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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游错方向的染色体

宽容和接纳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它们不可能进入欧阳薰衣的内心世界,她已被游错方向的染色体包围,孤独的视线曲曲弯弯……


欧阳薰衣的疼痛是深切的,她死寂一般地潜在房间里发呆,独自疗伤。她受到了伤害。冉香去上班了,或者该跟着她,这是欧阳设想过的方式,最终认为有失体面而放弃了。她不能把女儿捆绑起来。捆绑?如果有必要的话,为什么不呢?

会有人问起她吗?老板会生气吗?后厨的一日同事会提到她吗?“这人是怎么回事啊,一声不吭就蒸发了!”可以想象愤愤的尼克。或者真的没人当回事,就试试工,人家觉得你干不下来,灰溜溜自己开路了吧。其实她很想做这份工的,工资高,老板又不难相处,错过这个机会真是可惜了。

“咳——”欧阳叹一声。

她很虚弱。她想打开冉香的电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作罢。她仿佛看到女儿就坐在旁边的靠椅上,盯着电脑屏幕,不停地敲击键盘。

“这门上的画是谁的?”欧阳问。

“欧妃娅的。”冉香回答。

“我怎么看不懂她在表达什么主题?”

“我听不明白你要探讨什么主题?”冉香转过脸来。

“我想说说欧妃娅。”

“你想说她什么?”冉香眼里有了份戒备。

“什么都可以说说。”欧阳的视线从门上的画转向电脑,冉香的辫子先是消失了,然后是背影、椅子……她又转向那张夸张的漫画……

“你真是凶神恶煞的女鬼吗?你是凶神恶煞的女鬼!”

她接近漫画,撕下女鬼的脸面,撕下她挥舞的利剑,撕下她声嘶力竭的样子,撕下kiss me的文字,撕下其余的空白……

“邪不胜正……”她的声音是虚弱的坚定。

“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何必呢!”冉香的背影又一次出现,她不转过身来,却是一副森严壁垒,像竖起刺的刺猬。欧阳被刺了一下,手指上的伤口因此绽开,流出了稠稠的血。“你的疼痛的深切,我自然不能理解。”她记起一位诗人曾经这样描述,“为什么我们离得远了?其实一直近在眼前。是啊,我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你,就连你在那儿独自苦斗,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我们两人都经受着考验,而你究竟是我的谁?如果一切将从此崩溃,那么我又曾是你的谁?”

这首诗描述的是一份绝望的爱情,可是,它恰好触及到欧阳眼下的心境,是描述面临绝境的亲情啊。我的女儿,你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刺猬,你像一只受伤的小刺猬,随时都竖起尖锐的毛刺。你尖锐的毛刺指向的是我,你的妈妈呀!让我拿什么来继续爱你,我的女儿?你是想在一条死巷里摸黑往深处钻,在一崖绝壁上用生命去舞蹈,我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而不管不顾?

欧阳不能替代女儿,无论她经历着怎样的疼痛。可是,冉香又怎么能够分担妈妈的疼痛呢?冉香的毛刺的根部已发出不屑的气味。“我的恋情,为什么不能够呈现在阳光下?我就要穿透黑暗的生命!”

“我是一个失败之极,绝望之极的母亲。”欧阳有能力让女儿拥有一个光明的世界吗?她张开了一个母亲的胸怀,“来吧女儿,只要妈妈的鲜血能为你点燃希望的星光,能照耀你走出黑暗,我绝不吐口说痛。欧妃娅不是你的真命天子,她注定不能许给你未来。我不追问你们已经走了多远,已经发生的就让它成为过去。这一切必须要结束。这个决定,不仅仅是为你,也为你爱着的欧妃娅,不仅仅为所有跟你有关的人,也为所有跟她有关系的人,为你们以后的生活,为你们各自将会有的家庭,孩子……”

“我们会有自己的家庭,甚至孩子,但只是我们!”

那冰冷的刺仍旧无声地锥进欧阳的心脏。

“冉香啊,你记得张国荣吗?张国荣他不勇敢吗?他敢于在千万人的歌会现场宣布自己的性取向。他不成功吗?无论他是什么,他的歌迷依然像敬仰神一般敬仰着他。他不幸福吗?他一直有着亲密的伴侣不离不弃。而结果呢?是他用鲜血,画就了最后那个惨烈的问号。他留下的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会是这样?”

人生最惨痛的教训是:你可以不在意社会是否宽容,是否接纳,最终你无法面对的是自己的内心世界。

一个人最终的障碍,是你自己!

欧阳终于打开冉香的电脑,屏幕突然爆出亮光,像分裂的太阳。她还看到了什么?一对赤裸相向的女体剪影,剪影的旁白是:仅仅是相爱了,我们有什么错?

这不是两颗明净的心在相爱,是两个饥渴的灵魂像蛇一样纠缠。纠缠!纠缠!这是个劫数……欧阳薰衣想。

冉香在多伦多呆了四年,风平浪静,不显山不露水,传递的信息都是正常的状况,比如她在电话里曾经谈论起一个男生。欧阳忘了那个男生的名字,她见到温渡时还思谋呢,是不是他?后来,冉香在电话跟妈妈说,人家拒绝了她。

那时,欧阳并未在意,认为那个男生太没有眼光。

冉香说,爱情虽然是无法把握的未来,但居然遭到拒绝,觉得无比受挫。她更关注毕业后的去留问题,只是担心,妈妈会欢迎一个空着两手回家的女儿吗?女儿平安,是欧阳的最大心愿,尽管移民加拿大是最理想的选项。在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夜里,欧阳是担惊受怕的,怕女儿遇上绑匪,遇上色狼,怕飞机失事祸从天降,怕在一个眨眼的瞬间,女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欧阳整天整日地恐惧着,总怕要发生什么事情。事情终于发生,却超出了她能够想象的任何范畴。

冉香和欧妃娅的事究竟在何时发生已无需追究,欧阳只在乎现在,在乎明天。一个孤单的灵魂,向着广漠世界的呼唤该停止了,她们彼此给予的不是爱情,哪怕经历了千年的等候,哪怕谱写了一双红颜的传奇,哪怕它化解过最深刻的寂寞,哪怕真的有一枚游错方向的染色体……

精神不能扭曲!物质不能畸形!

无论什么事情发生,日子还得往下过。

虽然欧阳薰衣不再想见到任何人,却无处藏身。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温渡,还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房东夫妇,更包括不见不散的欧妃娅。

冉香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遮掩自己和欧妃娅的关系。在欧阳到来之前,欧妃娅就已经很亲密的跟冉香一起出入成双,大肆张扬着她们无所不在的亲密。

夺门而逃的欧妃娅,像个幽魂,躲在看不见拂不散的空气里,出现在欧阳每一次不经意的视线里,时时刻刻刺激着她临近崩裂的神经。

天不开门,地不裂逢。

欧阳薰衣,何处逃遁!

唯一躲得开去的时间就只有去超市,在超市茫无目的瞎逛,瞎逛终有尽头,胡乱买点菜出来,回家给冉香和温渡做饭。

冉香在餐厅上班的钟点开始增加。欧阳不顾女儿的反对,每天坚持把她送到芬奇与米德岚交叉的站台。把冉香送上车,仰脸望着她一步一步穿过人丛寻找到座位或者抓住一只吊环。直到公车重新启动,驶离视线。欧阳的目光仍然长久的追着公车远去的方向,心里是那份已经熟悉的疼痛。

在这么多年过去,在冉香告诉了妈妈一切之后,欧阳终于懂得自己为什么恐惧,为什么总是即便守候着女儿,也摆不脱那份生离死别的感觉。

可是冉香却很反感妈妈巴望着她的那份眼光。冉香说一见妈妈那样的眼光,就感觉寒栗。冉香一上到车内,就不会再掉头看妈妈一眼。

后来冉香说过一次,说在妈妈的面前有一种负罪感。

所以,冉香就决意要把妈妈从自己身边驱逐开去?这样,冉香就再也没有了负罪的感觉?

欧阳不知道自己最终能够在冉香身边逗留到什么时候。她没有力气往那样远久的时间去想。现在,欧阳只能想怎么能够把眼前的这一天熬过去。

送走冉香,欧阳返回去买菜。泪水毫无来由的盈满了眼眶。却找不到个可以肆意哭出来的场地。即便在家的时候,可以躲在房间里流泪,也必须拼命压住哭声。

欧阳必须要做出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

是啊。确实没什么两样。天,还是那样的湛蓝,云,还是那样的洁白;绿草如茵的大树下,还是生长着那样青葱碧翠的蒲公英。宽阔洁净的大路两旁,仍然跳跃着那活泼泼的小松鼠。

枫叶的故乡美丽依然。只是,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支离破碎了,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它铰链成一个整体。生命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没有人能够听见一个心灵的呼救声。

在超市买菜的时候,欧阳又买了份中文报纸。拎着扛着大包小袋的食品和肉类菜类,跚慢的走着回家,想象得出自己的委霉,跟一个难民绝无两样。终于走不动了,便找块路边的草坪,就地坐下,拿出报纸查寻她需要的信息。

欧阳没有心劲再去找帮厨的工作。从来加拿大之前,她就持续不断的生病,几乎查遍了全身,也没能找出真正的病因。肝内胆管结石,胆囊炎,颈椎炎,肩周炎,心血管供血不足,左心房舒张功能减低,早期冠心病……洋洋洒洒都写在病历本上,却始终没能确诊。最终在病痛的逼迫下辞掉了年薪6万的工作,来到加拿大,赌注般的去了Lucky餐厅试工,还是落得个败下阵来。

此情此景之下,上帝再给了欧阳致命的一击。而生活还在继续,只要还有一分力气,就还得要撑下去。

她选中两条信息,是家政服务保姆看护栏里登载的。有一条信息是求聘一名帮助看照孩子料理家务的家庭助理,只写明每天工资50加币,其余信息不祥。另一条是求聘不住家的儿童看护,工薪面议。

缓过阵气了,她折好报纸,起身把大包小袋重新拎的拎扛的扛,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等孩子们回来的空隙里,欧阳展开报纸再一次圈点。仔细分辨了一阵,她决定先选择去应试家庭助理。

“喂——”电话接通了,欧阳克制着有点急促的心跳,让自己的语调尽可能保持柔和与流畅:“你好!请问是您需要家庭助理吗?”欧阳的声音在电话里通常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

“噢——”对方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用的是比较流利的普通话,这使欧阳多了一份信心。在加拿大和美国,几乎很难遇上可以用流利的普通话与你说话的对象。

“你好!”她应答说:“是的,是我需要一名家庭助理。”

她们在电话里交谈了一会儿。对方简单问了些情况,问了住家的方位,也问了欧阳的女儿的情况,然后就约定半个小时后见面。她说正好要来欧阳住家不远的舞蹈中心,接她在那里练习芭蕾的女儿,顺道来欧阳家看看,当面谈谈。

放下电话,欧阳把房间再整理了一遍。

欧阳和冉香的房间虽然简陋,但是总保持着一份温馨,所以她不太担心有人光顾。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薰衣穿上黑色外套,拿上那份报纸,按告诉对方辨认自己的方式装扮了一下,出门走到芬奇路口,站在道路一旁,等待车辆……

一辆黑色轿车亮着左边车灯向欧阳驶近,停在离她立足一米的道边上,降下了车窗。一位三十多岁模样的女人和一个十岁模样的女孩从里面打量着欧阳。

“你好!”女人问:“你是在等我们吧?”

“哦,”欧阳应答说:“我是在等你们。”

“上来吧。”她说,然后吩咐了女儿一句什么。女儿就推开车门出来,然后打开后座的车门,又坐进去了。

“你坐我旁边来,”她看见欧阳准备开后车门,就补充说:“方便给我指路。”

“啊?”欧阳难为情的笑了笑,说:“谢谢!”便拉开前车门坐到她身边。随即,我掉头看看后排座上的女孩,努力表现出随和的口吻,跟她打招呼:“你好!”又转回头问旁边的母亲,“这就是你的女儿吧?”

“是的,”她说。眼睛盯着欧阳指示的方向,吩咐女儿:“问阿姨好!”

“阿姨好!”女儿的普通话很勉强,脸上看不出更多的表情。

“你好!”欧阳再次向女孩表示友好。明白孩子的印象如何,对于能否被母亲接纳至关重要。

“怎么称呼你?”母亲问。

“叫我欧阳吧。”反过去问,“请问怎么称呼您?”

“叫我丽丽吧。”她笑笑回答。

“就前面左边的那棵大树旁边——”欧阳指给丽丽看自己的

住家。

“哦,很近的啊。”丽丽说。于是减慢车速,打着方向盘把车驶进通向后院的小道,缓缓停下。叫上女儿一起进屋。

欧阳在前面领路,把她们母女俩带进房间,两把椅子刚好把两位客人安排落坐。丽丽的视线很自然的就投到墙上那幅画像上去了。

“对了,”欧阳赶紧介绍:“那就是我的女儿,她叫冉香。”

之前已经通过电话告诉丽丽,女儿今晚会很晚才能下班,所以丽丽接了女儿直接到家来了。丽丽本来想让冉香下班后领欧阳去她们家,和她的一对双胞胎女儿见见面的。现在来的就只是其中的一个女儿了。丽丽说另一个女儿今晚上法语课,等再去接到

她,就太晚了。

欧阳希望丽丽没有注意到贴在门上的那幅漫画。丽丽的女儿起身走到书桌跟前,专注打量着墙上冉香的画像,脸上露出点儿笑容来。

一会儿温渡下班回来了。

他一进房间,丽丽的女儿又没有了笑容,她退回自己的坐位,用眼神向妈妈发出无声的催促。

丽丽应和了温渡几句,插空转向欧阳。

“噢,欧阳——”她考虑了片刻,说:“你看这样好吗?我给你留个地址,你明天早上8点半以前让女儿陪你一起,到我们家来和我的另一个女儿见见面,好吗?这个事情我需要尽快确定下来,因为下周二我要到欧洲出差。”

丽丽特别问欧阳:“以后也会有这样的情况,我不在家的时候,需要你留宿,陪伴我的女儿,照顾她们的生活。有问题吗?”

“啊?”欧阳稍稍迟疑了一下,马上回答:“没问题的。”

其实有点问题,欧阳不想把冉香独自留在家里。以前是因为舍不得跟她在一起的时间,现在加上了另外的缘故。但是欧阳又不愿意因为这个问题失去这次工作的机会。跟丽丽稍加接触,感觉她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欧阳想起码要等明天和冉香一同去丽丽家,具体协议后,再做决定。

“那就这样吧,”丽丽把写在纸上的住址递给欧阳,起身道别。欧阳把她们母女送出去,站在一旁,看着丽丽自如的打着方向盘倒车,掉转车头回程。

“再见——”欧阳笑着向她们摆手。

“明天见。”丽丽鸣了声喇叭致意,开车离去。

早上7点,小闹钟把母女叫起。

没顾得吃早饭,欧阳就催着冉香赶紧出门。她们疾步走过一段小公路,到芬奇大道的路口去乘39路公交车。

“妈妈,”冉香看着丽丽留下的住址,说:“我们应该在前面米德岚转车,坐54路往下行,跟我们打工的餐厅是一个方向,只是不清楚具体的位置。”

“那你注意看站啊。”欧阳强调说,“我们不能错过时间,丽丽说了,8点半她就得送女儿去学校了。”

“没问题的。”

她们在米德岚换乘54路公车。冉香上车就面朝右前方,一直留神着每一个停站。“丽丽在这里标注了一个咖啡屋,她说我们就应该在这个咖啡屋前面的站台下车。”冉香看着前面的一幢幢房屋,说,“应该有很明显的标记。”

冉香在公车急速的行驶间,居然搜寻到了那个咖啡屋。一看到它,冉香就赶紧摁铃,驾驶员在离咖啡屋100米的前方站台把她俩放下来了。几乎没走错半步,她们很顺利的在一溜并排的英文字牌下停驻脚步。冉香告诉欧阳这是“手拉手肩并肩”的意思。冉香很顺利地寻找到了丽丽家的门牌号码。

“看,丽丽的车。”欧阳喊了声。

昨天晚上已经看见过的那辆黑色小轿车,静静的停泊在门房左侧的石阶下。

冉香小心摁了一下门铃,里面没有动静。看看时间,原来还不到8点。她们没有再摁门铃,从包里拿出丽丽登着求聘广告的报纸,垫在石阶上,坐下来等待。

早晨的空气很冷了。欧阳把身体向冉香靠紧一点,想减少些彼此的寒冷。

一只猫,不紧不慢的走过来,冲着她们“喵噢”了一声,旋而转身,轻轻一纵,跳到了丽丽的轿车顶上,摆出一副主人公的架势,在车顶上从容不迫的徜徉了一阵。最后,撒了泡尿在中央,溜烟而去。

有一辆不需要很豪华的车,有一小幢敞亮的住房,有一只自己宠爱的小动物,便可以是与自己亲爱的人共同拥有的幸福家园。这是一份在现今已属很平淡的生活,眼见得已经近在咫尺,却万不料它注定要远在天涯,永不可触及。

丽丽在8点10分的时间打开了房门。“啊,你们等了很久了吗?”她显然有点明知故问。

“噢,”欧阳笑着回答,“没多久,没影响女儿睡觉吧?我怕你们要赶上学,所以来得早了些。”

“是啊,想让她们多睡会儿,还得留时间给她们吃早餐,又要赶着送她们去学校,所以早上特别忙乱。”丽丽进进出出的忙乎着,一边催促两个女儿:“伊娃,萨娃,准备好了吗?”

“好了,妈咪。”两个女儿当中的一个走进来,坐到餐桌跟前,垂目合掌。片刻,这个女儿用手指上下左右,划了一个十字。结束祈祷,开始吃丽丽给做的沙拉和烤面包片。

这是个腼腆的女孩儿,不是昨晚见过面的那一个。她垂着眼帘,很拘谨的吃着餐盘里的食物,偶或瞟一眼和欧阳坐在一起的冉香,又飞快的躲闪开她们的眼神。看得出小女孩对冉香的喜欢,这正是欧阳意料的结果。

冉香总是让人喜欢,不只是眼前这个羞涩的小女孩,几乎每一个人从第一眼见到冉香,就会自然而然对她产生好感。有冉香陪伴,欧阳得到这份工作就有了一多半的把握。

“伊娃,把牛奶喝了。”丽丽吩咐,不看这个女儿抗议的眼色,转过去叫还在客厅里磨蹭的另一个女儿:“萨娃,赶紧来吃早餐。”

“我现在吃不下去,带到学校去吃可以吗?”萨娃在客厅里远远的回答妈妈。直到欧阳和冉香离开,她始终没到餐桌跟前来。

萨娃是昨晚见过一面的女孩儿。跳芭蕾的萨娃神情里,有份学法语而腼腆的伊娃所没有的傲慢。

“你们没吃早餐吧?”丽丽没坚持要萨娃来吃早餐,回头问欧阳。她接着说:“和我们一起吃点吧。你喝点什么?要沙拉吗?”丽丽后面一句在问冉香。

“啊——”欧阳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说:“谢谢!您不用管我们。”

但是丽丽已经把盛着几片烤面包的餐盘分别摆到了跟前。“喝点什么?”她还是在问冉香。餐桌上摆着牛奶,果汁,还有白水。

“噢,谢谢!我喝果汁吧。妈妈,你喝什么?”冉香没有多加推却,侧脸问欧阳。

“那,我也喝果汁吧。”欧阳说。其实,在寒冷的空气中呆过之后,很渴望一杯滚热的牛奶,但是欧阳知道这边的孩子们都习惯了喝冰镇过的牛奶,再冷的天都不改变,也不便特殊了。

丽丽在餐台那边继续忙碌着,给两个女儿准备带到学校去的午餐,嘴里就忙碌着做交代。丈夫在国内开公司,就自己和一对双胞胎女儿在加拿大,两个女儿分别在两所学校读书。丽丽有生意方面的旅行经常要飞往各地,下周二就有一趟欧洲之行,但是她们家的家佣在前两天辞工了。丽丽很着急的要赶在下周二之前找到个合适的人选来顶这个缺。她说不出差的时候自己可以照看两个女儿,所以到她家做这份工,每周在三四天之间不定。若逢上她出差,还得留宿在她家,陪伴两个女儿。工资方面,若以50元一天算,就需要来给她和孩子做早餐,若以40元一天

算,早餐就可以不管。

欧阳听得心里有点犯嘀咕。首先工资就从50元一天向40元一天在挪动,并且需要留宿,还不能确定一周究竟能做三天,四

天,或是更少的天数。

这跟在luokey餐厅的收入相比,实在悬殊太远。犹疑了片刻,欧阳明确的告诉丽丽说:“我希望我的工作每周能够保证五天时间,不必确定哪一天上班或休息,以你的时间为安排;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留下来陪伴孩子,你在家的时候,我希望在做完家务后,等待给孩子们做晚餐的空隙间,可以回自己家看看。”

“噢?”丽丽似乎在理解欧阳的意思,稍后说,“我们都再考虑一下吧,我会给你们去电话。”

“好的。”欧阳微笑着答应,起身和冉香一起跟随丽丽出门。

“你们搭我的车走吧,我送了伊娃捎你们回去。”丽丽慷慨的邀请。

欧阳婉言说:“谢谢,我们自己走好了,乘公车很方便的,不要耽误了你。”

“不会耽误,我今天就在家里处理点事情,送你们也就十几分钟时间。”

丽丽也许在那个时候就决定不雇佣欧阳了,考虑到母女一大早专程来她家一趟,所以要亲自送她们回家。

萨娃的学校就在附近,自己步行就可以去。丽丽把伊娃送到学校大门外放下。

“妈咪拜拜,再见!”

伊娃的“再见”是对欧阳和冉香说的。学法语的伊娃上的是教会学校,这似乎是她羞怯谦卑的性格根源。“伊娃再见——”欧阳从车窗口探出头去,跟伊娃道别。伊娃缅碘的笑着,摆了摆手,转身汇入欢乐的孩子们中间去了。

丽丽掉车送欧阳她们回家,途中随意地询问起冉香找工作的情况。

她一边小心地避让开过往的车辆,一边关心的给冉香提出一些建议。她说她认识一些会计楼的朋友,有什么难处可以给她打电话,也许能帮上点忙。

丽丽的提议对欧阳是种诱惑。她想,也许丽丽真能帮冉香找到份工作。还有可爱的伊娃是个牵挂。欧阳开始考虑对这份工作不必提太多条件,于是对丽丽说,假如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她愿意在下周二丽丽出差期间去她家陪伴两个女儿,等丽丽出差回来再议。欧阳给丽丽说这个话的时候暗自决定,在丽丽没有明确的答复之前,不另去寻找工作。

丽丽很感激的说谢谢,然后说会电话联络。

丽丽最后在周一回了电话,告诉欧阳,她已经为孩子找到了陪伴。丽丽衷心的谢谢了欧阳,同时表达了真切的遗憾。丽丽说她其实非常希望她寻找到的人选就是欧阳,但是……

丽丽的话让欧阳除了遗憾更多的是惭愧,因为那一天欧阳已经重新回到lucky餐厅,做每周400薪水的帮厨工作了。

在第一天上工经过丽丽居住的“手拉手”的时候,欧阳对自己说,要是丽丽出差之前没找到合适的人,会和冉香轮流去陪伴她的两个女儿,不要工资。

后来的结果证明,与丽丽之间少了一点缘分。

在等待丽丽做决定的时间里,欧阳还去见了另一份儿童看护工作,是温渡开车陪着一起去的。因为那天是周末,冉香在餐厅要从中班一直上到晚班,而那个需要儿童看护的人家要求周末去见面,说是能够确定下来的话,周一就需要上班。所以温渡就热心的陪着欧阳去了。

最后的结果是失败的。欧阳当时并不知道,是自己的条件吓退了对方。

那个人家提出的条件是一个月800元工资,每周上五天班,节假日不去;每天9点上班,下午6点下班。看护7个月大的女

婴,做简单家务,不负责做饭。欧阳看见他们家其实已有孩子的上海外婆,请个看护显见是不让老人累着。

欧阳只提了一个条件,说先做一个月,主人不满意就走人,满意呢,就请考虑报销一张公车月票。欧阳提这个条件,仍是拿餐厅收入在做比较。总感觉离开餐厅损失不小。

再就是,那小女婴居然看见欧阳就嘻嘻笑着很是友好。欧阳试探着伸手,她就还真的俯过身子咿呀咿呀的要欧阳抱。由此,欧阳的感觉就特别好。欧阳没觉得自己过份。小女婴的爸爸当时就肯定欧阳的要求很合理,但是年轻的妈妈和上海外婆微笑着没做应答。回来等了两天,也是在丽丽回电的时间前后,小女婴的妈妈才回电话,说很抱歉,说他们已经找到别的人选。

接电话的时候欧阳还在被窝里:“没关系。”欧阳的声音透着困倦,放下话机又蒙头钻进被窝。

当时是上午9点光景,欧阳应该在12点去餐厅上班。

对了,要提前十五分钟到达餐厅,她记得老板的告戒。

冉香昨晚回来带着个意外的喜讯:露丝回国了。

恰逢周末,老板急得跳脚。冉香就审慎的告诉老板,说知道有一个人愿意来做帮厨,就是上次试过工的大拉拉。冉香坦白告诉老板,大拉拉是自己的妈妈,名字叫欧阳,说要是老板愿

意,她可以让妈妈来帮老板应个急。

老板万分愿意,当下就敲定:让你的妈妈明天上班。

欧阳得知这消息是忧喜交加,又是一夜不眠。丽丽和小女婴的妈妈在9点一前一后打来电话,通知不用她的时候,欧阳困意正浓。

再有半小时,欧阳就得起床去赶那份又向往又惧怕的工作。

香儿,我仿佛又看见你一路跌撞着跑过来,咿呀应和着妈妈的呼唤……欧阳薰衣在电脑键盘上敲出第一行字:你还是那个小不点儿,无忧无虑,沉浸于无尽的嬉戏中。我的女儿,是的,你是我亲爱的女儿,是我可爱的香儿。你是我今生唯一奢求过的,上帝慷慨赠予的最宝贵的礼物,是我整个生命之中最光明最美好最重要的那个部分,是我生命的延续。

自然,你有自己独立的生命,有不可与我分享的快乐,也有不能同我分担的忧伤。你我生命分离之时,那阵阵撕裂的疼痛,至今铭刻在我的骨子里。我感激你,你成就了我完整的人生,使我成为母亲。我因此期待,期待有一天你也能像我一样,成为一个母亲。

我不是让你也来体味我曾经体味过,并且仍在体味着的疼痛,而是要让你通过成为我,体味生命最本质的快乐,体味你使另一个生命获得诞生的心灵的自豪,体味人类因为有包括你在内的每个人的创造和奉献而得以延续的骄傲,体味最崇高的幸福和最平淡的乐趣。体味爱!我是如此的爱着你,香儿!

你为此责备过我的痴迷,抱怨过我的爱让你难以承载。

你曾取笑,笑你我前生是否有一段未了的情缘?我也曾叹息,叹息来世你我难保会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其实惟独的事实只有一个,并且确凿无疑:今生我们是亲人。是啊,我们是亲人!因为我们血脉交融,骨肉相连,息息相关。我们彼此最轻微的举动都能触动双方最敏感的神经。

我曾经恐惧,恐惧你我有一天不得不彼此失去。但是现在,我正在学会接受。我必须要接受事实:你我终将分离,并且永决。我们之间犹如隔着一片汪洋,我在此岸,你在彼岸。有一天,我们之间将隔着一垄黄土,我在里面,你在外面。

因此往后,我必须要学会放弃。我将放你弃你于这个世界,孤身离去?或者只有如此,我们才可能等到最终的团聚。我相信,你我将通过坟墓,最终会聚在上帝的掌心。上帝会把我们紧紧的捏合在一起,再也无以分离。接受和放弃,是每一个生命的过程的本质含义。我已经看到,生命的舞台在不远的天际渐行退隐,缓降帷幕,上帝于冥冥之中张开了他的掌心,阔大无比。

恐惧改变不了现实,既然如此,我们就勇敢点吧。勇敢面对生命中所发生的悲剧,勇敢经历生命中所降临的灾难。让我们一起睁大双眼,在混沌之中寻觅星光。今天,我们各自的生命还在相互依存着,与我们彼此生命相关的故事,也还在循序继续着。希望?绝望?欢乐?疼痛?幸福?悲哀?光明?黑暗?不要有掩藏或者删改,不要做涂抹或者粉饰,只描述生命最真实的一段过程。可以吗?可以的!

你会说“可以”的,香儿,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我相信你,一如相信我自己。那么,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呢?从新生命诞生的那一天,从击败黑暗的那个瞬间,从斩断魔爪的那个时刻,你会重获如花的生命,有着雨露的滋润和阳光的照耀。

你将拥有一个明媚的世界,这一天已经不远。

我们早已开始。开始的时候其实没有目的,只有爱是唯一的理由。从小到大,你几乎没有向我提过任何要求,或者抗议。很多人说,我最大的成功其实不是事业,而是拥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成就。在内心深处,我渴望的不过是一份安稳宁静的生活,与爱着自己的男人和自己爱着的女儿一起,共有一个家,不需要多么富有,但一定要温暖和谐。这不是很高的奢求。多年以后,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难以达到的境界。

我把你的未来放在了第一位置。

你值得我爱,值得我把整个世界给予你,但我始终保持一条底线,我爱你,但决不宠坏你。小学毕业,你升学成绩比重点线差0.1分,我没有花高价把你硬塞进重点中学去。到初三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批评表扬都不再点到你的名字,这现状令我当机立断,以你体弱多病为由,给你转学到了离家很近的中学,实际上是指望你能获得进入该所学校新设立的外国语高中的机会。

毕业之前的摸底考试成绩再一次让我急流勇退,我甚至没等你参加毕业考试,就断然决定让你放弃。你已经显示出自己的薄弱,我又何必逼你徒然拼搏,去挤那条拥载着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呢?条条道路通罗马。这句话,别人可以看成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慰藉,我却把它当成了坚定的信念。

我知道自己的女儿,清楚她的优秀和弱势。

在某一次看电视的过程中,不经意间把频道调到了央视教育频道,画面上几个外国人正咿咿哇哇地对话,我自然听不懂。细看了一会儿,觉得像是外国电视中的情景剧,有点趣味有点诙谐。那是《走遍美国》栏目。

第二天,我就开始了行动。

我找到了英语老师,请她帮助查找《走遍美国》的教本和录影带。把教本和一摞录影带交给你的时候,我没想过问你是否情愿,只是交代你除开每周按时收看《走遍美国》栏目,同时要在课余时间进行自学。每个周末,我请英语老师任两个小时的特聘家教,任务是检查你过去一周学习的进展并提出下周的学习要求。

从每天的早操到每晚的熄灯,我亲自监督你的学业,即便夜深人静时睡在床上,一双耳朵仍保持着竖立状态,只怕电话铃声惊天动地的响起。我常常一个人在黑悄悄的石阶角落静坐,独自享受着一个普通妈妈的简单幸福。那个时节是风高气爽的秋天。

为了收到最佳效果,让你的才艺和真情能够得到最充分的展现,我精心准备了几个形式的节目,让你对着摄像机一一表演。首先用英语讲述故事。按照老师的提议,你节选了安徒生的童话故事集《卖火柴的小女孩》中的一段,声情并茂的演讲几乎掩盖了你英语的单薄。

接下来,你用普通话朗诵了一首中文诗歌《致北方》。聆听着那充满感情的吟诵,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深埋在记忆中的眼脸:那眼,含着温情含着忧郁,那脸则展开着笑,还有掩藏不及的孩子气。

最后,你清唱了一支《大约在冬季》作为结束。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惦着你……

我的眼泪,在你没有伴奏的歌声中,缓缓滑过脸颊,滚落进胸怀……

那盘音像带制作得很简陋。 SktIqnsFGBG3PUrOMGt+/3OkctUOdF5EAjPxDf4gCWC7KPf8ZN/FQHvzuf3kuq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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