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以前的往昔,越后国
新潟町住着位名叫长尾杏生的男子。
长尾乃医师之子,自小被教导要子承父业,尚年幼时便与父亲某位世交家的千金,一个名唤阿贞的姑娘订下了婚约。两家议定,待长尾完成学业,便立刻行礼完婚。谁料事与愿违,阿贞自幼羸弱多病,十五岁那年,更染上了不治的肺痨。心知自己已时日无多,阿贞差人将长尾唤至榻前,与他做临终的话别。
长尾俯身于阿贞枕畔,听阿贞道:“长尾哥哥,你我二人青梅竹马,自小便互许终身,更约定年末拜堂成婚。现如今,奴家却要撒手弃你先去,究竟是福是祸,唯有听凭天意发落。想我纵然多活个三年五载,也不过给身边人添尽烦恼,徒留许多悲叹。奴家这一身的病,终究不是能够为人妇、尽妻职的。若是说:但为君故,惟愿能苟活于世,则未免只顾一己的私心,太不念惜亲人的劳苦。是以,奴家早已了却念想,任凭一死。请哥哥务必答应我,莫要为我悲切……并且奴家心有预感,来日你我定会重逢,这事我必要说与你知的……”
“是,你我定会重聚。”长尾正色道,“只要去往那极乐净土,便可长相厮守,再无别离之苦。”
“不,不!”阿贞沉静地答道,“奴家指的并非往生之后在天上相见。奴家总相信,哪怕明日便埋身黄土之下,凭你我二人的因缘造化,也注定会在人世间再度相逢的……”
闻言,长尾一脸诧惑望着阿贞。阿贞见他满面不解之色,嫣然一笑,梦呓般柔声喃喃道:“我心念系的长尾哥哥啊……你没听错,正是在此世,在你有生之年再度相遇。不过却有一条,须得哥哥心中当真发愿方能实现。为完此愿,奴家则须重新投胎转生,出落成婷婷女子。而你,少不得要耐心等待十五六年。这的确是一段漫长岁月,好在你如今不过年方十九,也还等得……”
为抚慰阿贞临终前的苦楚,长尾怜声道:“我会等你,与其说是践约守诺,不如说是心甘情愿。因你我乃缘定七世的夫妻,曾誓言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哥哥果真不疑你我能顺利相见吗?”阿贞凝视着长尾的面容,若有所虑。
“这……”长尾情真意切道,“彼时还需妹妹予我一些相认的记号或是暗示。否则你化作他人,用了陌生的名字,纵是相逢,也不相识啊!”
“这奴家却办不到。”阿贞幽幽叹道,“只要仍是肉骨凡胎,不曾化身神明佛祖,你我便谁也无从知晓会在何处、如何相见。不过只要哥哥不嫌弃,我定会重回你身边。会的,一定会的……请哥哥千万记住奴家今天这番话……”
话到此处,阿贞便阖上双眼,静静去了。
长尾对阿贞素来一往情深,失去阿贞,则终日叹息,悲痛不已。于是在家中设下灵牌,刻上阿贞乳名,奉于佛坛,焚香供果,每日哀悼。而阿贞临终前那番匪夷所思的话,也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为告慰阿贞在天之灵,长尾更立下重誓:只要阿贞投胎转世再度为人,则必娶她为妻,绝无反悔。并将此誓落笔成书,立字为凭,盖上手印,置于佛坛阿贞的牌位旁。
岂知天意弄人,长尾本是家中独子,男大当婚,不得不为香火之计而娶妻立室。父母之命难违,长尾遵从父意应下一门亲事,选了町上某位女子草草成婚。婚后,则继续供奉阿贞的牌位,每日焚香祭悼,从未间断,对阿贞的思念之情,亦是时时涌上心头。但纵然如此,随着年深日久,岁月流逝,阿贞的音容笑貌仍是从长尾记忆中渐次淡去,宛若梦境,再难追寻。时光荏苒,如此便许多年过去。
而这些年中,不幸亦接踵而至。先是与双亲死别,继而又历经丧妻丧子之痛,不知何时,长尾竟落得孑然一身、举目无亲的地步。为了忘却伤痛,他抛下清冷寂寥的家院,孤身上路,出门云游四海去了。
某日,长尾行经一处叫做伊香保的村落。伊香保作为温泉胜地,自古风光明媚,至今依然闻名遐迩。是夜,长尾投宿山中某座客栈时,出来一位年轻的女侍。方将那女子面容打量了一眼,他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一颗心怦然触动,竟是种久违的感觉——女子眉目间处处宛若阿贞,相似到简直不可思议。长尾忙将自己身上掐了一把:莫非是白日做梦?却见那女子来回穿梭忙碌,端菜递酒,持烛点灯,又为他张罗客房,铺设卧具……举手投足,无不与昔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阿贞如出一辙,再次唤醒长尾内心深处埋藏的记忆。长尾将她唤住问话,女子则温婉娴静地作答,清纯柔美的嗓音中隐隐透出仿佛积累经年的悲意,听得长尾胸中亦是阵阵酸楚。
太多难解的疑问。长尾按捺不住道:“这位姑娘,你与我昔日一位旧相识着实音容宛似,方才你刚踏入房门,我简直吓了一跳。恕我冒昧,敢问姑娘芳名?出身何处?”
女子忽似灵魂附体,操起记忆中逝去阿贞的口吻答道:“小女子名唤阿贞。而公子你,乃越后国的长尾杏生,是我青梅竹马、自幼立下婚约的夫君。十七年前,我病死新潟町时,你曾盟誓,若我能投胎转世再做女人,便娶我为妻。还将誓言抄在纸上,捺下手印封缄,置于佛坛内刻有我乳名的灵牌旁。是以,我才再次回到人世间来……”
话音方落,女子便昏倒在地。
后来,长尾便娶了女子为妻,日子幸福,姻缘美满。只是,女子自此便将伊香保客栈里与他发生过的一番对话悉数忘却,关于前世种种,亦不再记起。两人邂逅的瞬间,曾经一度苏醒过的前生记忆,重又烟消云散,在此后的岁月中始终混混沌沌,不复真切。
三百年前的往昔,伊予国
温泉郡朝美村,住着一位名唤德兵卫的人。此人富甲一方,乃当地数一数二的财主,因被推任为村长,凡事顺风顺水,一向颇得上天眷顾。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他年届四十仍膝下无子,至今不曾品尝过为人父的欣喜。夫妻二人不免求子心切,竟日长吁短叹,遂来到素以灵验著称的朝美村西方寺,向不动明王烧香许愿,祈求菩萨能赐他一儿半女。
心诚则灵。是年,德兵卫终于如愿以偿,喜获千金。女儿生得是粉妆玉琢、人见人爱,取名小露。因小露的母亲奶水不足,便雇了个名唤阿袖的女子,来做乳母。
小露渐渐长大,出落得婷婷玉立、清丽可人。谁知十五岁那年,却不幸罹染顽症,虽经求医问药,百般调治,却不见丝毫起色。终于,连医师也自叹回天无术,素来待小露亲如生母的阿袖,暗中来到了西方寺,在不动明王面前虔诚跪拜,许下大愿,祈求菩萨保佑小露大病不死,早日痊愈。为此,她愿意连续三七二十一日,每日进香奉烛,诵经叩首。果不其然,满愿当日,小露竟神迹一般不药而愈了。
德兵卫一家上下无不欢天喜地,摆酒设馐,大宴亲朋。然而就在盛宴当晚,乳母阿袖却忽地发起急病来。翌日清早,头夜应诊陪护的医师,便摇头宣告病人大限已至,只待命终。
德兵卫家老老小小,纷纷为之唏嘘不已,齐聚于阿袖榻旁,准备与她做临终的话别。孰料,却听阿袖娓娓道:“此刻,是时候将前后原委如实禀告诸位了。其实,是奴家向菩萨还愿的时辰到了。当日奴家曾在不动明王面前许下大愿,恳求以一己性命,换得小姐安然无恙。如今此愿已偿,诸位也就不必为奴家的死过于悲伤叹惋了……只是,死前仍有一事想要托予东家:奴家曾向不动明王许下誓言,一旦小姐大病痊愈,作为酬答和纪念,要在西方寺内植樱树一株,奉纳给神明。如今,奴家已无气力亲手栽下这株樱树,但求东家能代为兑现这个誓言……奴家有幸代小姐而死,于愿已足,还请诸位多多保重,勿再念记。”
办完阿袖的后事,德兵卫家挑选了一棵上好的樱树,栽在了西方寺内。这株樱树日渐茁壮,枝繁叶茂,并于翌年二月十六,亦即是阿袖忌日那天,开出了满树烂漫的花朵,且在往后的二百五十四年间,年年岁岁花开不辍,每到二月十六,则必定喧阗盛放,花瓣白中泛着柔嫩的粉红,宛若女子哺乳后微微濡湿的乳房。于是,人们便给此树取了个名字,叫做“乳母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