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被情绪激化，肉体的自我摧残导致双方更加疏远，沉默终将被打破。当冲突再次爆发，无形的硝烟外，酝酿着极端……

欧阳薰衣辞工的决定非常突然，冉香措手不及，尤其是妈妈对女儿的阻止，明显超出了合理的范围。“为什么？”冉香的疑问，在欧阳看来简直是莫名其妙。难道不是因为她吗？

“你以为欧妃娅来过我不知道吗？”欧阳早该愤怒的，她们悄悄在加油站幽会，她清清楚楚。冉香下班后，不到最后时刻根本不回家，她的慌乱和紧张的喘息，怎能瞒过欧阳的眼睛？

欧阳应该赞赏珍妮能够走出过去的经历，但她不会认可她的爱情观念，包括她对冉香的过分关注，哪怕这是不存在的事实。她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危险信息。谁敢保证珍妮不会旧病复发？

一个欧妃娅就够了！再加上一个珍妮？每个不怀好意的女人都是危险人物，都可能诱导冉香铤而走险。这决不可能！

她不想见到任何人，却无处藏身。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温渡，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获得了一个职位，早出晚归。欧阳设法躲着他，除了两次在厨房的碰面，也少不了的尴尬。还有偶尔见面的房东夫妇，对他们的回避要容易得多。

从那天起，欧妃娅始终没有出现，并不说明她和冉香没有来往。冉香跟欧妃娅通电话，虽然避开了欧阳的视线，但妈妈的心不可能被蒙蔽。对于欧阳薰衣而言，冉香和欧妃娅的关系已经公开，切断她们的亲密和出双入对，是当下最紧迫的事情。

欧妃娅仍然像个幽魂，躲在看不见拂不散的空气里。

欧阳携着随时崩裂的神经，无处逃遁。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被支离破碎了。生命掉进了无底的黑洞，没有人听得见心灵的呼救声。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它链接成一个整体吗？星星点灯啊！

星星之火有没有意义？哀大莫过于心死。“我的心不会死的！”欧阳已决定了，她的星星就要点亮了。“回去！回去！”她要返回祖国，返回家乡。

“香儿必须一起走！”她要求上帝点燃希望的灯火。

“香儿必须一起走！”

冉香拒绝回国。她说：“现在回国，当初为什么来？”这个理由很坚决，也有说服力，“还有你，你的付出呢？”欧阳无言以对，她不能说，不敢再碰那伤心的事，除此之外她能讲出何种道理来呢？她不想再掀起冲突，母女俩的冲突更像一场战争，残酷无比，被战火毁掉的已经太多了。

假如能够，她想带上女儿寻找一条遁世的途径，哪怕亡命天涯，逃出多伦多，远离欧妃娅。欧阳清醒地认识到，欧妃娅这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把她们母女俩炸得粉碎。然而她不能够，冉香用她的身体和生命，堵死了所有的通道。

“我们都活得这样痛苦，不如一起去死吧，你肯定想死都要和我一起吧？”冉香似乎已经有过具体的设想，“我们就从尼加拉瓜瀑布跳下去，干干净净的。”

冉香没有吓唬妈妈的意思，但发泄之后就后悔了。她不选择改口，也不寻求原谅，最终是长久的沉默对抗。欧阳知道不能再逼女儿了。

“土库”不是避难所，多伦多不施舍怜悯。

冬天，仿佛携带着惩罚弱小者的使命而来。万物尚未做好准备，尤其是坚守树上的枯叶和仍然顽强挺立的草，它们无一例外地被风雪摧残。

芬奇大道，欧阳顶着寒风挨户分送牛奶，冉香冒着飞雪挨家分送报纸，一个向北，一个向南。欧阳和冉香选择的工作，带有很强烈的情绪色彩，她们在对抗，比曾经的世界两个阵营的对抗更加寒冷。她们在凌晨双双出工的时候，彼此保持沉默，待分别向两个方向走远时，一个会回首凝望另一个的背影，目光不曾相对。

“何苦啊？妈妈！”冉香的心里苦涩无比，“你要折磨自己多久？你要以这样的方式逼迫我妥协吗？”她的心软到就要化成水了，不料又添加了沙土，混合成泥了。“明天……明天，我必须向妈妈道歉，请求她的愿凉。”冉香似乎决定了，但另一个声音响起：“我怎么能够？这跟交易有什么区别？”

欧阳的状态尤其糟糕，她摆脱不掉折磨人的视界，那里有畸形的恋情像火一样燃烧，乌黑和金色的辫子缠绵一起，红绸飘零，染红了白雪。“我怎么能够，放任她们糟蹋自己的前程？”多么残酷的折磨啊！

“不离不弃！”欧阳想象自己匍匐在大地的胸膛，倾听到了上帝的声音。

天亮了，晨曦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那是湿的冷冻和干的冷漠。欧阳把最后一瓶牛奶摆放在一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她直起腰身，呼出一口寒气。她蹒跚地走在回程的路上，走啊，走啊，就错过了加油站，错过了“土库”。

没有欧妃娅的消息，不见欧妃娅的踪影，欧阳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她时刻准备着拿起任何一件武器，向敌人投去。欧妃娅是敌人！

令欧阳薰衣万万没想到的是，冉香竟然把这恋情转入地下。冉香首先罢工了，她辞了送报纸的工作，赖在家里不出屋。她请求过妈妈，流着眼泪哀求欧阳放弃对自己的折磨。“另外找一份餐厅的工作好吗？”遭到拒绝后，她无奈地建议：“还是找一份看护小孩子的工作吧，虽然收入不多，但毕竟不那么辛苦。”欧阳仍旧是断然否决。

“反正我不做了，反正我不跟你比赛痛苦了！”

欧妃娅在欧阳面前，刻意与冉香保持着距离，但热恋丝毫没有降温，只是行为更加隐蔽。欧阳终于抓住了欧妃娅，她追逐那个偷情的背影，身心被不断放大的红辫子焚烧……她们的地下恋情也是如此燃烧的吗？她们会焚毁的！

冲突再次爆发，爱情与亲情兵刃相向，面临对决。

欧阳和冉香展开拉锯战。“回国！”一个要挟另一个回国，一个逼迫另一个离开。冉香当机立断，她要以某种形式传达意志。冉香把分开的床垫叠加一起，欧阳再把叠加的床垫拽离……床垫的分合成了对决的武器。

“满天下的男人……”欧阳羞愤难堪，“就没有一个能让你看上眼吗？男女结合才能正常生活啊，才能生孩子，才叫过日子……”

“找个男人，哪怕他是贩毒的，是强奸犯，也可以比我和欧妃娅在一起叫做正常，你是这样想的吧？”冉香冷酷逼问，绝情地把妈妈逼到墙根。

“冉香——！”欧阳只能吐出这两个字。她只是以一个母亲的爱在护着自己的女儿啊，爱可以把人逼疯吗？欧阳居然无法回答。

“别说我的父亲就是那个人，我不相信！”冉香成功转移了话题，而且不依不饶。欧阳独自呵护女儿的生命，那是因为女儿是一个生命残缺的女人向上帝奢求的唯一。然而，上帝在慷慨的同

时，把一份混沌注入全然无所选择与抗拒的新生命里，像指令一尾染色体沿着错谬的方向游动，塑造了一个女孩疼痛的今生。女儿是母亲要付出的代价。

斥责和辩解无济于事，争吵只能加深彼此的伤害。

“我很遗憾，不该把你无法接受的真实摆在你面前，不该让你被不曾想象过的真相击跨，不该不相信你真的会被一根不存在的稻草压倒。我真的无比遗憾！行了吧？”冉香无以自拔。无疑，她接受着现实的折磨，经受着煎熬。

“你对我隐瞒事实，一步步走上一条不归路，这就是你的遗憾？你说跟她断绝来往，又一次次的死灰复燃，这也是你的遗憾？你骗得我好苦，连一点可怜的自尊都不给我留下，这还是你的遗憾？”欧阳的痛苦更来源于女儿的拒绝，拒绝让妈妈分担她的疼痛。“我不能原谅自己，因为我的女儿在漫长的挣扎里，没有及时伸出手，尽到哪怕一点点援助的力。”她是一个普通的妈妈，一个失败得不能再失败的母亲。

欧阳没有想要把女儿培育成栋梁之材的远大理想，也没有要让她光宗耀祖的巴巴苦心，她所有的期待，唯一的愿望，就是要让女儿拥有健康和快乐。她知道女儿不快乐，知道她很自卑，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自卑，为什么不快乐。她一次又一次地把女儿从身边送走，一次比一次送到更远的地方。

现实是，冉香终于拥有了她所想要的一份快乐，却是背离了人性和社会，走不到阳光下面来的一段孽缘。“我不能接受，不是感觉羞惭，不是为着所谓的颜面，我不能接受你对生命的颠覆，对美好的亵渎。”天地有别，阴阳必分，世间万物，芸芸生灵，所以能够生生不息，代代延续，这是自盘古开天地就赋予人类的不可逆转的法则。

欧阳无法知道，一枚染色体究竟该游向哪里？

冉香扬言的真实和真相，它所涵盖的是一种残酷。欧阳背负的怎么会是一棵稻草？那是一座山啊！她抑制不住的想要疯狂。但她需要坚强，只能选择坚强。回去！回去！

“我宁可囚禁你，就在这个地下室，或者把你绑回中国……”她有理由相信，回去就能摆脱心底的阴匿，女儿就会回归一个崭新的世界。

“妈妈你不要逼我。”冉香含着眼泪重复着这句话。

“是你不要再逼我！”欧阳喊道。

在那个夜晚，欧阳第一次反省了送冉香出国究竟是对还是错。想想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承受了多少埋怨。几乎为冉香所做过的任何决定，都招致过无数的指责。从三岁送冉香上保育院，到高中留她在自家开办的私立职高，到最后倾其所有的把她送往遥远的天涯彼岸。几乎都在所有爱着她们，同时又被她们深爱着的亲人或者友人的批评中进行。

欧阳没有后悔过，也没有想要去给别人做不必要的解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爱她的女儿，用适合女儿的方式。起码，在到达加拿大之前，欧阳以为是适合的方式。

在上个世纪的末期，欧阳所处的城市还鲜有出国理念，更鲜有相关的机构。没有人能够给予她们更正确的指引，无从寻找捷径。

只有过病急乱投医的教训。

在欧阳所在的城市外事办主任的引荐下，把希望和信任交付给了在省城的，当时唯一一家外籍学校的董事长。看见他与市长省长，与美领馆驻华大使的亲密合影，看见他赫赫冠以的“美国太平洋大学中国分校”校牌，看见他手下为数不小的金发碧眼的外教，我们没有理由疑虑（事实上欧阳和他一接触就有所疑虑），事实上是，欧阳和女儿太需要一条捷径了。

她们被欺骗了。在把两万五千美金折合当时人民币二十多万的现金交到那位董事长手里时，他用自己的签字笔在一张有着学校抬头的便签上给欧阳写下了收条，后来在欧阳的要求下才去加盖了个学校的公章。

董事长承诺一个月之内会把冉香加在他的“夏威夷夏令营”的学生行列中，先进入美国，再办理申请学校的手续。

他说向欧阳收取的是校方需要的保证金。

遥遥半年过去，骗局日渐破晓。通过相关报道，欧阳知道了与自己有着相似遭遇的数名学生和家长愤而将学校告上了法庭，虽然胜诉，却因为找不到当事者而讨钱无门。

欧阳没有诉诸公堂，但想过要绑架这位打着外商旗号在我们国家招摇行骗的家伙。问题是此人很警觉。他把学校交给中方合作者去管理，自己却从来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而这些管理者声称从没直接参与过他的交易，所以，多数受骗的家长和学生冤无头债无主。

但是，欧阳不信邪。她设法把学校的两名执行校长请到茶楼，请他们喝茶，要求他们把自己带到他们的董事长跟前就算完事。

一男一女，两名执行校长。他们都真切地表达出对欧阳和女儿所遭遇的同情，却同时满脸真诚与无辜的告诉欧阳，说：“可是我们也很久没有董事长的消息。”

欧阳问他们：“换做你们是我，你们会相信这样的答复吗？”

他们不再答复。欧阳指着茶楼的大门，对两位校长说：“那就没你们什么事了，你们想走的话，请便就是。”欧阳说：“我没有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实施绑架。不过，走之前请听清楚我一句话：走出这个大门，你们明天就不用去学校上班了，因为你们一定进不了学校的大门。”

两位校长相互对望一下，没有动弹。

“你们会认为我是在威胁吗？”欧阳平静地注视着他们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们，说：“我的钱肯定远远没有你们的零头多，我把全部的钱拿来交付给你们，是相信你们能够帮助我的孩子获得一个机会。”欧阳承认：“我很痛心我被欺骗了。但是——”欧阳微笑：“天并没因此跨塌，现在我就当自己从没有过这笔钱。可是我要阻止骗人的行经，我会让你们的每一个学生家长知道，你们在为一个国际骗子做着帮凶，我会让众多的新闻媒体来共同关注这件事情的背景，我会让这个学校的既得利益者都露出脸孔——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欧阳的话落地有声，“我会坚持到底！”

欧阳的语态平和，却十分笃定。

两位校长再次对望，稍后便开始和欧阳就还钱的具体时间和具体办法进行了讨论。半个月后，欧阳交付给那位董事长的钱全数回到了手中。她同时还欣慰地获知，省教委已经组织专门小组在调查处理这件事情，并责令该校限时还清所有留学中介债款。

需要提及的是，在欧阳说这些以上所有的话的时候，她的两个朋友就坐在她的左右。一男一女，男的膘壮，女的冷傲。欧阳不知道这是不是两位校长被威慑的因素之一。

通过那次较量，欧阳知道了：对付坏人，有时真得用点坏人的办法。

就在那样山穷水尽的日子里，欧阳也没有放弃过努力。在和那个骗人的老狐狸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她继续探寻着希望所在。

在那个夏天，欧阳接受朋友的邀请，带上冉香去云南旅游。

在昆明世博圆，很偶然的为冉香在一幅“欢迎到加拿大”的宣传画下面留了个影，又很偶然的让她与一位大概来自北美的女士亲密的合了个影。那时侯并没多想，而冉香以后真的就去了加拿大，去了那个遥远美丽而又寂寞寒冷的国家。

现今，欧阳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国家给自己带来的伤痛，她再也不可能对它抱有丝毫的梦幻！。

再次冲突是一场拉锯战的开始，爱情与亲情互为矛和盾。

冉香逃了，地下室禁锢不住她。就算欧阳打造一条锁链，只能锁住女儿的肉身，却不能锁住她的心。她的心早已长出了翅膀，哪怕是一双蜡翅，她也要自由地飞去，扑向火焰。

蓝月亮咖啡馆与禁锢无关，它坐落在芬奇大道中部，从中间的满月门进入，可以向左右而去，一边向北一边向南。它是以火车车厢为造型，外部特征并不明显，内部结构则与列车颇为相像，活动窗和座椅组成一个个隔断，纵向通过，从一节到另一节，给人一种深入前行的感觉。

蓝月亮，是冉香和欧妃娅秘密幽会的地方。她们是出于好奇，才找到这里的，从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她们以为，它的环境少了某种污染，单纯的雌性味道构成中，竞艳的香水在空气中流淌，就连蔓延也是柔情似水的。准确地说，是女孩子的休闲场所，有携伴而来对饮欢颜的，有单身者独自品味寂寞的，幽蓝的月光洒向每一个可爱的人儿。

欧妃娅沉默着，这是表象，躯体内的她正体会着心的撕开，没有血流溢，只剩下苍白的裂口。她和冉香的关系遭遇欧阳薰衣的反对，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们相信这与歧视无关，但如此的强硬态度足以震撼她们已有的坚定。欧妃娅已发现了冉香的妥协意思，无论她的判断正确与否，她没有任何理由不同意。

“我们结束了吧？”这是她的疑问，也是某种肯定的预谋，“我们就结束了吧，没有这样更好的结局了。”欧妃娅说话的神态，给冉香传递了威胁的信息，后者听出来了，而前者显然被误解了。

“结束了吧！”冉香揽过欧妃娅的头颅，在她脸上持续亲吻。欧妃娅如法炮制，两张面孔映出一圈圈的唇印，纵然恒久的滞默也不消散。滞默很久，她们起身向对方告别，一前一后离开蓝月亮。

欧妃娅和冉香双双出走。

她们没有方向地走啊走啊，一路嬉戏着，或挽着手，或脱离后彼此追逐，自由自在，风雪俨然为了一双娇娃涂脂抹粉而飘飘洒洒。

“这就是尼加拉瓜大瀑布。你为什么跟着我？”欧妃娅潇洒地对冉香说。

“我在走我自己的路呀。”冉香回应欧妃娅。

这里景色开阔，她们的心情却不明朗。这个季节是旅游的淡季，偌大的瀑布景地竟然看不到几个观光游客，一座普通的桥成了景观，有人往这边眺望。走过宽长不过数十米的大桥，就进入了美国的境地。

冉香站在瀑布前，俯视着飞流直下，心底涌起一股随波逐流的冲动，便更向前的靠近边沿。

“你想到了什么？”欧妃娅很冷静。

“水呀。”冉香并不像她描述的水那样平静。

“我们会在水中呼吸吗？”

“会的，然后窒息而死。”

“就永恒了。”

“就爱着，爱着，随瀑布而去。” BjZt/sCVhApWvAe9+eC5GZwhAHMmsbdenTIHdP5ZKablYNXYRUbac4iXIbrjJ3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