午休对于她一直很重要。她抬手解衣扣期间，发现门还虚掩着，便重新蹬上鞋，打算先去把房门关好。她刚坐直身子，屁股还没离开床，突然就僵在那个姿势上了。

从虚掩的房门缝隙间，她看见了蓝岩。他还是那样淡定和从容，还是那样安静地注视着她，脸上还是那份熟悉的微笑，浑身上下还是那副带点乡土味道的随便的装束。仿佛他一直在那里，从没走开过，也一直没有改变。

薰衣惊慌地蹬上鞋子，跳起身来，拉开门让蓝岩进屋。没等安排他坐下来，她自己却像个逃犯一样，飞快地逃出了自己的房间。

她给他丢下一句话：“我去叫她们来。”

薰衣先去楼上播音室叫上了丽莎，慌慌张张地跟她说：“蓝岩来了，你也下来吧。”也没等丽莎答应，就又像个逃犯一样跑下楼去，叫来了江琳和小张。眨眼功夫，她把住在同一幢宿舍楼里的年轻人都叫到了自己房间。

蓝岩微笑着跟大家一一打招呼，然后大家一起找话题。再然后，不知道是谁提议打羽毛球，说：“打羽毛球暖和”。

蓝岩就和大家一起，打了一中午的羽毛球。这段时间，薰衣依靠在楼道口的房门上，一直没回过神来，脑子里完全空白。

她就那样依靠着房门，看蓝岩与丽莎她们笑着说着话，打着羽毛球。她始终没参与到他们中间去。上班的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薰衣才发现自己还没和蓝岩面对面说上一句话。她根本不知道面对着分别一年半，断断续续通信也接近一年半之后，已经渐渐淡忘，却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蓝岩，究竟该说什么。

丽莎她们收了羽毛球，先后和蓝岩告别，各自去了办公室。剩下欧阳薰衣，独自面对着仍然平心气和地，向着自己微笑的蓝

岩，无从逃避。

“今天晚上有政治学习。”薰衣艰难地启齿，对安静地等待她下文的蓝岩，像是邀请，更像是在申请：“要不然，你明天晚上到我家里来坐坐吧？”

蓝岩说：“好。”他的言辞是一贯的简略，又带点恩准，彼此都没分清“主”与“客”的身份。

薰衣的思维是完全混乱的，三言两语告诉蓝岩到自己家怎么走，便匆匆告别。次日，蓝岩在约定的时间里找上门来，坐在局促不安的薰衣对面的藤椅上，似乎很松弛，但两人都找不到谈话的主题。

薰衣头天晚上没能睡个安稳觉。一会儿她想，蓝岩此次突然出现的含义；一会儿想，跟蓝岩是真的应该有个说法才是个了然；再一会儿又想，蓝岩从那样偏远的地方，找到学校，找到自己新搬的宿舍，再找到自己的家里边来，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和勇气，还要加上多么多么好的运气，有一个环节出差错，他都没有办法见到分别一年半的她。这样想来想去，她就十分的感动于他默无声息的心意。

在蓝岩到来之前，薰衣就想好了，今天晚上要好好地和他呆上一阵时间，好好地和他说清楚一些问题。

但是，薰衣没想到，自己把蓝岩带进家门是一个致命的错误。蓝岩是第一个到她家里的男生。她本来就没有任何意图，所以也没想要把他给爸爸妈妈做个正式介绍。万万没想到，自己也还算得上开通明理的父母，会在一个区区蓝岩跟前，做出那么强烈迅速而不可理喻的反应。

和蓝岩光明磊落地坐在正对着楼梯口，并且大敞开着房门的饭桌跟前，说话还不到十分钟。所有想说和应该说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进入范围，妈妈就贸然走进来，叫薰衣跟她一起出去看电影。

妈妈不跟蓝岩打招呼，似乎没看见有他在场一样，径自对着薰衣说话：“抓紧时间，我们出去看电影。”欧阳薰衣楞楞地，看着丝毫没有打算给自己一丁点面子的妈妈，说不出半句话。妈妈从来没有跟女儿出去看过电影，在薰衣的印象里，至少没单独跟妈妈一起出去看过一场电影。她很明白，妈妈是明摆摆的在表示对蓝岩的不欢迎。

妈妈为什么如此的让人难堪？欧阳薰衣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她只能怪自己，不该把蓝岩带回家去。但是，能把他带到哪里去呢？单纯得近乎愚昧的欧阳，只知道十二月的天气很寒冷，彼此收入都很单薄的他们，穿得也跟收入一样单薄，实在是找不到可以避风抵寒的地方。愚笨的薰衣就没想到，自己本来可以和蓝岩一起，去买两张电影票，肩挨着肩着看一场电影，反倒可以相互传递点体温。打小就没尝试过反抗，她只能眼含祈求地默望着妈妈，可是妈妈根本不理会女儿的苦衷，反而再三催促着她赶紧动身，不留给任何通融的余地。

蓝岩领先站了起来，说：“你们去看电影吧，我也该回去了。”他刚刚告诉过欧阳，此次出差是来参加“三干会”的。

薰衣逼不得已似地跟蓝岩一起下楼，妈妈紧紧地尾随在他们身后。他们在楼门口无言地分了手。看着蓝岩默默离去的背影，薰衣好想不管不顾地跟随他一起，走进十二月的寒风里去。

妈妈在蓝岩离开后，领着沉闷的薰衣沿着街溜了一圈，然后就回到家里，各自呆在房间里，然后睡去。她们并没有看电影，过后妈妈也没有解释。倒是父亲，很明确地表达了对蓝岩的不接纳，他说：“这个人，架子太大。”薰衣不明白，话都没来得及跟父母说上半句的蓝岩，怎么就被如此的做了结论。

蓝岩走后，很久没有了音讯。只是在很长时间过去之后，蓝岩托一位也到学校来培训进修的学员，捎给了薰衣一封信。在落有“XX县团委”鲜红字样的，很大的一个信封里面，是单薄的一页信笺。愚笨的薰衣，竟然就没从信封的落款里面看出点

信息。

蓝岩以自己一贯简略的言辞，告诉她，来人是他最好的朋友，请她给予关照。没有其他的内容，也没说明他在哪里，在做着什么。

但是薰衣因为太久没收到蓝岩的来信了，在来人把信交给她的时候，就特别心跳。根本没有勇气当面把信拆开来看。这

样，她就又一次失去了可以打听和知道蓝岩去处的机会，这让她既没能给他写回信，也没能够给予他最好的朋友什么关照。因为片刻的交接信件，欧阳由于慌张而根本没记住对方的模样。

至此，薰衣失去了蓝岩的消息。

一晃数年，欧阳薰衣走进婚姻，走出婚姻，女儿已经上小小班了。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地缩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里，白天送女儿去幼稚园，夜晚用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伴女儿进入梦乡，生活保持着平衡和平静。

一个平常的下午，薰衣在惯例地紧抱着从小小班回来的香儿，舍不得松手的抬眼间，看见了无言地注目着这一场景的蓝岩。她惊慌失措地放开香儿，无比羞愧自己当妈妈以后尤其地疏于修饰和打扮。

跟蓝岩断了联系，已经太久太久，恍惚听说过他已经调到这个城市，也恍惚听说他在地区团委工作。她并没去打听，或者查询过，蓝岩的职位或其他什么。但有一次，看见蓝岩就座在这个城市最大的会场，那高高的主席台上。

薰衣从那一刻知道了跟蓝岩的距离。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对蓝岩的祝福，并且欣慰地感言：在这个庄严的会场里，我们彼此，都拥有着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眼下的蓝岩看不出有什么改变，与过去相比，一样的静默，一样的微笑，一样的从容和平平常常。他怀里抱着个枕头，原本应该是洁白的底色存托鲜丽的花朵，却已经是晦暗难辨本来的色泽了。欧阳薰衣在这个细节入眼的瞬间，感觉蓝岩找到的另一半，可能不太会料理家事。

蓝岩没有停留的意思。薰衣带着香儿，还上着班，无法分身，只能送蓝岩到楼门口。期间，蓝岩简略地告诉薰衣，他这是来准备参加成人高考，借他同事父亲的宿舍，安静住几天以便补习。蓝岩同事的父亲是学院的党委书记，在四合院里分了个潮湿的单间做午休，其实很少住在里面。

薰衣见蓝岩并没拿被子，很想告诉他，那房间虽然时逢夏季，夜半时分也很有几分凉意。但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关注蓝岩凉意不凉意的资格，便没吐口提起借给他一床薄被去盖盖身体。她还是邀请了蓝岩，希望他明天到自己新搬进的楼房家里去，吃顿便饭。

蓝岩的应辞是一律的简略，他目光含着解人的微笑，回答了薰衣一个字：“好”。薰衣忘记“明天”和“家里”的教训了。“明天”安排在“家里”的晚饭不仅仅只是便饭，而是糊涂又乱糟糟的三五两个荤素难辨的杂烩，是她从来没有过的失败。

有一同来准备参加成人高考的弟弟作陪，有闹吵不停的香儿在旁，薰衣没能够让蓝岩好好地吃下这顿便饭，她只剩下说不出的羞愧。饭后，弟弟先行告辞。薰衣把香儿托给邻居，自己陪送着蓝岩返回他的住所去。一路上人来人往，对他们投以奇异的

注目。

蓝岩目光平视前方，没有跟欧阳多加言语。坐进蓝岩暂住的房间里不过五分钟，他说昨夜感冒，需要去医务室打针。薰衣云里雾里，搞不明白蓝岩是在邀请陪同还是在下达逐客令。于是又起身出门，走到通向三个方向的三叉路口，蓝岩微笑着跟薰衣

告别。

欧阳薰衣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多年以前的蠢笨。蠢笨的核心还在于，她至终没搞明白自己蠢笨在哪个坏节，一别多少年，时间本来已经把记忆冲淡……

蓝岩就这样来了，却又这样就走了——就为能这样见上一面，他要花费多少心思，找多少无懈可击的理由？她本来已经麻木的心，重新被提起来悬吊在半空之中，很久很久找不到着落。

身为地区团委书记，蓝岩能够施展的权力是把一次共青团组织的演讲大会会址，安排到自己以前的母校。虽然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但还是颇费了一番苦心，掩藏心里那份渺茫的盼念。

他借故有公务要提前退会，没有就位到主席台中央，而是随意找了个进出方便的过道座位坐下。坐在观众席上，看下属们进入本该由自己主持的大会程序，别是一种感觉。明知道仅为一丝微弱的希望，他面对着黑压压的人头，心里还是禁不住泛起一阵清波，悄然而荡漾。

演讲会开始的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他看见下属紧张得闪着汗光面部表情，自己也不自觉的有点燥热。他的紧张意在沛公，不可言说。

欧阳薰衣走过蓝岩身边时，他已经临近绝望。他是为一份陌生的气息拂过，才注意到了那曾经熟悉的步履。

薰衣踩着她一贯弹性的步子走过蓝岩身旁，她穿一条裤腿很紧绷的浅色牛仔裤，套了件白底上横在腰际只有两根红色线条的羊绒衫。就这样简单的一穿着，便秀出她两腿的修长而笔直，更凸显她胸脯的丰满和腰身的挺拔。轻微烫过的披肩散发，拢起来在后脑勺高高地扎成一束洒脱的“马尾巴”，甩甩摆摆散发出一阵皂角的芳香。

楞惊之余，蓝岩第一次发现薰衣竟然拥有如此的靓丽。这个印象，美好着他以后漫长的岁月。

看得出，薰衣正在为自己的迟到而扭捏着。她已经进入会场，显然没有退出去的理由。她只能踮着足尖，小心地向前迈进，但自上而下的坡度，还是让随着她的脚步而一跳一弹的胸脯，加上一甩一甩的“马尾巴”很是惹眼。

礼堂的设置跟电影院的设置是一样的，从进门的高度，逐渐往下降低平面，这样才能让后排的观众也看得清主席台。

但这个由上而下的坡度太短，人走在上面就不能保持十分的平衡。欧阳要从进门的最后一排穿过已经就座的听众通道，走到自己的位置，就非常容易引起注意。可能感觉到有目光在朝自己扫描，她赶紧走到四排过道边的位子落座下去。在落座的瞬间，她回头朝蓝岩这边扫了一眼。

蓝岩朝她报以微笑，但她只漠然地扫了一眼就掉回头去了。莫名其妙地，她又回头扫了一眼，脸上表情仍然十分的淡漠。她是真的什么异常也没发现？

薰衣仄过脸去，跟旁边的一位女老师低声打过招呼，端正身姿开始注意台上的演讲。蓝岩抓紧这一刻，起身趋步上前，弯腰准备招呼。薰衣却已经惊吓的“呼”地站立了起来。

薰衣，惊恐如风吹动而簌簌的薰衣，又是这样诚惶诚恐地睁大着眼睛，迎接着久别的蓝岩。她鹤立在黑压压的人头之上，惶恐不安地面对着微笑的蓝岩。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的相见怎么会总是这样一幅画面。

总是面对着她的惶惑不安。她是真的没看见蓝岩就坐在离自己只隔着一排座位的斜对面，也坐在过道的位置上？她为什么会连续两次回头？关键是，两次回头她都没看见就隔着一排座位，一直在对她微笑的他吗？但她错愕而疚歉的表情让他除掉心疼，丝毫不能去怀疑她是否在装模做样。

蓝岩递给薰衣一纸字条，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我在地区团委工作，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给我。”

在漫长的岁月里，和薰衣偶尔在城市的大街上碰面，擦肩而过，点头微笑的印象里面，这就是蓝岩和她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但她似乎还沉浸在惊诧和意外之中，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答。

事实上，蓝岩没有给薰衣回答的机会。一讲完自己的话，蓝岩就轻轻地向她摆了摆手表示告别，然后转身就离开了。薰衣傻站着。蓝岩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走向了后门的出口。薰衣醒悟般地迈开步子，紧随蓝岩追去。

他们在出口站立了不到一分钟。

一分钟里，薰衣似乎完全没有思考和反应的能力，更找不出半句适合于此情此景的话来说。她就那样惶惑而无助地企望着蓝岩，像一个被追讨的负债人。

终于，还是蓝岩自己开口道别。他目光柔和地对她说：“去开会吧，我该回去了。”他说完这句话，再向她摆一摆手，就离开会场，走上去河边的大路了。他径直往前走，又一次按捺下了想要回头再多看一眼的念头。

有一双眼睛，一直在追索着他。他知道。

这以后很久，他们再没有过任何联系。

很偶尔地在同一个城市相遇，也依然如往，只是礼节性地点头微笑，然后擦肩而过。蓝岩想：有一种悲哀，无可言说。 aCnRDF1ZhqlmtjxIfWMHuQtT15ulvRNktxDxZ1pRpPMTcqgLFyacrLsPi3jpO/2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