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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

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懂得幽默并创造幽默的人。在他的精品中,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为读者创造幽默,那劲头大有不创造惊人的幽默誓不休的气魄。于是,我们在他的大量中短篇小说中享受到了大量美妙的幽默故事,出类拔萃的如《卡拉弗拉斯县驰名的跳蛙》、《竞选州长》、《百万英镑》和《败坏了哈德利堡的人》等等。当然,马克·吐温的幽默是和对现实生活中的庸俗、丑陋、腐败、势利、堕落等等现象的辛辣讽刺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这使得他的作品有了新意,有了力度,有了地位。

将这种独特的风格带进长篇小说并取得极大成功的,严格说来只有他的两部不朽的历险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和《赫克贝利·芬恩历险记》。将幽默在长篇小说里发扬光大绝非易事。在这点上获取成功的,英国的狄更斯算一个,美国的马克·吐温算一个。就这两位幽默大师来看,狄更斯偏向夸张和荒诞,因而显得浪漫气氛多一些;而马克·吐温则强调写实和求真,因而多了现实的成分。马克·吐温把这种风格在他的两部历险小说中发挥到了极致,这两部作品也就成了世界文学宝库中独一无二的瑰宝。

《汤姆·索亚历险记》是马克·吐温第一次在长篇小说中创新,因而格外用心,几乎调动了他关于自己童年的全部素材,动用了他身上蕴藏的每一个幽默细胞。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成功了,创造出了一个与以往全然不同的儿童世界。他的成功主要体现在两点:其一是力求把书中的所有情节、场景和语言都幽默化、诙谐化。这点,他在他的中短篇小说中已做了大量练习并取得成功,因此在长篇小说里使用起来已熟练自如,这里不再赘述。其二是利用长篇小说的优势,塑造出幽默而新颖的人物形象。这是很有难度的。幽默在一个人物身上使用多了,那个人物就难免显得滑稽可笑,难免失之肤浅。马克·吐温避免了这种弊端:汤姆这个可爱的孩子一举一动都带着幽默,但他不滑稽、不可笑、不肤浅。他自从在马克·吐温的笔下成功地站起来,就逼着每一个家长和关心孩子成长的大人回答这些问题:你对自己的孩子了解多少?你为孩子的成长提供了什么样的环境?孩子的世界应该有多少自由和民主?你在孩子的世界里把一碗水端平了吗?你根据什么偏袒一个孩子而歧视另一个孩子?你对孩子的思想活动理解多少?

总之,自从一个小汤姆问世后,说不清有多少文人学者用文章来分析他,研究他,我这里再写,怕是写不出多少新意,但在翻译这本好书的过程中,我同时被其中一些辅助人物深深地吸引着,汤姆的异母兄弟锡德就是一个。许多年前我读《汤姆·索亚历险记》一书时,就被这个时不时从阴暗角落跳出来露脸的小人儿所吸引,但那时我还很年轻,自己的生活阅历尚浅,注意过他也就忘了。近些年生活逼着我重新看待许多事,在翻译这本书时就自然又逼我重新认识锡德这个小人儿,很容易就看到了作者在塑造这个小人儿时下的苦功和用的苦心。书译完了,锡德这个小人儿萦绕在脑际再不肯离去。碰上朋友,我于是忍不住和他们谈起锡德这个小人儿,竟发现他们记不大清楚锡德这个小人儿。这个发现使我很吃惊:生活中遭小人算计的事很多,书中为我们指出一个小人形象,我们反倒很容易就忘了?是我们太宽容了,还是我们太麻痹了?还是我们太爱“大人不计小人过”了?

这使我大感惊讶和不解。朋友们,怎么能忽略了锡德这个小人儿呢?严格说来,《汤姆·索亚历险记》应属西方流浪汉小说的一族,书中以一个主人公为中心,少数几个人物为辅,其余的人物则都充当枝杈和树叶的角色,作者写过他们就弃之不用了。在《汤姆·索亚历险记》一书中,汤姆是主角,辅助人物是赫克和锡德,只有这三个孩子是贯穿始终的。由于锡德和汤姆是一家人,出场远远早于赫克,几乎和汤姆同时出场。就在第一章里,汤姆从外面的世界玩得天昏地暗地回到家不久,作者就把锡德引见给了读者:“锡德已经干完了他那份活儿(拾碎木柴),他是个安分的孩子,不会生着法子干什么出格儿的淘气事儿。”

这看似一个漂亮的亮相,且是正面形象,却深藏着作者的一番用意。在紧接下来的晚餐桌上,波莉姨妈怀疑汤姆下午逃学去游泳,颇费心神地跟汤姆兜圈子,苦苦寻找破绽,但是汤姆远比他的姨妈机灵,把她的招数一一化解了,波莉姨妈只得当着众人承认:“我看你就像俗话说的,是那种燎掉毛的猫儿——你不像外表那么糟糕。”汤姆受到了难得的夸奖,危机似乎就要过去,汤姆又一次浑水摸鱼即将成功,但就在这关键时刻,锡德却射出了一支阴森森的冷箭:

“得了吧,我分明记得你是用白线缝领子的,这会儿却是黑的。”

花招被揭破,汤姆只好趁波莉姨妈还没有动手揍他时逃之夭夭。汤姆为了遮掩他去游泳的事,在衬衣领子上做了手脚,骗过了波莉姨妈,却逃不过锡德的眼睛。锡德这次揭发的材料仅仅涉及黑线和白线这样微小的细节,不仅证明他平时监视汤姆多么肯下功夫,也足以说明他在收集别人的黑材料方面已是专业水平的老手了。问题还在于他的打小报告行为完全以身为一家之长的波莉姨妈的意志为转换,他的告状行为看似为了让汤姆学好而显得堂而皇之!

然而,小报告毕竟是小报告,毕竟是一面之词,背后动作。在孩子们的世界里,向大人告状的行为大约等于大人世界的叛徒行为,犹大行为,是极受鄙视没人缘的。干这种勾当的孩子往往表现乖巧,听话,但心理阴暗,算计别人;他们智商平平,心思全用在琢磨他人上;极爱出风头争名誉,光明正大的交锋中却一无所长,不战而败;于是乎,为了获得某种好处和利益,就只好靠打别人的小报告引起大人的注意了。如若在中国的文学形象中寻找此类小人儿,那就是《红楼梦》中的贾环了。曹雪芹在塑造这个孩子时,念他年龄尚小,也许有可塑的可能,在其名字上多添一划,否则便不是贾环,而是名副其实的“甄坏”了。由此不难看出,马克·吐温也只是让锡德从波莉姨妈的立场亮了一个形象,而实质上是给他的品格和行为定下了不高的调子。

我们在第三章再看见锡德的时候,他正在偷糖吃。

就一个自自然然完整的人来说,锡德无论哪方面都输着汤姆。就比如偷糖吃这种孩子惯有的小毛病,汤姆明人不干暗事。“试图在他姨妈的鼻子底下偷糖吃”,结果“指节骨上挨了几下”。汤姆不服,同姨妈争辩说:

“姨妈,锡德偷糖吃你可是不打的。”

“是啊,锡德还不像你一样折腾人呢。我要是不看着你,你会偷个没有完的。”

同样是个“偷”字,大人却弄出不同的含义,而汤姆的失败则在于他“偷”也只会当着人偷,把阴谋搞成了阳谋。在这点上,他永远输着锡德。锡德是在波莉姨妈一转身走进厨房时,开始往糖碗里伸手偷糖吃的。但是,阴谋又毕竟不是阳谋,无论如何见不得光明,他因极力想向汤姆炫耀这份心中有鬼的特权,“手指头一滑,糖碗掉在了地上,摔碎了。”

很难得,搞阴谋的人在搞阳谋的人面前栽了。汤姆因此欣喜若狂,故作镇静地“等着看那个乖模范孩儿‘乖乖就范’”。可是,汤姆全然不知他正在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及时向一家之长汇报情况;可这又与他的本性有直接关系:他不会告状。他是一个心地光明磊落的小家伙,不懂得这个世界很复杂,防人之心是少不得的。就在他自以为“有好戏看了”时,从厨房返出来的波莉姨妈一巴掌把他打得“趴在了地上!”汤姆忍无可忍,大声抗议说:

“嘿,住手,你凭什么打我呀?——是锡德打破的!”

你道波莉姨妈稍加愣神后会怎么说?

“哼!可你挨这下也不冤枉,依我看,说不定我离开时你干什么别的大坏事了呢。”

说你坏你就坏不坏也坏,说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这无疑是《汤姆·索亚历险记》一书中最精彩最幽默最有内涵的一场戏。戏中的每一个细节都符合实际生活的逻辑。汤姆受冤枉是因为他有偷糖吃的“前科”。波莉姨妈不做调查研究专制论断是因为她攥着汤姆的一大把小辫子。家长在孩子的世界里十之有九扮演着专制君主的角色。谁敢在家长的眼皮子下面扮演自由斗士,下场一如汤姆。作者写这本书就是要为孩子争取更多自由的生活环境和更多的理解。

然而,锡德呢?锡德哪里去了?在汤姆和波莉姨妈发生冲突时,锡德在干什么?在这种场合下,锡德只会表现得无比乖巧,无比可怜,让人原谅,让人忘却。他很明白,在民主和自由远受专制奴役和摆布的环境中,总得有人来胡乱维持一种秩序,他只需要认准谁是统治者,耍尽一切手段钻空子就可以了。他没有勇气站出来大喊一声:“是我打碎的,别冤枉别人!”他也用不着充当英雄好汉。他需要的只是对波莉姨妈留颜察色,投机取巧就是了。他的那点儿智商全部用来琢磨人,琢磨生活,于是在这种琢磨中渐渐培养出了一种投机取巧的阴暗心理,培养出了一种积习难改的犹大性格。因此,作者此后再不给锡德打任何掩护,每一笔写下的都是锡德的阴损之招。

汤姆怕麻烦漏做一次晚祷,锡德在心里记下一笔;汤姆夜出晚归,锡德同样记下一笔。在汤姆看来,他的小小不言的过错只是小孩子家的贪玩和耍赖行为,但锡德却把漏做晚祷上升为对上帝不敬的政治高度,把夜出晚归说成不守纪律,犯了家规。然而让我们感到不寒而栗的不仅仅是锡德拉大旗做虎皮的觉悟和习性,更因为他为收集整人的材料渐渐养成的那种耐心、佯装和心术;及至书中故事发展到第十一章时,锡德的这种行为已经发展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汤姆和赫克夜间外出,偶然碰见圣彼得斯堡小镇上的一桩盗墓案:罗宾森医生雇用酒鬼穆夫·波特和印第安人印琼·乔为他盗死尸供解剖用,印琼·乔却趁夜黑风高跟罗宾森医生算五年前乞讨受辱的旧账,借酒鬼穆夫·波特的刀把医生杀了。这场戏是汤姆和赫克介入小镇大人生活的一块敲门砖,也是为以后塑造汤姆正义精神的重要铺垫。但汤姆不懂这个,只是被那个杀人的场面吓坏了,当下和赫克割破手指写下血誓,决不把真相告诉别人。但是,当这桩谋杀案在小镇上搅得沸沸扬扬时,汤姆被折磨得神魂不宁,夜里睡觉呓语不断。他为了避免祸从口出,夜里睡觉时借口牙痛,每天夜里都用带子把嘴勒上,自以为这下万事大吉了。可是,他忘了他和锡德睡在一起,而锡德已是一个十分老到的间谍式人物了:“他一点儿不知道锡德每天夜里都在监视他,常常把他的带子解下来,然后用手托着头,一气儿听很大的工夫,听够了又把带子给汤姆原样捆上。”

看看吧!看看锡德这个小人儿究竟能干出多么可怕的事情!看看锡德这个小人儿干这种阴损之事时,有着怎样一颗阴暗的心驱使着!他既然花如此苦功整汤姆的黑材料,那么他打起小报告来就一打一个准了。汤姆一直搞不懂:“他极力想把事情干好,力争上进,可是人们就是和他过不去。”他怎么搞得懂呢?比起心理阴暗和复杂的锡德,他的心地过分纯洁,过分简单了。他因此渐渐丧失了家里的地位,不得不决定到社会上去闯荡了。家庭对孩子来说无疑是最重要的,但汤姆因锡德的屡屡暗算,不得不把家当店来住。在以后的故事里,汤姆回家只是为了过夜。尽管这样,锡德还是不放过汤姆。

汤姆、赫克和哈珀出走事件发生后,汤姆一下子成了圣彼得斯堡小镇上的名人。在汤姆出走期间,锡德曾说:“祝福汤姆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更好,不过要是他在某些方面不那么过分……”这是锡德的真心话:他不仅希望汤姆从此不再能回到这个家。还对另一个世界的汤姆算秋后账,以致一贯偏袒他的波莉姨妈都听不惯,大加呵斥了他一顿。可是,汤姆不仅回来了,而且回来得有点儿名利双获的味道。锡德哪能受得了这个?他又开始打起怎么让汤姆威风扫地的算盘了。可是,汤姆全然不懂这个,一得意就忘形,在家里当着全家人吹嘘他出走期间做了一个回家的梦,于是把他梦中回家的细节一一讲了出来。因为他是在讲他实际偷偷回家的经过,全家人都听得目瞪口呆且深信不疑。唯有锡德一个人看穿了汤姆的鬼把戏:“太悬乎了——一个梦竟能做到这种地步,一点儿错都不带有的!”然而,此时的汤姆正在风头上,锡德知道这时揭破汤姆赢得不了波莉姨妈的赞同,于是又在心里记下了这笔账!

知汤姆者,锡德也!但这种“知”带着妒恨,带着阴损,带着老道的城府,带着险恶的算计,一旦汤姆的花招被捅破,锡德就会把内心的黑材料大肆抖搂出来,诋毁别人,抬高自己。故事发展到这里为十八章,全书共三十五章,正好一半。作者刻画锡德这个小人儿,采取了木刻画的笔法,只是恰到好处地深深刻下一笔,如同书中锡德给汤姆记黑账,并不铺开去刻画他的更具体的行踪。但是由于作者每刻一笔都十分使劲,锡德的木刻肖像这时已经成形:一张阴暗的脸,一颗阴暗的心。作者不仅把锡德作为汤姆的反面衬托进行刻画,而且至此已经认定锡德是一辈子没法从小人儿长大成人,注定一辈子要做个小人了。于是,作者专心致志酣畅淋漓地去表现汤姆的爱、恨、疑惧、跟踪、探险、野餐、发财和初恋等等一系列历险活动,无暇也无心去浪费笔墨刻画锡德这个小人儿了。汤姆是人类英雄的胚胎和萌芽,寄托了人类美德的希望和未来,作者怎么讴歌都不过分。精彩的场面一个接一个,惊险的情节层出不穷,随着故事最后的高潮到来,《汤姆·索亚历险记》一书接近了尾声。我们完全沉浸在经典名著带来的享受和思索中,全然把锡德这个小人儿忘记了。

然而,作者没有忘记。赫克在追踪坏人的行踪时,发现印第安人凶手印琼·乔要杀害善良的道格拉斯寡妇,便冒着生命危险去报警,救了道格拉斯寡妇一命。但是赫克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意张扬此事。然而无孔不入的锡德偷听到了这个信息,暗中传了出去。锡德这个家庭小奸细开始社会化了。这是仗义的汤姆尤其不堪容忍的,于是怒斥道:

“锡德,这镇上就只有一个下流无耻的人会干这种事,那就是你。你当时要是处在赫克的境地,你准会悄悄溜下山,不向任何人告发强盗。你就只配干这种下流无耻的事;你看见别人受表扬、干好事就受不了。得,赏你点儿面子——用不着感谢,正像寡妇说的。”于是,作者让汤姆在本书的倒数第二章,赏了“锡德两个耳光,踢了他几脚帮他走出了门去!”

马克·吐温写出《汤姆·索亚历险记》时已过不惑之年。这是一个作家进入人生思考的年龄,是作家总结人生的年龄,也是作家想把自己的生活经验告诉别人的年龄。作家在本书简明扼要的《序言》里,不惜使用几近一半的篇幅写道:“尽管我的书主要是写给男孩和女孩消遣的,但是我希望男人和女人不要因此就拒绝翻一翻它,因为我写书的部分计划本是试图愉快地让大人回忆他们原本是什么样子,让他们回忆他们如何感受、如何思想和如何交谈,让他们回忆曾经从事过什么奇妙的事业。”

作者在这最后一句里,特别使用了两个很有味道的英语单词:queer(奇妙的,难解的)和enterprise(事业,计划)。书中人物所干之事称得上queer enterprises的,除了汤姆和赫克,无疑就只有锡德一个了。截然不同的是,汤姆和赫克所干的queer enterprises,是小人儿干了大人的事,而锡德所干的queer enterprises却只是小人儿干小人的事。这里有作者的幽默、深思和哲理,也有作者的谆谆忠告:

朋友,别忘了锡德这个小人和他所从事queer enterpris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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