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敖
俞大维讲过一段故事,他说:“我发现读了几十年的书,却往往有许多地方未能看懂。真是可笑又可悲,人愈老愈有奇想,年轻时看书看不懂,我认为脑筋有毛病。现在看书看不懂,我认为书有毛病。陈寅恪先生1912年第一次由欧洲回国,往见他父亲(散原老人)的老友夏曾佑先生。曾佑先生对他说:‘你是我老友之子,我很高兴你懂得很多种文字,有很多书可看。我只能看中国书,但可惜都看完了,现已无书可看了。’寅恪告别出来,心想此老真是荒唐。中国书籍浩如烟海,哪能都看完了。寅恪七十岁左右,我又见到他。他说:‘现在我老了,也与夏先生同感。中国书虽多,不过基本几十种而已,其他不过翻来覆去,东抄西抄。’”
为什么夏曾佑、陈寅恪等史学大家有把中国书“都看完了”之叹呢?因为中国书中极少有奇见,极少有独立的、有个性的见解,结果中国书虽然汗牛充栋,但是内容却“翻来覆去,东抄西抄”,看到头来,汗牛以后再汗人、充栋以后再充图书馆,中国人忙了半天,头脑却一个个满盆糨糊,反为群书所误。险哉,读中国书之不可不慎也!
虽然如此,苟读对了中国书、读到了中国奇人怪杰之书,却又另当别论。中国的奇人怪杰,首推丁颍所说的“李门四杰”。丁颍说:“所谓李门四杰,最古的当然是那位骑青牛过函谷关的老子李耳;近古则要算有大智能、抱大原则,以七十六高龄被逼死于狱中的李卓吾;近代当然是……‘厚黑教主’李宗吾了。从李宗吾凋谢……数十年中,李氏少壮派又崛起一李敖,此君颇有李家‘传统’,是以上三人同一类型而混合的‘精怪’,思想‘由自’,佯狂骂世,光芒四射……”对丁颍这些话,我认为说得不错。李门四杰中,李敖得其精、李耳得其灵、李卓吾得其鬼、李宗吾得其怪。李宗吾之怪,曰厚黑之学。他是李门四杰中,最喜欢走“其正若反”笔锋的,看他的文章,无一不是“反面教材”,但在那滑稽突梯却又一针见血的议论中,我们却发现它是中国书中的异数,因为那些议论,都是发中国人所未发的,求之于中国书中,可谓绝无仅有。孔丘说:“谏有五,吾从其讽。”其实比起李宗吾来,孔老夫子完全不知“讽”为何物。李宗吾的讽世,寓沉痛于诙诡之中,烛破权奸私隐,识破人海混沌,凿破大块造化,在这些大破方面,他的成就是空前的,大破即所以大立,所以在大立方面,也是一样。看他把大破大立之妙句,滚瓜烂熟于正经八百的古代经典之中,跳踉笑傲、鹊巢鸠占,光就文字而言,即属汉唐以来所未有;至于见识之高超奇远,更是春秋以来所全无的了。
李宗吾生于清光绪五年(1879)死在民国三十二年(1943),活了六十四岁。他是四川富顺人,是同盟会会员,是推翻清朝的革命党。但是,在政治革命的中风疾走过后,他进一步从事思想革命。由于特立独行,也由于曲高和寡,他的为人,并不为人所知,他只是独行其道而已。出人意外的,一位出身北京高师的作家张默生,偶以因缘,写信给李宗吾,半年以后,突得“从不与生人通信”的这位李家怪杰的复信,进而结交,被许为“生平第一知己”。1943年春天,李宗吾去看他,健康已不如前,临分手时,张默生说:“我将站在志不同道不合的立场上,为你这位不厚不黑的厚黑教主作一部十万余言的大传,来报答教主不远千里而来的枉顾!”李宗吾听了,很是感动,他说:“这样,我可以死矣!”这年秋天,李宗吾死了。
三年以后,张默生不负死友,完成了三百三十多页的《厚黑教主传》,1947年由上海东方书社出版。这部书一直被国民党列为禁书。现在我在四十年后予以新刊问世,既伤逝者,行自念也。世之对中国书“无书可看”者,请啼笑之间,快看此书。
1989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