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是谁？哭泣的是谁？错的是谁？对的是谁？冲突，以亲情的名义宣示合理，它的结束却不是终止……

冉香站在欧阳薰衣的身后，她穿得很单薄，身体瑟瑟发抖。

“对不起妈妈，我睡过头了。”待欧阳转过身来，冉香却别过脸去。欧阳没有看到一张热泪纵横的脸，这让她怒火中烧，她读不出女儿的焦灼，那恬淡的脸色是如此的风平浪静。

欧阳已顶到嗓子眼儿的心一落千丈，再次跌入深谷。

她愤怒到了极点，却无处发泄。突然，欧阳振作了一下精神，她迈开大步往回走，脚底蹭蹭作响，像擦出了火焰。回到“土库”，她甚至是箭步如飞了，穿过饭厅，过道，撞开房门。欧妃娅静静地坐在床边，衣饰整齐，她抚摸着扭曲的辫子，眼神是呆滞的，眼眶里蓄着一点泪花。

欧阳失去了理智，她冲着欧妃娅大喊：“你滚啊！”

“妈妈！”冉香站到欧妃娅身前，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欧阳。

冉香的神情是平静的。这平静令欧阳不寒而栗。她意识到自己就要失去女儿了，准确地说，她已经失去女儿了。她咬牙切齿对欧妃娅：“我只有一个女儿，你却要抢走她，以我永远不可能接受的方式！”

“为什么？妈妈！”欧妃娅站起身，绕过冉香，想要拥抱欧阳。

“滚啊！”欧阳濒于疯狂了。

“妈妈？”欧妃娅执意认她这个妈妈，欧阳是极端恐惧的，而且憎恶这亲昵的呼唤。这个“妈妈”的头衔是问题的焦点，不是第一次了，欧阳早该意识到其中的缘故，她察觉到了，只是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

冉香难以置信，妈妈竟然如此暴跳如雷。她抱住妈妈，却是在护住欧妃娅。“求求你妈妈，我们没做什么。”她恳求妈妈，“别怪欧妃娅，如果骂就骂我吧，都是我的错。”冉香的立场已经很明显了，这使欧阳又一次伤心欲绝。

“妈妈，我给你做饭了，温在锅里。”冉香的和解姿态不能抚慰欧阳狂躁的心，她被欺骗了，被伤害了，被当成了傻瓜捉弄。

“你想我撑死了就没人管你了是吧？你们在这里做着见不得人的事，忘了时间，忘了黑夜，忘了寒冷，还会想到我吃没吃饭吗？我天涯海角的送你出来，就是为了让你胡作非为的吗？”这不是宣泄，欧阳已经没有宣泄的力气了，这是哭诉，它已接近了哀求。

冉香脸上仍然是平静的表情，但她的心脏却急促地跳荡起来，似乎隐藏着一份赴死般的决绝。欧阳发现了，她的全身彻底被疼痛包裹，喉咙顿时嘶哑。她无声地望着女儿，是怜悯她，更是怜悯自己：“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吗？”欧阳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绝不！

欧妃娅逃了，她哭得像个泪人。冉香在妈妈和爱人面前，选择了前者。她留下了，这是必然的，只不过仅仅减缓了欧阳的又一次爆发。

欧阳搜寻欧妃娅的物品，一件件地从窗子扔出去，是狠狠的往外推，最后堵塞了这狭窄的通道。她拾起地上的一片红绸，它沾染了尘土，呈现出累累的污垢。“什么东西！”她把红绸摔在脚下，踩啊踩啊，它却鲜红如血。

冲突像闪电战，它的结束却不是终止。

冉香眼里汇聚着泪水。

“妈妈，都到这个份上了，我就告诉你吧，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她的泪水顺着光洁的脸颊汹涌而下。“不是你，或者我，不是我们哪一个人的错……”她的言语艰难，“是一枚染色体游错了方向……”

即使到了这一刻，欧阳还是不敢往那方面想。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冉香的叙述越发艰难，“还记得我的同学，小学同学，那个丑丑胖胖的小女生吗？我喜欢她的时候，痛苦就开始了。你还记得我陆续喜欢过的女生吗？她们都那么喜欢我，却没有一个能给予我相同的回应。”她掩面痛哭。在欧阳的记忆中，女儿从不这样痛哭失声。

冉香哭着抬起脸，绝望地注视着欧阳。

“妈妈，我知道，你一直想给予我一份快乐的生活。可是你如何知道，我已经痛苦了多久啊！我想过结束这种痛苦，想过无数次，可是我不能啊！我想不出没有了我，你还怎么活？你把我看得那样的重……”

“我遇见了欧妃娅，她是唯一给了我回应的人。我们彼此相爱，和所有恋爱中的男女没有区别。”她哀哀的哭泣分明是祈求，然后匍匐在欧阳的脚下。“妈妈，你就成全我们吧！”

欧阳纹丝不动，没有语言，甚至流不出泪水。她仰起脸，正对着堵塞的窗，那里泄不进月色，透不进星光。在这个漆黑的夜晚，欧阳薰衣看不见上帝，看不见天使，不知道何方才有神明出现。

她终于明白：我们一直被把捏在上帝的掌心。

一定是我错了，才会得到如此的惩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我的女儿？上帝！你在报应我吗？你妒忌我们母女如往的亲密吗？我不能触摸我的女儿，更不敢拥抱我的孩子，我怕我最轻微的一个动作，都会碰痛她累累的伤痕。我想象不出这么多年，苦命的女儿独自做过怎样的挣扎，置身在与生俱来的黑暗中，谁曾听见过她的声声呼救？

一枚染色体？它游错了方向？就是如此简单吗？早就该明白的，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明白不了？我知道恐惧的原因了：我的女儿，是上帝要我付出的代价！我却曾经以为，女儿是上帝给予我的唯一补偿……

欧阳薰衣的世界在瞬刻之间土崩瓦解。

地下室像是一个深深的墓穴，可能埋葬一切。爱情也在埋葬之列吗？属于清晨的第一线曙光，也将遭遇被埋葬的命运吗？

游错方向的染色体？不！

冉香，我的女儿，妈妈不能接受这个结论。也许吧，也许是错在一枚染色体，更也许是错在妈妈当初对你的忽略，或者也许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情形。尽管事情已经发生，我们一起努力，我们一定能穿过这片混沌，寻找到出路，寻找到希望……多想你回到小时候啊，让妈妈再亲亲你，把你捧在手里，抱进怀里，暖在心上。我还能握住你的手，捏住你最小的那根手指头吗？

送你留学走的那天，我只巴望飞机快点起飞，因为我怕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在候机厅里，我没有言语，只是握住你的手，捏住你最小的那根手指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你。你最终消失在安检门后，一次也没掉回头来，你是不愿意让我看见你流满泪水的脸。你就那样孤单单的离开了，从此漂泊在举目无亲的天涯。你后悔过吗？你一定后悔过，因为我就着着实实的后悔过。

我们分离了那么久，相聚时却是如此痛苦。

冉香啊，我的女儿。我爱你，用你需要的爱来爱你。你需要什

么？我知道，你需要的是独立和自由。想不出你提过的哪怕一点点要求，我就把能为你做的，都做了。我只是一个妈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妈妈。我只有一个女儿，你是我今生向上帝的奢求，是上帝慷慨赠与我的唯一。

我为你做的全部，只不过想给你一份健康，一份简单的快乐，再多的，也就是一个机会。更多的机会，要你自己去创造，去把握。人生是一条漫长曲折的路，你要独自去走。我曾对你说：没有妈妈的日子里，你要好好爱自己。

你是怎样爱着自己的啊！

欧阳薰衣无法入眠。传递阳光的唯一窗户被自己给堵塞了。

我要打开一扇门！

门关得很严实，冉香把它插紧了，任何一把钥匙也休想从外边打开。她怕欧妃娅去而复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担心着欧妃娅。冉香判断欧妃娅的去处，可能是同学那里，可能是旅馆，她不可能回家。冉香发现妈妈睡了，心里还是自责不完。她不该忘乎所以，不该忘记妈妈下班的时间，不该同意欧妃娅住下。

对不起妈妈，我没有想到你如此不堪一击！

恐慌袭扰而来，冉香下意识地裹紧自己。她不敢看妈妈的床，压下了偷窥的欲望。睡吧妈妈。我会躲开恐慌的，像二十岁的时候。那时我想，怎么就一下二十岁了？我用自己常挂嘴边的话说：就快从十几岁变成二十几岁的人了。那份恐慌，是清楚自己竟然碌碌无为的过了二十年，而且是过着“人生无目的，爱情无浪花”的悠闲生活。偶尔会觉得，我是不是愧对了这人生最宝贵的二十年。

我清楚的记得，上保育院时和小朋友们排着队上厕所的情景，仿佛还是那个夜夜牵起小红背心，固执的闻着妈妈的气味，哭着睡去的小女孩儿。我又看见自己用妈妈钥匙扣上的小剪刀，把阿姨的毛衣剪破，然后抱着存钱罐上门认错，哭得稀哩哗啦的模样。

上小学时，我最头疼写作文了。每次不拖到最后时刻，我是不会动手的，因此常常被带回老师家里继续写，却总是找得到理由把半篇作文带回自己家。二年级的时候，在妈妈的辅导下写了篇《春天来了》，结果得了满分，还在班上当范文朗读。但我还是对写作文没兴趣，仍然写得很慢，仍旧被语文老师带回家。

初中以后，我一反原来的内向，变得爱说爱笑惹人喜欢。其实，我自己觉得一直都挺外向的，走到哪里哪里都开满了友谊之

花。初二那次过生日，我收到的礼物多得把班主任老师吓了一跳，他奇怪平时默默无闻的我竟会有如此好人缘。也是从初二起，我开始留长发，谁见到都夸我漂亮，说我像一朵美丽的花。我说：只可惜是一朵昙花。

妈妈，我感谢你给了我生命，感谢你给了我芬芳，却被我一颗颗瓣掉的腊梅花骨朵……那时我想，虽然过去的二十年我没珍惜，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来，我会选择做原来的那个笨小孩，还会爬上窗台把窗帘剪得面目全非，再大叫着妈妈赶快来缝补。多遗憾呀。妈妈，我曾向你保证过，未来的二十年，我要制定一个详实的人生计划：好好学习，早日毕业，尽快与妈妈团聚，谈一次认真的恋爱，找一份喜欢的工作，嫁一个他爱我稍稍胜过我爱他的人，有一幢不大却温馨的房子，生一双健康可爱的儿女…… sxe7febyqM5MtplVbNeQN3GGJsois1Ux2q+5cmGoDtlbOTte6bhEUvbFBMFFjex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