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睡到两个时辰,就听到门口有细碎的脚步声急急响起,紧接着就是薛无双在石门上一阵乱敲。“裴大哥,裴大哥,快出来,出事了!”裴明淮本来便是和衣而睡,忙跳起来开了门,道:“怎么了,无双?”
薛无双一脸惊惧之色,道:“葛玉死了!”
葛玉人已被抬到外面石室,此时她面上黑纱已然掀去,容貌算得上甚美,玉颊朱唇。只是双唇大开,下巴脸颊上全是干透了的血迹,嘴里的舌头,却是被人连根剪去了。
裴明淮抬了眼去看那壁画,壁画在他们出来之后,又已放了下来。任他找了半日,也未曾在画中找到葛玉。薛无双道:“你别找了,裴大哥,我看这幅画,眼睛都看酸了,也没看到。不过这画实在太大,画的人又太多,如果不知道是怎样的死法,还真找不出来!”
裴明淮听了她此言,心中一动,没有答言。薛无忧也不再说话,只望着那墙上壁画,若有所思。
薛无双见他两人都不言语,便道:“裴大哥,这件事真是奇怪得很。”
裴明淮道:“此话怎讲?”
薛无双道:“昨日夜里,你不是去找那位祝公子说话了?我们便也各自散了,那葛玉却叫住了我,问我们这边是不是还有一间空着的石屋?因为裴大哥你去祝公子隔壁住了,确实是空着了,虽然我不是太欢喜她,但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又不是我的家。睡到半夜,我听到她那间石屋的门开了,她在低声跟一个男人说话,但声音压得极低,我也听不出来说的什么。”
裴明淮道:“然后呢?”
薛无双道:“我知道不该去偷看别人的事,但我实在是觉得好奇。我想了好一阵,才决定起来看看。我本来就是和衣而睡的,悄悄起身,就去推门……”她叹了一口气,“结果我一出来,就看见哥哥正在门口瞪着我。”
薛无忧冷冷道:“我早已叮嘱过你,不要多管闲事。此地处处透着古怪,你江湖阅历又浅,岂不是给自己惹祸上身?”
薛无双微笑道:“裴大哥在这里,我就不怕了。”
裴明淮淡淡一笑,却无心接她的话,问薛无忧道:“接下来怎样?”
薛无忧道:“我早已听到那葛玉的动静,但并不欲起身窥伺。直到听到无双这丫头起身,我才想要制止她。她也不情不愿地回去睡了,又过了半日,我忽然听到从中间石屋那边传来一声响,倒像是什么重物落地一般。”
裴明淮道:“你过去看了?”
薛无双道:“哥哥不让我去,结果自己反倒去了。”
裴明淮笑道:“以无忧的智计武功,不管碰到什么事都能应付。他不要你私自乱跑,也是为了你着想。”
薛无忧道:“我一过去,便看到那葛玉横躺在那里,一剑穿心,却没流多少血,凶手想必用的是一柄极轻极薄的利剑。”
裴明淮道:“那时她的舌头便已被剪下了?”
薛无忧摇头道:“石屋里本来便极干净,除了少数几滴鲜血,我没看到有她被切落的舌头。她的手里,却握着一面琰圭。”
裴明淮道:“又是琰圭!”他把收在怀里的两面琰圭取了出来,薛无双看了看,也自怀中取了一面琰圭。这琰圭形状同一,却是一块南阳玉。南阳玉最佳者,乃是混以脂玉和似碧玉的透明绿玉,薛无双手中这块,便是上上佳品。
薛无忧也是识货之人,见了裴明淮手中那两块琰圭,便道:“看来你此次来的收获还真不少。”
裴明淮苦笑道:“入宝山又岂能空手而归?仅这几面琰圭,都已是稀世奇珍。玉本无价,何况是如此的玉?只可惜大多数人都不识货罢了。”
薛无忧道:“我识得上面刻的是梵文,不过却认不出写的是何字。只是,就我想来,上面刻的必是……”
薛无双道:“拔舌狱?”说罢打了个寒噤,道,“杀了她便也罢了,还要把舌头割下来,这杀手对一个喜欢自己的女人也未免太过残忍了。”
裴明淮道:“无双,你为何这么说?”
薛无双笑道:“裴大哥,哥哥,你们都是男子,有些事就像瞎子一样看不到。她嘴上脸上都有鲜血,但仍然看得出她的唇上抹了很重的胭脂。”
裴明淮道:“这我倒是看到了,只是这又有何干系?”
薛无双道:“她唇上的胭脂只抹了一半。哥哥说地上有几滴鲜血,其实我看更像是胭脂汁子溅了出来。”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银盒子,道,“这是我刚才从她身上找出来的。”
她把银盒子打开,里面果然盛了半盒鲜艳的胭脂,只是似乎有溅出来的痕迹。薛无双道:“我想她一定是在等人。否则半夜又何必梳妆打扮?……”
她又颤抖了一下,方道:“可这人不仅杀了她,还割掉了她的舌头。”
裴明淮打量了她半日,笑道:“无双,没想到你思虑竟如此周密,是裴大哥小看你了。”他自薛无双手中接过了那只银盒,果然有一边微微有凹下的痕迹。当下道:“看来这银盒确实曾落在地上。”
薛无双道:“凶手又顺手捡了起来,放回了她身上。她腰上悬着一个花色十分艳丽的锦囊,我就是在那里面找到银盒的。”
她说到此处,忽然见到原瑞升在外面一晃,对裴明淮招了招手。裴明淮只得出去,笑道:“原前辈,找在下有事么?”
原瑞升嘿嘿一笑,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裴明淮心下甚奇,道:“原前辈,你有话但说无妨。”
原瑞升用力抓了抓那簇小胡子,笑道:“裴公子,老夫……嘿嘿,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他又朝裴明淮凑近了些,道,“不知那两块琰圭,是否还在裴公子身上?”
裴明淮一笑,道:“原前辈,你难不成连死人的东西都想要?”
原瑞升忙道:“不不不,老夫只是想要拿着参详一番。公子想,反正只有两块,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只是想看上一看,有何线索。”
裴明淮又是一笑,将那两块琰圭取了出来,递与原瑞升道:“我对九宫会的甚么宝藏殊无兴趣,原前辈当时若说了,我早给你了。你也真是,想要这东西,就直说罢。”
原瑞升也有些讪讪地,道:“我好歹也是个‘前辈’,怎好意思?”
裴明淮听他说得有趣,又是一笑,此时却见祝青宁转了过来,道:“明淮兄,我有话对你说。”
这话一说完,他便掉转脚步,往自己住的那间石屋走去。裴明淮一见他叫,心里自是巴不得的,忙对原瑞升道:“原前辈,在下失陪了。”
祝青宁一坐下,便道:“说你大方,你还不承认。那琰圭你为何给了原瑞升?”
裴明淮笑道:“他就是看看罢了,难不成还能昧下了?”
祝青宁瞪了他一眼,道:“勾千芒和涂醉山暴死之时,我见那原瑞升手脚极快,将那两块琰圭也纳入了自己怀中。”
裴明淮笑道:“这人贪心,江湖上早有传闻,难道你却不知了?”
祝青宁面上突然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缓缓点头道:“自然知道。……又怎会不知道?……”
裴明淮笑道:“你叫我来,不会便是为着问这事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想要自原瑞升手中抢回来,又有何难?他说要拿着参详一番,那就由得他去,他是绝不会把琰圭弄丢弄坏的,定然是视如珍宝,好好放着。”
祝青宁道:“我只是听到了你们二人的话,顺口一说罢了。我在想的反而是葛玉之死,甚是突然,也甚是出人意料……”他停了半日,忽道,“明淮,你没有想过,那秦祺秦华兄弟,为什么会到此处来?”
裴明淮一楞,想了想方道:“他们想必是为了九宫会的宝藏而来。”
祝青宁盯着他,缓缓道:“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从原瑞升等人的话中,我们自然知道这血刀双煞兄弟二人乃是这十年来才在江湖上出名的,二十年前,他们也才十余岁,他们决不是昔日攻入九宫会的那些人中的一份子。”
裴明淮迟疑道:“也许他们的父辈或者师辈……”
祝青宁仍是摇头道:“当年攻打九宫会的人,活下来的寥寥可数。彭横江、纪百云、原瑞升等人都是阅历极深的人,若是秦氏兄弟二人的父辈或者师辈是当年他们认识之人,决无不知之理。”
裴明淮道:“那……那他们是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的?”
祝青宁笑道:“这便大可商榫了。依你看呢?”
裴明淮也笑道:“他们若不曾到过滴翠苑,就一定是另外有人放出消息给他们的。来此处之人,都是经由滴翠苑一途得到消息的,只有这血刀双煞兄弟二人,不知是从哪里得知消息来的?”
祝青宁叹了口气,捧了坛酒出来,给裴明淮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碗。“只可惜此处无棋,否则跟你下上一局,倒也能消磨时间。”
裴明淮心中一动,脸上也微微泛起笑意,道:“要下棋,那还不有的是机会?只不过,我看我是赢不了你的。你下棋弹琴,样样都比我强。”
祝青宁也不觉一笑,道:“这些比你强有什么意思,要剑法比你强,那才有用哩。”
裴明淮道:“若是你想跟我切磋,也未尝不可哪。”
祝青宁摇了摇头,道:“那也不是现在。”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谈说说,裴明淮心中只觉畅快,浑然忘了时间。祝青宁也学乖了,喝酒只浅尝即止,裴明淮都喝了好几碗了,他一碗还没喝完。
裴明淮酒意上涌,笑道:“我知道你用剑,我是真心想跟你切磋一下,如何?”
祝青宁微一犹豫,还未答言,两人忽然听到一声惊呼,远远地传了过来,听声音却是姚浅桃。裴明淮心中一惊,知道出事了,忙起身赶去,祝青宁也放下酒碗,尾随而至。
西首尽头,姚浅桃正一脸惊惧地站在那里。石屋之中,薛无忧怀里抱了薛无双,正呆呆而坐。薛无双胸前鲜血直流,双眸却已合上。
裴明淮不到两个时辰前尚见着她巧笑嫣然,俏语如珠,此时眼见得她香消玉陨,只觉着一阵头晕,整个人都晃了一晃。
这一夜,却是任谁也睡不着了。如今这石屋里,除了数人枯坐之外,还整整齐齐地摆放了数具尸体。秦氏兄弟,葛玉,勾千芒,涂醉山,如今还加上了薛无双。薛无忧一个人坐在一旁,他本是个举止十分优雅,此时却抱了一坛酒往嘴里灌,酒水自唇角流了下来,他也不曾理会一下。
纪百云在石室里踱步,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响,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彭横江终于忍耐不住,出声吆喝道:“你走什么走?还嫌大家不够烦心的么?!”
裴明淮走到了薛无双身边,凝视她的脸。前几日,她还会对自己说些娇嗔的话,此时却再也不会出声的了。裴明淮只觉得鼻中一酸,竟忍不住又想掉泪了。薛无双面色如生,唇边那抹笑意仍带着那股极甜蜜的味道,裴明淮每次看到,总觉得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难道那个杀手能够让薛无双着了魔,连死都不觉着害怕么?世上真能有这样的杀手?
姚浅桃见彭横江已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便缓缓走至了裴明淮身边,低头去看薛无双。她看了半日,眼眶微微发红,却轻声道:“还好,无双妹子被杀的时候,恐怕……恐怕并不知道。那一剑……那一剑兴许太快,快得让她感觉不到……这样,这样总比,总比那些死了的人好……”
薛无忧怒喝道:“你能不能闭嘴?”依薛无忧的性子,平日里是绝不会对一个年轻女子这般叱喝的,何况姚浅桃也是一番好意。姚浅桃吃了一吓,不敢再说,低头走回到了彭横江身边。彭横江微微睁眼,道:“浅桃,你有句话说错了。”
姚浅桃道:“说错了?舅舅,我有什么话说错了?”
彭横江笑了一笑,眼光向石室内的众人缓缓地掠了过去。“你大约还欠些江湖阅历,看不出来,不足为奇。但其余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是江湖的风口浪尖上打滚了一辈子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嘿嘿,居然没一个人说出来……难道大家都怕了不成?哈哈,哈哈……”
姚浅桃急道:“舅舅,你莫跟甥女打这哑谜了。究竟你看出了什么?”
彭横江眼望站在薛无双尸身之旁的裴明淮道:“裴公子,你说呢?”
裴明淮仍然低头注视薛无双胸前那道自后背透至前胸的剑伤,慢慢道:“彭盟主既然问了,在下也不能不答。姚姑娘的确错了,无双身上的这一剑,并不是特别快,快得令她感觉不到。这一剑……是慢慢送入她后背的,想必入肉之际还顿了一顿,那杀手方才刺透她前胸的……这个过程,并不算快,决不可能像姚姑娘说的一样,无双能够毫无所觉……”
姚浅桃睁着一双盈盈如水的眼睛,怔在当处。彭横江大笑道:“哈哈,哈哈,浅桃,你还不明白?这薛无双明知道有人要杀她,却仍是一脸甜蜜,哈哈,连我这等人,都能看出她必是极喜爱这个对她下杀手的人,她脸上眼睛里都是心满意足……浅桃,你是个姑娘家,却居然看不出来?……”
姚浅桃声音微颤,道:“我……我不是看不出来,我是……我是……”彭横江打断她道:“不敢相信是不是?”姚浅桃只得点了点头,眼光却向裴明淮飘了过去。“无双妹子……无双妹子……她心里喜欢的是裴公子。我不会看错……她跟我提到裴公子时,总是一脸甜甜蜜蜜的样子,就像……就像她如今脸上的这表情……”
纪百云、原瑞升和彭横江,都将目光一起投在了裴明淮身上。只有薛无忧仍在那里喝他的酒,似乎充耳不闻。裴明淮仍然面无表情,只淡淡道:“姚姑娘这话,却是何意?我倒是不明白了。”
祝青宁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只摆弄着手里那管凤鸣,此刻轻轻一笑道:“姚姑娘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你怎会不明白?这位无双姑娘喜欢你,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若是我们杀她……不管是在场的哪一个人,无双姑娘都绝不会不反抗的,也绝不会临死之时还一脸甜蜜。因此……”
裴明淮打断他的话道:“因为无双就一定是我杀的了?她喜欢我,我自然也是喜欢她的,我一直当她是妹妹一般。我为什么要杀她?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她?我护着她还来不及呢,我会杀她?”
祝青宁微笑道:“理由?理由嘛,自然是有的。既然无双姑娘喜欢你,那定然不会有什么逼奸不遂杀她之事,恐怕无双姑娘对你把她只当成妹妹看还十分不满呢。谋财么?以你裴公子的身世,自然更不可能。若说有仇……从未听说过裴家与薛家有甚仇冤,何况,以明淮兄这样的性子,也必然不会找一个姑娘下手吧?要下手,也一定是找薛宗主。”
裴明淮扬了扬眉,道:“按你这般说,那我是为了什么杀了无双的?”
祝青宁又是一笑,一字一顿地道:“杀,人,灭,口。”
原本众人的眼光就停在裴明淮身上,祝青宁此话一出,人人的手都移到了兵器之上。姚浅桃看着裴明淮,摇头道:“不,这不会是他做的。”
裴明淮也道:“我为何要杀人灭口?”他这话是对着祝青宁说的,祝青宁笑道:“无双姑娘才到此处之时,很是活泼可人。但到了后来,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照在下看来,她是颇有心事,而且一直在担心害怕什么。她究竟在担心害怕什么呢?”
纪百云忽地站了起来,用那杆只剩半截的铁烟杆指着裴明淮道:“你便是阳缨的儿子?是你?是你把我们骗至此处,要将我们一个个杀尽的?”他脸色青灰,手也微微发颤,似乎十分激动。
裴明淮仍然摇头道:“我裴家人所共知,难道我的身份,各位还要怀疑么?无双决不是我杀的,各位也不能凭她脸上的神情便说我是凶手,这也未免太过武断了吧?”
姚浅桃咬了咬下唇,声音更轻。“我……我先前去找过无双妹子。”
她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薛无忧都放下酒坛抬起了头。纪百云厉声道:“你去找过她?你找她作什么?难道他看到了什么?”
姚浅桃迟迟疑疑地不肯说话,众人就看到她低垂着头,一缕柔发拂在耳边,水滴状的红色耳坠在两颊边轻轻摇晃。彭横江道:“浅桃,大家都在此处,你还有什么怕的?你只管说便是。”
“我……我是去找无双妹子,想借她的香粉用。但我走到离石屋还有十余步时,就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其中一个声音,自然是无双妹子的,但另一个声音,我只知道是个男子,却实在听不出是谁了。”姚浅桃低低地说,“我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要不要进去呢?我想了想,还是不打扰他们的好,于是就悄悄退开了。但是……但是……我看到地上有样东西……”
她说到这里又不说下去了,原瑞升着急,催促道:“快说,快说,究竟怎样了?”
姚浅桃伸手在怀里摸索,终于摸出了一块东西。她一摊开手,只见白皙的掌心上,躺了一枚血红的坠子,其色犹如残阳艳血。祝青宁面上便微微变了颜色,眼里也出现了一种极古怪的表情。
彭横江道:“你在薛姑娘房前捡到的?”姚浅桃点了点头。
原瑞升对那玉坠凝视半日,看了一眼祝青宁。“祝公子,这玉坠可是你的?”
祝青宁道:“哦?何出此言?”
原瑞升道:“这该是‘凤鸣’上面的玉坠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大为震惊。纪百云眼光极是锋利地逼视着祝青宁,一手将玉坠自姚浅桃手上抢了过来,道:“祝青宁,这东西是你的?”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你说是我的,那便是我的罢。”
纪百云冷笑道:“嘿嘿,那你便是承认了,那薛家的姑娘是你下的毒手?”
祝青宁眨了眨眼睛,他原本生得眉目如画,此时眼里含了笑意,唇角微微上翘,更是风神无俦。只是这时候,他不该笑的,偏偏却笑了起来,让众人都觉得好生奇怪。只听祝青宁慢悠悠地道:“是我的,那你拿走做甚?东西是我的,自然应该还我。”
纪百云道:“哦?不知丢到何处了?既是宝物,你为何不好好收着?”
祝青宁笑道:“就因为是宝物,才会有人打主意呀。如今这宝物不就已经被人给抢过去了么?”
“你!……”纪百云气得面红筋涨,祝青宁却还不肯饶人,笑着道:“话都说到这份儿了,还不肯还给我?啧啧,纪前辈,你这面皮,也未免太厚些了吧?”
裴明淮一直面无表情,听祝青宁说到此处,打断道:“他的玉箫上面,一直都没有这个坠子,各位细想想便记得。”纪百云转过脸瞪了他,冷笑道:“好!好!你倒帮起这来历不明的邪魔外道来了!”
裴明淮一扬眉道:“邪魔外道?纪前辈何出此言?”
纪百云冷笑道:“这祝青宁,就算不是阳缨的儿子,也跟那九宫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何况,他说的很可能都是假的,也许他根本就是阳缨的儿子,阳缨在我等攻破九宫会之前便把孩子托付了别人。多年以后,长大成人,以宝藏之名将我们引至此处,要将我等一网打尽!”
祝青宁仍是一脸笑意,道:“那又如何?你可是拿不出证据的。你说我是,我说我不是,你能如何?”
纪百云长笑一声,道:“后生小辈,也敢在我面前放肆?你说我拿你无法,好,今日我就让你看看,老夫是不是真拿你没办法了!”只见他灰袍一展,人已欺近祝青宁身前,铁烟杆又挥了出来。祝青宁一皱眉,向后退了三尺,道:“你是胜不了我的,前日不是已经试过一次了?如今再来,你难道又讨得了好去?”
彭横江突然站起,大踏步走了过来。祝青宁见他右手五指断处虽仍包着白布,掌心却呈现出隐隐的紫黑之色,心里也是一震。彭横江以掌力闻名江湖,他的毒掌绝非浪得虚名,祝青宁跟他相距约有三尺,仍能感到他掌心里热浪灸人。彭横江笑道:“按理说,我也决不该跟纪老头联手对付一个晚辈。只不过,你的来路太邪门,也怨不得我们不守江湖规矩了。”
祝青宁冷哼一声,并不作答。原瑞升也慢吞吞地走了过来,道:“不错,不错,比起江湖规矩,性命更加要紧。”
彭横江左手撩起,一掌朝祝青宁劈了过去。祝青宁觉着他的掌风里带了一股腥气,急忙闭气闪过,彭横江喝道:“亮兵器!”
祝青宁一连闪过他数掌,又出玉箫架开了纪百云的旱烟杆,避开了原瑞升的长剑,百忙之中尚笑道:“这玉箫莫不是兵器?各位都是老江湖了,没见过用箫作兵器的么?”
纪百云喝道:“用箫作兵器的是有,但你的兵器决不是凤鸣!老夫倒想看看,我们三人一同出手,你到多少招的时候会亮兵器?”
原瑞升长剑直劈到祝青宁面前,他也知道若非到了极险要的关头,祝青宁是决然不会出兵器的,是以三人下手都没有丝毫容情。退一步说,就算一不小心,要了祝青宁的命,那便如何?裴明淮站在一旁,看见一道青影便在三人之间盘旋,暗自皱眉。祝青宁武功极高,招术极精,若说是邪魔外道的诡异功夫,却又不像。只听玉箫与兵器相触,叮叮之声不绝于耳。玉箫与原瑞升长剑相接,虽祝青宁运了内力在玉箫之上,但原瑞升也深知祝青宁决不舍毁了那凤鸣,故以剑剑沉重。裴明淮看了片刻,知道这样下去,过了百招,祝青宁迟早得出兵器。他也并不急着出手,若祝青宁真遇了险,再救也不迟。
祝青宁自彭横江双掌间斜斜飘过,他这一闪虽然姿势美妙,但却是惊险之至。若是再慢得丝毫,彭横江那两掌都要拍在他身上了。挨上彭横江两掌,不死也是大半条命了。他一转头,见裴明淮还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观战,怒道:“他们不讲江湖规矩了,你也真看得下去?”
裴明淮见他恼怒,反而笑道:“他们既要你亮兵器,你亮便是了,何必藏着掖着?”
祝青宁怒道:“你……”一言未尽,纪百云缺了半截的旱烟杆已点至他左肩肩井穴之上,祝青宁急急闪避,却已不及,虽未打中穴道,但肩头上已经着了一记,顿时半身酸麻。此时彭横江又一掌拍来,祝青宁一直不愿接他的毒掌,此时掌风已到身前,无可奈何,只得右掌挥出,硬碰硬地接了他一掌。彭横江这一掌是使了十成力的,祝青宁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涌,连退了好几步,直撞上了石壁。右掌里一阵麻痒,他知道彭横江掌上有毒,但此时哪里有时间去逼毒?左臂抬不起来,凤鸣已落地,背后又是石壁。原瑞升见势一剑砍上,是朝着他右肩砍下的,若是砍实了,势必会削掉他一条手臂。
裴明淮见势不妙,他也不愿见祝青宁断掉一臂,正想出手,只见一道极飘忽的光芒,一闪即灭,原瑞升那柄长剑竟被削为两截。只听“当”地一声,原瑞升的手里只剩了剑柄。按理说,原瑞升的兵器被毁,应当是惊怒交集,原瑞升却哈哈狂笑起来,退了好几步,方道:“哈哈,哈哈,你终于出手了。总算是把你逼得亮兵器了,对了,对了,就是它!就是它!”
彭横江与纪百云也各退了两步,一左一右环在祝青宁两侧,眼光却都不离祝青宁右手。裴明淮定睛看去,祝青宁衣袖垂落,掩住了手,却看不到他手里有兵刃。此时天色已微明,一道霞光自头顶圆洞里透了下来,映在祝青宁身上,只见他脸上笑容已然全无,如同罩了一层寒霜一般。
纪百云也大笑道:“是了,是了,便是它了。”他朝头顶圆洞瞟了一眼,道,“正是时候,便让我们再见识一番罢?”
祝青宁冷冷道:“既然你们那般想看,我便让你们看便是了。”他衣袖一挥,裴明淮只觉眼前一亮,祝青宁手里确然握着一物。剑柄晶光胜雪,竟却只有剑柄,并无剑身!裴明淮又瞪大眼睛再看时,只见祝青宁右手握了那剑柄,缓缓移动,恰好洞顶一道天光射入,祝青宁对面的石壁上,渐渐映出了一道剑影。那剑影如光如影,飘忽不定,便如天边一道流光,在石壁上若隐若现。
薛无忧失声道:“承影?!”
彭横江狂笑道:“承影,对,便是承影。传说中的孔周三剑之一的承影剑,我们三人联手,总算逼他出了剑。那日把我那对金球给削成两半的就是承影!我那时便在怀疑了……有影无形的利器,除了孔周三剑,别无他物!果然,果然你便是阳缨的儿子,你便是凶手!”
姚浅桃低声道:“听说这承影宝剑,看起来便似只有剑柄,却无剑身一般。只有在白昼黑夜交错的那一刹那,方能显影……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个传说,没想到,没想到世上真有这样一柄如此神异的宝剑……”
祝青宁声音如冰,道:“你们既已知道我是用剑的,各位觉得,是否挡得了我承影一剑?各位若要出手,先想想清楚。我早已说过,我并非想要你们的命才来此处。否则方才,我斩断的便不是兵器,而是人头了!”
纪百云道:“你手中的便是那阳尊主的佩剑!我们这些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记得无比深刻……流光过处,鲜血四溅……”
祝青宁淡淡道:“你既说是阳尊主的剑,又怎会到我手中?”
纪百云冷笑道:“你还在这里装什么装?阳缨不就是你母亲么?”
祝青宁道:“阳缨当场自刎,尊主也死了,承影又怎会到我手中?你们都说九宫会中人被你们诛杀殆尽,那剑是长了翅膀飞走的吗?”
纪百云一楞,原瑞升皱眉想了半日,道:“那时情况无比混乱,根本注意不到周围的情形。我只记得阳尊主出剑杀过人,但究竟最后剑在何处,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彭横江也道:“不错,我也只记得这许多了。”
纪百云极是狐疑地看了祝青宁半日,道:“你真不是阳缨的儿子?”
祝青宁道:“我手中剑是从何处得来,恕我无法相告。但我绝非阳缨之子,也绝无害各位之意。刚才我剑下并未有人丧生,众位难道还不相信我?”
裴明淮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此时方道:“就算那是凤鸣上的玉坠,我也不信无双是你杀的。”
祝青宁道:“我本来就没杀她。我为何要杀她?”他朝四周缓缓扫过,“但杀她的人,一定便在这些人当中。”
裴明淮的目光也自众人面上扫过,每人与他眼光一接触,居然心里都打了个突。
祝青宁伸手抚摸手中承影,淡淡地道:“其实,各位难道不知,孔周三剑只是传说?”
他的话没头没尾,裴明淮却道:“不错,孔周三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道。三剑虽异,却不能伤人。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孔周三剑,你手里的,也只是后人所铸造的宝剑,得了形,却绝得不了神。”
“明淮兄果然看得明白。”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嗯,说得好,但得了这形,也就够了,哪里人人都悟得了道的。”
纪百云皱眉道:“这般说来,我越来越觉得那阳尊主是黄巾后人了。御寇诀出自列子,乃道家精要。”他又朝祝青宁手中承影看了一眼,祝青宁一笑,只道:“就算此剑在我手里,无双姑娘也不是我杀的。”
纪百云仍是满脸狐疑,原瑞升此时却叹了口气,道:“祝公子说的是真话。这位无双姑娘既不是裴公子杀的,也不是祝公子杀的。老夫其实……也看到了一件事。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既然到了这时候,不说也便说了。”
彭横江哈哈笑道:“原来你也藏了点什么?说,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原瑞升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那葛玉头天晚上是住在无双姑娘旁边的,我心想,也许她身边带着什么东西,是她死的原因……”他话还没说完,彭横江就一脸嫌弃地道:“姓原的,何必编这种一戳就破的理由?你就直说你想看看她身上还有没有葛家的火器吧?”
原瑞升涨红了脸,裴明淮道:“原前辈,你继续说。”
彭横江大约也想知道下文,不再说话。原瑞升又道:“我的轻功还算不错,又尽量放轻了脚步,所以我想里面的人都没有听到我走近。我听到石屋里面有人在低声说话。我一横心,继续往前走,我想就算被发现了,我就说我是来找薛宗主的,哈哈。想好了这一点,我也不怕了。”
“走近了,我便听出了,里面说话的女子确实是无双姑娘,男子声音我也很熟悉,是薛宗主的声音。我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多疑了,他们兄妹在一处说话,实在是太寻常不过了,我在这里疑神疑鬼作什么呢?我正打算退回去,忽然听到兵刃破空之声,跟着便是衣衫被刮破的声音,然后是兵刃入肉的声音。我大吃一惊,贴着石壁向里看去,我顿时楞在那里,作声不得。”
原瑞升的声音,忽然也带了森然之意,“我见到薛宗主手里一柄利剑,自无双姑娘的后背刺入,已刺破她的衣衫,刺入了她的肌肤。但薛宗主脸上肌肉抽动,这一剑却似是刺不下去似的。是呀,这毕竟是自己的嫡亲妹妹,这一剑竟能刺得下去?从我这里,看得到无双姑娘的脸,她脸上本来有痛楚之意,紧接着却微微笑了起来,笑得又是开心又是甜美,就像是花朵盛开一般。只听她轻轻地说:‘哥哥,我不会怪你,你这么做,我是很高兴很高兴的,真的……’”
“我听无双姑娘这么说,真是不寒而栗。只听到薛宗主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出他声音里的痛楚之意。‘无双,无双,怎么你会看到?为什么你会看到?如果你没有见到……如果你没有看到,我就不必……不必杀你……”
石室里静得可怕,除了原瑞升面无表情之外,别的人都目注薛无忧,眼里神色都是复杂无比。薛无忧却又已坐下去喝他的酒,对众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只听原瑞升继续道:“我不敢再听下去,也不敢再看下去。薛宗主的武功深不可测,我素来知道。此时他心神激荡之时,没有注意到外面有我,若是他回过了神,看到了我,我这条命,嘿嘿,可就不保了。我悄悄地沿着原路返回了自己的石屋,这时别人都睡了,我也躺下了。我却一直睡不着,一直想着这件事。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直到看到无双姑娘被一剑穿心的尸首……”
原瑞升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杀无双姑娘的既不是裴公子,也不是祝公子。而是……”他瞅了一眼薛无忧,“而是无双姑娘的嫡亲哥哥,薛宗主。”
裴明淮瞪着原瑞升,道:“此言当真?”
原瑞升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若是老夫有一言不实,便叫老夫坠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