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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众人睡了半夜,第二日进来都是精神甚足,又吃了些干粮,喝了几口酒,个个都巴不得早一日出发去寻那秘道。只有祝青宁脸色苍白,出来的时候还一手按着头,眼睛下也是淡淡的青色,显然昨晚他醉了酒也并不好过。

他见众人都站在石室里盯着他,一怔道:“怎么了?”

纪百云冷笑道:“难道一夜了酒还没醒?嘿,嘿,究竟是喝醉了,还是干别的什么去了?”

祝青宁虽然头痛欲裂,嘴上却是一样的不饶人。“纪前辈何出此言?在下睡了一夜冷冰冰的石榻,倒真想找点别的事做,只可惜这地方要啥没啥。纪前辈如果找到了别的什么乐子,何不告诉在下?”

纪百云怒道:“你!!”

裴明淮见势不妙,忙拉了祝青宁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少说两句吧。”低声咕哝道,“说实话,我也真没见过这么不能喝的人,亏你还是江湖人呢。”

祝青宁瞪眼道:“你说什么?”

裴明淮伸手一指,道:“你自己看。”

众人也自觉地散开了,祝青宁一见到勾千芒那具血都干透了的尸身,顿时一怔,道:“他死了?”

原瑞升取出了那片龟甲,道:“这是在他行囊里找到的。”

祝青宁扫了一眼便道:“九宫会?他是九宫会的六仪之一?九宫会来这里做什么?难不成也是想分一杯羹的?”他冷笑一声,道,“也难怪,财帛惑人心,何况是这么大的一笔财宝。是谁把他杀了?”

裴明淮道:“不知道。”

祝青宁道:“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你们这么多人,难道都能把杀手给追丢了?”

彭横江本来脾气便不好,哪里禁得起一个后辈在这里大声指责,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我大叫大嚷?”他手里本来转动着那两枚金球,此刻手腕一转,一枚金球便自手里飞出,直向祝青宁面门飞去,破空之声着实劲急,眼看已到了祝青宁面前。

祝青宁向后一仰,避过了这枚金球,但彭横江的江湖经验何等老到,早已料到他要闪避的方位,另一枚金球也脱手飞出,打的却是他脑后玉枕穴。玉枕穴本是大穴,以彭横江的手力,若是中了,不死也只剩得半条命了。祝青宁一个托大,被彭横江占了先机,此时心中暗暗叫苦。他知道彭横江练的是毒掌,掌风若常人沾了必定立刻中毒,更不要说这两枚时时刻刻在手里转动的金球了。不管自己用掌用指去拨开金球,都一定会沾到,那比起硬生生地挨一下金球好不到哪去。

彭横江正在得意,突见祝青宁衣袖挥动,有道寒光一闪而隐,只听“啪啪”两声,被切成了两半的两个金球分作四块落在了石地之上。彭横江顿时变色,再看祝青宁时,衣袖飘飘,悠然而立,除了那支凤鸣之外,并未见着别的兵器。

彭横江那两枚金球已随了他数十年,竟被祝青宁斩成了数块,斩得还是无比均匀。心里又怒又惊,喝道:“你……你用的是什么兵器?”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我不想说,你又能奈我何?”

彭横江的脸已气成了赤红色,在场的其余各人也是暗自称奇。方才祝青宁衣袖扬起之时,每个人都看到了一道冷光,寒气迫人。也正是那道寒光,将彭横江的金球一切两半。但各人都是好手,眼力也都远异常人,却没一个人看清楚那道寒光究竟是何物,各各心惊,都在心中暗自盘算。

裴明淮见众人都不开口,便道:“彭盟主,此时不是斗气的时候。青宁,我看你也是宿醉未醒,才会对彭盟主如此无礼罢?”

祝青宁又是一笑,对着彭横江一揖,道:“是在下失礼,彭盟主见谅。”他话虽说得客气,声音里却殊无歉意,但彭横江心中惊疑不定,也不愿再与他纠缠,当下“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裴明淮又对祝青宁道:“外面的索桥断了,我们如今都无法离开此地。是以大家商量过了,想在这里找一找,看有没有别的通路。”

祝青宁吃了一惊,道:“各位想另找通路?”他略想了一想,也没多问,只道,“也罢,看来是在下让各位久候了,那我们便找罢。从何处开始?”

这一问,倒把裴明淮问住了。裴明淮笑道:“机关消息之术,我可算不上懂。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了。”

祝青宁笑道:“明淮兄不懂,在下还算略知一二。”

纪百云斜目看他,道:“哦?祝公子倒是博学多才啊。”

祝青宁笑道:“博学多才不敢当,只是在下一到这里,就已发现此处的有趣之处了。各位难道就没看出来么?”

原瑞升道:“什么?哪里来的有趣之处?”

薛无忧道:“这石室里面的石桩!”

祝青宁笑道:“素闻薛宗主家学渊源,看来传闻不假。各位看这石室中有不少石桩,其实里面暗合了九宫八卦之数。”

原瑞升道:“九宫八卦?这跟九宫会……”

祝青宁道:“原前辈未免也太过草木皆兵了,九宫八卦无比神异,自古有之。九宫会只不过是借了其名罢了。我一进来,便看到这些石桩是按九宫八卦之数排列的。我当时便想,若是把这个石桩阵破了,也许会有什么怪事发生。”他望了一眼薛无忧,微笑道,“只是有薛宗主在场,在下不敢献丑,还是请薛宗主破阵罢。”

薛无忧冷哼一声,一掌便向右首的石桩推去。那石桩看似是牢牢打在地里的,被他一推,便横移了三尺。祝青宁道:“乾位!”

薛无忧又刷刷刷三掌,将三根石桩推离了原位。祝青宁道:“震位!”

薛无忧出掌越来越快,祝青宁也不再说出方位。薛无忧又一连拍了数掌,终于收掌,此时只听一阵“轧轧轧”之声,众人一起朝对面墙上望去,都吃了一惊。只见那堵画有巨幅壁画的石墙,竟然缓缓地向旁退去,仿佛缩进了墙壁似的。

姚浅桃第一个叫了起来:“那不是画在石头上的壁画,那是真正的一幅画!”

原瑞升道:“不错,不错,那是一幅画,紧紧贴在石头上的画,只是画布的底色质地跟石头十分相似,才把我们全都瞒了过去!如今这画,是朝上面慢慢地卷了上去,这是一幅画绢,根本不是壁画!”

此刻那幅画已尽数卷了上去,众人看到了露出来的真正的石墙,却又皆是一怔。这石墙之后,有一尊如常人般高大的塑像,青面赤目,形容甚是狰狞,左手高举,五指分开,看起来像是握着一物,那物却早已被人取走了。

裴明淮道:“这是阎罗。”

薛无忧道:“九宫会以八重地狱作分堂,以十殿阎罗为长老,有这阎罗塑像,也不足为奇。只是……”他眉头蹙起,似乎有什么疑惑之事难解一般,“这阎罗在这一面墙的西首,而不是在中间……”

裴明淮走近了石壁细看,果然在东首,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灰白印子,想来此处原来还有一尊塑像,但却被人给移走了。他便道:“这里本来还有一个与阎罗相对的塑像,只是为何没了?”

祝青宁道:“这还用问?定然是不能留在此处与我们看见了。”

彭横江冷笑道:“为什么不能给我们看见?”

祝青宁道:“那彭盟主自然得去问那个把塑像弄走的人了。”

彭横江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来,暗自发誓再不跟这祝青宁作些无谓的口舌之争。裴明淮心中暗暗好笑,道:“不知有哪位是熟读佛经的?”

原瑞升道:“裴公子,你问这个做甚么?”

裴明淮笑道:“阎罗在西,在东的必定是与阎罗相对的一尊像了。只不过,在下对佛经实在不熟,所以也实在是想不出来。”

原瑞升笑道:“哈哈,哈哈,若是这里有和尚,一定能回答裴公子你的这个问题。只可惜当年来这里的慧敏大师,早已死了。”他笑了几声,身旁却没一个人笑得出来,只得尴尬地住了口。

姚浅桃道:“你们看,那阎罗手里本来拿着什么物事,看来是被人给取走了。”那阎罗左手五指握成一个圆形,手指动作却是十分优美。姚浅桃又看了一看,道,“他……他莫不是在……拈花微笑?”

薛无忧道:“拈花笑的是佛祖,怎会是阎罗?何况,又哪有这般粗的花枝?”

姚浅桃脸一红,薛无忧却转向祝青宁道:“阁下请了。”

祝青宁眨了眨眼睛,道:“薛宗主好眼力。”自腰间抽了那管凤鸣,朝阎罗走了过去。他一取凤鸣,哪怕是再鲁钝的人也立即明白了,那阎罗的手中,原本便是握着一管箫,手指还按在箫孔之上。裴明淮见祝青宁把凤鸣插入阎罗手间,阎罗的手指竟然跟凤鸣上的箫孔严丝合缝,当即明白:凤鸣声音清亮有如笛声,一来可能与玉质有关,二来恐怕是因为箫孔的位置跟普通的箫有所不同。若是把一枝普通的箫放入阎罗手中,阎罗手指便不会与箫孔对上了。而且这凤鸣中必定还有别的机关,因为他见到祝青宁在把箫插入阎罗手中之中,不经意地按了一下箫尾。

又是一阵“轧轧轧”声响,那阎罗缓缓向一旁退开,露出了石壁中央的一扇石门。这石门修得极是精美,石刻花纹盘护,彩绘未褪,只是众人都不识梵文,故而也不认得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按理说这石门多年不曾开过,里面必是秽气甚重,但众人闻着,也并不觉得有多少积秽之气。

原瑞升道:“里面一定有别的通路!”

他这话也是别的人想说的,姚浅桃点亮了火折子,道:“我进去看看。”

彭横江喝道:“浅桃,你留在外面,舅舅进去。”

纪百云却摇头道:“不好,不好。我们谁都不知道这里面会有什么埋伏,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机关。若是留了人在外面……老夫可不放心。”

彭横江瞪眼道:“你信不过我无妨,浅桃可是道容师太的徒弟,你连她也信不过?让她跟薛姑娘留在外面便是。”

姚浅桃道:“舅舅,我也要一同进去。”她看了一眼薛无双,道,“无双妹子,你要不要进去?”

薛无双望了一眼薛无忧,又看了一眼裴明淮。“我……我自然是跟大家一起进去了。”

原瑞升道:“不必争了,有什么争的?大家一起进去,难道这个小小的秘道,还能难倒我们不成?”

裴明淮看着那青面红目的阎罗,一双眼睛大约是用什么玉石镶嵌的,光芒流转,便似在对着人看一般。他再看了看那黑漆漆的石洞,心里隐隐有种不祥之感:阎罗所指向的地方,若不是地府,又会是何处?但见原瑞升盯着自己看,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多说,只得笑道:“原前辈说得有理,在下也想一探究竟。”

原瑞升拍掌道:“好!那老夫走第一个!”他拿了火折子点燃,便往里走。彭横江对姚浅桃道:“浅桃,你跟在舅舅后面,多加小心。”

纪百云忽然喝了一声:“等等!”

众人都望向他,不知他有何高见。纪百云指着那头戴竹笠的灰衣汉子,道:“你二人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也罢了。如今你们若也要一同进去,那说不得,先说清楚你们的身份!”

原瑞升忙点了点头,道:“此乃正理。”

那黑衣蒙面的女子哼了一声,手往腰间一探,灰衣汉子却挥了挥手,低声道:“裴公子,借一步说话。”

裴明淮道:“我?”

祝青宁在旁笑道:“这里只有你姓裴啊。”

众人都狐疑地对着裴明淮看,裴明淮此刻也顾不上这许多,见那灰衣汉子已大步走开,便跟了上去。

那灰衣汉子却十分谨慎,一直走到最里面的石屋,把门掩上,方道:“阁下可知我是谁了?”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从你叫破水上飞那毒药之时,我便知道了,当时在场的人实在有限。只是不明你为何要自行挑明身份?阁下姓左,单名一个肃字,原本是平原王莫瓌手下的大将,后来改名换姓,跟随慕容将军。我说得可对?”

灰衣汉子缓缓自头上摘下竹笠,他身材高大,想来本该是相貌堂堂,脸上却划了无数道伤,伤疤叠着伤疤。

裴明淮道:“你的脸……”

左肃笑道:“若非如此,又怎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遁走?”

裴明淮厉声道:“你逃便逃了,为何还来朝天峡?”

左肃道:“公子难不成以为我逃是为了怕死?”

裴明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左肃道:“慕容将军实在冤屈!”

裴明淮缓缓摇头,道:“左将军,慕容白曜之事已成定局,再说也无益。慕容将军昔年曾救过我的命,你肯因他涉险,不顾自己性命,我也敬你义气。此处天高地远,我就当今日不曾见到过你。”

左肃大笑,震得石壁嗡嗡作响,道:“我既然来,早存了一死之心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公子,你少年之时,曾经跟着慕容将军出征,对他的人品应该深知,你真相信他要谋反?”

裴明淮道:“不信。但我说过,此事已成定局,我们都无力回天。皇上要杀谁,既不会念及旧情,也不会管你立了多少功劳,大代皇族一脉相承,皆是如此。慕容将军救我一命的恩,我不是不想报,但无法报,今日就你我二人,我说的都是实话。他犯了皇上的忌,昔日平原王莫瓌谋逆摄政,慕容将军顺附之,这是怎么都洗不清的污名。我奇怪的却是,以你跟平原王那般过命的交情,又怎会为了保住性命而跟着慕容将军?”

左肃厉声道:“我只能告诉你,慕容将军当年依附我家主公,另有缘故。他护庇我多年,这一回,我实在不能袖手旁观。我到朝天峡是为了找一样东西,若是到手,我必当束手就擒,决不食言!”

裴明淮道:“事已至此,不管你找到什么,都是没用的。”

左肃忽然仰天大笑,道:“我冒险向你表白身份,是因为在金家我便一直留意你,觉着你是个善恶分明之人,不似他人那等凉薄。没想到,你也一般无二。也难怪了,你也是皇亲贵胄,清都长公主的爱子,又怎会不效命天子?”

裴明淮脸色微沉,道:“你有话便说,不必扯上我母亲。”

“我当年也是威名赫赫的将军,又不是没见过公主!”左肃大笑道,“裴三公子,我主公谋逆一事,于他而言,也不算什么谋逆。今日我且告诉你,为此要杀慕容将军,实在是大大的冤案!”

裴明淮缓缓道:“既然你知晓内情,为何不透露一二?听你口气,慕容将军那时依附叛臣,并非他的本意,而是有别的缘故了?难不成是他人唆使欺骗?”

左肃脸上伤痕众多,看不清表情,一双眼里,却分明露出了极特异的神色。裴明淮只见他一再摇头,喃喃道:“不,我不信。我决不信会是那个人……定然出了什么差错……”

裴明淮又道:“你既然求我相助,必不会认为与家父有关吧?”

左肃摇头,道:“自然不会。”

裴明淮道:“莫不是尉氏?算将起来,也就他们得了好处了。”

左肃眼中,又露出了那极特异的神情,半晌,对着裴明淮深深一揖,道:“裴三公子,我这条命,早就没当成自己的了。我看得出来,纵然生在皇家,你仍然有一份侠义心肠。上次侥幸自尉端手中逃命,我自知若再落入他手里,决然无幸,好不容易躲开追杀到了朝天峡,只求你相助这一回。”

裴明淮道:“这我就更不明白了。九宫会费尽力气救你,你却说你好不容易逃到了朝天峡?”

左肃叹了一声,道:“追杀我的不是九宫会,是天鬼。现在朝天峡诸人中,说不定就有天鬼中人,我这条命还能活到几时,我实在不知道。”

裴明淮道:“什么?天鬼?”见左肃又闭口不言了,笑道,“你这也不肯说,那也不肯说,我实在没法子了。只能把你擒住,交给尉端,任他处置了。”

只见左肃手一翻,一枚毒针在他指间闪闪发亮,抵在喉间。“裴三公子,你送回去的,也只能是具尸首。是,我逃不了,但是,我能一死。死了的左肃,是一点用也没有的,你也明白。”

裴明淮沉吟不语,左肃见他意动,又道:“你想知道的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若是我寻到要的东西,我会双手奉上,你也必定会知道缘故。你要信我,现在就让我进那秘道,你要不信我,我马上就是一具尸体,你什么都到不了手。”

听他如此说,裴明淮又想了片刻,问道:“你想救慕容将军,为什么会找到朝天峡来?这不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么?”

左肃叹道:“有些事,我如今不能对你说。我须得从这天心殿着手,你若不肯助我,哪怕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对你说一个字!”

裴明淮点了点头,良久,方道:“也罢,我便信你一回。不过,我要多问一句,你身边那个女子是谁?”

“她叫葛玉。”左肃道,“是我的……”顿了一顿,却不说下去了。裴明淮问道:“不是你妻室?”

左肃摇了摇头。裴明淮皱眉道:“可信得过?”

“信不信得过,也得信。”左肃道,“她家祖传的本领便是制作兵器,尤以火器为最,如今也被朝廷给收罗了。”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葛氏的人。我跟他们家算熟,上次还讨了些火器去。但我从不知道葛家有个叫葛玉的?”

左肃道:“她多年前就离开了,这几年都跟我在一处,你自然不曾见过。”

裴明淮道:“也罢,我便试试,能不能说服那些人。”

众人见裴明淮与左肃回来,薛无双忙道:“裴大哥……”

裴明淮心里盘算,若不编个谎话,哪里瞒得过去。便笑道:“这位是我一个朋友,吃公门饭的,各位尽管放心。”

他这一说,各人哪里放得了心,只有更心惊的份。彭横江第一个道:“官府的人?我们怎么又惊动了官府?也想来分一杯羹么?”

左肃倒是十分配合,压低了声音,嘿嘿一笑,道:“自然不是。这九宫会的尊主,与我们昔年一桩旧案有些关系,只是来查案罢了。各位若是见了什么珍珠宝贝,只管取去,我一概不管。”

裴明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众人都自然觉得这番话不尽不实,但也没人愿意得罪裴明淮,当下彭横江大手一挥,道:“罢了罢了,由得你们闹鬼去,我进去了!”

一行人鱼贯而入,因那甬道只能容一人通行,是以脚下虽然平坦,每个人都是走得小心翼翼。每人手里都举了一支火折子,火折子燃得十分明亮,呼吸间也觉着十分清新,看来里面必是另有通风之处。原瑞升走在第一,接下来便是彭横江、姚浅桃,后面跟着纪百云,然后就是左肃和葛玉,薛家兄妹,裴明淮和祝青宁落在最后。裴明淮回过头,低声地对祝青宁道:“你究竟用的什么兵器?”

祝青宁道:“剑啊。你不是早看出来了?”他伸出右手,掌心和指节处确实有极明显的练剑的痕迹。

裴明淮道:“是啊,我知道是剑啊,可是你方才出剑的时候,我只看到寒光一闪,却没看到剑。就算你出剑极快,我眼力不济,在场这么多高手,竟然没一个人看清,这便让人觉得奇怪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跟祝青宁说悄悄话了。跟祝青宁一隔近了,裴明淮便发现他肌肤又变成了极凉之状,竟像是有一股寒气透出来似的,吃了一惊,道:“你……你这练的是什么功夫?怎会忽冷忽热的?”

祝青宁没好气地道:“我是死人,是地府里跑出来的鬼,染了阳气,当然就是忽冷忽热的了!”

他声音扬高了些,前面一众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二人。裴明淮又是尴尬又是好笑,道:“你胡说什么呢?”他也知道祝青宁必是练了门有些古怪的霸道功夫,只是祝青宁不肯吐实,他也无可奈何。

这时,薛无忧放慢了脚步,有意地落在了后面。裴明淮也加快两步,低声问道:“无忧,你有什么发现?”

薛无忧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他似乎想要跟裴明淮说些什么,但却又咽了回去。

甬道里光线虽然昏暗,但裴明淮分明看到薛无忧的脸上有种相当奇怪的表情。他一时间也想不通薛无忧为何会有这等神情,这时薛无双回过了头,道:“哥哥,裴大哥,你们怎么了?”

裴明淮微笑道:“没什么。无双,你自己也要小心,不要离开你哥哥身边。”

薛无双微一撇嘴,嗔道:“昨天晚上,我本来想要裴大哥陪我的,谁知裴大哥一转眼就不见了。我还以为裴大哥是累了,去睡了,结果却是去找那位祝公子喝酒了。”

裴明淮又是一笑,不置可否。薛无忧却压低声音道:“明淮,你去找那祝青宁,可有什么收获?”

裴明淮想了一想,道:“也可说有,也可说没有。这祝青宁很是神秘,我一时也不好说。”

他一言未尽,只听姚浅桃一声尖叫,那声音又是尖锐又是恐惧。“舅舅,原前辈……前面,前面又来了一个你们!”

姚浅桃的话说得极其怪异,众人也吃了一惊,一起擎起火折子朝前方看去。火折子高高举起,前面不远处立时闪出了银光,银光之中,赫然竟有一个原瑞升、一个彭横江,面对着众人。裴明淮再一看,原瑞升和彭横江分明还站在前方,背对着自己,又怎会突地面朝众人了?

祝青宁低声道:“是镜子。”

彭横江的声音里,隐隐带着惊惧。“不错,是镜子。”他身材高壮,将原瑞升推到一边,往前跨了两步。他把火折子再举高了些,众人便都看到面朝自己的那个彭横江果然也将火折子举高了几分。此时裴明淮便看得分明了,甬道尽头,立着一面极大的铜镜,嵌在十分沉重的青铜底座上。自己这一众人,都映在了铜镜里,只是走在最前面的原瑞升和身材高大的彭横江,把其余的人挡住了而已。

纪百云道:“如果老夫没有想错的话,这定然是孽镜狱。”他又道,“传说照这镜子,恶人能见在世己心之险,死后赴地府之险。”

姚浅桃颤声道:“我们……我们都要来照这镜子?”

彭横江冷笑道:“我已照过了,也没见什么险。这东西,不就是放在此处唬人的?”

原瑞升道:“可这面镜子,横在此处,我们该如何过去?”他敲了敲那青铜底座,道,“这可是结结实实地一大堆,就算有裴公子的赤霄宝剑在……”

薛无双道:“裴大哥的宝剑是宝物,怎么可以来砍这东西?那不是暴殄天物么?”

原瑞升被她抢白,有些尴尬,裴明淮便笑道:“就算在下舍得这柄剑,恐怕还不等这镜子砍掉,剑就已经有豁口了。”

原瑞升道:“正是,正是,是老夫多口了。”

祝青宁笑笑不语,盯了那巨大铜镜道:“这孽镜台在此处,必是有所原因的。”

原瑞升道:“祝公子有何见教?”

祝青宁道:“孽镜台便是要我们照上一照。一人去照上一照,也许便会有什么事儿发生了。这般的阿堵物放在此处,难道就是要堵住我们的不成?”

葛玉笑了一声,这还是她第一回开口说话。她的声音虽然动听,却极冰冷,众人从未见过她揭开面上黑纱,都有些好奇她那黑纱下的真面目是什么模样。“一座破铜镜台,也谈得上阿堵物?”

祝青宁又是一笑,道:“在下失言,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指了那青铜镜台道,“在下也不是开玩笑。”

原瑞升听了祝青宁这一言,忽然脸上神色一变,拿了火折,低下头去细看那青铜镜台。叫道:“这青铜镜台……只是外面裹了一层青铜,这里面……这里面是空的!”

众人的目光尽数被引了过去,原瑞升正握着镜台的一处雕花青铜把手,使劲拧动。彭横江本在他身后,这时也上前去,帮着去拧动另一边的把手。两人同时使力,只听“哐啷”一声,显然是触动了机关,镜台上开了一个小口。但那小口十分之小,就算一个小孩也伸不进去手,只能容一人贴在上面,往里窥看。原瑞升迫不及待地凑了上去,斜了眼睛,往里一看,脸上顿时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叫道:“宝物!宝物!这里面都是宝贝!九宫会秘藏的宝物,一定便在此处了!”

彭横江大声道:“什么?让我看看!”见原瑞升还恋恋不舍地贴在那小口上,便一把将他扯开了。他原本高壮,原瑞升此时失神之下,全然未曾运力相抗,被他一把便扯到了一边,撞到了纪百云身上。纪百云冷笑道:“原瑞升,你一辈子小气,什么好东西都爱屯起来,也不是没见过世面,还这般失态?”

原瑞升被彭横江这一甩,已清醒过来。当下冷笑道:“纪百云,你别在这里装。上次我去百花楼,还看见了你呢,虽然乔装改扮,扮成了个有钱富人,还把帽沿压低给遮了脸,可你瞒得过我?嘿嘿,去百花楼,你平日那嘴脸,可装得像!十年不离钟公垒,嘿嘿,你耐得住么?”

纪百云面色已变了铁青之色,寒声道:“姓原的,你在胡扯些什么?”

二人正剑拔弩张,只听姚浅桃叫道:“舅舅,舅舅,你这是要干什么?”众人一看,只见彭横江正伸了手进那个小口,彭横江的手又粗又大,但这一伸,居然伸了进去。裴明淮低声对祝青宁笑道:“他莫不是练了缩骨功?”

祝青宁被他逗得一笑,也低声道:“不是他会缩骨功,是那青铜镜台上的小口会变大。”他又看了一眼,道,“照我看来,他最好是快快将手抽出来。孽镜台便是照出人心的,若有贪念,焉有好报?”

他话未落音,原瑞升又已扑上前去,叫道:“不成,不成,你把我推开,怎的自己却伸手进去摸了?说好了大家平分的……”彭横江听了他的话却大声道:“谁在乎那些金银珠宝?我要的是……要的是……”

纪百云与葛玉都是一凛,齐声道:“御寇诀的心法?!” 葛玉此时也十分激动,叫道:“御寇诀的心法真在里面?你看到了?”纪百云也道:“你可不能一人独吞了!”

彭横江不耐道:“我怎么独吞?我吞到嘴里去?”他还在将手用力往里伸,额头上已然见汗,纪百云忙道:“我的手臂长一些,让我来!”

若非众人都是一脸迫切,裴明淮听到这句话真要笑出声来。祝青宁却没他那么客气,已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瞟着裴明淮道:“所谓正道人士,江湖前辈,都是这般嘴脸么?我可真是失望。”

薛无忧一直未曾说话,这时回过头,淡淡道:“练武之人,也许能抵得过金银财宝的诱惑,也许能抵得过绝色美女的诱惑,但有一样,是无论如何抵不过的。那便是绝世武功的诱惑……祝公子能说出此话,那只因为祝公子有的,别的人没有。”

祝青宁看了他一眼,道:“薛宗主何出此言?”

忽然,彭横江发出了一声惨叫,回响在甬道之中,更是凄厉之极。姚浅桃惊叫道:“舅舅,你怎么了?舅舅!舅舅!”彭横江咬牙道:“那里面……这镜台里面有东西!把我的手给……给夹住了!”

原瑞升本来在与彭横江抢着把手探进去,此时听到彭横江如此说,大吃一惊,赶忙缩了手。裴明淮也是一惊,挤到前面一看,只见彭横江的手腕没进了青铜镜台的那个小口里,他在用力向外拔,不知怎的却拔不出来。裴明淮道:“彭盟主,可要在下助一臂之力?”

彭横江怒骂道:“老子难道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又道,“不是出不来,是……是有东西把我的手给夹住了,一动便是流血不止!若是硬要拉出来,恐怕……恐怕……”他虽没有说完,但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了:若是他要硬拔,估计那只手也就废了。众人都不自觉地去看彭横江陷进去的那只手,那是一只右手。江湖中人,若是失了一只手,恐怕这人也废了一半了。是以连彭横江这种江湖大豪,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姚浅桃也吓得面色惨白,道:“舅舅,是什么东西……夹住了你的手?”彭横江忍痛道:“像是……像是螃蟹的钳子,把五根手指都给……都给钳住了!”姚浅桃听了他的话,更是没了主意,直道:“怎么办?怎么办?”

原瑞升摸着自己的手,脸上不自觉地出现了极庆幸的神色。薛无双看到了他的表情,十分不屑地道:“原前辈,若是方才是你抢先了一步,便是你了。”

原瑞升听了她的话,却也不生气,只笑道:“老夫虽然本事不高,不过,运气却一向不差。”

薛无双朝裴明淮身边靠了靠,轻声道:“裴大哥,我们离开这里吧。”裴明淮奇道:“离开这里?这却是为什么?”薛无双道:“这些人……这里这些人,都教我讨厌。他们……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其实骨子里都……都……”

薛无忧低喝道:“无双,你在说些什么?”薛无双一向对她这个哥哥十分敬慕,此时却抗声道:“哥哥,难道我说的不对么?”薛无双道:“这些人都是你的长辈,你说这话合适么?还不住口!”

裴明淮见薛无双眼中含泪,便瞪了一眼薛无忧道:“无双说的也没错,你骂她作什么?无双,你若是不喜欢,便先出去,这里也实在不安全。”

薛无双却摇了摇头,道:“不,我要留在这里。”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无双姑娘与其出去,不如留在这里更安全。你们忘了,还有一个看不见的杀手,一直藏在暗处呢!”

姚浅桃叫道:“你们……你们快来帮帮我舅舅啊!”她声音惶急,眼泪已掉了下来。薛无忧皱眉道:“姚姑娘,不是不想帮忙,但是显然这镜台中有极厉害的机关,便是为那些将手贸然伸入之人而设的。若是想要拿出来,恐怕……”

彭横江突然狂吼一声,猛然将手抽了出来,带出了一溜鲜血,溅在铜镜之中,煞是触目。众人都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再看彭横江右手,五指已经全被绞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手掌。原瑞升叫了起来:“这……这是剪刀狱!剪刀狱,就是会把人的手指给剪下来的……就是这样……”

“你他妈的能不能闭嘴!”彭横江怒吼起来,他虽痛得脸色发白,额头冒汗,却没吭一声疼,众人心中也不得不佩服他这份断指的勇气。彭横江忍痛回头,只见青铜镜台上那个小口已然合上,再看了一看溅在铜镜上的自己的一串鲜血,苦笑一声道:“罢了,罢了,没料到我姓彭的横行一世,却会栽在这里。御寇诀,嘿,御寇诀,居然让我失了五根手指。”

姚浅桃早已撕了衣襟,取了伤药,替他包扎。只是断指处血如泉涌,一包上去,立即便浸透了,姚浅桃的手上也已全是鲜血,只急得泪流不止。彭横江看她这般,忍痛笑道:“傻丫头,不过几根手指罢了,哭什么?你还怕舅舅扛不住了?”

他虽是重伤之下,对姚浅桃说话,却仍是十分温和。姚浅桃的眼泪流得却更快了,不再说话,又猛地撕下一片衣襟,替彭横江裹伤。薛无忧自怀中取了一个玉瓶,递与姚浅桃道:“姚姑娘,此伤药颇有神效,替彭盟主敷上吧。”

姚浅桃忙道:“多谢……多谢薛宗主……”薛无忧道:“不必谢,拿去用罢。”

这般地折腾了一番,众人都看着那青铜镜台,却没人再敢上前一试了。最后还是原瑞升忍不住道:“难道我们就看着这东西……横在面前?”

纪百云冷冷道:“若你还想伸手一试,不妨自便。”

祝青宁却道:“难道各位还不知道这孽镜台的意思?”

众人都望向他,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孽镜台,便是照人心中恶意之镜。方才彭盟主有了贪念,孽镜台便要了他五根手指。想来若我们还妄生别的贪念,或者要的就不仅仅是几根手指了。”

众人都不觉点头,祝青宁又道:“是以在下看来,若是想要走至终点,这孽镜台便是第一道拦路虎。里面的甚么金银珠宝,武功心法,都是用来诱惑我们的,只有我们把这些统统抛至一边,才能走过这一关。若是我们如彭盟主一般,对镜台里面的东西执着,我们恐怕就只能往回走了。”

彭横江咬牙道:“往回走?我已失了五根手指,就算再失五根,我也要走到底!”

祝青宁喝了一声彩,道:“彭盟主好生气魄。”彭横江斜了他一眼,冷然道:“不是气魄,只是姓彭的生平好赌罢了。赌徒都是如我这般,输了,还想继续赌下去,想把本给捞回来。就算到最后会输得更惨,输到连衣服都脱精光还是要赌!”

祝青宁道:“既然彭盟主看得如此清楚,为何还执意要一直往下走?”彭横江哼了一哼,他失血甚多,脸色惨白,说话中气却是甚足。毕竟断指只是外伤。只听他道:“我已说过了,赌徒便是赌徒,你见过中途会收手的赌徒么?”

他挥了一挥包着布条的右手,大概是觉着疼痛,皱了一下眉头方道:“现在怎么办?总不能退回去!”

祝青宁道:“依在下看,要过此处,便得要有如彭盟主一般壮士断腕的气魄。”他话虽说得客气,那语气让彭横江听得极是刺心,冷冷道:“不敢当,难道祝公子是想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切下五根手指么?”

祝青宁笑道:“自然不是。只需把这孽镜台给毁掉,路难道不是自然通了么?”

纪百云道:“毁掉?这偌大一尊青铜镜台,怎么个毁法?”

祝青宁笑着转向葛玉,朝她道:“葛姑娘,劳驾。” piFZu/zR//1rTBUoOEOQaJZ1uznYUzLaz4iDujVOhhBKX1T7QbKe3SvYIGuCKD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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