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就是那样烙上去的,涂抹不掉,深刻不能,长久地被历史收藏。两个人的印记,盖在各自的心上,犹如不同角度叙述的故事的两条线……
蓝岩曾为欧阳薰衣的遭遇落泪。他从中国启程,抵达多伦多。对薰衣的爱如一道看不见又磨不灭的伤痕,他追踪着这痕迹,寻找机会续接因错失而如丝飘曳的红线。他有着逾越不过的障碍。
“薰衣,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总把辫子藏起来?”
欧阳回答:“我老了。”
蓝岩微笑着摇摇头,“不是。你是害怕。”
欧阳害怕的事情太多了,此刻,她害怕蓝岩旧事重提。“你是我的初恋。”以往的蓝岩就是这样肯定,欧阳的所有暗示都不能改变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他们在一起学习和工作的时期,欧阳确实没有谈恋爱,跟谁也没有,包括蓝岩。
“我的初恋不是你。”欧阳以最大的诚实表达了这个意思,也是至今唯一一次直接否定了蓝岩的记忆,她知道,换来的将是他无声的愤怒。事实上,蓝岩没有愤怒,但他不得不承认,对于他而言这是无情的打击。回首那风华正茂时,他渴望拥抱她的身体,亲吻她的嘴唇,哪怕是仅仅握住她的手,倾诉衷肠……然而,她动荡的心却肆意涂抹了爱的起点。
蓝岩抵达多伦多,是对爱的痕迹的又一次追踪。
这个男人是温和的,保守的,现实的,但内心世界极端渴望浪漫,哪怕追踪往昔也要抵达。他抵达了,但失去更多,或者从未拥有过。蓝岩有着超越性格局限的一面,思维逻辑,行为严谨,善解人意,甚至可以是知己朋友的典范。
“很久没看见你的辫子了。”蓝岩的笑容介于自然和非自然之间,他尊重薰衣,她不愿暴露出或刻意隐藏的辫子,是属于她怀旧的一部分。
“我很爱护它,所以藏起来。”欧阳说,“曾经想剪掉呢,我说服自己,就不要纠缠它了。”仅仅是纠缠辫子吗?她在辫子的上端缠绕了几圈红绳,是特意选择的褪色的那种红。
“你的变化不大,别跟自己过不去,就会更好。”蓝岩欣赏薰衣脸上的红晕,苍白被这红晕掩盖了。
“唉——”她不是有着难言之隐,而是不知该如何细说从头。
无论是蓝岩的评价,还是欧阳对自己的信心,她的形象都是被多方认可的。她智慧的眼睛流露出中国式气质,具有20世纪80年代文艺女青年的执着,也有着21世纪商品社会熏陶出的欲望,精神和物质在对抗也在妥协。欧阳始终认为,她的性格是柔弱的,身心皆如此,流露于外的坚强有些虚张,或者是生活经历迫使她竖起防守的盾牌。
蓝岩的到来,使欧阳和冉香的关系得到了缓和。冉香眼中的蓝岩,不再年轻,在她的印象中,他曾经充满活力。她还是夸他老当益壮。
“我喜欢老马识途这个成语。”蓝岩跟冉香开玩笑。
“是老谋深算吧?”冉香纠正,“是老蓝深算呢。”
“你就当我是算命先生好了。”他喜欢老蓝这个称呼。
欧阳悉心制作了一盒牛肉干,冉香和蓝岩都喜欢吃的,尤其是香儿,没事就叼上一根,一截一截地嚼啊嚼。
欧阳教冉香制作牛肉干的程序:牛肉切成均匀的条,用开水过滤淤血,烧热混合油,将牛肉和着盐和老姜花椒大料倒进锅去炸炒,火候差不多时加点酒和糖,再加点醋和生抽,用微火慢慢烘干,起锅之前,添加一些辣椒粉和花椒粉。
她又把卤熟的猪耳朵切成薄薄的耳片,拌上细条萝卜,加上香菜、花椒粉、少许的生抽和油辣子,更少许的糖和醋,就成了。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简单而悉心地经营。如果当初她和蓝岩,有一个人稍微成熟或大胆点,可能就不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如果当初?当初从哪里开始的呢?欧阳薰衣的动作不知不觉减慢了,她的眼前浮现出远久的画面……
金豆子一般活蹦蹦的欧阳薰衣从办公室弹跳着出来,踩着课间操的音节跑上高陡的石阶,疾走几步,来到行政办公最集中的“三合院”,跟师生们一起准备做广播体操。这是每天上演的一款风景。
所谓“三合院”,就是三栋平房“凹”字行排列,空着的一面,面对着依时节翠绿或荒芜的田野,视觉效果比“四合院”好。
院坝一周,栽种着被修剪得很齐整的“万年青”。“万年青”
内,是一块刚好够得上用做篮球场场地的水泥地面,地面的两端,各支起一个篮球架。“万年青”的外围,是屋檐下的走廊,课间操时间,走廊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走出“三合院”转左,还要往上登两段石阶的上面,是以后的“干部”、现在的学员们上大课的小礼堂。再登两段台阶,才到得了山顶。山顶不是山峦,是一个自然篮球场,还是支了篮球架。学员们很少去山顶打篮球,一是风大日头高场地也不规范,再者,没有“三合院”更加集中的人气呐喊助威,赛场上就没有拼命三郎的精神。所以,班级之间的比赛,大多还是到下面进行。
山顶两旁还有两幢房子,往上走的左边有栋红房子,外观很像一座寺庙。
已经结婚,又双双都在本校工作的员工,大多被安置在这个像座寺庙的红房子里面居住。和红房子并列的,也就是往上走的右边,还有栋楼,从底楼到顶楼,总共四层,是学校最大的建筑物了。大楼在欧阳薰衣参加工作初期,用做教室和学员寝室。
因为学校初期并没有很多学员,一年一个循环周期的培训,每一届集中起来,也不过百多点人数。最初只有中文和数学两个班级,后来才逐渐增加了政治、化学、外语之类的班级,至于美术、美学、计算机之类,已经是后来又后来的事情了。整个学校,从河边往上走,坡坡坎坎不多于500米长度,但宽度就没办法测量
了,因为东一块西一块都属学校的地盘。在学校的地盘之间,又夹杂了东一块西一块农田。学校就这样,狭长而陡峭,完全没办法围成一个周长或方圆。
最能够集中的地方,就是“凹”形三合院。
课间操虽然不过二十分钟时间,那些来自城、镇、乡村各极学校的骨干,穿着“灯笼裤”,粗布衬衣长吊吊地盖过了臀部,走路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未来“领导”们,除了抓紧空挡到办公兼收发室领取汇款或挂号信件,还要经常抓紧的小赛半场,给沉闷多时的办公区域添了几分闹嘈。
当然,进行上述各项活动之前,首先是做广播体操。
伸伸腿,弯弯腰,左摇摇,右摇摇,踏踏步,再蹦蹦跳——天天锻炼身体好,长大要把祖国保。
每天的课间操,是很盼望的一点时间。在刚刚参加工作的那些课间操时间里,欧阳薰衣自己是很认真也很享受那点过程的。
套用后来“红高粱模特队”范导的话说:欧阳薰衣是有“基功”的人。
有“基功”,却没有自己的舞台,这是件悲哀又遗憾的事情。好在,薰衣自有办法施展,这就是在课间操的十分钟里,她把简单枯燥的广播体操,上演成地道的芭蕾舞片段。
绷腿,踢足,仄腰,左右扭转,每一次伸展,每一个扩胸,都充满情感地想象着《白毛女》或者《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画面。并且,还不要让人看出破绽,不能被误会有表演欲,更不能被发现有份虚荣心。广播体操结束,距离第三节课上课,还有十分钟时间。篮球场上开始人头钻动。
欧阳对体育运动不在行,也不喜好。在初中唯一一次作为篮球替补队员难得上场的短短几分钟里,她大出洋相而又得到意外赞赏。她根本没上过场,完全不懂篮球的基本规则。她稀里糊涂地跟着人群一阵乱跑,无意之间竟然有人把球传到了她的手上。她惶然抱着篮球,不知道该怎么动作,旁边的人一阵阵地吼叫:“快投,赶快投啊!”
咬咬牙,欧阳薰衣转身三大步,这个动作是她恍惚听说过投球要先跨出三大步的,于是一跃而投,居然把球投进了球网里面去了。还没来得及得意,在全场嘘声加笑声中,裁判吹哨暂停。她把球投给了对方,自己被赶出场地。那个无地自容的时刻,她听见一个真正的篮球队员在评论:“这小姑娘,很有股冲劲。”也不知道是褒还是贬,她听在耳朵里,心中减轻了点羞辱。
以后,欧阳薰衣基本不看篮球比赛。
然而,却是在三合院这个极不规范的篮球场上,在一次班级友谊赛的比赛期间,薰衣被新近临聘到打字室做打字员的小张,抓住臂膀,指给她认识了蓝岩。那时,她还不知道有“蓝岩”,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
小张当时也还不认识蓝岩。
只因为小张威猛的男朋友喜欢打篮球,爱屋及乌,所以她对几乎每天课间操之余,以及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段的任何一场篮球比赛,都很感兴趣。薰衣不过偶尔的一次站到了围观的人堆
里,凑巧站在了小张的身边,就被莫名其妙兴奋不已的小张抓住了臂膀。
“快看!”小张兴奋的脸上充满欣赏,“快看那个小胖,弹跳力好棒哟!”
薰衣无所谓地顺着小张的指向看过去,她的近视眼睛,并没看见清楚“小胖”,倒是看到只穿着裤衩和背心那个身影,确实带了点生猛的“弹跳力”。她就此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以及后来知道了他叫蓝岩,再后来的后来,都从这一刻的印象开始。虽然这一刻,薰衣只不过恍惚了一个身影,在远远的活泼地跳跃。
五月,薰衣和蓝岩在学校举办的文艺晚会上,分别演出了节目。蓝岩独唱了一支歌:《回延安》。
那时候大家都没有适合上台演出的服装。薰衣是由贵为局长千金的丽莎以罕见的慷慨,借给她一件白纱裙,演绎了一曲《天鹅之死》片段。在那个年代,她甚至没有一双标准的舞鞋,只能踮着纤细的足尖,尽可能绷直脚背,随着幽怨的音乐:踢腿,劈叉,举手,合掌,鹤立,旋转。一曲终结,静场之后的掌声轰鸣,她从此被昵称为“天鹅”,多年走不出四邻的小孩,追着喊着的包围圈。
在后台等待下一次上场的间隙里,薰衣看见蓝岩,就在离自己不过一米距离的角落换服装。她掉开脸之前,还是看见了蓝岩正把光巴着的腿干,伸进裤腿的所谓服装,不过就是借来的一条阴丹蓝绵绸裤子。
因为绵绸有坠性,穿在身上一抖一抖的,人们大多叫它“抖抖裤”。
就登条阴丹蓝绵绸做成的“抖抖裤”,再罩上件偏于长大的衬衣,又没把衬衣下摆扎进裤腰里面去。蓝岩的个子本来就不高大,这一穿着,去唱那么神圣的《回延安》,明显不够庄严。
但是,薰衣从此就记得,是蓝岩倾情地演唱了《回延安》,这支歌才保存在了她漫长的记忆里。以后无论在哪里,只要一听见这支歌的旋律,她就会想起那场晚会,想起满怀豪情演唱着《回延安》的,那么年轻的蓝岩。
晚会之后,各班学员开始做着离校返家的准备。
欧阳薰衣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
写信的是数学班的一位名叫李德才的学员,平素很腼腆。正是课余时间,李德才瑟缩着走到欧阳的办公室,也用来发放资料教材的窗口跟前,隔着窗户下面的半截墙,嗫嗫诺诺的好像是说了句“多多包涵”之类的话,把一只没有封口的信封递给她,转身就逃离开了窗口。
薰衣莫名其妙,也还是有点砰砰心跳。她当即就很光明地把信签抽出来,展开来看。信中,含混中夹杂着些许暧昧的述说,依依的惜别流连于字里行间。她基本没搞明白这封信的作者要表达个什么主题,想想人家不过区区数学老师,也就情有可原不去追究文采或文笔了。
洋洋洒洒两页信笺读完,薰衣单单记住了末尾的一行:此地风光虽好,故乡景色宜人。
在当时的欧阳薰衣看来,实在是莫名其妙。她把信签折叠回原,装进信封,然后放进自己的办公桌抽屉。说来可怜,这是欧阳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封由异性写给自己的书信,还是亲自送到手里面来的。后来,跟另外的人有了很多的书信往来,她还是把这两张内文含混主题不明的信笺保存了多年。
关闭了抽屉,欧阳薰衣抬起脸,正面对着蓝岩淡淡的笑容。蓝岩一直都保持着这样的平定而从容。总是在一个无从预料的瞬间,安静地出现。只一副淡淡的微笑,就足够让薰衣毫无道理地惊慌失措。此时,蓝岩淡淡的笑容尤其令她心慌意乱,仿佛刚刚做了件错事,就立马被捉了个现场。
“有什么事吗?”薰衣按捺住心跳,冷着脸问蓝岩。
蓝岩不在意她的冷脸,微微笑一笑,问道:“有没有多余的辅导材料,帮忙找点,带回去省点备课时间。”他的神态是一副十拿十稳加不卑不亢。
薰衣想往深处钻研,苦于找不出破绽,只好也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回答:“你需要什么我怎么知道?自己进来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蓝岩的笑容依然平淡,“也就是我们平时发放的那些,有的破了,有的搞丢了,你空了帮我随便找点,我找时间来取。”他摆了下手就离开窗口,并不多做逗留。
薰衣想瞪眼,没来得及。
蓝岩离开学校那天,在午餐时间,端着饭碗,一边大口吞咽,一边来到薰衣的办公室,一直呆到了上班时间。
欧阳至今还记得,那天中午食堂供应的菜,在她们地方,叫“藤藤菜”。那个年代,基本没有荤菜。从窗户的缝口瞄出去,蓝岩一边走过来一边大口猛嘴的吃相,可以形容为“狼吞虎咽”。
为了不被人发现,薰衣先前就把自己这边的门从外面锁住了,这会儿,她从另一边的门探出个头去,招呼蓝岩从此门进来。
薰衣先前就腾空了一个隔在中间当做墙的书柜,自己小声“嗨嗨”地把它挪开了个缝隙。这会儿,她让蓝岩仄着身子从隙开的夹缝间挤到自己办公室这边来。她再让蓝岩放下碗筷,和自己一起,轻轻把书柜移回原位。
两人屏住气息,像在上演惊险电影。
欧阳薰衣的办公室和钟老师的办公室是以前的一间小教室,一前一后有两扇可以分别进出的门,中间用书柜一分为二地隔断,就成了两个办公室。
但是,用书柜当墙用,完全没有维护私秘的作用。
书柜离天花板,还有一半的空间,仅隔着半壁书柜,两边办公室的人,但凡有丝丝动静,清晰得都能辨别出,掉到地面去的,是颗订书钉还是颗图钉。
后来欧阳薰衣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都后怕的要命。钟老师那门是暗锁。欧阳这边是明锁。暗锁可以从里面打开。明锁只能从外面进来。假若,那天中午钟老师临时想起或者临时有事来她自己的办公室,打开门进来就不走,直到上班,再到下班。这边,薰衣和蓝岩把自己反锁在只有一个窗户,还竖着钢条的小房间里,登天无路,钻地无缝,该怎么个了?
欧阳薰衣几十年想过来,都没能够想出自己当初做出那个举动的目的。并且,被命令仄着身子,贼一样从书柜隙开的狭缝间钻进来的蓝岩,居然也没有提出半点异议。蓝岩要是能预测到自己往后的锦绣前程,他断不会那般驯顺地服从了薰衣愚蠢之极的安排。
要知道,他们的举动一经被人发现,那就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定性了。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一个女孩珍贵的清白加一个未来父母官的远大前程,就一起给活生生地毁掉了。尤其冤枉的是,他俩钻在又闷又热的小房子里面,除了不停的抹汗水,额外的什么都没干成。准确一点说,他们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干点什么。
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两个蒙昧而又蠢动的少年少女,长时间躲在那房间里,手指头都没敢相互沾着点儿,因为怕有人经过,几乎话都没怎么说。
现在拿出来描绘,有谁会想象得出来呢?蓝岩一度时间在找资料,薰衣明显看出他的装模做样,也没有给他说穿,因为她自己东挪挪西翻翻,其实也一样的装模做样。两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足够火山喷发,足够干柴烈焰,足够完成从最表层,抵达最深入的最亲密接触。
悬崖近在咫尺,坠灭并没发生。
薰衣忘记了蓝岩怎样出去的,但一定是赶在了午休结束上班之前。因为本身没有目的性,所以她送走蓝岩后,并没有某种类似遗憾的情绪。
一直不知道蓝岩本人对那次“幽会”(一次确实而徒有虚名的幽会)有何感想。薰衣一直想问个明白,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有了机会的时候,她又没了开口的勇气。
当时薰衣自己倒是很满足。满足在蓝岩离开之前,能够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来和她单独地呆在一起。
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她本来就没想过能够做什么,也没来得及或者没想过说点什么,就那样悄悄地呆在一起,不被发现,不受惊吓,真的是很满足很满足的了。
也幸亏蓝岩什么都没做。以欧阳薰衣所处的时代,所接受的教育,以及在她那个单纯得几乎幼稚的年岁,蓝岩恐怕稍微一个动作,就会把个完全还处于青涩阶段的薰衣惊吓得大喊大叫起来。
其实,二十岁的蓝岩,很可能也一样的青涩。这是他俩在事后,应该万万分庆幸的最好结果。下午上班不久,薰衣听见隔壁打字室里不断传过来热情中夹杂些夸张的话别声。
打字室的李老师在学员们中间广聚人气,她和谁都可以聊上一阵,把学员都当自己的孩子一样说话。所以很多人前来和李老师道别,诉说着感谢关照之类真心加点客套的言辞。不知道什么时候,蓝岩的声音也混杂在其间了。
薰衣借口要找张蜡纸练字(这是科室对每一个年轻职员的要求),去隔壁打了个照面。蓝岩果然混在里面,和大家一起谈笑风生。
他们没有彼此看对方一眼,薰衣拿了蜡纸就回到自己办公室。
这时候有点内心空洞的感觉了。这时候,薰衣切实地感觉到了离别在即,突然就生出了一腔的愁绪。但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份愁绪。甚至不知道愁为何来。就是觉得难受,觉得特别压抑。
蓝岩又插空到薰衣的办公室来呆了一会儿。这会儿更找不到话题。谁也没学会敷衍,就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各自都没有声音。稍后就有人在隔壁喊叫着蓝岩的名字,蓝岩应答着,看了看沉闷着的薰衣,没有说声再见,就离开了她的办公室,再也没有进来。
没多久,薰衣看见蓝岩和几个同学背着扛着行李,走过她的窗前,离开学校,去坐渡船住到市区招待所。他们都来自各县,区,甚至公社、乡村。明天一大早,要去赶最早的长途汽车,从哪儿来还回到哪儿去,分赴各自所属的地方。
蓝岩走过窗口的时候,没有向沉默地坐在窗口办公桌跟前的薰衣投过来目光。他眼睛看着前方,很快走出她的视线。
薰衣茫然地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想着明天就会变得空阔安静的校区,想着才过去几天的那场热闹的晚会,想着中午还和自己关在这个小房间里面的那个男生,想不出自己跟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薰衣突然站起身,很快收拾好桌面的东西。她顾不得下班时间还没有到,要算擅自离岗,也顾不上去跟谁请假,只顾得上急急的锁好办公室的房门,就快步向江边的渡口方向追赶上去。
薰衣赶到那棵黄角树下,停下脚步来张望。江面正在划动着渡船。渡船上并没有成群的人影。她虚眯着眼睛眺望对岸,看见了一群背着背包,扛着铺盖卷的人影,正依次登坡上岸。
薰衣的近视眼让她辩不清对岸的人影,但是她知道蓝岩就在那一群人影里面。她伫立在黄角树下,希望蓝岩能回过头来,还要能有一双视力良好的眼睛。这样,就能看见她在隔岸目送他渐渐走远。
薰衣在那一个时刻,体会到了一种感觉。
无可言状。
后来,薰衣听到满大街流传着的一首歌里面有句歌词:
“我的心充满惆怅……”
它总是勾起她最初最青涩的回想。
蓝岩的对最初回想是一样的青涩惆怅。
春末夏初,是万物繁衍花儿盛开的季节。
蓝岩所属的这一届学员将在五月中旬结束学校的课程,返回原校去实习或接受新的安排。为了表示欢送,也为了庆祝“五·一”“五·四”两个跟劳动者和青年人有关系的节日,学生科召集学生会研究决定,在五月之初搞一次演出会。除了中文,数学两个班级必须拿出节目,行政部门也要参与演出,以示联谊。
蓝岩所在的中文班,人才济济,但他还是主动报了一个节目。他懂得扬长避短,自报的节目是一首独唱:《回延安》。虽然这支歌早属自己的保留节目,在各种大小场合演唱过不下十几遍,他还是很认真的在演出之前的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去山顶空旷无人处,敞开嗓子练上几回。
在一个下午课外活动时间,蓝岩下楼准备去山顶期间,在底楼的楼梯上,无意间看见被数学班邀请来做客串演的欧阳薰衣。她正在参加数学班的排练。
薰衣参加工作的时间不到半年,在百十号乡村教师出身的学员跟前,是一副十足的“老师”架子,平时很难接近,眼前却是活跃跃如蝴蝶翩翩。
蓝岩不自禁地止住了下楼的脚步,手扶楼榄,半踮着脚跟,自上而下地参与了观看。欧阳薰衣友情出演的是一个孙女角色,配合演出一幕数学班自编自演的秧歌剧,主题是拥军爱民鱼水
情深。
最多的唱词是当“爷爷”的喊出“孙女儿呐”,薰衣一定要赶紧应道“爷爷哎”。
“孙女儿呐——”
“爷爷哎——”
在这反复不断的呼来喊去之间,薰衣另外就单独唱着三两句唱词:“红星——红旗——绿军装”她一边唱着,一边摇晃着脑袋从头顶到领间到衣角,沿着唱词,一路配合动作指划牵扯下来。
“半自动步枪肩上抗,肩呀嘛肩上抗,朝气蓬勃,威武雄壮,我们的军队多强大,举世无双……”
“爷爷呐——”
“孙女儿哎——”
薰衣扭着,唱着。她一转身,猛然跟张着双手做出欲要拥抱她的“爷爷”撞了个正面,就突仄地笑了起来。她“哈哈哈”的一笑,就前俯后仰了,再也唱不下去,再也喊不出“爷爷”了。
“爷爷”尴尬地保持着欲抱未抱的姿势,任着没心没肺的“孙女儿”笑得是花枝乱颤。数学班三分之二的学员都在把桌椅挪开了的教室里围观排练,跟年纪比他们小了半轮的“女老师”共同演出,很新鲜的感觉。那位“爷爷”因此十分招人嫉妒。没想到半道上给欧阳薰衣这一阵大笑,把原本鲜明的主题给冲淡得没了。大家看着她,仿佛看到心胸像玻璃一样毫无遮揽的透明,再看“爷爷”欲怒还休的傻相,都哄堂大笑起来。
薰衣正笑得前俯后仰期间,一仰脸看见了站在教室旁边楼梯上,傍着扶栏,踮脚张望着这幅场景的蓝岩。她满面绯红,立时就收敛了一脸的灿烂,埋头钻出人群,从蓝岩的眼底下,逃也似地跑掉了。
蓝岩第一次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心跳。
那段时间,薰衣一到下午课外时间,就会来到数学班教室,演练孙女。蓝岩不知不觉开始了对下午课外活动时间的期待,但真的听到薰衣亮着嗓子在楼下“爷爷,爷爷”脆生生喊着唱着的时候,他再不能从容站到楼梯上去了。
一个傍晚,蓝岩和同学约着去体育老师家,顺便出去散步到了山顶,习习而来的凉风迎面吹来,踏着茸茸的草坪,很舒坦的感觉。他远远看见和一位女友坐在草地上的薰衣,她也看见了他。他和他的几个同学,走过她们身边,去那座寺庙样式的教师宿舍。
薰衣显出不经意的样子,蓝岩也没有多话可说,彼此点头微微笑一笑。他们便从她们身边走过,渐渐走进暮色之中。蓝岩压住了自己心里想要回头张望的念头。
天色黑尽,蓝岩催促同学该回宿舍了。静静的草坪上,并没有自己心底下以为还会坐在那里的身影。
演出的时间临近。有行政部门的小伙子找到班级来,说是他们的节目需要一个道具,看中了河边那棵千年黄角树,想砍一根大枝桠,需要援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大家伙助人为乐一路赶往河边老树下。
蓝岩混在一群男生里面,远远就看见薰衣动人心弦的身姿,她仰脸眺望将要被砍断下来,做一次性道具的黄角树丫,没有掉眼来看他。
被砍下来的是很大的一枝树丫,有一棵半大的树一般粗壮。蓝岩和男生们嘿嘿呵呵一阵,才把树丫搬运到了礼堂的舞台上。
在期待和盼望中,演出按时进行。
薰衣的节目被分别安插在其它节目的间隔里。先上演的是数学班的“孙女”,还没等她下一个节目出场,附近农民的孩子们就已经趴在礼堂的窗户上,有板有眼地模仿着他们的唱词“孙女儿呐”地喊成一片了。
晚会后很快就是离别。
蓝岩离开学校那天,在午餐时间,端着饭碗,一边大口吞咽,一边来到薰衣的办公室,一直呆到了上班时间。
蓝岩记得,那天中午食堂供应的菜,在他们地方叫“藤藤菜”。那个年代,基本没有荤菜,他大口猛嘴的吃着,走到了薰衣的窗口。他敲敲玻璃窗,发现她的办公室房门是锁着的。他有点失落,却听见一声“这边——”
薰衣从另一边的门探出个头去,招呼蓝岩进去。
原来她先前就腾空了一个隔在中间当做墙的书柜,也不知道怎么把它挪开了个缝隙。这会儿,她让蓝岩仄着身子从隙开的夹缝间挤到自己办公室这边来。他放下碗筷,和她一起,轻轻把书柜移回原位。
两人都屏住气息,像在上演惊险剧情。
薰衣的办公室和隔壁的办公室是以前的一间小教室,一前一后有两扇可以分别进出的门,中间用书柜一分为二地隔断,就成了两个独立的空间。但是,用书柜当墙用,完全没有维护私秘的作用。书柜离天花板还有一半的空间,仅隔着半壁书柜,两边办公室的人,但凡有丝丝动静,清晰得都能辨别出,掉到地面的是颗订书钉还是颗图钉。
后来蓝岩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都后怕。假若,那天中午别的老师临时想起或者临时有事来办公室,打开门进来就不走,直到上班,这边的他们反锁在只有一个窗户,还竖着钢条的小房间里,就登天无路,钻地无缝了。
蓝岩始终没能想出薰衣当初做出那个举动的目的。并且,被命令仄着身子,贼一样从书柜隙开的狭缝间钻进来的自己,居然也没有提出半点异议。他要是能预测到自己往后的锦绣前程,断不会那般驯顺地服从了她的愚蠢之极的安排。
要知道,他们的举动一经被人发现,那就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定性了。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一个女孩珍贵的清白加一个未来父母官的远大前程,就一起给活生生地毁掉了。冤枉的
是,他俩钻在又闷又热的小房子里面,除了不停的抹汗水,什么都没干成。准确说,他们还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干点什么。
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两个蒙昧而又蠢动的少年少女,长时间躲在那房间里,手指头都没敢相互沾着点儿。因为怕有人经过,几乎话都没怎么说。蓝岩一度时间在找资料,自己都觉得装模做样,薰衣在一旁东挪挪西翻翻,其实也一样的装模做样。
两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足够火山喷发,足够干柴烈焰,足够完成从最表层抵达最深入的最亲密接触。悬崖近在咫尺,坠灭并没有发生。
蓝岩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出去的,但一定是赶在了午休结束上班之前。
下午上班后,蓝岩又混在同学堆里,到薰衣隔壁的打字室,向一干老师们话别,大家都热情得有点夸张,他的耳朵却在扑捉隔壁的声音。后来,薰衣过来拿了一张蜡纸,没有看他一眼,又回隔壁去了。蓝岩找了个借口去了趟薰衣的办公室,那样的时刻更没有语言。正闷着不知道怎么张口,隔壁有人呼喊:“蓝岩,该走了!”他看了一眼沉默的薰衣,离开她,没说再见。
大家很快咋呼着离开了留下一年青春的校园。
走过窗口的时候,蓝岩没有向沉默地坐在临窗的办公桌跟前的薰衣投过去目光。他眼睛看着前方,很快经过她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