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作者对自身文化“硬心肠的”反省的结果。对来自一个“心”发达于“脑”的文化背景的人来说,这个态度是几经克服以后始能达到的。“脑”对中国人来说也是“心”,但是却被感情的“心”所掩盖。因此,这里所谓的“硬心肠”态度,其实只是将思考判断的功能从脑部中层上移到大脑皮层左半部而已。
笔者原本的计划是探讨中国人“现代化”的问题,因此书名原定为“中国人与现代世界”。但是,深入探讨的结果,发觉固有文化中的一些基本特色并不因“现代化”而减灭,反而有加强的倾向。因此,遂醒悟到:“传统”与“现代”的二分法不一定能够成立,而所谓“现代化”可能只是表层的现象,至于一个文化则有其不变的深层形态。
例如,香港与大陆、台湾比较,无疑是最“现代化”的中国人社会,而中国人的“食”却因物质条件的许可而获得前所未有的发扬。香港有四五层的饭店,每层有四五十张桌子,乃世界上少见的现象,连当今之世最富庶的美国都没有这种现象。笔者在日本的东京时,则发觉有七层楼的书店,每一层比香港的“三越”还要大,也是世界上罕见的现象,连美国也没有。从香港与东京的这两个特色,就可以看出两地不同的精神面貌。
显然,中国文化里对“食”的执着,是愈到了“现代化”才愈发扬的。经济落后的大陆就没有这些条件。当笔者与台湾来的人论及世界上只有香港有这种“食”的规模时,台湾来的人说:“在你离开了以后,台湾也已经有了这样的吃食地方!”似乎,台湾的“现代化”也跟上去了!
笔者在香港、大陆、台湾都居留过,也亲眼看到海外的中国人的样子。长期归纳的结果,发觉无论生长在何种制度底下,只要在文化意义上仍然是中国人的话,都呈现出一种共性,这种共性说是“民族性”也无不可。
然而,笔者用来探索中国人特色的方法是不同于“民族性”的研究的。因为,后者只是列举一系列抽象的共性,至于笔者的方法则是在日常生活的具体细节中去观察中国人文化行为的基本结构——这些行为可以是彼此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但是只要在同一个文化下发生,就有结构上的关联性。事实上,笔者采取的是结构主义的方法。
结构主义的方法就是去观察同一个结构在不同领域中的可能性的扩散。这种解释方式基本上也有异于去探求因果关系。因果关系的解释方式是将一切现象都还原到一个起因之上,因此,在实质上是去追求一个“创世神话”——对初民来说,这个“第一因”是创世神,至于符合现代人心智水平的说法,“第一因”则往往是“经济基础”一类的解释。
至于结构主义的方法,则是从现象本身去寻找一种内在的关联性、其可能性的扩散以及扩散的形态。因此,如果要问这个“结构”是如何来的,就好像小女孩问母亲太阳是怎么来的一般,是一个回答不了的问题。对必须要有“创世神话”才能安心的人来说,他们不妨在笔者所结构的一大堆现象之外自行去附加一个合自己胃口的或符合自己心智水平的“第一因”。至于本书,则是不从事这类尝试的。
在本书里,笔者除了从中国人文化行为本身里去勾勒一种结构之外,还论证这个“结构”于中国人之“身”被结构的方式,亦即是其“人”被设计成的样子。在这个探求中,就必须将烙在每一个中国人“身”上——也包括自己“身”上——的文化密码逐件拆下来。因此,至少对笔者来说,这个“非结构化”就不只是纯智力的批判那么简单,而是牵涉到整个人的自觉重组的问题。
自然,在这里,也关联到另一个更基本的考虑,那就是:不论“现代化”与否,中国“人”被设计的方式是否根本上有问题?
1983年1月28日
于美国斯坦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