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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
The Uncrowned King

1

清早,杨东进走进市政府行政中心,两只眼皮还是跳得很厉害。

他不迷信,但相信直觉。最近烦心事不少:儿子上学,热线不热,单位效益不佳,后院时常起火等等。直觉告诉他,眼皮跳得如此厉害,必定酝酿着大事。边想边挑个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

会议刚开始,手机连续震动。这时,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石如林厉声强调会议纪律:“手机要么关机,要么静音!”

这个新闻通气会,主题是关于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的宣传,带有点评与部署双重性质。

会议先由石如林亲自点评前一阶段创建宣传,再请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赵海涛对当前工作提出要求,最后照例由各新闻单位表态如何具体落实。

按要求,会议须由各新闻单位一把手出席且不得请假缺席。杨东进所在的《春江时报》总编辑孙浩出差海南,昨晚回程途中被雾霾堵在省城,现在已经上午九点了,高速公路还没解禁。杨东进只好以副总编身份,临时代为出席。幸好,春江报业集团总裁林志公、总编老常皆在座。既然公婆来了,也就没人在意时报这个小媳妇了。

石如林脸色相当难看。

坐在一旁的赵海涛虽然面露微笑,牙却咬得咯吱响,眉宇间难抑焦躁忧虑之气。很显然,他们二位对前一阵创建宣传并不满意。

在诸多评比里,全国文明城市综合度最高,含金量也最重,堪与足球世界中的大力神杯媲美。全省经济总量第一方阵的四个地级市,已有省城和江南两市冲顶成功。春江市作为全省综合实力的铁杆“探花”,已然没了退路,此次冲刺必须成功。眼下,省检查团频繁前来明察暗访,距离最后国家团验收也不过百日,对照标准与进度,春江当前还有不小差距。赵海涛与石如林,一个是创建指挥部负实际责任的常务副总指挥,一个是指挥部下属做具体工作的办公室主任,肩上担子自然最重。因此,对于创建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他俩心里分外焦急。透过两人的表情与语气,便不难嗅出今天会议的火辣气息。

果然,接下来的点评尖锐异常。春江市两大直属传媒集团——春江报业、春江广电,几乎集体遭到点名批评。石如林罕见地照着讲稿字正腔圆,并且佐以大量证明材料逐一列举,要么是不作为、不到位,要么是不帮忙反添乱。

说着说着,石如林难抑激动,终于扔下讲稿,频频弓起指背咚咚敲打桌子,声色俱厉道:“别人也许不知道,我这个部长心里很清楚,一年里眼看过去四个多月了,最近你们几家都在集中精力拼命弄钱,上赶着填补广告窟窿。请别忘了,你们是市委市政府的喉舌,你们手里的阵地姓党姓公不姓私,你们的第一要务是围绕中心搞好新闻宣传!现在,中央和省里三令五申,要求新闻宣传与广告经营两分开,严格禁止有偿新闻。你们如果再执迷不悟,别怪我这个部长不客气!”

这时,坐在一旁的赵海涛插话道:“最近一段时间,市政府好几个委办局向我请示,说是新闻单位要求搞点有偿合作。我对他们说,作为政府机关,支持新闻单位义不容辞,只要不违反规定,不坏规矩,尤其是不同中央八项规定相抵触,应该给的钱还是要给的嘛。人家拿了钱,事情肯定会做得更好。即使有些单位拿不出钱,作为党委、政府的舆论工具,宣传报道的本职还是会履行的嘛。”

也许是感觉话说重了,石如林喝了口茶水,语气稍许和缓道:“不错,传统媒体最近日子是不好过,广告收入一落千丈,有的已经出现了雪崩、断崖式下滑,压力是很大。可压力再大,也不能忘记我们的根本职能。现在再难过,不就拿的奖金少了嘛,前些年大家年薪几十万,不也拿了很多年嘛。”

石如林点评完毕,赵海涛作重要指示。

他对当前工作提了一番要求,大一套小一,层次分明逻辑严密,委实要言不烦。末了,话题一转道:“刚才如林部长对各新闻单位颇多批评,大家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嘛。我倒是觉得,还是有很多值得表扬的地方。譬如,《春江时报》热线版,前一阵在市里整治交通违章和违法搭建方面,推出的几个系列稿子,把利害、政策、法律及时摆了出来,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明之以法,带头闹事的几个人很快就没了声音。有时候,你们这些无冕之王的能耐,比我们这些政府官员就是大。积极围绕中心服务大局,是春江新闻宣传的主旋律和好传统。希望各报各台继续发挥主流媒体的作用,形成舆论强势,把文章做好,把舆论造足,确保我市创建全国文明城市一举成功。”

赵海涛说完,石如林问春江报业集团总裁林志公:“刚才赵市长提到时报上那组报道,谁搞的?”

林志公与身边老常悄悄咬了下耳朵,回答:“时报副总编兼热线部主任杨东进。喏,今天也在场。”

“嗯,很好!”赵海涛朝杨东进微笑着点了点头。

石如林脸色也明显和悦很多,说:“大记者就是大记者啊。希望杨东进同志领衔的时报热线再接再厉,更希望各媒体都派出像杨东进同志这样的得力记者,把全国文明城市创建的宣传推向一个新高度。”

杨东进虽然是个老记者,可在这样的场合听到这样的表扬,内心还是很受用。他一边在采访本上装模作样地记着,一边抬手抹了抹跳个不停的眼皮,表现出很矜持的样子。这时候,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又连续震动好几次,他更不便打开看了。

会议结束,杨东进避开电梯前等候的人群,独自走向楼梯,同时赶紧点开手机。

总共有十来个未接电话与短信,其中半数来自两个女人:一个是老婆宋茹萍,五个电话一条短信,电话间隔时间很短,短信也只有两个问号,显然有急事;还有一个电话、一条短信来自同事钱小昕,短信七个字:“逮到大活鱼!独家!”后边照例跟着两个暧昧且大胆的红唇动漫,令杨东进心惊肉跳。

杨东进不敢怠慢,先拨通宋茹萍电话。

宋茹萍的声音很大,且是那种很夸张的腔调。杨东进一听这声音,就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心也随之提到半空。他知道,每当宋茹萍用这种声音同他说话,一般不是在她娘家,就一定是在办公室,无非是要当着周围什么人的面,表明她在丈夫面前的绝对权威,或者显示丈夫无与伦比的能量。而往往这种情况下揽下的活儿,都是些不太容易办的大事难事。

“你个大忙人,又死在哪儿穷忙呀?”宋茹萍的语调虽然很张扬,措辞却相当严谨。在这里,她不像别的一些女人,动不动就骂丈夫“死鬼”什么的,也从不用“鬼混”一类的粗俗之词,两个“忙”字便突出其丈夫并非那些磨剪子抢菜刀者流。

杨东进闭着眼都能想象得出,在她春江技校工会办公室,那几个要好的娘们儿一准都在,而且一准又都在屏息静气地观看宋茹萍的表演。炫耀丈夫的本事,显摆对丈夫的驾驭能力,是这几个女人相互之间的拿手好戏。

“我在市政府开会哩。”杨东进显得很不耐烦。

“噢,你在市长那儿谈事情啊。别忘了把凡凡上学的事同市长说啊,咱儿子非一中不上,还要选个好班级好老师。”对方显然不是听错,而是故意把话说岔了。

杨东进没敢再接下言,嗯了一下,就啪的一声把电话关了。当然,他能想象出,接下来的相当一段时间,那几个女人还会拿他这个无冕之王说事,而宋茹萍则会在对方略带酸味的恭维中,得到一个女人常见的心理满足。

宋茹萍电话里说的事,正是近来杨东进颇为烦心的一桩。

儿子凡凡今年小学升初中,能否如愿进市一中,看来还真是个未知数。在春江,市一中的初中部牌子最硬,师资力量最强,几乎所有家长都希望把孩子送到那里读书。可由于招生名额有限,每年升学时都要挤破头。早先采取统一考试的法子,谁分数高谁上还好办,后来说是义务教育不允许考试,学校乘机挂上公办民助的招牌,名正言顺收起了高价择校费,名义上是通过经济杠杆调节生源,实际上是借机多收钱。结果,虽然学校把价码一涨再涨,望子成龙心切的家长们却没被钱吓退,还是拼命往里挤,想进来的学生达到实际招生数的很多倍。这两年,上边又有规定,义务教育阶段禁止收费择校,要求划定施教区一律就近入学,竞争就更激烈了。眼下,学校规模一扩再扩,班级屡屡增加,教室里孩子坐得前胸贴后背,可还是满足不了旺盛需求。无奈,学校只得对“施教区”标准进行严格限定,要求必须是学生父母在区内拥有住房,而且房产证、户口簿、身份证三证俱全。为此,很多家庭不惜举债在学区内购房,而一中周围的房价因此被推得一浪高过一浪。一年前,为让凡凡顺利进入一中,在宋茹萍的极力主导与亲自操作下,他们忍痛以低价卖掉位于春江边上的那套一百三十平方米四室两厅电梯房,又贷款一百万才换来施教区一套二手老式公寓,面积还不足一百平方米。按往年的惯例,他们这样的情况应该没问题。但听说随着施教区内房地产开发、交易的火爆,新增生源不断暴涨,今年一中的政策又可能有新变化。有的说是施教区范围会变小,也有说施教区标准界定还将更严格,区内拥有住房时间至少两年以上。挤出的生源,则分流到周围的十三中、二十四中。这一来,杨东进心里觉得很不踏实——他们家的房子,可刚满一年哪!作为记者,他会在报纸上冠冕堂皇地大声疾呼,盲目择校之风不可长;可作为一名父亲,他则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选择像一中这样的好学校。

市一中原是市直属学校,几年前划归了春城区。

出了市行政中心,杨东进顺路拐到春城区政府大院,一脚奔了政府办打探消息。

在政府办门外,一眼瞄见副主任小张正在电脑前忙碌。杨东进假装顺便路过的样子踅进去。小张担任政府办副主任前,曾在宣传部做过几年新闻科长,与杨东进算是交道颇多的老熟人。坐下闲聊几句,话题就绕到今年一中招生的事。小张以为杨东进是因公采访,就悄悄把一些内部情况讲了,只是再三提醒先不能见报。这一讲不要紧,倒把杨东进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今年市一中计划招收12个班级,可由于施教区内刚刚盖了几幢高层建筑,新住户大多是冲着孩子升学而来,实际增加的生源初步估计至少过百。按照一中现状,无论如何不能再增加指标了。现在,到底是缩小施教区范围,还是进一步严格准入标准,还在调查论证过程中。

“无论采取哪种形式,都要经过学校、区教育局、区政府几级按权限和程序研究决定。而且,照例会有少量照顾指标不受施教区限制,可能会以赞助生的名义,但控制得会很严。”小张透露。

“哦,假如走赞助生这条路,指标会掌握在哪些人手上?”杨东进问。

“不瞒你说,一中招生近两年社会关注度越来越高,矛盾和压力也越来越大。这些赞助生指标,主要掌握在一中校长、区教育局长、分管副区长、区长几个人手里。”小张靠近过来,对杨东进耳语,“不过,像你这样的无冕之王,在春江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为亲戚朋友争取个把照顾指标,还不是小菜一碟!”

杨东进笑笑,未置可否。

临出门时,小张拉着杨东进,诉苦道:“你们那边最近老是派人过来谈合作,费用蛮高的。因为我们这边没点头,合作协议没签成,有几篇稿子就没有上,有些上了版面也被删改得不像样子,或者放在不起眼的位置上。为这事,不光是分管副区长发火了,就连陈远锋区长也很有意见。你能不能帮我们做做工作,春城区政府这块的报道还是要保障,特别是字数、位置上不要太苛刻。”

杨东进嘴上应付道:“好好好,你说的这些情况,容我回去了解一下,尽量帮你做做工作。”

出了区政府大楼,杨东进一摸额头,早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说实话,刚才小张的一番话无疑像一块巨石重重压在他心头,令他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没办法,他只能把严峻形势第一时间告诉了宋茹萍,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否则,就凭她那大嘴加虚荣心,万一在外边牛皮吹破,后果就更严重了。

宋茹萍在那边一听,立马便没了声息。

2

回到报社,将近午饭时刻,杨东进顾不得饥肠辘辘,直奔六楼热线部。

作为春江时报副总编兼热线部主任,热线开通半年却始终没能真正热起来,乃是他近期另一烦心事。为此,他只有少数时间待在五楼的副总办公室,多数时间则扎在六楼的热线部。

进了门,钱小昕、汪荣海几个人正围拢一块儿聊得热火朝天,就连性格内向的副主任秦玉祥也听得眉开眼笑。摄影部主任缪三水则坐在一边盯着钱小昕傻笑。

“嚯,这么热闹!快说说,什么情况?”杨东进一屁股落在沙发上。那只早已没有弹性的三人沙发,“咕叽”一声便把他吞了进去。

这只沙发,是杨东进半年前从《春江日报》要闻部带来的,跟随他转战过编辑部、政法部、社会生活部,前后已经十年出头。这么多年没更换,一来沙发本身有些故事,留着算是做个纪念;二来,他觉得报社办公室,尤其是采访部门,办公设备不宜太全太新,空调、沙发之类设施更是破旧点为好,否则环境营造得太舒适,记者们容易窝在家里不肯出去。

“我先说,今天这个热线电话是我接的哩。”钱小昕虽是二十八岁的单身女孩,却是典型的女汉子性格,说话快,嗓门大,少有禁忌,“早晨八点,还没到上班时间,本姑娘就提前到了办公室。刚进办公室,热线电话就响了,我顺手也就接了。这一接不要紧,还真是逮到一条大活鱼哩!”

“嗨,好啰唆!”汪荣海是个话痨兼急性子,此时全然不顾学姐的面子,直接抢了话头,说:“钱姐接了电话,第一个通知我,第二个通知摄影部缪主任,咱们三个边联系边集结,直奔大达花苑,这不刚从现场采访归来,正在商量报道思路嘛。”

“呸!你个汪四眼,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说姐啰唆,敢情你比姐还啰唆十倍。”钱小昕不甘被人抢了话语权。

“唉唉唉,别吵别吵,大家都别吵,还是听咱小昕把话说完,杨总等着听汇报哩。”缪三水这时插话,表面是做和事佬,其实却拉了偏架。他对钱小昕有意思,热线部全体早就看在眼里。

此时,杨东进照例不置一言,乐得做一名看客。不过,从眼前几位你来我往的斗嘴中,他也很快听出端倪、理出头绪——

热线报料人陆天明,53岁,早年从春江机床厂下岗,如今在社区做保洁。老陆上有八旬父母,常年卧病在床;下有中专刚刚毕业的女儿,目前没有工作。其妻患小儿麻痹症,自幼腿部残疾拄双拐行走,靠经营一间日用杂货店维持生计。1996年,大达房地产公司在城郊开发商品房,陆家的三间平房被拆迁,其中一间开了小卖部,视作店面房。当时,双方签订协议,陆家原地安置一套两居室住宅,并在住宅底层安置一间十五平方米的车库,仍然用于经营小卖部。协议同时约定,住宅底层车库只有使用权,而不颁发产权证明。拆迁时,陆家周围还是一片杂乱无章的破民居,三间平房换来这样的楼房,已经很不错了。两年后的1998年,陆家按协议在原地拿到房子。此后不久,春江城市建设速度加快,陆家楼下新建了一条马路,车库正好面向马路。渐渐地,随着人流车流量增加,马路竟然成了一条不算冷清的商业街,而陆家车库竟也成了名副其实的临街店面。早些年,陆妻一个残疾人经营小卖部,几乎什么手续也没有,自然也无须房屋产权证。最近,陆天明女儿准备自主创业,正着手成立一个打印社,地点也选在自家车库里;加之,春江进入文明城市创建攻坚阶段,政府大力整治路边店,严格要求有证经营。根据工商、税务管理规定,申领营业执照、税务发票须有正规经营场所,而经营场所房屋产权则是必备要件。如此,十五平方米车库产权证问题便迫在眉睫。于是,陆天明找到春江房管局下属的房产交易中心,提出办理产权证明的要求。窗口工作人员打开电脑一查询,给出的答复却让老陆吃了一惊——车库早在十三年前的2001年已变更为店面房,产权证也已于当年颁发。目前,这间房子处于被抵押状态。老陆离开产权中心,马上去找当年的开发商大达地产。整整转了两天,晕头转向的老陆才知道,大达房产早在2003年就已破产,且于2005年被宏达装饰工程公司兼并。而那个宏达装饰公司,现在则是春江鼎鼎有名的宏达集团。好不容易找到宏达集团,得到两点答复:大达公司破产兼并时有过公告,所有手续早已限期完成,遗留问题过期将不再受理;当年协议表明,陆天明的车库不领取产权证明,乃是白纸黑字铁定之事。无奈,陆天明转而向法律援助中心求救,律师提出的意见更加令人绝望——陆天明实际拥有的那间房子,叫作车库也好,名曰店面房也罢,既然已经领了产权证明,那产权所有人就是房产的法定拥有者,法律只认那一纸证明。换句话讲,房子领了产权证,又处于抵押贷款状态,那这间房子就时刻处于被收回或拍卖的危险。即使打官司,陆天明也是铁定输家!这下,陆天明彻底蒙了,也彻底慌了。自此之后,他频繁在开发商、房管局之间讨要说法,甚至找到抵押贷款的春江城市银行说明情况,还用三轮车拉着残疾妻子到市信访局上访过,可遭遇到的仍然是一个怪圈!陆天明最终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才打了春江时报热线电话。

“钱小昕,你在发给我的短信中,凭什么判断这是条大活鱼?”杨东进问得不动声色。

“这还不容易!从陆天明的叙述中,我很快拎出几个关键词——低保家庭、残疾妻子,十五平方米车库、当年协议不领证,开发商私下变更用途、冒名领证、抵押贷款,还有大达地产、宏达集团、市房屋产权交易中心、春江城市银行几家涉事单位,等等。民生话题,依法行政,诚信经营……仅凭直觉,我就掂出了其中的分量。实地采访过程中,我们几个渐渐达成共识,一致认定逮了条大活鱼。回来向秦主任汇报了,他也同意我们的判断。”钱小昕并不贪功。

“嗯,不错,进步很大。抓重大新闻,搞热线报道,就是要善于从普通题材里抓关键词,找到可能引发读者关注的亮点!”杨东进又问,“可是,独家一说从何而来呢?”

“嗨,杨老大,这你就不知道了,完全是钱姐忽悠的呗!”汪荣海自知失言,不觉脸上一红。

下属称呼上司老大,是春江报业集团近年的流行色之一。不过杨东进对此颇为反感。他当年进报社时,无论社长总编还是门卫校对,大家习惯于直呼其名,最多对位高年长者称老某,或者表示亲切去姓称名。刚开始,他还觉得有点儿不习惯,毕竟此前从学校到教育局,一路走来都是官场风格。后来,他慢慢适应并喜欢上了报社的这种风气,感觉称呼职务太过官气,且显得疏远。不料,这两年风气突变,如今报社竟然受某种江湖风气的影响,动辄称上司为老板、老大、头儿之类,弄得单位如私营企业,明显太过庸俗化,还有点江湖黑道的味道,故嫌恶之。因此,他在热线部明确规定,相互之间称名字或职务,绝不称呼老大老板之类。当然他也知道,热线部几个年轻人受环境影响,有时难免失言。

“哦,说说怎么个忽悠法?”杨东进有意忽略那个令他不爽的称谓。

“别听汪荣海胡说,也不是什么忽悠。我只是问了陆天明,这事你向别的新闻单位反映过吗?如果没有,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当然,我说这话也是留了个心眼,就是希望咱时报弄个独家嘛。”钱小昕并不避讳。

“情况不是这样!当时,你告诉陆天明,找其他新闻单位也没什么作用。你说,找电台吧,广播只有声音没有文字,还没等听清就过去了;找电视台吧,电视新闻播出都在晚饭时间,除了老头老太太偶尔看看,领导干部和有点头脸的人物大多正在吃饭应酬,有几个人能看得到?网络虽然时髦,可现在网上东西太多太滥,胡说八道真假难辨的内容一大堆,你这点事淹在里面根本没人在意,还容易混入谣言堆里让人误解。只有我们这种严肃的报纸,上自书记市长、下至平民百姓都看,白纸黑字能够引起足够关注。钱姐,你是这样说的吧?不信,可以请摄影部缪主任作证。缪主任,你说是吧?”汪荣海不依不饶,且说得绘声绘色。

坐在旁边的缪三水,脸涨得通红,只有眼巴巴望着钱小昕的份儿,哪里还敢出来作证!

“唉,现在相互竞争厉害,大家做新闻都不容易。我们这样说人家,人家也这样说我们哩,而且说得还要难听。说我们报纸面目呆板、语言老套,新闻拖成旧闻,鲜汤搁成馊水,擦屁股嫌硬,包东西嫌脏,只有奔废品收购站一条路。相比较而言,数咱纸质媒体混得惨,而且越来越惨喽!”秦玉祥感叹。

“就是因为惨,我才要争这个独家嘛!”钱小昕嘀咕。

“好!很好!”杨东进从沙发里艰难腾挪出来,伸展一下腰身,道,“这个题材正如钱小昕判断的那样,确实抓得不错。民生题材,事涉春江大型民企宏达集团,牵扯到房管局这样的政府重要部门,又与城市银行这样的国资企业有关联,加之,当前正值中央抓作风建设的大环境,又是创建文明城市的冲刺攻坚期,因此,这事具备了热线报道轰动效应的潜在爆发力。我相信,只要咱们认真筹划,把采访做细做实,后续追踪及时跟上,再有独家报道这个优势,一定可以借此打响春江时报热线这个品牌。更主要的是,咱们以此为契机和突破,今后可以切实为广大百姓排忧解难做点实事,赢得读者更为广泛的认可。”

杨东进的肯定,令钱小昕、汪荣海几个人异常振奋。

“我建议,还是由钱小昕、汪荣海搭档,专门负责陆天明房产一事的采访报道。同时,特邀缪三水主任图片支持。”秦玉祥作为热线部日常负责的副主任,又是追随杨东进多年的老部下,先拿主意顺理成章。

“我看可以。这个选题必须要有专人盯,而且要做好打硬仗恶仗、甚至长期作战的准备。”杨东进点头。

“首长放心,三人尖刀组保证完成任务!”汪荣海夸张地举起右拳。

“胡吹什么哪!应该说,有我们几个在前边顶着,后边有秦副主任、杨总编把关,有热线部全体作坚强后盾,我们就更有把握啦!”钱小昕嗔道。

“这事涉及的面有点广,一定要注意控制知情面,报道出来前不要声张。这期间,如果有人过问此事,你们就往我身上推。”杨东进叮嘱。

“是啊,像这样敏感的报道题材,事前保密非常重要。尤其要防止被什么人抢先捅到网上,再胡乱编造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我们的报道就半途而废了。”秦玉祥点头道。

“我担心的倒不光是这个——”杨东进话说一半,想了想,还是把底下的半句咽了回去。

面对大家如此高昂的热情,他不忍心泼冷水。他换了个角度,道:“不能让广告中心那帮人嗅到味道,万一他们搅和进来伸手乱要钱,那弄不好就成新闻敲诈了。”

3

下午两点,杨东进午睡刚醒,桌上座机响了。

“师哥啊,方便吗?方便的话,我来你办公室,有几个方面的情况通报一下。”孙浩的语气永远不失谦和。

“哦,是孙总啊。我也正要把上午市里新闻通气会的情况报告一下哩。”杨东进的语气亲热且不失客气,显示自己拎得清彼此身份上的差异。

放下电话,杨东进忍不住笑了。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与孙浩两人之间如此话语模式,既不代表彼此关系多么密切,也不代表多么生分或有多大隔阂,而是表明相互仍然处于某种磨合之中,而这种磨合显然将是一个漫长甚至永久的过程。

事实上,无论脾气性格还是志趣追求,这对学兄学弟之间差异相当明显。说白了,两个人就像两根并行的火车轨道,可以有暂时的携手比肩、齐头并进,却永远也不可能汇合成一点一线。

44岁的杨东进,毕业于春江师范学院中文系,做了一年中学语文老师,又调到县教育局机关做了不到两年的秘书,再考入心仪已久的春江日报。在报社,他从只有两个人的群工部起步,先是每天拆阅来信、接听电话,继而做过昼夜颠倒的夜班编辑、整天追随公安民警奔波蹲守的政法记者,后又主政过政法、副刊、社会生活、要闻等部门。十八年间,他拿过包括中国新闻奖在内的各种大奖,年届不惑便被评为正教授级高级记者。两年前,春江市委宣传部采取群众投票、专家评议、业绩打分相结合的海选方式,在全市推选各专业门类的带头人,杨东进成为《春江日报》当仁不让的首席记者。在春江这方不大的土地上,作为一名非科班出身的新闻人,杨东进事业已臻巅峰状态。不过,在外人眼里还是有些遗憾——生性耿直又有些清高傲气的杨东进,无意且不屑于官场上的钻营,在春江日报虽业务拔尖,却仅止步于中层,这在官本位意识浓厚的当下中国社会,自然是个不大不小的缺憾。

相较而言,孙浩的人生则是另一番风景。

孙浩小杨东进三岁,也是春师中文系毕业。杨东进升入大四那年,孙浩入校。两人都是春师中文系主任看重的学生,又是前后任的学校学生会宣传部长、宣报中心主任。两人在校时的最大交集,就是孙浩从杨东进手里接任宣报中心主任,自此开始尊称杨东进师哥。十八年前,杨东进从江北县教育局考入春江日报,孙浩则凭借家庭背景直接分到春江日报下属的春江时报,两人同属一个单位,同在一幢大楼,从校友变成同事。进了报社,孙浩不像杨东进那样先从蓝领做起,而是直接进了社长室担任秘书,很快就被提拔为副科级的秘书科长。后来,当杨东进每两年一个周期忙于竞聘部门主任时,孙浩则被任命为团委书记、社长办主任,直接跻身正科行列。前些年,杨东进在几个采编部门主任岗位上走马灯之际,孙浩又轻而易举被提拔为社长助理,及至两年前担任了春江日报党委委员、春江时报总编。

平心而论,杨东进半年前选择从日报来时报,并非如许多人猜测纯属孙浩游说而来,更非区区一个正科级的副总虚名起了作用。

半年前,适逢春江报业集团成立,所有部门、人员重新洗牌,杨东进同时面临多个选择——留在春江日报,从要闻部、财经部到编辑部、政法部的当家人任选;调任春江新闻网或春江财经周刊总编辑。恰此时,《春江时报》总编孙浩找上门来,一口一个师哥地叫着,盛情邀请他加盟时报担任副总。就孙浩来说,此时诚邀杨东进加盟,自然有他的小算盘,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对杨东进而言,单纯从官职上看,所谓总编副总编并无多大吸引力,何况可供选择的几个岗位全都一样,无非还是换汤不换药原地踏步。不过从内心里讲,他感觉在日报待得太久了,倒真想换个环境,换种做新闻的路数。

生此念头,当然主要是基于日报、时报风格的差异,更缘于当下媒体生态环境的变化。

《春江时报》是一份都市类晨报,创办于20世纪90年代初报纸发展的黄金时期。曾几何时,得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利好,《春江时报》经历了一段长达十来年的井喷式持续上升。初创时,只有区区十几个人,每天四个版面,发行量不过万把份,年广告收入十几万元。后来,每年以近乎几何级数翻番增长,及至十年前人员暴增至近两百,发行量超十万份,年广告收入突破亿元。通常情况下,每天有24至48个左右的版面。因为广告量大的缘故,加版成为常态,版面经常高达60个,高峰时100多版也不鲜见。特别是春夏之交的五一前后,以及金秋时节的所谓金九银十,还有逢到每月的八、十八、二十八这些吉日,包括越来越被年轻人追捧的圣诞节、情人节之类,广告多到需要提前预约、托人排队加塞的程度。那时,印刷机吐出来的哪里是纸,完全是热烫烫的钞票哪!等到林志公主政报社,干脆把原本分散经营、独立运作的各子报广告部合为一体,名义上是方便集中管理与协调,实质是因为广告部权大钱多,需要集权。可是,转眼之间,往日的盛况不再,如今的情况已然大变。近两年,发行量大跌,广告数额更是雪崩式下滑。无奈之下,借助半年前报业集团成立之机,马上将发行、广告等经营部门又重新拆分,重回到早年分报核算、承包经营的状态,经济指标直接与工资奖金挂钩,从总编到员工每个人都感到压力山大!

客观上,以网络为核心的新兴媒体突飞猛进,对报纸类传统纸质媒体形成巨大冲击,以至后者节节败退。这种现象,非春江一地独有。但就主观而言,像春江这样的地级城市,长期偏居一隅,少有较强的竞争对手,报社管理人员以任命为主,机制、体制无不呈现陈旧老迈状态,却又不思改革创新,终归难逃被抛却的厄运。具体到春江报业集团,《春江日报》因为拥有市委机关报的特殊身份,从报道内容、版面风格到经营策略等诸方面受到颇多限制,特别需要突出服从、服务功能;春江新闻网创建不久,在当下网站如麻、竞争残酷的环境中,形如沧海一粟,其实力与影响力均相当有限,只是个赔本赚吆喝的买卖;《春江财经周刊》是市政府研究室甩过来的一个包袱,除了不停往里贴钱,更是勉力维持。相较而言,只有《春江时报》这份都市类报纸,凭借曾经较大的自费订阅群体,在读者中拥有不错的影响力,成为吸纳广告、抵御冲击的中流砥柱。因此,面对日益惨淡的形势,时报承担了更多义务、责任与压力。然而,正所谓独木难支。在整体状况不佳的大气候之下,时报也是回天乏力,经营形势一天不如一天。

正是在此情况下,孙浩找到师哥杨东进,希望他能加盟进来以助一臂之力。此举,还算他有些眼光与见识,知道报纸振兴之本在于做强新闻。这倒不像有些外行,只知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甚至病急乱投医瞎撞一气。

对于孙浩的邀请,杨东进也曾有过犹疑。

按理说,时下纸质媒体衰退,网络媒体兴盛,主政网站倒也正合其时。可是,杨东进做报纸这么多年,对纸质传统媒体仍然情有独钟,他不服气且不甘于报纸就此衰落的说法。此前,他在春江日报十几年,做得还算风生水起颇有成绩,可日报毕竟是市委机关报,很多事情囿于体制机制,受到的条条框框约束多,可供个人施展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相较而言,春江时报受到的约束稍许少些,环境相对宽松,机制相对灵活,换个环境可能天地更为广阔,从而可以捕捉到更多新鲜的新闻活鱼。四十出头,对一个男人来说正是事业上升期,对一个有些理想追求的新闻人更是难得的黄金期。因此,他最终选择来到时报,在坚辞副总编未果的情况下,只提出一个附加条件——由他组建一个热线部并自兼主任……

“笃!笃!笃!”

沉稳的脚步声之后,是依然沉稳的敲门声。

“哎呀,师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孙浩身材瘦长,进门后照例先是弯腰点头,继而伸出一双白皙的手轻握慢摇几下,然后便轻轻捋了几下纹丝不乱的鬓发,这才进入正题。

在春江报业乃至整个新闻界,孙浩的上述几个动作已然成为笑谈,有好事者总结为一躬二握三捋。在杨东进的记忆里,大学时的孙浩还算玉树临风一类,初进报社时似乎也不这样。好像就在担任秘书科长之后,他的这些行为才渐渐形成,直至如今已成习惯与规范。也许是见人点头弯腰多了,孙浩年纪轻轻腰背已然微弓,脸上的笑容似空乘小姐一般颇有些职业化与格式化。或许正因如此,他额上的抬头纹与眼角的鱼尾纹便显得重了些。

孙浩在对面沙发椅上落座,顺手将几张报表往杨东进面前一丢,重重叹了一口气。

杨东进拿起报表一看,脸色马上凝重起来,问:“就这么一点?最近报纸版面上不是蛮热闹的嘛,广告那边还经常要求加版,怎么总额还是不断下降,而且竟然低成这样?”

“是啊,整个集团今年前四个月广告以每月超过10%的速度下降,与去年同比跌幅更是高达四成多。我们时报虽说情况总体好于集团均值,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孙浩又重叹一声,道,“唉!形势不好也就罢了,同行与兄弟之间还展开价格厮杀,日报那边一个整版过去十几万,现在两三万都在做。广电那边,电台、电视、节目报、网络说是响应上边号召,搞什么融合发展,实质上也是整体联动搞对抗,以前十万元的电视时段,现在四种媒体同时做,价格还打了对折。这样的竞争态势,我们的价格自然也跟着下调。价格挺不住了,光是版面上热闹又有什么用呢?看来,接下来的形势越来越不容乐观哪!”

杨东进点头道:“是啊,说起来是宏观经济形势不佳,房地产市场低迷,其实根本问题是以网络、手机客户端为主的新兴媒体冲击挤压且来势汹汹,而我们自己却没有早做准备,更加没有抱成一团共渡难关的良策。眼下的关键所在,是要想尽办法止跌企稳,把下滑的势头刹住!”

“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这次我到海南参加全国晚报总编年会,大家一片叫苦唱衰之声。有个中国社科院的新闻研究员,直言不讳预言全国多数晚报、都市报最长生存时间不超过30个月,听着令人胆战心惊啊!唉!”

孙浩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搅得杨东进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心想,真正的苦日子、紧日子快开始了。

前些年报社效益好时,他的工资奖金每月固定都在两万多,逢到节日还有各种名目的福利,日常用品基本不用买,而且基本保持百分之十的年增长速度。正是按照这样的收入及增速预期,他才敢响应宋茹萍的鼓动,贷款百万换了学区房,夫妻双双买了汽车,平常消费也是中产小康水准。可是几乎眨眼之间,随着报社广告收入下降近一半,他的月度奖、半年奖被腰斩,逢年过节福利被稀释了,年终奖、季度奖眼看要泡汤,整体收入只剩下三分之一。更可悲的是,无论宏观、中观还是微观形势,一时皆无迅速改观迹象,报纸下滑趋势仍然不见终点。如此一来,仅凭夫妻两人有限的工资收入,不必说支付每月五六千元的还贷额度,光是一家老小日常生活开支,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啊!缘于此,最近他渐渐感觉到了某种莫名的烦躁甚至恐慌。刚刚看了孙浩递来的报表,他的恐慌迅即上升为恐惧。

也许是感觉到了气氛过于沉重,孙浩马上转换话题道:

“咦,师哥,听说上午的会议上,你被市领导狠狠表扬了一通?这样的表扬,按照集团规定,年终绩效考核时是要加分的哦!”孙浩果然耳目很长,难怪春江新闻界称他大圣。

“也算不上什么表扬,不过顺便提到上几次的报道。再说,集团规定的加分项目是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表扬,赵市长也不是什么主要领导嘛。”杨东进不以为然。

“师哥错了。”孙浩故作神秘倾过身来,低声道,“赵市长虽然现在只是常务副市长,可他和市委副书记丛林都是市长的最佳人选。现在市委书记巩斌随时准备高升省里,市长杨春城接班市委书记已成定局,赵副市长随之成为名副其实的赵市长,那时就是主要领导了。”

杨东进对官场上的事向无兴趣,随手递上会议记录,说:“上午会议的情况都在这上边,你慢慢看吧。”

趁着孙浩翻看材料的当口,杨东进将近期热线部的情况做了简单通报,同时很随意地说了陆天明房屋产权的选题,说:“准备搞个连续报道,可能需要摄影部、编辑部配合一下,争取弄出点动静和色彩来,或许可以将热线弄得再热一些,同时冲刺一下省里的年度好新闻大奖。”

“好啊好啊,新闻报道、特别是热线报道方面的事,你是主管的副总编,也是这方面的行家,一切由你负责指挥调度,需要我做些什么配合与支持,师哥尽管吩咐,我一定全力支持!”孙浩毕竟也在报社熏陶多年,听说有可以打得响的题材,两只眼睛不免放出光来。

杨东进在介绍情况时,没有说得多具体,甚至有意无意避开了宏达集团、房管局、城市银行这些敏感名字。从内心里讲,他本不想这么做,毕竟大家师出同门,现在又搭伙共事,彼此应该坦诚相对。可是,他完全能够预想,生性胆小怕事的孙浩,对于这些敏感名字会是怎样的态度。在首篇报道没有出来之前,他不想也不能刺激孙浩,否则就很难使这篇报道顺利推出。换句话说,只要第一篇报道顺利出笼了,接下来的后续就什么人也阻挡不住了。这样做的目的,用句俗而又俗的广告词,完全是为——“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孙浩离开时,又一次握住杨东进的手,说:“师兄,现在春江时报,就指望你领衔的热线出彩了。只有你们热线不断弄出色彩和动静来,才能与竞争对手一决高下,也才能紧紧抓住读者眼球。只要把读者抓住了,发行和广告才能真正止滑回升,我们的苦海也才算看见尽头了。”

4

晚上下了班,杨东进犹豫着是否开车回家。

说实话,现在居住的小区是个老小区,里面的房子破旧,空间狭窄,公用设施也很不健全,这个时候开车回去,肯定早就没了车位。自己前年买的车,虽然只是价值十万出头的低档丰田,却也经不起三天两头碰擦剐蹭之类。况且,报社离家也就不足两公里,步行回去最多二十分钟。于是,他决定动用自己的“十一号”。

晃晃悠悠出了报社大门,远远看见一辆新款大奔停在报社门口。这款车虽然颜色和造型并不张扬,可毕竟是辆实打实的纯粹德国货,戳在那儿就特别惹眼。

杨东进十五年前就考过驾照了,对风起云涌的私家车的研究堪称炉火纯青,说起什么美系、日系、欧系汽车的性能特点之类,几乎如数家珍。对于质量与性能皆属上乘的德系汽车,他一直心仪如神,只可惜光有贼心没有贼胆,最主要是没他妈的贼钱。可看到好车,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心里痒痒,一如那好色之徒看到青春亮丽的美少女,无缘成偶多看两眼也能解馋哪。

正当杨东进火辣辣盯着的时候,不期然却从车里钻出个熟悉的脑袋来,随之便是一阵更为熟悉的傻笑,那一股永远无法改变的家乡口音也只有梅开国才吼得出来:“看什么哩,我的大记者,喜欢你就拿去开,想玩多久玩多久呗。”

紧跟着,副驾驶位上也探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梅开国的秘书兼情人,比他年轻整整二十岁的湖南妹子小朱。

这小朱长得小巧玲珑、五官清秀,加上描眉画眼、整过容、隆过胸,更显风骚迷人。眼前这才桃花谢过没几天,大街上多数人都还穿着长衣长裤,可她却已是超短裙配肉色丝袜,无袖衬衫衣领只扣了下边两粒纽扣,一对大得有些夸张的巨乳几乎多半裸露在外,直晃得人目眩神迷、欲看还羞。小女子跟在梅开国身边已然两年,不仅保持了梅氏情人的最长时间纪录,而且将其拴得越来越牢哩。

杨东进照例给了梅开国后脑勺轻轻一巴掌:“又是你个贩假酒的暴发户,还敢在这儿到处招摇!”

梅开国却学着电视上的港台腔一本正经纠正道:“错!错!错!你说的那都是过去时,现在本老板是开国建筑公司总裁,春江市政府扶持的重点企业,你这个无冕之王可不能报假新闻哟。”

杨东进笑笑没吱声,心里却有另一番说辞。

梅开国与杨东进老家同村,两人既是打小一起爬墙上树的玩伴,也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别看这梅开国现在人模狗样的开个奔驰,身边漂亮小秘换个不停,城里乡下豪华别墅住着,可在杨东进眼里,他永远都是一副鼻涕拖到下巴上、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打赤脚、遇到考试卷发下来就不敢抬眼看老师的 样儿。杨东进读高中念大学时,梅开国先是跟在父亲身边学做瓦工,后又跟在一个远房亲戚身边倒腾假酒赚了两个小钱。等杨东进大学毕业分到报社,梅开国已经因制造贩卖假酒被拘留过好几回了,但同时,也早已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成了当地有名的暴发户。后来,梅开国听从杨东进劝告,不再做违法经营的勾当,拉起一支建筑队在县城搞建筑,修路、建桥、盖房无所不干,渐渐将规模越弄越大。杨东进来春江日报社三四年后,梅开国的建筑队伍已然形成气势,且相继在春江城内安营扎寨接手工程。如今的梅总,不仅继续经营着他的开国建筑安装工程有限公司,而且在春江市郊拿下大片土地,搞了个集休闲、餐饮、会务、娱乐于一体的农庄,三个月前刚刚试营业,据说在本市算是数一数二哩。

梅开国把杨东进拉到奔驰驾驶座上,说:“怎样?让你在外环城上好好飙一下,过过瘾。”

杨东进说:“你这么好的豪车,我可不敢乱开,万一弄坏了咱赔不起。再说,这几天事情多,感觉有点儿累,就想早点回去歇息。有事你快说,有屁就快放。”

梅开国一听急了,说:“今天这个场子,你必须帮我撑,想逃跑绝对不行!最近,我正在同上海一家设计院谈个大的合作项目,对方今天来了两个人,绝对高大上!其中有个姓马的总工,据说是在英国留过学读了什么NBA的,动不动就蹦出两个洋词来。你老兄是大记者,无冕之王,你不出场,我哪能镇得住呀?”

“什么NBA?那是MBA!你这个土豪,能不能多读点书,多吸收点新知识,不要整天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杨东进说的一半是玩笑,一半是真话。

“嗨,什么BA不BA、读书不读书的,那是你们知识分子的事,像我这种人,就应该在美酒佳肴、女人堆里混!走吧走吧,今天这个忙你说什么也得帮!”

杨东进想着回家歇息,还是不情愿,说:“我真的不想喝酒了,实在不行你找别人顶一下吧。”

无奈,梅开国却如牛皮糖似的粘着不放。也难怪,这么多年来,梅开国每逢有上些档次的谈判,或是来了有头有脸的客户,早就习惯了请杨东进出面,已经依赖惯了,哪里肯饶他。“你今天酒可以少喝,但场子一定得帮我出面撑了。如果是弟妹那边的压力,我现在就帮你打电话请假。你想想,今天这场面事关上千万的合同,万一弄砸了损失巨大呀。”

毕竟是乡里乡亲的,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发小,杨东进听他说得真诚,终究磨不开情面,也就上了梅开国的车。

梅开国的晚宴放在东方之都。那是春江有名的一家集吃住玩于一体的娱乐城,以项目全档次高和刀子快著称,梅开国一年里有大半的晚上在这儿度过。到了包厢,梅开国身边那个秘书兼情人小朱,很快将一应菜单酒水张罗到位。

杨东进看着小朱,想起许大凤,轻轻摇了摇头。

梅开国的私生活,对杨东进绝无半点秘密可言。梅开国比杨东进本来就大三岁,成熟得又偏早,初中时便恋上邻座女孩许大凤。只可惜,许大凤家庭条件、长相、成绩都不错,人家也不想早早谈什么恋爱,对家境贫寒成绩又差的梅开国并无多少好感。无奈,经不住梅开国每天上学放学路上软磨硬泡,又有梅开国当村支书的叔叔从中撮合,稀里糊涂也就认了账,两人初中刚毕业便订了婚,两年之后结了婚。如今,梅开国的两个女儿均已结婚生子,他也是做姥爷的人了。可是,自从当了老板有了钱之后,梅开国一直不安分,身边总是不缺女人。当年做假酒、搞小工程那会儿,先是勾搭了一个比自己年长三岁的寡妇,帮人家养大了两个孩子,还搭进去一幢两层小楼房;后来在县城搭上一个长相妖媚的暗娼,帮对方开起一间美容店,还差点被人家从外地赶来的丈夫打个半死。等来到春江城正式开起公司,梅开国身边的女人便如走马灯似的没有停歇过,而且多数都没撑过一年半。眼前这个小朱,算是时间最长的了。还别说,这小朱旅游大专毕业,不光长相甜美,而且一张嘴像抹了蜜一样,会说话也能办事,还真是梅开国不可多得的好帮手。

不一会儿,两个客人被小朱从楼上客房请了下来。

五个人的宴席,用的是每人三千块钱的鲍鱼加燕窝,酒是五粮液和XO。

几个人围桌一坐,酒杯一端,三两句话一交流,杨东进就知道今晚这顿饭的名目了。其实,这两个客人来自上海某设计院不假,却根本不是代表院方来同梅开国谈什么合作,而是悄悄瞒着院里来接私活儿,甚至出卖了公司的技术资料与知识产权。当然,对于梅开国这样造假起家的人来说,这并不算什么事儿。相反,他花了白菜价格,换的是白玉翡翠,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杨东进,自然也不会多管闲事,只管帮着把客人陪好。不过,他很快看出,眼前这二位绝对是假洋鬼子了,在上海滩上纯属穷酸工薪族,凭梅开国的处事风格,根本不需要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美人计之类,直接将三两万元人民币摔过去,也就足令其缴械了。

酒桌上,杨东进绝对具有大家风范,酒量大自不待说,劝酒词也是一套一套的,让俗的人听着高雅,令雅的人听着有趣。那两个客人刚开始还有点端着拿着,等到两杯美酒下了肚,面前一道接一道佳肴陆续上桌,终于渐渐端拿不住了,便一杯接一杯地喝得兴高采烈起来,合作的事似乎早就顺理成章,哪里还有什么阻力与障碍?尤其那个英国回来的马总工,满杯干着琥珀色的XO,丝毫没有半点喝洋酒的风雅模样。

坐在一旁的梅开国,佩服得只顾瞪大眼睛傻笑。

梅开国脑子聪明,胆子也大,却不太懂得与人打交道。尤其是遇到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人,经常就会出现晕场的现象,智力和判断水平立马降低了几个档次。这种状态,或许与他文化水平不高、出身低微有关,也可能与他曾经几次牢狱生活有关。其实,放眼当今社会,日常生活中这种角色不在少数,所谓遇强则弱、遇弱则强、欺软怕硬是也。

酒喝到差不多了,梅开国便开始征求客人意见:晚上接着玩什么,是桑拿还是练歌。客人们早就有些醉了,齐刷刷盯紧了杨东进。那个马总工干脆紧紧拥住杨东进,眼中露出放荡之光,说:“一切听杨大记者的,无冕之王玩什么咱就玩什么,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行。”

杨东进一听急了,就悄悄把梅开国拉到一边,说:“洗澡唱歌倒也无妨,违法乱纪的事,我是不会陪的,奉劝你们也不要玩。否则,出了事情我帮不了你。”

梅开国说:“那哪行啊,现在这两个小子盯上你了,你不陪着,他们肯定不高兴。”

杨东进说:“没那么复杂,你赶紧把该给的好处给了,再把晚上娱乐的费用一起给了,让他们自己去玩,保准他们乖乖收起钱回宾馆睡觉,一分钱也舍不得乱花。”

“哦?有你说的这么简单?”梅开国显然不信。

“难道你没发现,刚才吃饭的时候,那二位先后接了几通电话,故意大声,还把话筒有意对向餐桌,其中一个是老婆,一个是情人。这种人,玩真的量他们没那么大胆量,最主要是舍不得花那么大价钱。看看他们吃饭喝酒的架势,就是爱钱如命的主儿。”杨东进道。

“啧啧,还是你这个大记者厉害,一眼就能看穿各式人!”

梅开国依计而行,当即将两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悄悄塞进两个客人的包里,同时又掏出没有拆封的一万元结结实实甩给对方,说:“这大院里娱乐项目应有尽有,也不知你们喜欢玩什么风格口味,就请二位自娱自乐吧。”

果然,两个上海人假意推辞一番,而后喜滋滋拿了钱赶紧告辞,直接奔宾馆房间去了。

送走了客人,梅开国拉着杨东进,说:“喝这么多酒,车是开不成了。我陪你走走,顺便送你回家吧。”

出了宾馆,两人沿着春江缓缓前行。抬眼处,夜色下的春江城花灯齐放,霓虹闪烁,如诗如画。初夏的晚风,吹在脸上痒痒的酥酥的,煞是舒服。

“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你我两个乡下出生的泥腿子,如今居然能够在春江城里有了立足之地,而且成了人物!”梅开国感慨道。

杨东进笑了笑,却又不由自主轻轻叹了一声。

梅开国显然捕捉到了这轻轻一叹,问:“怎么啦,有什么烦心事?”

“一言难尽,烦心事多着哩。”杨东进本不想多说,却又禁不住酒力的暗中鼓噪,含糊道,“也许有一天,这吃饭的家伙就没了。”

“不会吧,你们捧的可是金饭碗哪!”梅开国似乎恍然大悟道,“难怪,最近一段时间,老有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给我打电话、发短信,有的甚至直接堵到我门口,为的就是让我多掏几个广告费。看到那些什么记者编辑,在我面前一口一个梅总地叫着,有的女孩儿恨不得要拉我上床,别提感觉有多爽了。想想我老梅,什么时候让人家这么恭维过?说到底,还不是看咱口袋里有几个钱嘛!哈哈哈哈!”

看到梅开国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儿,杨东进不禁悲从中来。此时,他真想给梅开国一个耳光,更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梅开国显然没有觉察到杨东进的不快,还在顾自发挥,说:“如果真的有一天你吃饭的家伙丢了,干脆就到我的公司来,我保证给你个副总位置,年薪不少于五十万,专车档次不低于奔驰宝马,女秘书尽你挑。”

杨东进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转移话题,问:“哦,对了,你那个休闲农庄怎么样了?”

“试营业三个月了,生意还不错,正等着那些主管部门验收发证之后正式开张哩。你什么时候带几个朋友或同事过来,体验一下,顺便也给提些意见。还有,开业典礼你可得帮我好好张罗哟!”梅开国依然兴奋。

“嗯,再说吧。”杨东进加快步伐,同时挥手告别:“我快到家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5

杨东进了家门,已经接近晚上十点多。

若是往常这时候进门,他会小心翼翼轻抬轻放,生怕把门弄出很大声响。但是今天没有这个必要了。他知道,宋茹萍这会儿根本不可能睡着,说不定那双杏眼已经哭得通红了。

关于儿子上学的事,这一整天得到的几乎全是令人沮丧的坏消息,有些甚至近乎“噩耗”。

上午,他离开春城区政府后,第一时间将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妻子。宋茹萍是个急性子外加浅肚皮,心里装不下一丁点事儿,当即动用所有关系东打西探地核实,结果可想而知。

宋茹萍的一个同事,有亲戚在市教育局担任基础教育处处长,据处长提供的信息,一中今年严格遵照上边的要求实行班级定额,总体招生规模比去年整整少了一百名。

宋茹萍有个远房表姐小孩明年升初中,眼下也在一中施教区看房子。据表姐掌握的最新消息,今年一中对施教区三证限制更加严格,其中房产证必须满三年整,差一天都不行。

还有更离谱的消息,宋茹萍娘家的隔壁邻居、一个帮副市长开车的司机说,根据市里的最新规划,市一中将加速搬迁到新城区的步伐,今年夏天就有可能在新区突击新建或借用一批新校舍,老校区暑期不招新生,现有施教区生源全部分流到其他学校……

总之,不论哪个渠道得来的消息,对他们家来说都是利空。倘若消息成真,儿子凡凡的升学之路必将充满坎坷,那套高价买来的学区房说不定就要白费。要知道,春江平均房价不过万元,即使春江沿岸的江景房也才一万八千元左右,他们家去年置换的那套学区房可是两万五一平方米哪!原本打算,等到凡凡顺利升入一中,赶紧将学区房高价转手卖出,再在其他地方换一套位置好、面积大的复式。哪曾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么个局面!完全可以想象,万一学区房丧失了择校功能,其价值将会腰斩,一套房子的直接损失将在百万以上哪!

如此大半天折腾下来,宋茹萍不仅把自己搞得胆战心惊、精疲力竭,而且不停将坏消息通过电话、短信、微信传递给丈夫,附之以抱怨、责怪。多少年了,宋茹萍总是这样,遇到好事喜欢揽功劳,遇到麻烦不是首先想方设法解决,而是总结归纳提炼责任,拼了老命上纲上线拔高度,最后一股脑儿往别人身上推卸责任,还动不动就追忆万恶的旧社会,再弄个上挂下联追查祖宗八代,把杨东进的历史罪状以及他的兄弟姐妹一家老小捆绑批判一番。

杨东进怕这个,也烦这个,后来的几个电话里口气便不那么温柔。夫妻之间拌嘴吵架其实与单位人事甚至国家外交大同小异,讲究的是斗智斗勇,有时需要先下手为强,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借用一句陈旧俗语讲,老婆像弹簧,你弱她就强,反之亦然。

果然不出所料,进门开了灯,只见宋茹萍坐在床上发愣,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杨东进回来了,泪水就更是如洗脸池上那只关不住的水龙头,一个劲儿往下滴答。屋子里有点闷热,杨东进就想找遥控器开空调吹点风,宋茹萍带着哭腔说:“还开啊,省省吧,你看咱家因为买房子欠着银行百万贷款,现在每月五六千的按揭要还,凡凡上学说不定还要再花钱托人,再不省省怎么办啊?”

杨东进一听,心里陡然就来了气,心想当初买房子时,我本来不想买春江边那么好的地段,也不需要那么大的套型,可你偏不听,说是你单位同事都买了,咱不买别人要笑话。去年,又是你提出要换到一中附近的学区房,而且明显套型、价格不合理也坚持要换。其实,原来房子住得好好的,凡凡读不读一中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何必瞎折腾呢。

话到嘴边,杨东进却不敢说出来。他知道,这话一说,宋茹萍又会劈头盖脸抛过来一大堆埋怨话,而且必然会伤及与他有关的一大批亲人。这其中,他最不想牵扯到的是前妻沈晓晴和女儿小敏,可宋茹萍从来不肯绕过她们。因为宋茹萍不知从哪儿晓得沈晓晴刚换了大房子,就总是拿这个说事儿,其实内心里是怀疑杨东进暗地里贴了钱给前妻。

杨东进曾经有过一次破裂的婚姻。第一任妻子沈晓晴是他的高中同学。

杨东进从春江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在担任中学语文老师期间与沈晓晴结了婚。那时,沈晓晴是老家江北县一所小学的美术老师。十八年前,杨东进考入春江日报社不久,沈晓晴随之调到春江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杨东进在新闻事业上收获颇丰的同时,却也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心血和牺牲。当年沈晓晴怀孕反应强烈,他抛下妻子与一帮公安民警远赴山西追捕逃犯,一去就是大半个月。沈晓晴生小孩时,他却把孕妇扔在医院,自己下到县里蹲守假棉花贩子。最让沈晓晴不能原谅的是,女儿小敏患病住院,持续39度高烧不退,也仍然未能把他从千里跟踪菜农的卡车上拉回来。后来,女儿因此落下左耳失聪的毛病,要靠助听器才能与人交流,沈晓晴一气之下坚决提出离婚,直至起诉到法院强行判决。

与小他五岁的宋茹萍结婚,是杨东进离婚两年之后。那时,他已是春江新闻界的一大红人,拿奖拿到手软,写出的那些好新闻总是成为春江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因此,当热心的红娘把杨东进推到宋茹萍面前时,她很快就被他的名气和成就倾倒了。成熟男人的魅力,无冕之王的社会地位,那可是很多城市普通家庭女孩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的条件啊。事实上,结婚之后,宋茹萍也很看重杨东进的记者职业,时不时就在娘家人或同事面前显摆一下,还总为杨东进揽下些麻烦事,什么娘家嫂子下岗找工作啦,表姐家闺女毕业分配啦,把杨东进支使得苦不堪言。这几年,虽说经过现实的教育,她也渐渐明白了些事理,不再急吼吼地主动揽事儿。可在儿子凡凡上学的事上,她还是忍不住把话说过了头,也把事情想简单了。

杨东进草草洗了澡,把一堆脏衣服扔到洗衣机里,拧了全自动开关。回到房间,宋茹萍已把空调开了。杨东进在妻子身边坐下,顺手习惯性地从床头柜上摸出支烟,叼到嘴上点着了,才发觉又犯了宋茹萍不准在空调房间抽烟的禁忌。正待把烟掐了,却听宋茹萍艾艾地说,“算了,想抽就抽吧。”

等杨东进抽了有半支烟的光景,宋茹萍也坐起身,扬起一张泪痕未干的脸,问:“那些倒霉的坏消息不会都是真的吧?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凡凡上学的事怎么办?还有这么贵的房子不就白买了?”

杨东进吐出一口烟,安慰道:“你的那些消息,十有八九来路不正,听听也就罢了,不必马上就当真。”

“你说的是真的?”宋茹萍问。

杨东进心里其实也没底。可面对心理防线已然濒临崩溃的宋茹萍,他只能强作镇静,进一步分析道:“是啊。你想,实行班级定额、控制招生规模,这话每年都在讲,前后已经讲了好多年,可哪一年真正落到实处?整整压缩掉一百多个小孩,那得涉及多少人家,牵扯到多少关系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喽!再说房产证满三年的说法,我觉得也只是说说而已。你看最近三年,一中学区新建了多少楼房?新迁了多少人家?其中又有哪一家不是冲着孩子上学来的?真正满了三年的住房能占多大比例?政策突然变化,没有丝毫过渡与预告,那些住户能轻易答应?至于说紧急搬迁到新区的说法,别听那个车夫胡说,一中搬迁说了好几年,到现在也没有动静。你想想,建个学校哪有那么容易,又不是用纸扎房子,更不是搬运一只菜篮子,哪有那么简单方便?”

“咦,经你这一说,倒还真是那么回事。还是我老公聪明!”

眼看妻子脸色放晴,杨东进怕她犯了老毛病,赶紧打预防针,说:“不过,看样子今年一中的政策只会比往年紧,凡凡上学的事难度不小,还是要抓紧想办法早作准备。”

宋茹萍刚刚松了一口气,立马又紧了起来,道:“快点想想办法啊,你不是有那么多关系吗?你看咱儿子听到这消息,就像做了坏事一样一下畏了,多可怜。如果他上不了市一中,或是要花那么多钱,你看我们这面子往哪搁呀?我话都说出去了,对单位同事也没法交代啊。”

杨东进在心里骂声“活该,谁让你这么嘴快来着”,可嘴上却只好安慰老婆:“不急不急,让我想想,应该是有些办法的。”

一番话,止住了宋茹萍又即将喷涌的泪泉。

杨东进分析说:“根据春城区政府办小张透露的信息,最终决定采取哪种方式,关键是学校、教育局和区政府。而且,据说他们手里还有一定比例的照顾指标,名义虽然是赞助生,却不受施教区的条件限制。”

宋茹萍马上兴奋道:“对呀,我就想嘛,这一中招生还能是铁板一块?如果一切总是严格按规矩章程办事,那些有权有势人家的孩子,还有什么出路?快点想想,我们有什么路子可以走?”

接下来,夫妻俩盘来算去,却没有一条过硬的关系能通到市一中和区教育局,他们甚至连那校长、局长姓甚名谁都不知。宋茹萍就责怪杨东进:“早些年,你跑了那么多年的公检法和城建、交通,熟得路上的交警老远见了你就敬礼。最近几年,你跟了市长跟书记,弄得像个领导跟班似的。可是,这么些年折腾下来,你怎么就没想到把教育跑跑熟呢?怎么就没跟一中校长、区教育局长混混熟呢?”

一句话问得杨东进也蒙了,好像报社跑什么口子,跟谁熟不熟,决定权全在他手里似的。

“校长、局长不熟,分管的副区长呢?区长呢?”宋茹萍口里如念经似的叨叨着。

杨东进脑子里自然早就想好一个人:春城区区长陈远锋。

那位陈区长,杨东进不仅熟悉,两人之间还曾有过一层非同寻常的交往——

大概在十二年前,陈远锋担任江东县某镇党委书记,辖区工业园内曾发生过一次危房倒塌致多名工人伤亡事件。杨东进作为春江日报跑政法口的记者,跟随事故调查组前往采访。当时,有些市外媒体闻讯而来,企图借机敲镇上一笔钱未果,就在报道中无中生有挟私报复,将主要责任归为镇党政领导大搞政绩工程,忽视了园区基建质量。而杨东进则根据政法部门提供的调查结论,秉持公正客观报道,算是帮镇上讲了话。党报导向果然一言九鼎,结果陈远锋免予处分,只是被调到另一偏远镇仍然担任书记。那个偏远镇,远离县城,经济落后,条件艰苦,无论领导还是新闻单位,一般很少有人上门。偏偏有一次,杨东进为追踪一件经济案件来该镇,发现陈远锋带领党政一班人,竟然在这个穷乡僻壤里干得热火朝天,而且深受当地群众拥戴。于是,他在镇上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与陈远锋挤在一张床上,常常一聊一个通宵,最终写出这个镇党政班子如何率领群众脱贫的系列报道。报道一出来,这个镇不仅成了春江的典型,而且成了全省的典型。不久,陈远锋被提拔为副县长,后来又做了常务副县长,三年前调任春城区区长。不过,随着陈远锋步步高升,两人之间渐渐稀疏了联系。这事过去好多年了,杨东进很少同人谈起,就连宋茹萍也不很清楚。

看着宋茹萍濒临绝境的样子,杨东进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说,“睡吧,我认识春城区的一把手区长陈远锋,兴许他能帮上忙。”

这一说,差点让宋茹萍高兴得跳了起来:“真的?你同他熟?”

杨东进点了点头,关照说:“也只能试试看了。记住,不要到处吹牛啊。” ElrTZ0dY9sBTE5iT023O/eCVx0JBlPMa0rK/wRrmqJhaZSxG6kR+xhTcjT94Ci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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