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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知己 |
病床上,阿婉的手上打着点滴,身边堆满了文件画稿。她面色苍白,但是化了妆,对着一个员工发火,将对方的画稿摔在地上:“你自己都没有进入工作状态,这种完成度的策划案都敢拿来给我看?!”
看起来恢复了不少。
我和小葛带着文教授进去。她挥了挥手,让那个员工收拾好画稿出去。
“我很喜欢那套蒙太奇的设计构思。”忽然,文教授对那名员工说,“但比起一味模仿凡高,你可以试着加入一些更加现代化的元素。”
病房里静了静,那名员工谢了他一声,低头逃出去了。
阿婉苦笑:“你们给他进行了升级?”
我点头:“编写了古典哲学和基础哲学知识,以及八大类基础学科和中西美学……外语系统还在编写中,下个月就能完成。这一次,绝对满足你的需求。”
“那真是太好了……说实话,我一病,下属就都乱套了,一个个都趁着我在医院的时候摸鱼。我真的是……唉……”她倒在病床上,长叹一口气,“快气炸了。”
“想想星尘团。星系爆炸引起的光尘,有独特的美丽之处。”文教授笑着说,“有的时候,你其实不必去刻意压抑情绪。这个社会总是要求人们控制感情,但很少有人能学会去顾及别人的情绪。真的到了要爆炸的时候,就不要去压抑。不到爆炸的时候,也不要刻意地让自己失去理智。”
“……要真的是星尘团就好了。就这么窝在太空角落里,没那么多烦心事。”
“既然决定了要当能发光的星球,就不要将自己视作尘埃。”他被阿婉放在膝头,笑意柔和,“振作一点,养好身体才能继续努力。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病房里又安静了片刻。小葛先咳了一声。
“不好意思,根据你需要的对象性格,编写完成后,程序就会做出这样的应答。”他说,“婉姐,你需要我们把他再进行修改吗?比如在你状况不好的时候,它的话语能够从鼓励改为安慰。”
她现在的情况,确实需要好好接受一下安慰才行。云养汉文教授给出的鼓励,却不像广义上那样“暖”。他担心阿婉会不满意。
然而,她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非常好!”她说,“我就需要这样能和我一起往前走的人,不需要什么接住我的后盾。因为,我一定是最后倒下的那个。”
“嗯,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文教授望着我,“不需要谁做后盾,关心也不一定只有劝她急流勇退。我很喜欢她的样子……事实上,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丽和坚强。”
这,算是相处成功了?
作为“云养汉”,文教授是AI中很特殊的一位。他有自己的喜恶,像个长辈一样思虑周全,阿婉特意和我们要求,她不需要一味奉承她的精神伴侣——他应该有自己独立的观点和判断,是一个独立的人,可以激励她往前走,而不是停下休息,或者后退。
并且,她还有一个要求:希望我们不要把文教授设定成“喜欢她”,让两人来一次真正的“初次见面”。文教授甚至可以不一定欣赏阿婉。
而事实证明,他们俩应该是一见钟情。
“那要是没相亲成功怎么办?”临走时,小葛问我。
“这就说明她很有自信,觉得自己是优秀到足够配得上我的云养汉的女人。”我打了个响指,十分得意,“没错,优秀的我,优秀的云养汉,优秀的客……”
我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医院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酒红色的劳斯莱斯停在医院大门一侧,从车里下来一个西装笔挺的精英男。见到他,我眼神都冷了,躲到小葛身后,特意避开他。
“怎么了?”这孩子反射弧不正常,呆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哎?那人有点眼熟,好像是……是云梦的CEO朱成吧?他是云梦的创始人,夏姐……”
“……”
没错。
那是朱成。我的学长,前好友。
以及,前合伙人。尽管,在现在公众的认知里,创造了云梦科技这个奇迹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朱成。
晚上的时候,我收到了来自某人的短信:“今天去医院看一个合作伙伴,好像看见一个人和你很像。你怎么样?”
“生病了?干吗那么拼。你就是太犟了。”
“反正我知道你能看见。不回也没事。云养汉现在怎么样?市场上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啊。自己单独出去创业可是不容易成功的,该退的时候就退吧,你又不懂商务,你连怎么报税都不知道吧。”
……
烦死了。
我把他的短信统统删掉,就在这时,手机又震了震。
他来电话了。
我对着屏幕迟疑,紧接着拧了自己一下——你在迟疑什么?!有什么好怕的!你可是夏藤啊!
旋即,我接起了电话。那头传来了男人低低的笑声:“夏藤,好久没通电话了。”
是朱成的声音。
“你干什么?”我冷冷问。
“没什么,就是来慰问慰问你。以后大家说不定有合作机会呢。”
“没有。”
“生意人才不会这样说话。直接告诉你吧,云梦也准备开子公司,专门做虚拟男友了。你如果想回来……”
“朱成,”我揉了揉眉心,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不管你怎么样对我冷嘲热讽,也终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云梦的虚拟女友,它的技术已经止步不前了。没有我,你什么事都做不成。”
然后我挂了电话,睡觉。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和叶苹进了办公室。
昨晚毕竟还是没有睡好。
小葛一如既往,姗姗来迟,带着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眯着眼睛进了办公室。我们都习惯了,叶苹直接问:“小葛同学,午饭吃什么呀?”
他的眯眯眼看着天花板,思考了一下人生和宇宙的关系,然后说:“昨晚我收到了云梦科技CEO的电话,让我去。”
搞什么?!
我忍不住跳起来,结果膝盖撞到了桌板,疼得窝成了一个扭曲的鸡腿菇;小葛坐到旁边,居然伸出手指,往撞到的地方戳戳:“骨头没碎吧?姐。”
有没有良心啊!我的半月板!我完美的半月板!
我眼泪汪汪地瞪着他。
“但是,我不想去啊。”他替我倒了一杯咖啡,神色淡淡的,“很明显,他只是为了打散云养汉才会撬我跳槽的。我就是被他当棋子,用完了就扔,怎么可能有什么好前景。”
这句话倒是意料之外,我和叶苹都以为接下来就是提辞职了,却没有想到他会想到这一步。
朱成的撬墙角,应该是一击必杀的,说不定直接开出了六位数的月薪……小葛不动心?
“……啊,关键是啊,我最恶心的……就是被人当棋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葛的眼神似乎带着尖锐的寒意,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
“对,而且,云梦科技那边,没有外卖的。”叶苹补充,她那副温柔姐姐的样子,让话语特别有说服力。
“啊?没有吗?”
“对,没有的。”
我看着这两个人,一个睁眼说瞎话,一个完全还没适应国内的生活方式,简直天作之合。
“嗯……”小葛摸摸下巴,原本就眯着的困眼更加眯了,变成了两道缝,有一种让人看了就犯困的魔力,“没有外卖,拿我当枪使……好,我决定留在云养汉了。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咽了口唾沫:加薪?要求下午上班?拒绝加班?
不过,小葛在那儿沉吟许久,最后睁开了眯眯眼望着我,万年表情浅淡的脸上,似乎漫上了清浅的笑意。
“就这样看我,看十五秒。”他说,“一,二,三……”
“啊?”我目瞪口呆。十五秒?什么十五秒?
“……十三,十四,十五。结束。”他一拍掌,“好了,让你在我身上又浪费了十五秒。”
……这个人……好、无、聊、啊!我气得脸都鼓了,捂着膝盖单脚跳过去:“你几岁了啦!”
然而还没来得及好好教训他,阿婉的电话就打断了办公室里的吵吵嚷嚷——内容言简意赅:她希望在半个月后带着文教授的半成品,去美国的发布会上进行公开展示。
半个月后,在巨型展台的球幕前,大病初愈的阿婉完全看不出任何的病态,明艳地站在舞台中央;而屏幕上,文教授的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这是我第七次个人设计发布会,”她说,“首先,我想向大家介绍我的男友,文教授。”
那场发布会,是云养汉公司的一个转折点。
发布会上,文教授的出现震惊了世界。
外貌大约三十五岁的他温文尔雅,戴着眼镜,毫无傲慢之气。他俊美到让人一见钟情吗?不会。他不健美、不时髦,他无法像正常的男人一样赚钱养家糊口,不会替你清空购物车,不会给你送钻戒……
阿婉和他在舞台上随性而谈,比如这次发布会前的琐事,比如此次的艺术主旨,以及她发起这个主旨的契机……他们是那么轻松,好像在家里随意聊天似的。
可全场观众都被他迷住了。他的随和,并不是浅浅的河水,而是带着一种瀚海渊博;他的幽默毫不油滑,有一种成熟男性的醇厚与恰到好处……
在闲谈结束后,阿婉向镜头,向全世界公布了他的身份。
“他不是任何一个真实的人类。”她说,“他是一个虚拟的人工智能——由人类制造出来的云养汉。”
满座哗然。
过去发布会上的提问环节,所有的问题都是针对阿婉的;而这次人们将问题转向了文教授,询问他对这次阿婉设计构思的看法,询问他对这次发布会主旨的理解……他侃侃而谈,从美学对人性的影响,谈及创作者本身思想独立的重要性。这一次,阿婉的设计理念是“天人合一”,将设计元素和天文对应。文教授毫不落下风,深入浅出,结合设计品,将晦涩深奥的天体物理说得通俗易懂。
发布会现场在那时是寂静的,从未有过的寂静,会场里,只有他儒雅的声音温润如玉,没有人打断他。
“这太神奇了。”一个美国记者在展后书写心得,“他完全没有那种自傲男性的强势——你们懂的,就是那种饭局上为了炫耀自己的经历和才学,霸占着话题说个不停……他没有,他时不时停下,问我们的看法。我父亲就是个喜欢霸占着话题、固执己见的人,你不能在他面前反对他的话;文教授却不同,他向你灌输他的观点时,更像是一种倾诉,是灵魂对灵魂的,摆脱了支持或是反对,在他的面前,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拥有自由思想的权力……”
现场也有一位男演员,在展后久久不愿离去,希望接触阿婉,和文教授进一步深谈。
“我知道他是个AI。”他说,“可是没有用。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老师、兄长,甚至是爱人,我能够感到一种……就像是最深沉的海,它并不冰冷,而是温暖地、温柔地托着你……我不是个同性恋,可我爱上他了。可惜,徐韧婉女士的行程很赶,要立刻返回中国,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全球都燃起了一波“文热”,文教授的拥护者甚至为他建立了俱乐部。心理学家将这个现象归结为一个叫做“智性恋”的词:人们容易被智商高于自己的人吸引,当这个智商差距达到一个限度的时候,容貌和收入都将被忽略。
而且,这还影响了人们的择偶观。
文教授的形象,不符合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对理想男性的要求:作为虚拟人工智能的他没有银行卡,没有八块腹肌,没有俊美的眉角眼梢,没有满溢而出的荷尔蒙。他甚至是阴柔的,穿着平凡的灰色衬衫,黑色棉麻外套,普通的居家裤子,干净,整洁,没有汗臭味,不喜欢运动……
但人们就是那样疯狂地爱着他。
现在的他只是个完成度百分之八十的半成品,我们需要在这狂风暴雨般的关注之中将他彻底完成。舆论毫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向我们沉沉压来——一方面是如雪花般落下来的订单,对,“云养汉”公司红了,彻底红了;另一方面,则是各界的舆论压力。
“道德沦丧!”一个伦理学家在脱口秀上抨击云养汉,“让这种公司存在,只会让女性沉迷不切实际的幻想,影响家庭的稳固性、结婚率和人口生产!她们应该多和真实的男性接触,真实的东西或许不那么完美而优秀,但却是无可替代的!”
“我的妻子昨天对我表示不满了。”另一个嘉宾说,“她说我身上有味道。有味道?我只是出了些汗。然后她让我不要在家里赤膊,不许我抽烟,说‘要像文教授’那样,逼我睡前去读书,不许我看球时大声喝彩。这是什么风气?我们夫妻的感情这么多年都很好,就是因为那个文教授……”
也有人谴责阿婉。阿婉作为一个国际知名设计师,对手下一直很苛刻,对自己也是。她很少有回家休息的机会,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
“你是一个好女儿吗?你有好好照顾过你的父母吗?听说你一直只给父母钱,但是从不亲自照顾他们,也不打算结婚生孩子……你就算真的和一个现实的男人结婚,能够细心谦虚地侍奉公婆吗?”报纸上,一位中年男文人直截了当对她发起攻击,“如果我的儿子以后看上这样的女人,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的!”
但是,这不重要。我们顶着巨大的压力,进行了文教授的收尾工作。邮箱里,“云养汉”的订单疯狂地排到了三年后,这家公司从现在开始,才算真正步上了正轨。
可是,更大的风浪却在之后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