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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埃略特邀我在帕尔默饭店进午餐,会见老马图林和他儿子。我们只有四人。亨利·马图林是个大个子,块头差不多和他儿子一样大,脸红而多肉,大下巴,也有一只短钝好斗的鼻子,但眼睛比儿子的小,也没那么蓝,而眼神精明透顶。虽然他只有五十出头,看上去却老了十岁,头发掉得很多,已经雪白了。乍一看他引不起别人的好感。他看上去好像多年以来一直以自己的成功为荣,而我得到的印象是:这是个蛮横、聪明、能干的人,在任何情况下,他在商业上永远是冷酷无情的。一开始他讲话不多,我觉得他在琢磨我。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即他把埃略特当作笑话看。格雷的态度温和有礼,几乎一语不发,多亏埃略特是个社交老手,滔滔不绝地讲一些轻松的话题,这次聚会才没有变得极不愉快。我猜想埃略特过去积累了与中西部商人打交道的丰富经验,他可以哄得那些人为一位大师的作品支付高昂的价钱。马图林先生很快就感到放松多了,他发表了一两点评论,表明他比表面上活泼得多,而且确实有一种枯索的幽默感。有一阵子话题转向了股票和股份。如果我不是早就知晓埃略特虽然尽说些废话,但他其实很精明,那么我会吃惊地发现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知识非常丰富。这时马图林先生说道:“今天上午我收到了格雷的朋友莱雷·达瑞尔的一封来信。”

“你没告诉我呀,老爸。”格雷说。

马图林先生转向我,问道:“你认识莱雷,对吗?”我点点头。他接着说:“格雷劝我接收他入我这一行。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格雷对他评价极高。”

“他怎么说,老爸?”

“他谢谢我。他说他知道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所以他认真地考虑了这件事,得出的结论是,他将会令我失望,所以他最好还是拒绝。”

“他太愚蠢了!”埃略特说。

“是啊。”马图林先生说。

“我觉得非常遗憾,老爸,”格雷说,“如果我们能一起工作,那该多好啊!”

“你可以把马牵到水边,却不能强迫它喝水。”

马图林先生说这句话时,眼看着儿子,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变温柔了。我看出这个硬心肠的生意人有他的另一面;他宠爱他这个大块头的儿子。他又一次转向我说:“你知道吗?这孩子星期天以低于标准杆的二杆打完了我们的全程。他赢了我七杆和六杆。我恨不得用我的九号铁头球棒敲他的脑袋。想想吧,他打高尔夫球还是我亲手教的!”

这个父亲的神态充满了骄傲。我开始喜欢他了。

“我运气太好,老爸。”

“一点儿也不是运气!你摆脱一个沙坑,把球打到离洞六英寸的地方,这难道是运气吗?如果离洞一英寸,这一棒就打了三十五码!我想让他明年参加业余锦标赛。”

“我可抽不出那么多时间。”

“我是你的老板,对不对?”

“这我还不知道?我上班迟到一分钟,你就大吵大闹。”

马图林先生轻笑一声,对我说:“他想把我说成暴君。别信他。我的事业全靠自己,我的合伙人不行,而我为自己的事业感到非常自豪。我叫这孩子从最低层干起,我期望他和我雇用的所有年轻人一样努力工作,到他接我的班时,他就能胜任了。我这样的一份事业,责任重大啊。我替一些客户照管投资已有三十年,他们信任我。实话告诉你,我情愿自己赔钱,也不愿让客户吃亏。”

格雷笑了,说道:“前几天有个老姑娘走进来,要给她的牧师推荐的一项冒险计划投资一千美元,我父亲不肯接受这单生意,老姑娘坚持要投,我父亲把她骂得哭着走出去了。接着他打电话给那个牧师,把牧师痛骂了一顿。”

“人们说了我们经纪人很多坏话,但经纪人各不相同。我不想让客户赔钱。我要让他们赚钱,而他们那种干法,其中大多数人的干法,你会觉得他们生活中的唯一目标就是丢掉他们的每一分钱。”

马图林父子跟我们分手回事务所之后,我们便动身离开,这时埃略特问我:“那么,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我素来喜欢认识新的类型。我觉得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相当动人。我不知在英国这种现象是否如此普遍。”

“他崇拜那孩子。他是个古怪的混合体。他就客户所讲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有几百个老太太、退休服务员和牧师把积蓄交给他照管。我觉得他们给他带来的麻烦比好处大,但他以客户对自己的信任为荣。但是当他遇到大宗买卖,当他和强大的同行竞争时,没人比他更心狠、更无情。那时他一点儿情面也不讲。他要割下对方身上的那一磅肉,没什么能阻止他割下那块肉。要是碰到他厉害的那一面,他不仅会毁掉你,还会在毁掉你后哈哈大笑。”

回家以后,埃略特就告诉布莱德雷夫人,说莱雷已经拒绝了亨利·马图林先生的邀聘。伊莎贝尔正在外面和女朋友一起吃午饭,她回家时他们两人还在谈这件事。他们告诉了伊莎贝尔。从埃略特对接下来的谈话所做的叙述中,我得知他相当雄辩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尽管他十年来确实没有做过一丁点儿工作,尽管为他挣来巨大家业的那份工作一点儿也不艰辛,但他却坚决地主张,为了人类的前程,勤奋是最必要的。莱雷完全是个普通的小伙子,没有社会地位,他没有任何理由去违背这个国家值得称道的习气。像埃略特一样目光敏锐的人看得很清楚,美国正在步入一个空前繁荣的时期。莱雷现在有机会走进大厦的第一层,只要他好好干,到四十岁他完全可以成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那时如果他要退休,过绅士般的生活,比方说,住在巴黎,在杜布瓦大街有一套公寓,在都兰有一座别墅,他(埃略特)对此无可非议。可是路易莎·布莱德雷的话说得更简洁,更令人哑口无言。

“要是他爱你,他就应该乐意为你而工作。”

我不知道伊莎贝尔对这一切作何回答,但她通情达理,心里明白长辈占着理。她认识的小伙子都在为了进入某个行业而学习,或者已经在办公室里忙碌了。莱雷不可能指望靠他在陆军航空兵团里的出色记录而度过余生。战争已经结束,人人都讨厌它,恨不得尽快把它忘掉。讨论的结果是伊莎贝尔同意跟莱雷最后摊牌。布莱德雷夫人建议伊莎贝尔让莱雷开车送她去马文一趟。布莱德雷夫人要为起居室定做新窗帘,但尺寸找不到了,于是她要伊莎贝尔再去量个尺寸。

“鲍勃·尼尔森会招待你们吃午饭。”她说。

“我有个更好的计划,”埃略特说,“给他们装上一篮午餐,让他们在门廊里吃午餐,饭后他们可以谈话。”

“这就有意思了。”伊莎贝尔说。

“中午吃一顿舒适的野餐,真是难得的惬意啊。”埃略特卖弄地补充说,“杜泽老公爵夫人总是对我说,在这种环境下,最执拗的男人也会变得言听计从。你让他们午饭吃什么?”

“酿馅鸡蛋和鸡肉三明治。”

“胡说!野餐不能没有肥鹅肝酱饼。你得先让他们吃咖喱虾、花色肉冻鸡胸,配上生菜心沙拉,我会亲自为它制作调料,吃过鱼酱之后,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对你们的美国习惯做个让步,吃一个苹果馅饼。”

“我会给他们酿馅鸡蛋和鸡肉三明治,埃略特。”布莱德雷夫人坚决地说。

“好吧,记住我的话,这样就会失败,到时候你只能怪自己。”

“莱雷吃得很少,埃略特舅舅。”伊莎贝尔说,“我认为他不会留意自己吃些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认为这是对他的夸奖,我可怜的孩子。”她的舅舅回敬道。

但是布莱德雷夫人说他们应该有什么就吃什么。埃略特后来告诉我那次旅行的结果时,他以地道的法国方式耸了耸肩。

“我对他们说过那样会把事情弄砸的。我请求路易莎把我开战前送给她的蒙特拉谢酒放进去一瓶,可她就是不听。他们带了一暖水瓶热咖啡,别的什么都没带。你能指望什么结果呢?”

事情是这样的。路易莎·布莱德雷和埃略特两人坐在客厅里,听到汽车在门口停下的声音,接着伊莎贝尔走进房子。天刚黑,窗帘已经拉上。埃略特懒洋洋地靠在火炉旁的扶手椅上看小说,布莱德雷夫人在把一块挂毯改成防火幕。伊莎贝尔没有进客厅,而是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埃略特从眼镜框上边看着妹妹。

“希望她是去把帽子摘掉。不到一分钟她就会下来。”布莱德雷夫人说。

但是伊莎贝尔没有下来。几分钟过去了。

“也许她累了。她可能躺下了。”

“你不是指望莱雷会一块儿进来吗?”

“别火上加油,埃略特。”

“那好,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埃略特又看起书来。布莱德雷夫人继续做针线活。但是在半个钟头过去后,她突然站了起来,说道:“我想我最好还是上去看看她。要是她在休息,我不会惊动她。”

布莱德雷夫人离开客厅,但很快就从楼上下来了。

“她在哭呢!莱雷要去巴黎。他要离开两年。伊莎贝尔答应等他。”

“他干吗要去巴黎?”

“问我也是白问,埃略特。我不知道。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她说她理解莱雷,不打算妨碍他。我对她说:‘如果他打算离开你两年之久,他不可能爱你很深。’她说:‘我情不由己,关键是我非常爱他。’我说:‘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之后你还爱他吗?’她说:‘今天使我更爱他了!而他也的确爱我,妈妈。我肯定是这样。’”

埃略特考虑了片刻,说道:“两年过后又怎么办呢?”

“我说过我不知道,埃略特。”

“你不认为这非常不尽人意吗?”

“是非常不尽人意。”

“只有一点可以说,那就是他俩都很年轻。他们等两年没多大妨害,在这段时间里可能发生很多事情。”

他们一致认为最好让伊莎贝尔静一静。他们那天晚上到外边去吃了正餐。

“我不想让她心烦,”布莱德雷夫人说,“人们会怀疑她的两只眼睛都肿了。”

但是第二天在他们一家子吃过午餐以后,布莱德雷夫人又提起了这个话题。但她从伊莎贝尔那里没打听到多少情况。

“该说的我都说过了,真的没什么可说了,妈妈。”伊莎贝尔说。

“可他要去巴黎干什么呢?”

伊莎贝尔笑了,她知道她的回答对母亲而言是多么荒唐。

“闲荡。”

“闲荡?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真的没法容忍你了!你要是有一点点儿志气,就应该当场废除婚约。他是在拿你耍着玩呢。”

伊莎贝尔看了看自己左手上戴的戒指,说道:“我有什么办法?我爱他。”

这时埃略特也加入谈话。他以他那有名的机智来处理这件事。“老伙计,我不是以舅舅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老于世故的人对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讲话。”但他取得的效果并不比伊莎贝尔的母亲更好。我得到的印象是,伊莎贝尔无疑很有礼貌但是非常明白地告诉舅舅:他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埃略特在当天稍晚的时候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就是在布莱克斯顿我那间小小的起居室里。

“当然路易莎说得很对,”他补充说,“这件事非常不尽人意,但只要你听任年轻人仅仅在相互爱慕的基础上安排自己的婚事,你总会碰到这类问题。我叫路易莎不要着急;我认为结局会比她预料的好。只要莱雷不挡道,而小格雷·马图林又在她身边,这样一来,要是我对我的同胞多少还有所了解的话,结果不就很明显了吗?当你十八岁的时候,你的感情非常强烈,可是不会持久。”

“你可真是精通世故,埃略特。”我笑着说。

“我可没白读拉罗什富科的书。你知道芝加哥是怎么回事;他们会时时见面。有个男人倾心于自己,女孩子总会感到荣幸,而当她知道她那些女朋友当中不止一个人很想嫁给这个男人时,那么请问你,抗拒把竞争对手一个个排挤掉的诱惑,这符合人的本性吗?我是说,这好比参加一个聚会,你明知自己会无聊得心烦,而且聚会上的点心只有柠檬水和饼干,但你还是会去,因为你知道你那些最好的朋友巴望着参加,却没有受到邀请。”

“莱雷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我想还没定下来吧。”埃略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白金和黄金制成的又长又扁的香烟盒,抽出一支埃及香烟。他不抽法蒂玛牌、切斯特菲尔德牌、骆驼牌或幸运敲门牌。他看着我,露出充满暗示的笑容,接着说:“有些话我当然不便对路易莎说,但我不介意告诉你,我对这小伙子暗地里怀有同情。我很理解,他在战争期间看了一眼巴黎,如果他被这座世界上唯一适合文明人居住的城市迷住了,我是不能责怪他的。他还年轻,我断定他在安下心来过结婚生活之前,还想野一阵子。很自然,很合理,我会关照他的。我会把他介绍给该认识的人;他很有礼貌,只要我稍加指点,他就能非常出众;我可以保证让他见识美国人很少有机会看到的法国生活的一个层面。相信我,老伙计,一般的美国人进天国都比进圣日耳曼大街容易得多。他才二十岁,他有魅力。我想我也许可以安排他和一个年岁大一点儿的女人私通。这会把他塑造成型。我一直认为,给上了点岁数的女人当情人,对年轻人是最好的教育,如果那女人是我心目中的那种人,即上流社会的女子,你懂的,就会立刻使他在巴黎站稳脚跟。”

“这些活你对布莱德雷夫人说过吗?”我笑着问道。

埃略特轻笑一声,说道:“老伙计,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值得自豪的话,那就是我的圆滑。

我没告诉她。她理解不了,我那可怜的妹妹。这是我永远无法理解路易莎的地方;虽然她在外交界活了半辈子,住过全世界半数国家的首都,但她仍然是个不可救药的美国女人。” zkMePjxmbdtH9TFfio+FKkOafEy1gI5WbWy7gZl6m8RivnQEp1/cq4/cx/fgqd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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