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已经进入到了‘果实’阶段。这一次，文教授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在技术论坛上，我继续更新着研发日记。

“他可以在社会上建立属于自己的名声，甚至拥有自己的艺术观念与哲学观念，进行一个高层次的思考。我将种子更改为果实，之后制造的人工智能，都会使用‘果实’作为核心程序。”

当我发出这段消息后不久，就收到了许多新的回复。但这一次和以往不同，几乎没有来进行技术讨论的人，几十条回复里，大部分内容都是三个字：“剽窃者！”

某天，在云梦公司的新产品发布会上，有人问朱成，对最近爆红的“云养汉”怎么看。

“‘云养汉’公司的创始人夏藤，我曾经很尊敬她，她是人们口中的少年天才，在人工智能的技术界为众人敬仰。”他说，“而且，我们在研究院就读时，也是学长学妹的关系，甚至可以算是私交不错。来到这里的媒体朋友应该也知道，夏藤和云梦有一些丝丝缕缕的关系。我只能很沉重地表示，通过这些关系，夏藤窃走了云梦出产的人工智能云女友核心程序——‘种子’，并且对外宣称，‘种子’是她的个人研究项目。被她偷走的‘种子’，是古老的1.0版本，据说她现在还在使用。当年，为了研发这套核心程序，云梦科技公司花费上亿，被夏藤带走后，我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我们坐在公司的电视机前看记者招待会，感慨他的脸皮。朱成的脸皮如果导入程序，应该可以直接阻挡全世界所有的高危级别蠕虫病毒了，没有防火墙比得过。

小葛不禁感叹：“这是多深的恨啊……姐，你是不是对朱总始乱终弃了？”

我撩头发：“像我这么优秀的女人，他有资格被我弃吗？”

这小屁孩用一种很绝望的眼神望着我：“你的肩上有头皮屑……”

“不，只是……只是灰。”

“而且……我，我忍不了了！”他一直没睡醒的眼睛突然睁开，“你为什么能一周都不换衣服？！”

一边在削水果的叶苹陡然放声大笑，下一秒立刻收住，回归了温柔姐姐的淑女样子。

“我，每天，都，换！衣！服！”我拎起灰色T恤给他看，“这是干净衣服！随便你怎么鉴定！”

小葛温吞水似的人一下子红透了，往后躲开，咽了口唾沫，最后用手指头戳了戳我的衣角，再闻闻手指。

“洗衣粉没洗干净。”他说。

这一次换我狂笑；小葛还不明所以，就感到背后有杀气靠近——叶苹缓缓走到他背后，环住了小葛同学的脖子，用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的声音问：“同学，你说谁洗衣服没洗干净啊？”

“呃……啊！前台好像有信。”他从叶苹的死亡怀抱下躲出来，开始翻前台的信件，“话费账单，水电费催缴，物业费催缴？”

叶苹从他手里夺过催缴单，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你上次买的那家咖啡，什么时候再打折啊？”我生无可恋地问，“好想念那个香气啊……”

对，就是那家死贵的意大利咖啡，小葛和我说，他是打折时候买的。但是我再想去买，无论如何都遇不到打折了。

他说他去看看，过十分钟回来了，带着三杯咖啡。

“这次没打折，但是太贵没人买，所以店员把剩下的三杯都给我了。”热腾腾的咖啡外卖被推到我面前，他点点头，“嗯，我的运气真是好呢……”

公司赤字了。是的，赤字。

在阿婉的文教授“诞生”后，世界都为这个人工智能的虚拟男友疯狂了，本来情势一片大好，各界订单如雪花般落下；结果，从半个月前开始，朱成就不断通过舆论和商务两个方面挤压云养汉，也不知如何手眼通天，这些订单大多都在不久之后取消了。

晚上六点，小葛又掏出那个铁杯子喝水，小酌一口：“水质偏硬。今天应该主要配素菜，口味要清淡。”

然后拿餐巾纸铺桌布，很乖巧地坐在那儿等开饭。

叶苹告诉他一个残酷的消息：“公司赤字，大家自己解决饮食问题。”

“……没有外卖了？”

“没有了。”

“该不会我明天来，云养汉也没有了吧？”

“这个不用担心。”叶苹垂下眼，带着一种美丽静谧的危险，“真的到了那种地步，我认识的道上兄弟会和朱成好好谈……啊，我是说，我们会找朱总好好谈一谈的。”

就算这样，晚饭也要继续吃啊。叶苹拿出最后的补贴费，带我们去楼下的夜间排档。吃完饭，小葛说他有事，暂时离开一下。

“今天公司没事，你可以回家啊。”我说。

他摇头：“说不定会有事呢。”

这孩子，我都没见他主动要求回过家……也是工作狂属性的吗？不过还有这种树獭型的工作狂吗……

我们回了公司，结果过了半小时，有人敲门。

外头是个送外卖的小哥，穿着蓝色的制服，身上还带着些灰尘味儿。

“外卖？”叶苹满脸困惑，“夏藤，是你们叫的吗？”

“怎么会，我们都吃过了……”

正说着，又有个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是小葛回来了。见三个人站在公司门口互相干瞪眼，他作为云养汉唯一的男性成员，非常义不容辞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

“其实，”外卖小哥解开头盔的绑带，“我是来问问，那个电脑人怎么做的……”

“啊？”

我们重新看向小哥——他挺不好意思地摘下头盔，搓着双手：“你好你好你好，夏老板你好，另一个葛老板你也好……”

在乱七八糟的“你好”声中，我们才明白，这个送外卖的小哥，是准备来下单的客人。

外卖员周虎强，二十二岁。小伙子长了张讨人喜欢的圆脸，皮肤晒得黑黑的，笑得很随和。

“你们就叫我虎子吧！”

虎子希望，我们做一个他。

“就是吧……”他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怕自己的脏外套把沙发碰脏了，“我，我在外地打工，家里都很惦记。我姥姥年纪大了，我就想托你们做一个我，然后……然后给我姥姥看，就好像我陪着她似的。”

这个要求不难，云养汉的资料越详细，做起来就越准确快速；如果根据真人复刻，那更是分分钟的事情。然而……

我面无表情地以手支头，歪着脑袋看他：“那你有钱——呃啊！”话没说完，我穿夹脚拖的脚被某人的高跟鞋用力碾压了下去。

叶苹带着圣母般光辉拍手称赞，好像刚才的施暴者是她的高跟鞋，和她没关系：“好孝顺啊！是啊，老人家常年见不到孩子，肯定很寂寞的……”

黑恶势力！云养汉的黑恶势力！我抱着脚无声哀嚎。

小葛本来低头做记录，大概反射弧比较长，现在才抬起头：“定金是现金付，还是刷——呃啊！”

叶苹再次施施然地收回她的高跟鞋跟。

“那个……一，一千块够吗？”虎子犹疑地问。

肯定不够啊！公司不是做慈善的，云养汉无疑是个奢侈品。譬如阿婉的文教授，最终价格可能是一千元后面加三个零。

显然已经考虑好怎么把残酷的金钱问题用柔化的方式解释给他听了，叶苹把最基础的报价单给他看。虎子瞪大了眼睛，手指点着零：“个十百千万……这……这……”

“这是定金。”我狠心补了一刀。

叶苹深呼吸，扭了扭脚踝，用脚尖点点刚才踩的地方，发出一级警告：“没关系的，价格是可以调整的。”

虎子的眼神暗了：“好吧……那个，老板，能便宜点吗？”

“可以给你打折，”她拿来了计算器，“唔……1……6……定金的话，可以减到一万五。”

可惜，这也是一个外卖员无法承担的价格。

他没有再讨价还价，低着头站起来：“耽误你们做事儿了，我先走了。祝你们用餐愉快……”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就在第二天，虎子倒是真的来送外卖的——小葛点的外卖。

小葛居然点外卖了。我们都好奇他点了什么，这家伙一向瞎讲究，会不会叫了皇家牛排搭配拉菲。

然后，虎子送外卖来了。竟只是奶茶。

“老板这是您的奶茶，祝您用餐愉快！”他鞠躬递来奶茶。这个好像是外卖公司要求，送完了餐必须这么说。

小葛慢悠悠地过去，慢悠悠地接过奶茶，慢悠悠地把奶茶倒进那个铁杯子里，倒了三分之一：“虽然用了奶精，但是也有独到的口感……”

这天下着大雨，我的心情比雨还要阴沉——朱成说的话引起了一阵针对我的谩骂，公司形势明明一片大好，就因为那货的污蔑，投资人也撤了，客人也取消订单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送！”办公室门口，虎子接到了催外卖的电话，“真的对不起！我保证十分钟内送到！”

我看着他点头哈腰的背影，内心多少有些震动。叶苹轻声叹息：“可惜，公司承担不起了。否则就能免费给他做了……独自在外地讨生活，多不容易啊。”

她那张艺术品般的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简直叫人心碎。“云养汉”公司外面几乎全天都会徘徊着写字楼里其他公司的男员工，路过千百次，只为了看一眼叶苹的容颜。我都怀疑，要是她到门口落两滴眼泪，这群护花使者们就会干脆给虎子众筹一个“云养汉”。

“姐，你看到最近的那个采访没有？一家起死回生的饮料店。”小葛看着奶茶袋子，奶茶店在做活动，随奶茶还送了一瓶饮料。他看见那饮料的标签，提起了最近的新闻，“好像亏损很多年，突然转亏为盈。”

“啊，我有印象，”叶苹激动地仰起头，悲伤刹那消散，“好像大家都去支持它家了。”

“为什么？”

他打了个响指：“因为，哪怕亏损了三年，饮料厂也在支援贫困地区。这件事被报道出来，我身边的朋友最近都在拼命买他们家的饮料。”

叶苹打开了柜子门，里面是清一色的那种饮料：“我也买了！”

真是的，公司哪里还有闲钱买那么多饮料？而且还是我最不爱喝的无糖款！

“但，是，”她笑眯眯地拿着纸条和吸铁石，把它们吸在小葛的铁杯子上面，“奶茶再好喝也要多喝水……咦？”

吸铁石和写着“多喝水”的纸条掉在了桌上，吸不上去。

“奇怪，这不是铁的吗？”她敲敲杯子，确实是金属制品，“为什么吸不上……”

这时，门开了，我们的闲聊也被打断了。穿着蓝制服的外卖员虎子站在外面，一身被雨淋过的痕迹——我才发现，外面又下起了暴雨。

“老板，真不好意思！”他站在门口，小心翼翼不让自己身上的雨水落到办公室的地毯上，“刚才还漏送了一杯，我补过来了！”

我起身过去，接过湿漉漉的塑料袋。而小葛的声音从电脑桌前传来：“姐，我周五请个假，奶奶九十大寿，家里要聚会。”

“哎呀，恭喜恭喜！”虎子笑道，“好好陪陪老人家！”

我能够感受到小葛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好像一只手，将我往前推。

再推一点、再推一点……

“那，我先走了！再见！”年轻人对我们挥挥手，满身雨水，“记得给好评啊！”

心中的那根线，就这样被硬生生推过去了。

“等一下。”

在电梯口，我喊住了他。 ctnIhgIrNQIeixuEDPdm5QQHsBR445likWXyyq3jgfR8llOxoqJB1T6tH/sb594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