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是迷途,不是迷雾,不是迷惑,不是迷惘,但终将揭幕。爱情,与道德无关,让批判无力,与亲情对抗……
很久以前,欧阳薰衣看过一本小说,也看过由这本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王启明去餐馆打工,最秫的就是剥洋葱切洋葱。在北美,洋葱几乎是每一个餐馆的主要原料,是多数西方人的最爱,那王启明再秫也推不掉。
欧阳在家时也剥过切过洋葱,但很久才会逢上一次,一次不会超出三只两只的,没有哪一次的结果不是眼泪汪汪,一副伤心的模样。而眼下,她必须要剥切的洋葱是以筐和袋的单位计量。凭心而论,即便如此难受,她还是有几分欢喜的接受了,相比之下,手指上的创口更愿意剥切洋葱,而不是浸泡在水池里面。
从现代化农场精挑细选送到餐厅的洋葱,多半都个大量重,必须要撑开掌心把五个指头都拽紧才握得稳一个,这样剥出一筐来,左手的五根指头,特别是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虎口,就酸胀得伸曲都无法自如了。好不容易剥够了量,切起来又是别一番滋味,整个是眼泪鼻涕一起下,不知道该顾那一头。
条条毒蛇都咬人。
从吃过午饭到晚上七点之前的时间,欧阳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洋葱叫着劲,直到杰西卡送进来晚餐客人用餐后需要清洗的第一筐碗。听珍妮吩咐,她才又去洗碗。这一洗就洗到十点,中间几乎没有片刻的停顿。她终于熬不住了,便借着倒垃圾,躲到门外去透了口气。
老板一直没露面。其实他没离开餐厅,就呆在一个小小的房间。老板的房间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另外堆放了些杂物,重要的是安置了一套闭路摄像机关。老板有两个店。有了这套机关,他就可以在家里或者另一个店里,监控每一个人是否迟到是否偷懒,重点自然是前厅客流量以及收银员的举手抬足。
生意人真是颇费苦心。
老板娘珍妮不一样了。餐厅一进入高峰,珍妮就从前台回到后厨,或者加入到大厨掌勺的行列,或者做帮厨的杂务。无论做什么,珍妮总是做得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快都好。
珍妮在移民来加拿大之前,已经开了十年餐馆,早就经过了所有的磨砺。不忙的时候,珍妮只要在后厨,就会融入到大家的欢声笑语之中,就会给大家做甜点,买水果,或者烧一壶酸梅汤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
当然,珍妮的甜点诸类并不是那么好消受的。大家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老板,因为老板出现的几率总是有限。而珍妮则不同,她一露面,大家都不敢稍有松懈。不是有多么惧怕,是因为不想让珍妮生气。珍妮生气的话,一定是有人的确出现了差池。
欧阳试工的这天不逢周末,所以餐厅就在十点结束营业。
营业结束了,大堆的清扫洗刷工作还需要继续。好不容易熬着做得差不多了,阿明拿了个小盆倒进去些刺鼻的消毒水,又吩咐欧阳从门背后取了把拖布。阿明在前头领路,带着欧阳给她示范以后怎么清洗厕所。
“你看好噢,这样开始。”阿明戴了双手套,左手端盆,右手用一张小抹布沾着盆里的消毒水,从玻璃到门框,从马桶到便池,一一拭擦。她又将塞满手纸的垃圾袋拎出来更换一新,再将没有使用过的卷纸安装进纸筒。
阿明叮嘱说:“每天都得清洁一遍,要等最后一个客人离开餐厅才可以进来做。”她们从洗手间出来,尼可也在拖地了。拖地是一天当中最后的一道工序。
老板出现了,他的表情透出兴奋,可能今天的生意不错的缘故。他来到欧阳身边,指着她大声宣布:“你,明天开始上工!”欧阳有点始料不及,所以“啊”了一声,才赶紧说“谢谢”。她不想重复小珍妮的悲剧,所以没忘记问清楚:“我应该几点来上班?”
“十二点啊。”老板很肯定。
提前十五分钟到餐厅,这个欧阳明白。她问老板:“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老板爽快地答应,看上去心情很好。
这是愉快的一天。欧阳向大家道过别,急匆匆换上自己的衣服,从后门出去,跑着到了车站,等候夜行的公车。出门前她看过墙上的时间,已接近十一点了。等了很久才上了第一趟车,在米德岚换乘39路又等了很久。多伦多的公车几乎通宵不停,只是过了十二点就要半个小时才有一班,一错过,就得再等上半个小时。
深秋时分了,夜晚的温度已在零度以下,站在空无遮挡的站台上,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冷。这还不到冬天呀!从米德岚转芬奇,上车到下车的距离并不远。要是在白天,完全可以走路回去,也就十多二十分钟时间。欧阳知道应该在肯尼迪前面一个小站下车,但一直没记住站名。
冉香说过,等公车一过肯尼迪的路口,就得赶紧按铃,提示司机前面站台有乘客需要下车。欧阳不敢过早按铃,怕司机一踩刹车,不等到站就停下来。她也不敢多拖延,夜间的小站,没人提前招呼,司机就不会停靠。她犹豫不决的按了铃,车停下后,她发现不对。
到下一个路口,她放心地按了铃,公车照例放慢速度,停车,开门。欧阳下车后,眼睛从有灯光的车内猛的掉进一片黑暗。她站在原地没动,等视线适应了一会儿,才开始左右打量,寻找回家的方向。她找不到记忆中的任何标志物,仿佛统统被漆黑的夜色掩埋了,路口消失了,甚至找不到下车的站台。
是司机开过了站?还是没到站,听到按铃就停下了呢?欧阳疑惑重重。她开始跑起来,往前跑一阵感觉不对,又回头跑一阵,更加不对。这样往返跑了不知几个来回,欧阳完全糊涂了。
她迷路了。老天!
当欧阳薰衣孤身一人迷失在异国他乡,漆黑寒冷的深夜,她唯一的担忧是,此刻的女儿该怎样焦急地期待迟归的妈妈。她们的班时是错开的,虽然在餐厅是碰面的,一起工作,却像陌生人一般。按照老板的安排,冉香从六点到九点上班。冉香走的时候,欧阳正埋头弓腰忙着洗碗,连告别的眼色都没敢做个交换。
现在怎么办?
香儿正在焦急地等待迟归的妈妈,欧阳想。
“我有手机呀!”她又一次犯这个错误,真是又恨又恼,她的手机是不能用的,女儿说过要换卡的,还没来得及。然而,等她摸出手机才知道,它早就给水泡透了,金属外壳是冰冷的湿。手机也废了,真是损失太大了。
深夜的芬奇大道越发显得漫长,长得两端都没有个尽头,也越发显得寂静,静得使人想发出锐利的尖叫。欧阳感觉她们的家就在附近,只要找到那个重要的路口。她看见不只一个路口,所以没有胆量向任何一个方向深入。眼下的每一个路口都是一个陷阱,一个迷魂阵,一个个无底的深渊和诱人的沼泽……
怎么办!
视线所及,世间万物已经消失不见,黑暗的重重阴影层层叠叠形成了无边无际的鬼魅圈,朝着欧阳包抄逼近,她就要被它穷凶急恶的大嘴一口吞噬了。她被自己不断膨胀的想象力折腾得近乎疯狂,又在疯狂的诱惑面前坚守着最后一分清醒。她清醒的告戒自己:一直往前,也可以转身朝后,不可以往两旁看,更不可以往左往右转。
只要没偏离芬奇大道,她就是安全的。这个时候,芬奇对于欧阳,像根粗大的救命绳,而绝不仅仅是一根稻草的含义。
绝望之极,欧阳想找个站台,重新登上39路车。欧阳想到,在她的挎包里层,冉香存放了一张车票,以备万一。想到挎包里层,她顿感绝路逢生,因为她由此想起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方纸,上面也横竖划了些线条,用中英文做了标注,那是相关地点通往“土库”的线路和方位说明。
她赶紧拉开挎包的拉链,从里层找出那张纸片,上面有冉香、欧妃娅和温渡的手机号码。她又摸到几枚硬币,这是出门的时候从冉香的零钱袋里搜出来的,当时没想到更深的意义,只是随身带上,心里有份踏实。
欧阳寻找公用电话,她一直记得在机场发生的那个插曲。
她一只手拿着纸片,另一只手紧捏一枚救命的硬币,开始了新一轮的奔跑。现在,她已经没有了丧家之犬的仓皇,心里有个明确无误的意念,像夜海上的航标灯,指引她穿过暗礁。她只需要找到个投币电话亭。
这应该不艰难,即便在国内大多数城市里面也随处可见插卡即通的IP电话,何况这是北美最现代化的城市之一。她错了。也许她错误地判断了错的事物,而是对多伦多的交通,包括电信还完全无从了解。只有盲目的寻找了,而且没有一个可以求助的人出现。
跑了不知道有多远。欧阳只记得,自己起码跑过了三个大十字交叉的红绿灯路口。后来她知道,每一个这样规模的红绿灯路口之间的距离,约莫有一公里路程。顺方向跑到第三个大路口时,她停下了。
在停息的片刻,欧阳两眼追随着间或过往的车俩,有股要冲到大马路中央,张开双臂,拦截下任何一辆车的劲头,在扩张升腾,要挣出胸腔。
强压下这更加接近疯狂的念头,欧阳转回身,又是一路狂奔。返回去奔跑到其间一个大路口的时候,看见不远处有一片明亮得近乎辉煌的灯光。
那是一个通宵营业的加油站。欧阳没经意,仍自像一个亡命之徒,从它旁边一蹿而过,一蹿就蹿到了再一个路口。她喘着粗气又停顿下来,僵立在愈加深重的夜幕下,像一座冰雕,巍然不动。
恐惧,仓皇,手指的伤疼,手心的肿胀,还有刺刺做梗的心区,还有一天的劳累,浑身的酸软,所有的感觉统统都没有了。
没有了生命所能够带给她的任何感觉。
其实只不过一个瞬息,一个片刻。
欧阳猛然回身,再一路狂奔。她一路狂奔的扑向那片辉煌的灯火,就如黑暗之中的一只飞蛾。加油站显出空旷,安静,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内。
欧阳冲进去的时候,正有辆车停在抽油机跟前。工作人员有张黑黑的脸,她发现来加拿大后,总是和这种肤色的脸碰面,也总是能传递给自己一份友善。
但是眼下,欧阳另有选择。
今夜,黑色给了她太多的恐惧。她走近那辆车的主人,一个有着白色皮肤的加拿大人身后:“Can you help me?”(你可以帮助我吗?)
加拿大人正在盖油箱,闻身直起腰,投到欧阳脸上的目光充满审视,也有几分迷茫。
“Can you help me?”她重复了一遍。
欧阳只能重复,因为这是她能够在这类特别场合下准确表达其祈使含义的唯一句子。她仅此一句的发音一定十分地道。因为,这个加拿大人只犹疑了一瞬,几乎没让她有所察觉,他就热情的应答起来。
只可惜,他滔滔一通,欧阳是半句不懂。她急忙递给他那张纸片,比划着告诉他:我迷路了,找不到自己的家。
他拿着纸片端详了片刻,抬手指着左前方不远处,似乎是在指给她家的方向。
欧阳当然知道家在那个方向,但是她没办法找到它,更不能就这样放加拿大人顾自离去。她比划着,告诉他:我需要给家人通话。
欧阳指点加拿大手里的纸片,指着写在上面的电话号码,弯曲右手中间的三个指头,竖起拇指和小指,把手举到右耳一侧,示意他:我需要借用你的手机。
加拿大人似乎皱了下眉头,也许没有。
总之,他明白了欧阳的意思,从衣兜里掏出手机,递到她跟前。
“Sorry!”欧阳难为情的笑笑,示意请他按纸块上的号码帮助拨号。他拨通了号码,把手机再递到她跟前。
“Thank you!”她抓住手机,感觉是终于抓住了个救生圈。
“喂——?”欧阳大声的呼叫。
“喂——?”是温渡的声音。
“温渡啊?我,我是阿姨。”欧阳激动得语不成声。
她急迫的告诉温渡:“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这是在一个加油站,借别人的电话给你们通话。”
温渡安抚欧阳,说:“阿姨,你别急,找到就好了。你在哪个加油站?我来接你。”
“我不知道啊。”欧阳说:“你等等,我让别人告诉你。”
欧阳把手机递给加拿大人,比划着请他代言。他俩交谈了不过一分钟,加拿大人又把手机转递给她。“阿姨,你呆着别动了,我马上就到。”温渡叮嘱。
“好的,我站在出口最明眼的地方,我不动,我等你。谢谢你啊,温渡。”
欧阳关闭手机,交还给加拿大人。
“Thank you,very much!”(谢谢您,非常的谢谢!)
他友好的笑笑,挥手告别。欧阳带着发自心底的感激,目送加拿大人启动小车,缓缓驶出加油站,转弯灯闪烁着,一溜烟脱离了她的视线。
“土库”就在附近,欧阳往返狂奔了无数个来回,因为找不到它而近乎疯狂。当见到温渡时,她竟忘了表示歉意,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再也不松开了,直到走下地下室台阶,进入饭厅。
在过道里,欧阳才发现温渡一直沉默着,她近距离的观察他的脸,暗淡的眼神中仿佛释放着痛。“你病了吗?要不要看医生?”她关切地询问。温渡却摇摇头,努力笑了一下,简单的告别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欧阳轻推了下房门,竟然没插上,她心里抱怨女儿的大意。“这孩子,再累也要关好门才睡呀,虽然是安全的。”她想着尽量不要弄出声响,这样就不会惊醒香儿了。“好好睡吧孩子,妈妈不该找不到回家的路……”她此刻的心完全是温暖的。
屋里的灯光是粉红色的,暗淡而忧伤,欧阳很不习惯。就在她适应着这灯光时转动视线的瞬息之间,温暖遭遇寒冷,令人颤栗而揪心。欧阳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她万万没想到,真相原来是如此一目了然,如此不堪。
床垫上的冉香和欧妃娅,紧密地胶合在一起,相拥着同枕香眠,皱褶的棉被一角搭在半腰,除此之外,赤裸的身体没有半点遮羞物。她们的两条辫子纠缠一处,犹似两条各自炫耀色彩又即将彼此溶解的蛇,可以想象刚刚过去的缠绵的激烈程度。
这就是谜底?欧阳多日的不安,无端的困惑,终于等到真相浮出水面这一时刻。不是浮出水面,而是一无遮拦地展示在她眼前。然而展示在她眼前的,并不仅仅是两具亲密胶合在一起的美丽胴体,而是令人痛心尤其恶心的事实。她完全清楚了她们的行
为,这不是偷窥而得来的,而是彻头彻尾的张扬的昭示,像大鸣大放时代的嚣张。“下流!无耻!”欧阳从心底发出愤怒的狂啸,但愿足够震撼公开的丑陋,然而,怒喝之声虚弱如悲悸的虫鸣。
欧阳踉跄地退出房间,退出“土库”跄啷跌倒台阶上。此刻,她跌坐在大街上,屁股底下压着一潭污水,湿气化成了寒气贯上头顶。她确信她的心身掉进了冰洞,她的世界从冰冷到撕裂,像铅注进了血液,时刻感到心脏的不堪重负,就要窒息而死……她必须逃离可怕的污脏,逃离可恶的冰洞!
哪里有温暖?哪里有光明?
欧阳艰难地重返加油站,不远的路途,她感觉是一段挣扎着绝望而艰辛的爬行,泪水淹没了路面。她拨通了蓝岩的电话。她想诉说。她该如何诉说呢?她的亲人,唯一的女儿,让她痛断了肝肠,她却无处诉说。此刻,那个遥远的守候着她的国度的男人,他可以帮助她吗?
“冉香……冉香……冉香……冉香啊!”欧阳薰衣语无伦次,她难以启口,却渴望倾诉,寻找宣泄。“我们都在上帝的掌心里,命运甚至爱情都交给了它,任它摆布,我们却逃不出。”她想问真的有上帝吗?她想问她看到的就是冉香的命运和爱情吗?“香儿她……”欧阳最后祈求:“你能来吗?帮帮我吧……”
蓝岩回复的声音是忧虑的,又是果断的。尽管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薰衣深夜的电话已经足够说明它的重要和紧迫。对于欧阳而言,他们的约定,对未来生活的渴望或者某种企盼,都成了一江春水东流去……这意外的,或者说是意料之中的变故,叫她神智错乱,像溺水的人狂抓乱舞。下意识里,还是清醒地知道,谁可以伸出救命的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