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爬山,再怎么也不是件愉快的事。山壁峻峭,寸草不生,不时地有尖石自山壁上探出,原瑞升和裴明淮只得弯腰躲过,还得小心不要让背上的尸体被刮到。
原瑞升道:“快了,再走上片刻,便到栈道口了。”
裴明淮只答应了一声,想着自己一身上下如今不知已成了什么样,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又走了一阵,只听原瑞升笑道:“裴公子,你看前面。”
他声音里隐隐含着赞赏之情,裴明淮微觉诧异,定睛看去,眼前竟是豁然开朗。一座索桥自两山间横飞而过,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落日夕照,映得对面一整面山壁泛着金红之色,艳美壮阔,难描难画。
原瑞升笑道:“此处便是剑门有名的‘绝壁夕照’,傍晚之时方能见到如此美景。老夫从前见过,实在难忘啊。”他声音中颇带萧索之情,但这时裴明淮已全然被对面山壁给吸引住了。过了半日,裴明淮才道:“九宫会总坛的入口,便在这山壁之后?”
原瑞升道:“裴公子好眼力。正门是早已被巨石封住,进不去了。如今……”他遥指了一指,“能进去的只有最外侧的偏殿,是进不了中央的天心殿的。”
裴明淮细看那两堵山壁,浑然天成,夕阳下金红耀眼,实在看不出有斧凿痕迹。又看那座索桥,道:“若是这铁索桥断掉,我们岂不是会被困死在对面?”
原瑞升笑道:“这索桥数十年来,历经风吹雨打也完好如初,如今又怎会断掉?”
裴明淮皱了皱眉,隐隐约约觉着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此时也不可能打退堂鼓了。原瑞升又将秦华的尸体负在了背上,道:“走,我们过去……”
他话未落音,便听到了一阵箫声。这箫声却与寻常箫声有些不同,箫声本来呜咽低回,这箫声却要清亮许多,只是及不上笛声清悦。裴明淮定睛望去,只见在索桥对面,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人,便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一般。虽然相隔甚远,看不清面貌,但裴明淮心中再无怀疑:这人便是那夜在滴翠苑里相识的祝青宁。
祝青宁吹的是一曲“凤凰台”,箫声轻柔,但显然是运上了内力,裴明淮觉着箫声便似响在耳边一般。当下扬声道:“祝兄知道我要来?”
祝青宁停了箫声,将箫移开。他立在山崖之中,衣袂飘飘,神清骨秀,竟似欲乘风而去。只听他远远地笑道:“裴兄其实不该来的。你身旁的人,才是该来的人。”声音清朗,十分悦耳。
裴明淮奇道:“我身旁之人?”他看了看原瑞升,原瑞升却是一脸茫然之意,显然对祝青宁全无印象。
祝青宁笑而不答,只道:“来了此处,便是有缘之人。二位还不过来,更待何时?”他声音里忽然带了些微的诧异之意,道,“看二位身上所负之人,倒似两具尸体。”
裴明淮道:“死了的人,能不能来?”
过了片刻,祝青宁的声音方传了过来。“能。”
原瑞升听裴明淮与他对答,此时忍不住低声问裴明淮道:“他是何人?”
裴明淮的回答,十分简洁。“祝青宁。”他倒不是不想多说,只是祝青宁除了名字,确实什么都不曾对他说过。
原瑞升皱眉。“我从未听过江湖上有这一号人物。”他转头看向裴明淮,道,“裴公子,是老夫孤陋寡闻了么?”
裴明淮笑道:“若原前辈都孤陋寡闻了,晚辈就真是井底之蛙了。”
祝青宁在对面崖边笑道:“二位还在嘀咕些什么?在下有名没名,似乎并不重要吧?”
原瑞升狐疑道:“听你说话,你似乎是来迎接我们的?你跟九宫会有何关系?”
祝青宁道:“二位过来了,我自会告诉二位。两位难道不觉得这般说话很是累人么?”他的语气里,微微地带了讥嘲之意,“难道二位还怕我在这里设了陷阱不成?不必担心,之前来的一位彭盟主,一位纪前辈,还有一位姚女侠,都已经好好地在里面了。”
原瑞升老脸一红,道:“谁说老夫怕了的不成?”
祝青宁笑道:“既然如此,二位请。”
那索桥十分结实,用手臂粗的铁链架设而起,上面铺以木板,足有丈许宽,走上去虽不能说如履平地,倒也绝无危险。裴明淮往下一看,江水怒吼,溅在礁石上浪头顷刻间变成白沫,看着着实狞恶。当下不愿再看,负了身上的尸体,快步过了索桥。
那祝青宁便站在索桥尽头一块突出的山崖之上,淡淡夕照光影笼在他身上,眉清目朗,风姿如仙,只是唇角微撇,带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气。他手里握了一支赤玉箫,其色如血,此时裴明淮与他相距甚近,看到那玉箫上竟有天然的血凤花纹,连一羽一爪都栩栩如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原瑞升也已走来,眼光却粘在那支玉箫上移不开了。半日才叹道:“原来阳尊主的‘凤鸣’竟是落入了这位祝公子手中。不知祝公子跟九宫会有何关系?”
祝青宁淡淡一笑,却不回答,只微一侧身,道:“二位请。”
他所站立的那处山崖本来便只容一人,他这一侧身,便已临着峭壁深渊,留给裴明淮和原瑞升的通道,窄之又窄。他一让,便看到在他身后两面山壁的夹缝之中,有个极小的洞口,以裴明淮的身量,只能勉强进去,若是一个极粗壮的大汉,恐怕真会被夹在里面。
原瑞升一直在盯着祝青宁看,眼中颇有疑忌之色。祝青宁却不理他,原瑞升,终跺了跺脚,朝那洞口挤了进去。他原本便负着死尸,更是不便,嘴里喃喃地在抱怨着些什么。但他行了几步,也不再抱怨了,想必里面已然开阔了。
裴明淮一笑,道:“祝兄请。”
祝青宁道:“裴兄为何不走前面?难道是怕在下背后暗算你不成?”
裴明淮笑了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阁下那日装得就似丝毫不会武一般,今日却突然出现,教在下如何不疑?”
祝青宁笑道:“裴兄且放心,若有必要,我决不会介意背后伤人,不过今日在下必不会在背后给裴兄一刀的。”
裴明淮啼笑皆非,道:“你倒坦白得很。”
祝青宁不耐道:“你走还是不走?怕就回去。来的人那么多,说来都是江湖上成名之人,却一个比一个胆小。”
裴明淮笑道:“祝兄难道不知,一个人有的东西越多,便越怕死么?”一面说,一面便也进了那洞口。“反正在下背上还有具死尸替我挡着呢,祝兄若是有意,不妨在这死尸上再多戳几个窟窿眼。”
果然如原瑞升所言,洞中只有极短的一段路十分狭窄,一走过了,便甚是宽松了。洞中曲曲折折,两边的石壁上嵌着青铜灯盏,只是里面的灯油早已尽干了。如今隔了一段路,便插着一支火把照明。
原瑞升正走在前面,听到裴明淮也进来了,便停下了脚步。等裴明淮走到了面前,原瑞升方压低了声音道:“裴公子,你可要防着那姓祝的。昔日那九宫会尊主手中,便有一管‘凤鸣’。听说还有‘龙吟’,也是奇珍。没想到,嘿,没想到居然凤鸣落在他手里。”
裴明淮道:“我听说凤鸣是支通体鲜红的玉箫,乃是上古赤玉,最特异之处便是上面有天然的凤凰展翅的花纹,十分珍异。”
原瑞升道:“正是!据说要练御寇诀,这龙吟凤鸣是缺不得的。我对这姓祝的甚是疑惑……嘿嘿,不过,怀疑的人绝不止我一个吧。”
他说话的声音渐高,只听祝青宁在他们身后道:“想强夺的人,也决不止原老爷子一个。但如今这凤鸣还好好地在在下手中,我不说,两位也知道要从在下手中抢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的罢?”
原瑞升“哼”了一声,他已知这祝青宁说话甚是刻薄,不会给人留情面,但此时也不欲得罪于他,只对裴明淮道:“我们走。”
走了好一阵,还是在洞里曲曲弯弯地穿行,原瑞升叹道:“这条路好生长,这九宫会,把这座山怕都是挖空了,非一朝一夕之功哪。”
一言未尽,便看到不远处透出了亮光,那亮光却远非火把之光能及得上的。当下精神一振,大步疾行,不出片刻便觉着眼前大亮,竟是一间极开阔的石室。这石室顶上有个圆洞透出天光,四面立了十余根高高低低的石柱,中央有个高高的圆台,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石室中有不少人或站或坐,其中便有昨日见过的纪百云、彭横江、姚浅桃,那个头戴斗笠的灰衣汉子也在其中。众人看到裴明淮和原瑞升肩上负着的尸体,都颇为惊异,但裴明淮此时的注意力却全然被眼前一幅巨大的壁画吸引住了。
这幅壁画画在整一面石壁之上,画的正是那十八地狱。刀山油锅,石磨牛坑,血池铜烙,寒冰蒸笼,画得生动之极,那些在地狱中挣扎受苦之人,脸上神色痛楚万分,看久了竟觉着一个个似欲破壁而出一般。按理说来,这幅壁画至少也已有二十多年了,但仍是色彩鲜艳,栩栩如生。
裴明淮把肩上的尸体放在一旁,不由自主地向这面石壁走去,眼睛一直不曾离开壁画。一人背负双手,正仰头注视石壁,听到裴明淮走到他身后,便回过了头。裴明淮一见他的脸,便道:“无忧,你却先来了?”
这人锦袍玉带,面目俊美,三十上下年纪,正是汾脽坞的宗主薛无忧。他见了裴明淮,便道:“明淮,你来得晚了。”
裴明淮还未答话,只听一个少女声音响了起来,“裴大哥!”
薛无双飞燕一般地落到了他的面前。她此刻已换了女装,白衣窄袖,极是明丽动人。此刻双颊漾着红晕,真如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一般,十分妩媚。裴明淮见了她,却殊无欢愉之意,皱了皱眉,望着薛无忧道:“你怎的还是让无双也来了?”
薛无忧神情本来颇为冷峻,听到裴明淮这一问,也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你难道还不知道我这个宝贝妹妹的脾气?”
裴明淮微笑道:“她的脾气,还不是你给惯出来的。”
薛无双撇嘴道:“裴大哥,你也取笑我。我只不过是跟着来玩玩的,难道还有什么危险不成?”
裴明淮指了一指地上的两具尸体,道:“这是在路上发现的。”
薛无忧皱眉道:“血刀双煞兄弟?看他们的模样,倒像是被猛兽给反复踩踏过一般。”
原瑞升点头道:“照老夫看来,是被牛蹄给踏过。”
薛无忧沉默片刻,眼光朝那壁画移了过去。那壁画极大,人物极多,大约有数百个之众,也有在油锅里哭号挣扎的,也有被铁锯锯成两半的,也有在铜柱上被烙成焦炭的。薛无忧忽道:“明淮,你来看。”
裴明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牛坑狱”。一头牛角锋利、双眼发红的巨牛正将四个人踩于脚下,其中两个便是秦祺秦华。那二人的脸,画得十分细致,只要是见过秦祺秦华之人,必能一眼便认出来。二人均是满面惊恐,双拳紧握,手中都握了他们的银刀,就连银刀上的镂空花纹也画得一丝不苟。
裴明淮看了半日,眼中疑惑之色越来越浓,摇头道:“这说不通。”
薛无双道:“裴大哥,什么说不通?”
裴明淮道:“这血刀双煞兄弟,是昨日离开茶棚的,我亲眼看着他二人上路。今日下午,我们在云栈上发现了他二人的尸体,便与原前辈一路负着他二人而来。可你们都是昨夜到此的……”
薛无双道:“那又怎样?”
薛无忧淡淡道:“我们昨夜一直守在此处,若有人要在这画上动手脚,万万不能。”
薛无双道:“也许这画以前便是画成这般的,只是我们不曾注意到罢了。这画上十八地狱,狱中之人,总也有数百人之多,我们又怎会一个个地去看?”
原瑞升听了他二人对答,也一直在盯着壁画看。此时忽然满面激愤之色,叫道:“你们来看!看这里,蒸笼狱!这不是我堡中那两个……”
那蒸笼狱中有一个三层的蒸屉,画得十分真切。第一层的蒸屉被揭了开来,里面有数颗人头,其中两颗人头的面目依稀觉得眼熟。
薛无忧侧目看原瑞升,道:“什么?”
裴明淮道:“无忧,我们来的时候,在茶棚蒸馒头的蒸屉里发现了原前辈派往朝天峡的两位弟子的头颅。”
原瑞升在身边的石壁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贼子,杀了人还不算,居然还敢画在画上……”
薛无忧冷冷地打断了他。“这幅画如此古旧,想必二十多年前便在此处了,阁下当年来过,难道还不知道?”
原瑞升一呆,道:“当年那情形,哪里还顾得上细看?”
薛无忧道:“二十年前,阁下这二位弟子想来也还未成人,又怎会有人能提前知道他们成年后的容貌,画在九宫会的总坛之上?”
原瑞升怔住,道:“可是……”
忽听到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自角落里传来。“说不定画这幅画的人,二十年前,便已知道了二十年之后的事儿。”
薛家兄妹和裴明淮都把眼光投向了角落,只见说话的是个粗壮汉子,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裴明淮笑道:“勾千芒果然是勾千芒,那夜与阁下在滴翠苑中一叙,你来得却比我还快。”
勾千芒叹了一声,道:“我也是昨夜方到的,此处既无酒,又无肉,更不像滴翠苑一般,有的是软玉温香。在这里呆了这一日,我也是闷得发慌!”
薛无忧哼了一声,道:“勾千芒昔日占山为王,什么事不曾做过。我倒不曾听说,勾千芒当年也参与了歼杀九宫会那一役。”
勾千芒冷笑道:“我跟你爹一同去的时候,你还是个黄毛小儿呢。”又笑了一声道,“只是你爹已死,你们自然也不知道了。”
薛无双大怒,腰上剑“铮”地一声已出了鞘。汾脽坞的大小姐,那柄剑果然不凡,比寻常剑要短上几分,剑身犹如一汪碧水。“你敢对我爹出言不逊?!”
勾千芒冷冷道:“我可有说错?”
他二人在此斗嘴,裴明淮却在打量石室中众人。纪百云、彭横江、姚浅桃都坐在一旁,纪百云正在跟一个白须红面的老道说话。裴明淮曾与那老道有过一面之缘,那老道姓涂名醉山,一柄剑使得出神入化。几人都不理会裴明淮,只姚浅桃朝裴明淮笑了一笑,算是招呼。
还有两个人,坐在角落,一直不曾开过口。裴明淮等几人在壁画前说了半晌,这二人也不曾听到一般。其中那灰衣大汉,便是在茶馆中见到那人,此时他身边却多了一个女子,一身黑衣,身材婀娜,脸上却蒙了黑纱,只露出一双极明亮的凤目。灰衣汉子一直在盯着壁画看,黑衣女子却在看薛无忧与他妹妹,见裴明淮进来,又朝他望了几眼。
薛无忧在他妹妹剑上一弹,薛无双把握不住,短剑脱手,竟直插回了剑鞘之中。他露了这么一手,勾千芒也露了怯,“哼”了一声便退回到了一角坐下。
薛无忧对裴明淮道:“跟我来。”
裴家与薛家是世交,裴明淮与薛无忧自小相熟,对他那副高傲性子也早已习惯。裴明淮本来随和,倒也不以为忤,笑了一笑便跟在他身后。薛无双朝勾千芒做了个鬼脸,也急急地追了上去。
方才裴明淮和原瑞升进来的门,乃是石室的正门。对面画了壁画的那堵石壁是一整面白石,但其余两面石壁却各有一扇石门。此刻薛无忧带他出去的,便是西边的石门。石门沉重,上面的铜锁早已朽坏,只是虚掩着的,运劲一推便开了。进去之后,仍是小道,石壁上也插着几个火把照亮。
薛无双笑道:“我跟哥哥不想和那些人呆在一处,便找了这边的两间石屋住。石屋里还有榻有椅呢,以前一定是九宫会诸人的住处。”
裴明淮笑道:“这么早便要我去歇息了?”
薛无双撇嘴道:“我才不想跟那些人在一起,怪气闷的。”
这时三人已走到一处死角,那死角上却赫然开有三道石门,每道石门后都是一间小小石屋。薛无双道,“我住左边的一间,哥哥住的右边的一间。中间的一间,里面有死老鼠,裴大哥,你也只能住那间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浅笑盈盈,梨涡微现,只是想开个玩笑,裴明淮却是一本正经地道:“不妨事,哪怕是一屋子老鼠也无妨。”
薛无双跺脚道:“你!……”
薛无忧皱眉道:“无双,你又在跟明淮胡缠些什么?明淮,我们进去,别理这丫头。”
裴明淮一笑,便随着薛无双进了中间那间石屋。里面仅有一榻、一案、一椅,案上还有个茶壶,虽积满了灰尘,却没见着只死老鼠。这地方久未有人,自然也不会有吃食,老鼠怕是也活不下去的。石壁之上有些小孔,跟隔壁相通,倒像是天生的。裴明淮道:“那这些人昨夜是住在何处的?”
薛无双道:“东边石门的通道尽头,两侧都是石室。左边那几间,可比我们这三间要宽敞数倍了。那些人昨夜都是住在那处的,只有那位祝公子,他一个人住在右边,那里有两间相邻的石屋。早上我起来一看,他就坐在索桥入口那山崖上吹箫了。我当时想,他难不成在那里坐了一夜?我确实隐隐地听到箫声传来……”她忽然又是一笑道,“大家看了他手里那管赤玉箫,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是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去问。”
裴明淮皱了一下眉,却没有说话。突然,他们听到从当中石室传来一阵嘈杂声,还夹杂着兵刃出鞘的声音。薛无双道:“有人动手!”
裴明淮道:“我们过去看看。”
回到那石室,便见纪百云、涂醉山、彭横江、勾千芒几人围成了一个圆圈,将祝青宁堵在当中。涂醉山年纪虽老,却是姜老而弥辣,一张脸红似煮熟了的螃蟹,指了祝青宁道:“你便是九宫会的余孽,是不是?便是你传书将我们引至此处的,是不是?”
祝青宁被这一众高手围在当中,却仍是神定气闲,悠悠道:“传书的是我,但我却决不是九宫会的余孽。”
彭横江喝道:“胡说!你若不是九宫会的人,你又怎会有凤鸣?”
纪百云冷冷道:“既有凤鸣,自然也有龙吟了?有了凤鸣龙吟,御寇诀的心法自然也不在话下了?”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那众位可否想听一听凤鸣之音?”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把一众高手都惊得向后退了一步,就连纪百云和涂醉山这等名宿也不例外。倒是姚浅桃年纪尚轻,虽知其名,却也不知这御寇诀的厉害,反而脸色如常。她便问彭横江道:“舅舅,究竟御寇诀是什么?我只知道是九宫会最厉害的一门功夫,却不曾见过。”
彭横江重重地道:“那本来便不是‘见’的,是‘听’的。御寇诀练成后,乃是无形剑气,可凭音而出,或琴或箫,琵琶琴瑟皆可,若是我这等粗人,全然不通音律的,长啸数声也能充数!”
他说得有趣,不仅姚浅桃忍不住娇笑出声,薛无双也笑了起来。彭横江瞪了她二人一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那本来便是一种无形的劲气,我曾亲眼见过,那劲气能将慧敏和尚从头顶处一劈两半!”
姚浅桃打了个冷颤,薛无双也再笑不出来。用刀剑把人一劈两半不难,但若是用琴声箫声这些无形之气能将一个武林高手斩成两半,那几乎是匪夷所思了。彭横江见了她二人的表情,道:“不要说你们不信,若非我亲眼见到,我也不信。你们问问在场的人,他们也都见过!”
涂醉山点了点头,他本来一副怒发冲冠、脸红筋涨的模样,此时竟似也委顿下来。“当时那阳尊主正在抚琴,我还记得,他抚的是一曲……《坐愁》。他每拨一根弦,便有一个人陨命,或是断头,或是腰斩,或是从中被劈开……我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但当时那鲜血纷飞的惨烈之景,至今栗栗!不是人,他绝不是人!”
薛无双忍不住道:“既然那九……九宫会尊主如此厉害,你们又怎能将他杀死?”
涂醉山眼睛一瞪,道:“邪不胜正,自古便是这个道理。他再厉害,也抵不过我们如此多的人……”
祝青宁听到此处,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鄙夷之意。涂醉山大怒,喝道:“你笑什么?”
他年纪虽大,脾气可一点不小。怒喝之间,剑已出鞘,却是一柄青铜为柄的厚重长剑。他剑一出,竟有开山之势,旁边几人都立即退了几步,不愿触及剑气。祝青宁手中玉箫向上一迎,众人一见,心中都捏了把汗,玉箫何等柔脆之物,与涂醉山的重剑一触,岂不会碎为玉屑?
不料箫身还未与涂醉山的重剑相触,涂醉山便立即撤了剑势,漫天剑雨也骤然消失。裴明淮也不由得暗赞这声,这老道的剑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地步,比那开山之势来得更是难得。
祝青宁也收了玉箫,笑道:“涂道长怎的收剑了?难道还怕一剑把在下劈死了不成?”
涂醉山气狠狠地道:“再怎么样老道士也是修行之人,怎能与你这晚辈一般见识?”
祝青宁笑道:“恐怕是道长舍不得毁了我手里这支凤鸣吧?”
涂醉山大怒,喝道:“你!……”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道长不必气恼。各位是想知道我祝青宁究竟是何许人,这凤鸣又是为何落在我手中的,是不是?”
众人不由点头,祝青宁道:“在下本也不打算隐瞒,只是说来话长,而且若要讲清此事,在下还对众位有事相求。”
涂醉山皱眉道:“什么事?”
祝青宁道:“在下想请问一件事。”
涂醉山道:“你问!”
祝青宁道:“在下想问,昔日众位英雄好汉,究竟是如何攻入九宫会总坛,将之一举歼杀,杀得片甲不留的?”
他的眼光朝众人逐一慢慢扫过,道:“如今这里的人,不少都是昔日曾经历过那一役的。即使本人不曾参与,也必有父辈或是师辈参与。在下这个要求,不算强人所难吧?”
涂醉山道:“这本是一大快事,说又何妨?你要听,我说便是。”
祝青宁笑道:“那便再好不过。”
纪百云却皱眉道:“陈年旧事,何必再说?这一说,不知说到几时呢。”
彭横江却道:“反正无事,说说也无妨。”
祝青宁笑道:“东边南首,我住的那间石屋里有酒,若不嫌弃,便取来一饮。”
彭横江道:“此处有酒?哪来的酒?”
祝青宁道:“自然是为各位准备的。”
彭横江道:“是你准备的?你究竟是何人?”
祝青宁又是一笑,却不作答。那勾千芒道:“我这人没酒便不能活,我去取来。”
他去了片刻,果然抱了好几坛酒过来,放在中央那个圆台之上。勾千芒拍开泥封,闻了一闻道:“好酒!”
彭横江也看了一看,那酒醇香扑鼻,着实诱人。他也是好酒之人,禁不住咽了口口水。祝青宁微笑道:“怎么?这般好酒,众位都不敢喝?”
见众人的眼光都盯在他身上,祝青宁又一笑,舀了一碗,喝了一口。“在下不才,酒量甚浅,聊表心意了。”
彭横江不语,勾千芒心里也转的是同一个主意:“若过上一阵,他还无事,我们再喝也不迟。酒固然是好酒,但为了一时贪杯而送了命,也太不值了。”
裴明淮却走上前,自石台上端了祝青宁喝了一口的酒碗,一口饮尽,笑道:“既是好酒,自然不可糟蹋了。”
祝青宁瞟了他一眼,脸上微带笑意,却不回话。只涂醉山忽然嚷了起来:“姓裴的小子,你好生奸猾!”
裴明淮与涂醉山也算相识,此时涂醉山忽然这般嚷了出来,倒教一众人都楞了。薛无双忍不住道:“涂老前辈,你为何要说裴大哥奸猾?他哪里奸猾了?”
涂醉山跺足道:“这酒香如此撩人,谁不想喝?只是谁都不敢喝罢了!这小子喝了那姓祝的剩的半碗残酒,祝青宁既然喝了,难道这酒还有毒不成了?说不定别的几坛酒都会有毒,但这一碗,必定是无毒的!”
裴明淮笑道:“前辈,你可是误会了。在下只是贪杯,哪有想到这许多?”
涂醉山指了他道:“你小子长了一副笑嘻嘻的脸,心思可多了去了。薛家的丫头,你还不小心些!”
薛无双顿时满脸绯红,艳如桃花。薛无忧淡淡道:“不劳挂怀,舍妹的事,自有在下料理。”
涂醉山笑道:“想来也是无妨,薛延昔年也是跟裴家一同替当今天子打下江山的,却不肯做官,隐于江湖。你们两家交情如此之深,再结亲也是美事一桩!”
这一回连裴明淮都不能再装傻了,忙打断他道:“涂老前辈……”
祝青宁一笑,道:“这位涂道长,你也不必说这位裴公子奸猾了,换作你,你可愿意喝在下这半碗残酒?”
涂醉山一呆,摆了摆手,道:“说不过你,说不过你们!罢了,罢了,且说正事!”
祝青宁道:“在下已经洗耳恭听了半日了。”
纪百云却道:“你为何要听那些陈年旧事?”
祝青宁道:“在下的理由,稍后自当奉告。”
纪百云一双眼睛盯了他半日,方道:“也罢,老夫便且讲讲当日之事。只是年久日深,若是老夫有记不分明之处,还望各位提醒。”
他缓缓地道:“那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九宫会突现江湖,无所不为,那一个强横霸道,江湖中人但凡有些名头的,尽都不忿。于是,当时武林中人纷纷结盟,势要与九宫会一决死战。但我们不但不知九宫会的总坛天心殿所在,甚至对各处分堂都一无所知。九宫会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自己却似隐在云雾之中。便像是那朝天峡的云栈一般,云遮雾隐,不见其踪。”
“我们想了许多法子,但都没一个成功的。我们也想过,九宫会总是要人入会的,于是便派了不少干练之人去投靠他们。可是,九宫会十分机警,我们派去的人,全都被他们揪了出来。或是拔舌,或是十指被剪,或是双腿自腰处被截断,然后扔在大街之上……他们都说不出一个字来,我们自然也无法从他们口中得到九宫会的一点消息。但我们依然不曾放弃,依然在想法子。”
“后来,我们遇上了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九宫会中有人落到了我们手里,竟然还是他们极重要的人物。我们抓到她后,不少人都对九宫会恨之入骨,说要把她剥皮剐心,再给九宫会送回去。但一些老成持重之人却反对,因为在那女子说话之间,我们知道了她竟然是九宫会尊主的女儿。我还记得她的模样,是个美到出奇的姑娘,看起来没一点邪气。她叫阳缨,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九宫会的尊主姓阳。”
“我们思来想去,若是开出条件要她爹爹来换她,那狠毒无比的尊主是必定不会答应的。但如果一刀便把她杀了,却也太便宜她了。最后我们想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让人把她偷偷救走,送回九宫会。这样一来,九宫会那位尊主见女儿被送回,一定十分高兴,就会疏于防范,这个送她回去的人就一定能设法打入。”
“但问题立刻就来了,这个人凭什么要送她回去呢?这阳缨是个绝色美女,若有男子对她一见钟情,也极是常见。如果这个男子爱上了她,不忍她被剥皮挖心,将她救走,也是人之常情。我们哄然鼓掌,都说这点子妙极。只是,却要谁去呢?这可并不是件容易之事,若是被九宫会看出端倪,一样的会死得极是惨酷。”
“我们最后挑出了一个人选,是位青年侠士,姓段名子裕,生得十分英俊潇洒。他似乎对那个妖女也十分回护,一捉到妖女之后,便有人想要杀她,也是他去挡下的。我们都觉此计甚妙,而这位段少侠也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我们精心策划安排了一番,过了一段时日,段少侠带着那妖女逃走了。当然我们也装模作样地呼喝追赶了一番,还有意刺伤了段少侠,为的便是让这场戏做得更真些。这段时日里,段少侠也曾有意去接近那阳缨,给她送些吃的,安慰她几句,那妖女倒似也真喜欢上了段少侠一般。所以段少侠要带她逃走,她自然丝毫不怀疑。”
“段少侠带着阳缨逃走之后,一连数月都没消息。我们都知道,虽然他救了九宫会尊主的女儿,但要取得那尊主的信任,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便也耐着性子慢慢等,终于有一日,我们得到了段少侠的传讯。我们事先已经约好了一套极机密的法子,为的就是能传出讯息来。段少侠言道,他已得到了尊主的信任,正慢慢在打入九宫会内部,但是一切尚欠火候,叫我们耐心等候。”
“我们便也按段少侠所说的,耐心等候,因为都知道这件事是急不来的,若是操之过急,反倒会坏了段少侠的性命。这一等便是一年有余,但我们并没有白等,段少侠传来了九宫会总坛的地形图,和各分堂的位置。于是我们先暗中召集江湖中人,在同一时间,各地分别攻打九宫会的各处分堂。他们的各分堂从未想过会有人突然来攻打,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全部覆没,但我们的人也死伤甚多。我们商量了一下,不能再等,便将剩下的百余人集中起来,直扑总坛。”
“我们本以为分堂的搏杀已是十分惨烈了,但比起在总坛的,实在是十分里的一分都不到。我们去了一百多个人,活下来的没有几个。那尊主……那尊主实在不是人……他的武功高到了我们都没想过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