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场吃午饭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手机上推送的新闻，叶苹用指关节揉着下唇，长长的睫毛垂下阴影，让眼神都黯淡了。

“唉……明知道对方已经不是那个小西了，可还是选择和他继续在一起……甚至用云养汉来麻痹自己，假装那才是小西。”

“不明白，不想明白。”我给自己买了杯奶茶，加了两份糖，“为什么要把人生浪费在那种人渣身上？”

“那是你没有遇到。你真的遇到了喜欢的人，一脚踩进蜂蜜里，等陷下去了才知道，蜂蜜下面是平地还是泥潭。”叶苹开启了知心姐姐模式，摇摇手指，“从爱情里抽身，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另一半剥夺了她所有的自信和财物，她甚至会认命……”

“所以人类为什么要一头扎进爱河里啊？带个救身圈不好吗？比如婚前签十七八个协议……所以只有我这样优秀的人，才能完全避免人生向悲剧的方向坠落。优秀也是一种罪过，我至今单身也是因为找不到一样优秀的对象罢了……”

“老板，这个月公司还是赤字。”助理带着菩萨般的一身光辉，毫不留情地拆了我的台。

我翻了个白眼，寒着脸往外走。

商场门口十分热闹，好像有企业正准备做活动，在布置展台。

“……好大的手笔啊，半个楼层都被布置成展台了呢。”她从楼上往下望，忍不住感慨。这个商场的日租金不菲，“这样租一天，就相当于云养汉一年的总收入吧……”

“谢谢你再次提醒我，云养汉很穷。”

我黑着脸，把奶茶杯子吸得空空响，叶苹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是云梦……”

她指指下面被拉开的巨大展板，挑了挑眉，一脸“好戏要开场了”的表情。

展板上有一个明显的公司LOGO——云梦科技。

对我而言，这几个字有些刺眼。展台上已经布置好一片屏幕墙，屏幕中，一个个女孩子惊艳亮相，有的娇俏可人，有的沉稳端庄，有的带着些傲气，也有的是古装打扮……

伴随着满屏佳人，甜美的声音从音响中传出：“云梦公司，致力于为每一个人实现梦想。最新版本的虚拟女友已经上市，基础款搭配二十四种发型，以及限量版‘猫女’性格模式……”

那里迅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大多是男性。

云梦，一家致力于生产虚拟女友的人工智能公司。

同样可以携带，并且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与之互动的屏中云女友——和云养汉的性别相反。

而且，云梦是纯粹的批量生产，只有价格极端高昂的高端定制，才可以享受一对一的单独定做。

“今天，云梦科技的创始人，CEO朱成先生也来到了现场，为观众们介绍最新款4.0版本的云女友。”主持人介绍着嘉宾。这一次，台下有不少女观众发出一阵尖叫；一个西装革履，大约三十岁、长相英俊的男人走上台。他的笑容显然是练习过的，带着一种让人喜欢的温和与亲切。

没错，在人们的记忆里，他是“创造了云梦奇迹”的男人，朱成。

“走吧。”我耸耸肩，带着叶苹走远。

从舞台那边，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那位穿着一周没换的灰色T恤和牛仔裤的客人，”他说，“你不想听一听云梦最新的云女友的技术介绍吗？”

我冷冷转过头。对，其实连头都不用回，我就知道，他指的是我。

舞台上，朱成拿着话筒，微笑着望着这边。底下的观众也有些短暂的莫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四周陷入了暂时的寂静。

“不用了。”我说，“那种用来说给非技术员听的广告词，你说给他们听就行了。”

然后，我和叶苹转身离开，回了公司。

“‘种子’目前是我制造人工智能时使用的核心程序。”

下午，程序更新告一段落，我打开电脑，在论坛上发布最新的研究记录：

“和真人的差异，已经可以缩减到忽略不计。”

很快就有人在评论区回复：“那么，你制造的人工智能，它们是用来做智能化工业生产的吗？还是负责信息安全的自动检测？”

“不，它们是来生活的。”

评论区哗然。偶尔能见到几个理性评论的人，问道：“夏老师的意思是，你制造的人工智能，和人类一样，在社会中扮演着人类的角色？”

“对。”

“这太危险了。”有个匿名者回答，“人工智能由人类制造，应该单纯为人类社会服务。如果不加以限制，让它成为社会角色之一，它也会和人类犯罪者一样，有危害这个世界的可能。”

我知道他们的顾虑。人类不断在完善着自己的世界，但之中也有犯罪者、毁灭者和战争犯。在其他动物的世界内，暂时还没有观察到相同的情况。

人工智能，如果作为工具被生产出来，那没有问题。因为，没有人类的操作，工具是不会主动去伤害其他人的。

而我却在使它们无限接近真实的人类。它们之中，是否也会出现人工智能世界的犯罪者？

我回复他，或者她：“在‘种子’的程序中，有明确的道德约束。”

“那么，谁来监控这个约束？它们的道德观念都是由夏老师来制定的？”

“我根据目前最新的法律和法规，为‘种子’制定言行底线。”

“这太冒险了。我们每个人，至少是能接触人工智能技术论坛的每一个人，都接受过基础的法制教育。假设一千个人接受过法制教育，你难道能保证，这一千个人终生不犯罪吗？”

“你不能因为一个极小的样本概率，就去阻碍人工智能的发展。”

“这并不是阻碍发展，而是避免让人工智能的发展走向危险的方向。”

“质变级别的突破发展，往往伴随着巨大的危险。”

有人赞同我，有人赞同这名匿名者。越大的风险背后，可能隐藏着越大的突破。终于有人问：“那么，夏老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很满足地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

“因为只有这样高等的人工智能，才能体现我天才的技术。”

好贱！好爽！

我几乎想象得到那些曾试图在技术上压倒我的人，在电脑前气得五官扭曲的样子。

“哎。”

哈哈哈……太爽了……

“喂。”

哈哈哈哈哈……这么爽的时候别烦我……

“夏藤！有客人！”

骤然晴天霹雳，怒吼声贯穿了我的耳膜。

我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下去，而叶苹在怒吼后刹那收刀入鞘，回归一脸祥和。

我不知是我先抛弃芸芸众生，还是众生先抛弃了我。

我不知自己在等待一个天神般的知己，还是等待自己成为天神。

当这个叫徐韧婉的客人踏入大门时，她就像是我的另一个极端——整洁笔挺的灰色高档西装套装，黑色尖头高跟鞋，短发，妆容精致，气场强悍。

我穿着半旧的灰色的T恤，坐在墙面斑驳的办公室里。

“这就是云养汉的公司？”她皱着眉头，环顾着这惨淡的环境，“……你们还营业吗？”

“我们照常营业！”叶苹露出友好的笑容，“你好，请问你需要什么样的‘云养汉’呢？”

她看看我，又看看叶苹。

我美丽的助理咳了一声，招呼她坐下：“我是负责接待的助理叶苹。”

“那这个是……”

“那个是云养汉的老板夏藤，暂时不用管她。”

好……好……好！不管我就不管我！

“嗯，我喜欢你的打扮。”客人挑眉，指指对面的叶苹，“翡翠绿，很衬你的皮肤，而且是今年的流行色。”

“谢谢！那徐小姐能不能看看我们老板适合什么搭配？要是没救了也可以直说，没关系的……”

对，没关系的。我，夏藤，人工智能技术的天才，根本不在乎什么穿搭好看。

“这个T恤……大概是没救了。”徐韧婉打量了几眼我的打扮，宣布了死亡。

……不，等等，这也太直接了……

看到我抽搐的嘴角，她冷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长指甲扣在玻璃水杯上，叮叮响。“我是看到别人定的云养汉，才决定来找你们的……张佳璇是你们的客人吧？”

没人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璇儿的名字，她的死好像一片徘徊在我们头上的阴云。

“她以前是我手底下的一个实习设计师，后来要结婚了，就辞职了。结果……”阿婉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当时，大家关系还挺好的。所以她家里办白事时，我也去看了一眼，就见到她放在电脑里的‘云养汉’。”

原来如此。

和她的名字不同，阿婉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艺术总监，典型的职场女强人。她坐在这儿，两句话就“反客为主”，开始问叶苹能不能去当一回模特，替她公司拍摄一组口红广告。我看透了，男人爱问她要手机号，女人也爱，我大概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不想知道她手机号的奇葩。

每一个人都喜欢我的美女助理。而我觉得，其中也有一种不好说的原因——毕竟，和我站在一起的叶苹，简直就在发光。

“什么事情，我都要做到最好，所以什么东西，我也都要最好的。”阿婉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着公司里惨淡的装潢，“钱，不是问题。因为我要的男人，估计和那些小姑娘喜欢的不太一样。我有详细的需求，非常详细。”

然后，阿婉打开了自己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一行一行的需求，看得人两眼一黑。

“哦，至于脸部……”阿婉传了一张黑白照片过来。我认得这人，是中国一个著名的混血院士。“照着他做个类似的就行，关键是气质。”

叶苹迟疑了，她转头看了眼我：“这……”

阿婉一摆手：“别浪费时间，夏老板，能不能做？”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几百条要求，觉得这人真不愧是管理层，判断准确犀利——前面插科打诨的事儿和叶苹说，真的到了拍板的关键点，她完全明白谁才是决定这个“云养汉”能不能做出来的人。

“能。但是贵。”

阿婉一拍手，拿出了信用卡。

她的行程很紧，交完定金后火速回公司主持会议。办公室里，我叼着薯片，对着打印纸上几百条冷冰冰的要求发呆。

“夏藤……能做下来吗？”

叶苹很担心，毕竟这是第一次接到客人有那么明确复杂的要求。

“退款？”我丢开薯片袋子，打开了“种子”，开始建立初步人格，“今天午饭的时候，谁和我说，那个展台租一天，就是云养汉一年的收入？”

“你别又自己一口气通宵一周，最后累得昏死在屏幕前面……”

“那我拿什么养你啊？”

“姐还可以去当模特呀，要是红了，就反过来养着你呗，你就给我当经纪人，看到谁在网上黑我，就黑了他电脑。”

“放心吧，我可是夏藤啊。”随着说笑，将所有的面部素材和性格要求导入电脑，我伸了个懒腰，双手放在键盘上。我要开始战斗了。“在我这里，没有什么是无法实现的。”

这个女人希望的“云养汉”，是她未来一生的精神伴侣：并不是屏幕里养着的某种消遣，是真正的伴侣。他要学识渊博，要知性，要和她一样精通多国语言，可以用拉丁语或者法语交流，外貌要儒雅整洁，通晓各科知识……

这都是数据库里缺少的数据。“种子”的程序里，毕竟还是以人类的情感、性格数据为主的。要让云养汉对看到一只可爱的猫感到快乐，所需要的数据可能相当于人类所有语言加起来的总量。

大部分云养汉的客人，她们的诉求很简单：和屏幕里的人谈恋爱。

怎么谈恋爱呢？你不舒服了，他关心你；你寂寞了，他陪你聊聊；你想回忆往事，他就从储存卡里的数据中找到过去的事件，和你一起追忆似水年华……

恋爱被物化和局限化的后果，就是如此。

诉求无限地快餐化，很少有人真正会要求云养汉的知识储备。这不仅反映在云养汉上，也反映在真正的求偶上。

到年纪了，不得不结婚了，便匆忙找到一个异性，永结同好。

人类越是进步，就越是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种子”的数据库中，基本没有与此相关的数据。如果要重新编写，那将又是一堆巨大的工作量——我不做基础框架设计很多年了。

但是，阿婉给的价格是别人的数倍。不仅是为了养活这个公司，也是为了能继续开发“种子”……

我看着屏幕中的“种子”。如果用植物的生长阶段来说，它其实已经顺利发芽了。

于是，就和叶苹说的那样，我熬了足足一个礼拜的通宵。到后来，她微笑着蹲在我电脑椅旁边。

“夏藤。”

“嗯？”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宝贝？”

“我不会忘记把语言数据库导进云养汉的。”

叶苹的微笑绷不住了，出现了一点裂痕，就好像观音菩萨的瓷像碎了，慢慢露出里面的修罗来。

我被连人带椅地拖进楼上的住处（对，我们租了楼上楼下两层，下面办公上面住），死死抓着椅子把手宁死不屈也没用，云养汉黑恶势力叶苹“杀”红了眼，直接将我和椅子一起拖进浴室，打开了淋浴。

败了，一败涂地。

我只好在她的淫威下睡觉，大概也确实是累了，这一觉竟一口气睡了一天一夜。等再醒来的时候，叶苹正在床边看文件。

我们公司哪来那么多文件可以看，难道是物业来催水电费了？

说起来，这个月又是赤字……

对，因为我实在太完美了，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一定要饿其体肤，苦其心志……

“宝贝儿，你醒啦？”她用纸堆拍拍我额头，“快，来看看简历。”

“啊？”

“‘云养汉’技术部总监的简历呀！”

她居然趁我昏睡不醒的时候，给公司开了个新岗位，已经开始挑简历准备面试了。

我很不理解：“干什么要再招技术人员啊？”

“你这样会过劳死的！”

“我们能给新人开多少工资？这个工资，能招到的技术人员顶多就是个应届生或者半桶水，招了和没招一样。”

“聊胜于无嘛！”

叶苹考虑问题的角度和我不一样。在技术这一块，我还是知道市场行情的。水平足够进来和我搭档的高级程序员或者工程师，云养汉公司根本支付不起他们的月薪。

“可你绝对不能再这样熬了。喏，这是五份简历，你选一下？”

我扫了一遍，这五个人开的月薪要求，都是公司可承受范围内的，叶苹对于人事管理要比我细致全面，这也是为何我放心把云养汉除开技术范围的其他工作都交给她的原因……嗯，这是我唯一承认她比我优秀的地方。

先刷下去一个一看就是简历造假的，最后留了四个。

“集体面试吧。”我说，“也别问什么理想和人生格言了，做一道题就行。” ctnIhgIrNQIeixuEDPdm5QQHsBR445likWXyyq3jgfR8llOxoqJB1T6tH/sb594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