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音虽低,在场中人却尽数听到了,不由得都是一怔。彭横江见纪百云一脸异色,道:“如今明白了吧?浅桃是我的外甥女,她自小便父母双亡,我一个粗人不好养她,也怕我的名声带累了她,才把她送到了道容师太座下。纪老头,你爱管闲事,也管不到我的家事吧?”
他声若洪钟,口气又冲,纪百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实在下不了台。那个圆脸富态的锦衣老者咳了一声,站了起来,笑道:“这本是一场误会,二位都是大有身份之人,何必令姚女侠难堪?”又拍了拍自己肚子,道,“喝了半日清茶,饿得不行,我都闻到馒头香味了,几位还是坐下吧,填饱肚子,待雨停了就好上路了。咱们都是有事在身的人,何必为了些小事不痛快呢?”
彭横江却是个爽快之人,一摆大手道:“罢了罢了,不提了!老板,馒头熟了,还不拿来,怕我们不给钱么?”
姚浅桃格格一笑,道:“舅舅,别人看您手里这对金球,还怕您付不了帐么?”
彭横江笑道:“没钱付帐,就把你这丫头给押下来。舅舅还舍不得这跟了几十年的吃饭家伙呢!”
这彭横江人虽粗横,但对他这外甥女,却极是亲昵。纪百云也坐了回去,对那华服老者道:“原堡主,你也来这里凑热闹了?”
那“原堡主”笑道:“你都来了,我能不来?”
裴明淮听到此处,打断了他们话头,道:“各位,你们到此,究竟所为何事?”
一众人都拿极怪异的眼神看他,比之前的眼神还要怪异十分。那原堡主道:“裴公子,你当真不知?”
裴明淮道:“当真不知,还望各位告之。”这一众武林人士齐齐地来到此处天险,这剑门路的尽处只有一处,那便是朝天峡。裴明淮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推想得到,只是装聋作哑,也未尝不是好事。
姚浅桃娇笑道:“裴公子,你的消息可真不灵通。”
裴明淮笑道:“在下这些时日一直在这附近游逛,这里本来十分偏僻,我又怎能听到武林道上的消息呢?”
那姓原的华服老者道:“也罢,裴公子,你今日替老夫付了这茶钱,老夫就把这来龙去脉细细地讲与裴公子听。”
裴明淮一笑,道:“能给金门堡的原瑞升原堡主付茶钱,在下求之不得。”
原瑞升道:“那你先把帐付了再说。”
裴明淮早听说过这原瑞升锱铢必数,对待自己堡中乡人都甚苛刻,如今一见,果不其然。当下只得取了钱放在桌上,笑道:“原堡主这下能讲了吧?”
原瑞升捻了捻下颔一小撮胡子,道:“此话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裴公子,姚女侠,你们可知道,如今实力最强、遍布天下的一股江湖势力是哪一家?”
姚浅桃似料不到他会问出此言,呆了一呆,方道:“晚辈虽然资历浅薄,不过……也知道如今在江湖上能够呼风唤雨的,非……九宫会莫属。”
这本是一条极荒僻的山路,数里之间都了无人烟,只有这孤伶伶的一家茶棚。茶棚门口挂着的一盏风灯,在风雨里飘摇不定。这时雨已小了许多,滴滴答答地从竹棚顶上滴下雨水来,冷风就自竹棚的四面八方灌了进来,众人都只觉得陡生了一股寒意。就连秦祺兄弟二人的青白脸色,竟似也变成了惨白之色。
“九宫会”这三个字,竟似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魔力,让众人都一时噤声不言了,只有纪百云将他的旱烟杆在桌面上嗑得啪啪作响。
原瑞升淡淡一笑,道:“姚女侠方才说如今九宫会人人皆知,是天下第一大帮会。但世人善忘,怕是大多数人都不记得了,数十年前,九宫会也曾经风云一时哪。”
他此言一出,连纪百云握着旱烟杆的手也顿住了。彭横江的眼中,竟也现出了一股迷茫之色,慢慢道:“想不到,居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原瑞升叹道:“当年的九宫会何等威势,与如今又大大不同,年轻一辈的恐怕也只闻其名,不知其威了。”
姚浅桃奇道:“原前辈,不知有何不同?”
原瑞升淡淡一笑,道:“姚女侠看来对世事知之甚少哪。”
裴明淮道:“我曾听说,九宫会当年有八大分堂,各分堂之下又有分坛,每位堂主都是绝顶高手。除八大分堂外,还有十殿阎罗,这十殿阎罗便等同于十大长老,武功都是深不可测。”
原瑞升道:“裴公子说得不错,但说漏了一点。那八大分堂,便是以八重地狱之名命名的,而九宫会的刑罚,也源于那地府的传说,惨酷无比。拔舌、铁树、刀山、油锅、血池、蒸笼、铜柱……”
姚浅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原前辈,您就别说了,地府里有些什么,人人都知道。”
原瑞升看了她一眼,他长了一张圆圆的脸,笑起来颇为慈祥的模样,这一眼却是说不出的诡异,让姚浅桃竟觉得心中发毛。
原瑞升又是一笑,道:“姚女侠,若你这般就害怕了,你最好就别往下走了。”
姚浅桃道:“为什么?”
原瑞升道:“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便是九宫会昔年的总坛。据说他们的总坛,便是建作地狱之状,内有血池、刀山、枉死城……”
姚浅桃脸色大变,道:“原前辈,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原瑞升道:“自然是因为我去过。”
姚浅桃道:“前辈……曾去过九宫会的总坛?”
原瑞升脸上现出傲然之色,道:“当年,以薛延薛宗主为首,众江湖高手一同攻入九宫会总坛天心殿,九宫会中人死伤殆尽,这本是武林中的一大盛事。不仅是我,你这舅舅,纪老头子,还有你师傅道容师太,当日都是一道去的。”
姚浅桃目注彭横江,彭横江缓缓点头,道:“不错,当日我也去了。不管是黑道白道,,能去的,都去了。只是……当日去了百余人,回来的,也不过十多个人。我们虽将九宫会中人尽数歼杀,但我们也同样死伤惨重……能活着出来的,实在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过了这些年,剩下的,更没有几个了罢?”
纪百云和原瑞升同时默然,姚浅桃却道:“这事师父为何不曾与我提过?这可是大事哪!”她目注彭横江,彭横江却转开了头去,似乎不愿回答她这个问题。原瑞升捋了捋胡子,笑道:“道容师太乃是出家之人,不肯居功,是以对弟子也不曾提起,也是有的。”
裴明淮一直在听他们对答,此时方道:“既然九宫会中人已尽数殒命,为何众位还要再去?那总坛天心殿……便在朝天峡?”
姚浅桃笑道:“裴公子,你终究不是江湖人哪。昔日蜀、魏、吴争霸之时,诸葛孔明经剑门而六出祁山。他见此处壁高千仞,穷地之险,极路之峻,是以在此依崖垒石砌门,建关设尉,才有了‘剑门关’这个称谓。这蜀道还有‘云栈’之称,便是因为那栈道是在悬崖上凿壁插以木枋,上铺木板而成的悬空道路,极险极难,便似在云端行走,所以才叫‘云栈’。”
原瑞升道:“姚女侠说得不错。九宫会便将他们的总坛设在朝天峡云栈尽头的一处绝壁之后,四周山壁如削,实乃天险。外人连寻都难得寻到此处,更莫说攻打了……”
裴明淮道:“此言差矣,既然寻都寻不到,诸位又怎能去到?还能百余人一同前去攻打?”
原瑞升一张脸忽然严肃起来,沉声道:“当年有位舍生取义的青年侠士,到九宫会中卧底,终于取得了那位尊主的信任,将九宫会的情形暗地里告诉了我们。但这位少侠也被发现原是卧底,于是将他酷刑处死……”说到此处,原瑞升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悲愤,“我方才已说过,九宫会有八大分堂,酷刑无数,这位侠士经过了数种酷刑,当我们赶到时,早已不成人形,不久便含恨而终……”
纪百云也叹道:“若不是他,我们又如何能将九宫会上下一举歼杀?”
裴明淮道:“既然九宫会当年已尽数伏诛,今日各位为何还要前去?”
原瑞升正色道:“因为不久之前,江湖上流言四起。老夫也是收到了他们的贴子,这一回却是连日期都写上了,不去好像都不成了!”
彭横江脸一沉,道:“究竟收到这贴子的人有多少?”他自怀里取了一纸柬贴,随手一挥,那柬贴便平平地朝原瑞升飞了过来。原瑞升伸手去接,只觉浑身一震,心里暗道:“这姓彭的手上功夫还真不赖,难怪能在幽州那个龙蛇混杂之处稳稳地当他的盟主。”
他随手将请柬递与了裴明淮,道:“老夫也收到了这请柬,裴公子既未见到,那且看看吧。”
裴明淮早在薛无忧处见到了这柬贴,但此时自然也不会提起。只听那纪百云笑道:“哈哈,收到贴子不算数,还得到那滴翠苑,看到那墨竹画屏才算数!”
裴明淮心中一动。他那夜在滴翠苑过夜,并未遇到任何怪异之处。一觉醒来,小翠依然是嫣然含笑地将他送出了那扇朱红大门,还加了句:“裴公子,有空可要再来啊,滴翠苑的妙处,你可还没尝到呢。”弄得裴明淮又好气又好笑。
他低头看手中柬贴,跟薛无忧那一张一式一样。不论柬贴质地,还是那手书法。裴明淮喃喃地道:“朝天峡。”
“如今江湖上传说,朝天峡天心殿便是九宫会藏宝所在,据说一直不知下落的王莽黄金就是被九宫会所得。可是,这话是谁传出来的呢?贴子又是谁发的呢?”姚浅桃说到此处,脸上微微发红,更添娇艳,声音里也有了兴奋之意。“大家因为当日破教之时,谁也没有发现宝藏的影子,所以,都认定那些藏宝想必还在。只是,听说那朝天峡万丈绝壁,飞鸟不至,绵延数百里之远,若无线索,哪里能够找到呢?”
她语声清脆,比竹棚外滴滴答答的疏落雨声还要悦耳,众人没一个说话的,都听着她说。姚浅桃又道:“除了藏宝,还听说九宫会有两般镇教宝物,一是传闻为孔周所藏的三柄上古宝剑含光、承影、霄练,一便是‘御寇诀’的神功心法。那一役中,这两件宝物一同失踪,众位前辈在战后细细搜索了九宫会总坛,却始终没有找到。也许,是那尊主知道自己此战凶多吉少,事先把这两件东西藏起来了。”
只听一声尖锐的冷笑自秦华口中发出,那秦华道:“正道中人,也对邪魔外道的武功秘笈念念不忘?”
姚浅桃乃是女子,脸皮甚薄,又羞又恼,回不出话来。彭横江却哈哈一笑,道:“我可不是什么正道中人,我就念念不忘,你两兄弟有意见么?”
纪百云却叹了口气,干巴巴地道:“那御寇诀倒真不是什么邪魔外道的武功,乃是至高道家心法,非常人能练的。就算老夫得到了御寇诀的心法,以老夫这等资质,练也是练不成的。”
彭横江哈哈笑道:“以你这老头子的资质,练不成,这我相信。但说不会去练嘛……普天之下,学武之人,看到神妙武功,岂有不练之理?拼了命也会去练的,还管什么邪不邪门呢!”
纪百云斜眼看他,冷笑道:“传闻练那御寇诀必得以乐器为辅,就凭彭大盟主这五大三粗的模样,恐怕只能去敲敲锣打打鼓了。那至高无上的神功若被练成这样,不如不练的好。”
原瑞升见两人越说越肝火盛,忙站起来,道:“我去看看那店老板怎么还没把馒头送上来?叫添水,也迟迟不来,莫不是打瞌睡去了?”
竹子搭成的茶棚之后,还有一间极小的茅草棚子,勉强算是厨房。烧水,蒸馒头,便都是在此处,裴明淮隐隐尚见那茅草棚子尚有白烟冒出,鼻端也闻得一阵香味,想来是馒头熟了好一阵了。
忽听原瑞升发出了一声惊呼,声音中竟大有惊恐之意。原瑞升在江湖上声名极盛,若论阅历之广,恐怕连纪百云都要甘拜下风的,如今竟发出这样的呼声,也不知在那茅草棚子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竹棚里的一众人都吃了一惊,秦祺秦华离茅草棚子最近,身形晃动,已掠了过去,当真是形如鬼魅。别的人也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地拥进了茅草棚里。只有一个独自坐在角落的灰衣汉子不曾起身,裴明淮自进茶棚,就没见他动过,背对众人,一言不发。
姚浅桃一来是晚辈,二来功力相比也最浅,落在最后,正好站在裴明淮身边,对他一笑道:“裴公子,你怎么也落到后面了?”
裴明淮笑道:“那么小的茅草棚子,我再去挤,恐怕就要塌了。”
姚浅桃忍不住嫣然一笑,正要说话,只听纪百云的声音竟也微微发颤:“这……这是怎么回事?”
就连彭横江的呼吸,竟也重浊起来,大口喘气。姚浅桃心里惊惶,钻进了那茅草棚,只见众人都围在灶台之前。灶台是农家常见的土制灶台,有两眼灶,火都燃得旺旺。一眼灶上面放着一只大水壶,另一眼灶上放着一个三层木头蒸屉,一缕缕的白烟就是从蒸屉里面冒出来的。蒸屉的最上面一格已经被揭开了,想来是原瑞升耐不住肚饿,自己动手了。
姚浅桃再走近两步,便看到了第一格蒸屉里面的东西。她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一声尖叫,回头便跑,却一头撞在了裴明淮身上。裴明淮道:“怎么了?”
“人头!人头!蒸屉里面不是馒头,是人头!”姚浅桃的叫声越来越尖利,裴明淮皱了皱眉,走到了灶台前。
姚浅桃说得不全对,蒸屉的第一格里,确有馒头,白生生的馒头。但在一堆白馒头中间,有两个满是鲜血的人头,那血还在慢慢地往下滴,把周围的白馒头都染红了。
裴明淮见周围的人都不开口,也没动作,一伸手,便把第一格的蒸屉给端了起来。第二格蒸屉中,仍然蒸着雪白的馒头,馒头上却滴着鲜血,一半是从上一层的蒸屉漏下来的,一半却是被馒头里埋着的两只断手给染成鲜红的。
彭横江也脸色发青,冷笑道:“这店家是打算给我们吃蒸熟了的人肉么?”他一把将裴明淮推开,道,“我倒想看看最下面一层是什么!”
他把第二格蒸屉端开了,却是一楞。这一格里虽也滴了些鲜血,却并没见到人头人手人脚。只是在雪白的馒头之中,似乎埋着一件什么物事。彭横江一掼,一层蒸屉便飞了出去,撞在茅草棚上,馒头落了一地。原瑞升伸手一抓,将两只断手都抓到了手里。
彭横江把第三格蒸屉里面的馒头掀开,露出屉底,却是一怔。在蒸屉里放了一块玉圭,长约尺许,色呈深碧,有一点点的鲜红斑点,犹如洒在玉石上的血滴。玉圭上面凹凹凸凸地雕了不少花纹,似乎是几个字,但那字古里古怪,绝非中原文字。
裴明淮把手里捧着的蒸屉放下,拿了那玉圭道:“这种玉中原少见,据说是叫血滴玉,倒是名副其实。”他转动着手里那块玉圭,道,“我没看错的话,上面刻的是梵语。”纪百云道:“你认识梵文?”裴明淮摇头。“不认识,我对佛经殊无兴趣,怎会去研究梵文?”
纪百云一回头,见原瑞升面色古怪,胡须微微抖动,显是心中十分激动,便道:“原老头,你怎么了?”
原瑞升缓缓道:“这两个人,是我派到朝天峡去探路的两名弟子。”
纪百云一惊道:“是你的人?”
原瑞升道:“不错,我前日里派了他二人先一步去朝天峡,但却没想到……没想到……”他那把胡须抖动得更厉害,说不下去了。
秦祺忽道:“姓裴的,把那玉圭给我。”
裴明淮道:“给你?”
秦祺不耐地道:“我认识梵文。”
裴明淮盯了他片刻,却还是不肯给,只一手握了那玉圭举在秦祺面前,道:“这样也能看清上面的字。”
秦祺变色,但眼见秦华方才在裴明淮手底下吃了亏,只得硬生生咽了这口气。他看了看那玉圭,道:“这字么,我倒也认得,只是说出来,恐怕要让各位吃惊了。”
纪百云道:“何字?”
秦祺一字字道:“蒸笼狱!”
裴明淮一震,而一旁的纪百云、原瑞升和彭横江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原瑞升喃喃道:“不错,不错,我就觉得好像见过这玉圭。只是我见过的那面是通体墨黑晶莹的墨玉,而不是这什么血滴玉……这样的玉圭共有八面,每面上都刻着他们的分堂名……”
姚浅桃声音发颤地问道:“分堂名?分堂名叫这个?”
原瑞升望了她一眼,道:“拔舌狱,剪刀狱,铁树狱,孽镜狱,蒸笼狱,铜柱狱,刀山狱,冰山狱,油锅狱,牛坑狱,十压狱,舂地狱,血池狱,枉死狱,磔刑狱,火山狱,石磨狱,刀锯狱!”
他这一长串说下来,竟连顿都不顿。姚浅桃勉强笑道:“原前辈记得好生熟悉。”
原瑞升叹了口气道:“若是你也去了一趟那九宫会总坛,你也会记得清清楚楚的。”
裴明淮道:“方才原前辈曾言道九宫会原本不仅有八大分堂,且把总坛也设得如同地府一般……”
那秦祺冷冷打断道:“那八大分堂其实原本不叫这些名字。”
姚浅桃一怔,纪百云却点头道:“不错。”
裴明淮道:“那叫什么?”
秦祺道:“泥卢都、须健渠、桑居都、楼、房卒、草乌卑次……这些均是梵音,只是我等中原人叫之不惯,便以俗名称呼。我们当他们是邪魔外道,他们自己倒不这么觉得,口气可不是一般的大!”
原瑞升呸了一声,道:“他们也配?!”
裴明淮听着他们说话,却皱起了眉,沉吟不语。原瑞升在旁道:“裴公子,你似乎有什么不解之处?”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这九宫会众分堂用的都是佛家称谓,可号称他们镇教之宝的心法,却是道家之言。况且,孔周三剑本是传说,可以说是剑,也可以说不是剑。”
纪百云捻须道:“不错,不错!裴公子这一言提醒了老夫,‘御寇’乃是列子之名,那就是真真的道家之言,却与九宫会这分堂名目相悖了。”
彭横江道:“九宫会的分堂名目,确是梵语,我虽不认得,但确实是跟这玉圭上的差不多。”
秦华冷笑一声,道:“这绝不是玉圭。”
裴明淮一皱眉,低头看手中玉圭,片刻后方道:“不错,这玉上端为尖,似玉圭却不是玉圭……”他再看了一眼,道,“这是琰圭。《周礼》有云:琰圭九寸,判规,以除慝,以易行。”
彭横江皱眉道:“我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什么意思?”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琰圭一向是作为征讨不义的符信所用的。”
彭横江道:“征讨不义?”
裴明淮道:“九宫会当年的符信出现在此处,自然只有一个原因,一定是要来报仇的了。”
纪百云厉声道:“我等不惜身家性命,歼杀九宫会,全是出于一腔热血!如今收到柬贴,想来定有当年的余孽尚未铲除干净,就算老夫年事已高,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去看个究竟!”
他话未落音,只听得茶棚那边传来了一声讪笑,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道:“来这里的,都是为了那孔周三剑所藏的秘密吧?说得倒是如此正气凛然,真不愧是铁仙翁啊!”
纪百云一张老脸顿时发青,身形一动便到了茶棚中。说话的便是那个背朝众人而坐、一直不曾开过口的灰衣汉子,此时他仍未回头,只端了茶往嘴边送。
纪百云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此胡说八道?”
那灰衣汉子道:“在下可说错了?钟公垒与此相距千里,铁仙翁竟迢迢前来,为的是什么,恐怕不止是在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吧?”
纪百云手已握紧了旱烟杆,彭横江却道:“既然来了,就别装什么正道大侠了。纪老头,我们这群人进朝天峡,为的就是九宫会那些宝贝,不就是一层纸,索性就捅破了吧,藏着掖着,办得成什么事?九宫会财力丰厚天下皆知,他们覆灭后财物从未被找到过也是事实,我们难道还不够分的?难不成你一个人就想贪全部?”
纪百云冷笑道:“想要全部的是你姓彭的吧?”
彭横江手里的金球滴溜溜地转得更快,只道:“把我那些兄弟全叫来了,恐怕也没办法把那些东西全抬出朝天峡。大家一起分,有何不可?”
纪百云笑道:“只怕到了那时,就是三个和尚没水喝了。”
他说到这句话时,目光与语气都骤然露出了一股阴狠之意。那灰衣汉子却似丝毫未曾觉着纪百云的杀气,只淡淡道:“谁有水喝,谁没水喝,全凭本事。各位光在这里弄嘴皮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突然起身,转过头来。只是他头上戴了一顶竹笠,压得极低,又低着头,看不清他的面目。“既然店老板找不到了,也不必付帐了。在下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这句话,竟真的走出了茶棚,上了一匹瘦马,不时便消失在小路上。裴明淮眉头微皱,朝茶棚外望了望。此时虽然雨已停了,但天色阴沉,黑压压的,那灰衣汉子这么说走就走了。
彭横江对姚浅桃道:“浅桃,你若不累,我们也上路罢。”
姚浅桃不愧是女侠,此时面色已然复原,笑道:“甥女又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有什么累的?舅舅说上路,便上路罢。”
他二人牵了一红一黑两匹马,也走了。秦祺秦华兄弟,不一刻也离了茶棚。纪百云犹豫了半日,终于也上马走了,此时茶棚里便只剩了裴明淮和原瑞升二人了。原瑞升已把蒸屉中的人头取了出来,与断手一同放在桌上,怔怔看着。
裴明淮坐到了他对面,道:“原前辈为何不走?”
原瑞升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为何不走?”
裴明淮笑道:“别人路熟,我可不熟,这天气赶山路,怕不会遇到什么呢。”
原瑞升道:“蜀道艰险,人人皆知。”他伸了手,将那两人眼帘抹下,叹道,“看他二人的眼神极是惊骇,看样子根本来不及抵抗。此人武功着实惊人,我这两名弟子都功夫不差,就算是我,也不能在一招间取了他们性命。”
他指了一指右边那颗头颅,“这是我侄子。我生平无子,这侄子本来是要继承我金门堡的……”
说着,原瑞升便闭上双眼,本来白净富态的脸,此时竟也颇为疲惫的样子。过了良久,他才睁开双眼,见裴明淮仍然坐在他对面,便道:“裴公子,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裴明淮道:“在下也听过九宫会藏宝之事。这桩事流传江湖已数十年了,当时不少人曾去寻找,但均是无功而返。天心殿早被封住了,九宫会总坛已成一座废城。年头久了,便也渐渐再无人去寻找了。”
原瑞升道:“不错。我也老了,这话对你但说无妨。我们昔日也找遍了九宫会总坛,但一无所获。孔周三剑,大笔宝藏,御寇诀的心法……什么都不曾找到。按理说,我们应该一把火烧了那总坛,但大家都暗暗想道,若是烧了,以后恐怕真什么都找不到了……”
裴明淮道:“原来原前辈一直都在寻找那些东西?”
原瑞升苦笑道:“不仅是我,当年没死的那些人,或是江湖上听到传言的那些人,都是一样吧。这些年,也不知多少人去过了,都无功而返!”
裴明淮道:“原前辈对于这两位被杀的弟子,有何看法?”
原瑞升眼神茫然,只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当日九宫会中人,无一逃脱。我们连几岁的孩子都不曾放过,斩草除根……不管是总坛,还是分堂……有人来复仇?谁?……”
裴明淮道:“九宫会属下众多,有逃出来的发誓复仇,也不足为怪。也许,如今的九宫会,便是当年活下来的九宫会中人……”
他话还没说完,原瑞升便大摇其头,道:“不,不是,一定不是。”
裴明淮奇道:“原前辈为何这般肯定?”
原瑞升只是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原瑞升道:“复仇?谈何容易!我们这群幸存下来的人,都是各霸一方,武艺高强之人。”
裴明淮等着他再说下去,原瑞升却似不愿再说了。裴明淮略有些失望,只得道:“我们便在茶棚里住一夜罢,明日再上路。”
原瑞升点头,满脸委顿之意。“好,就依裴公子的。只是这一晚且莫睡熟了,若是有人来偷袭……”
裴明淮笑道:“原前辈只管放心,在下管教他们有来无去。”
下了大半夜的雨,第二日却是天朗气清。裴明淮起身时,见原瑞升正站在竹棚之后的一处空地,手握长剑,面前泥土里插了一块木牌,知道他必定是将自己侄子与另一名弟子的头颅与断手埋在了此处,当下便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原前辈节哀。”
原瑞升慢慢回过头来,他脸上皱纹毕现,颇有老态。“都怪老夫自己,让他们无端地来送死。”
裴明淮无言以对,原瑞升却笑了笑。“走罢走罢,趁天气好,我们在天黑之前赶到朝天峡。”
他对剑门这一带十分熟悉,二人骑在马上,原瑞升一路连指带说,听得裴明淮甚是神往。原瑞升取了身边水囊,喝了几口,笑道:“人老了,嘴也碎了,裴公子莫要见怪。”
裴明淮笑道:“原前辈太过谦了,在下是真听得入神了。”他扬起马鞭,虚指了一指四周,“这里便是三国相争时期的蜀道,果然是险峻无比,当得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原瑞升却道:“待你走到朝天峡,此处就是升平大道了。”
一直走到下午,那朝天峡终于在眼前了。裴明淮登时怔住,他虽已听姚浅桃说过那“云栈”,但亲眼见到还是另有一番震撼。那哪是什么路,根本就是极长极宽的一道削壁,无数木桩打入悬崖之中,又以木板在木桩上搭建起窄窄的一条小道。下面便是极湍急的江水,隐隐能见到江中露出的礁石,若是摔下,就算水性极佳的人,也难免撞到礁石上,粉身碎骨。而那栈道靠江的一边竟只悬了一道铁链,若没些胆量之人,也不敢走。
这日本是阳光明丽,但走到此处,却只觉着云蒸雾绕,栈道仿佛便在云中,果不愧“云栈”之名。
原瑞升笑道:“裴公子,如何?”
裴明淮道:“在下是迫不及待地想上去一试了。”
原瑞升道:“座骑也只能留在此处了,朝天峡的栈道极险,有些地方人要走都艰难,更不要说马了。”
裴明淮道:“不错。”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那栈道,这朝天峡的栈道年久失修,不时地会有块木板掉了,或是踩上去摇摇晃晃。裴明淮走了一段,朝下一望,江水奔流咆哮,露出狞恶礁石,竟微微觉着有点目眩。再看自己,也被裹在一团淡淡白雾之中,一时竟觉似真似幻。
原瑞升本走在他前面,这时只闻他的笑声自云雾间传来:“裴公子,可有种乘云而上的感觉?可别一脚踏空了,掉下去就算是只水鸭子也活不了。这里的暗礁漩涡,可多着呢。”
裴明淮道:“多谢原前辈提醒。”
他听到原瑞升忽地“噫”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异之色,便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身后,道:“怎么了,原前辈?”
这栈道极窄,仅容一人通行,原瑞升挡住了他的视线,裴明淮看不到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过了片刻,原瑞升方一侧身,裴明淮立即闪身过去,只见有两具尸体横在面前。那两具尸体在昨日还是两个活人。
原瑞升喃喃道:“血刀双煞,他们的银刀都没有出鞘。”
裴明淮朝两具尸体走近了两步,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二人的尸体已然不成人形,似乎是被重物踩踏过一般,尤其是二人的脸,都成了肉饼,若非看他们身形衣着,几乎认不出来。原本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衫,此时早已污泥鲜血和成一团。在秦华的衣襟下摆处,有一个十分显眼的和着鲜血的泥印,一眼看去却有些像个蹄印。
原瑞升的声音里,隐隐透着恐惧之意。“他们……难道是被马给踩死的?”
裴明淮皱了眉头,又盯着那蹄印看了半日,道:“不太像马蹄印,倒像是个……”他抬起头,望着原瑞升,“牛蹄印。”
原瑞升顿时大惊,看了片刻,不由得点头道:“不错,正是牛蹄印。老夫幼时家贫,也放过牛,这确是牛蹄印无疑。看来,是一头牛在他们身上反复踩踏,才把他们的尸身践踏成这般模样?”
裴明淮道:“马都上来不了,一头牛又怎能牵上这云栈?”
原瑞升道:“但他们的死状……”
裴明淮忽然弯下腰,自秦祺手中取了一物。他握得并不紧,显然是在他死后,有人将那物事塞入他手中的。原瑞升一见,便失声道:“这也是一块琰圭!”
这块琰圭与在蒸笼中发现的形状全然相同,只是色呈深黄,极是纯美温润。裴明淮道:“这是田黄石,称得上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之一了。”
原瑞升注视着琰圭上的花纹镌刻,甚是遗憾地道,“又是梵文,只可惜秦祺秦华二人已死,我们都不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了。不过,照老夫看来,这琰圭之上,写的一定是‘牛坑狱’。”
裴明淮道:“前辈为何如此说?”
原瑞升沉声道:“九宫会虽已不是当年的九宫会,但有人意欲复仇,如今看来,恐怕是实。难不成……那些柬贴,就是要引我们这一干人到朝天峡来,然后一个个杀死?”
裴明淮道:“我们面前的这两具尸体,便是死于‘牛坑狱’,而原前辈的两位弟子,则是死于‘蒸笼狱’。接下来,前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呢。我倒想看看,这杀手还能玩出些什么花招来?”
原瑞升道:“我们若是走到九宫会总坛,说不定就能见到那个杀手。”
裴明淮道:“只怕我们就算到了那里,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原瑞升握拳道:“就算如此,我也要去。哪怕是被人杀了,死之前我也要看个清楚明白。”
裴明淮望了他半日,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继续前行吧。这两具尸体……”
原瑞升道:“背上!你一具,我一具!说不定这些尸体上会有线索!”
裴明淮苦笑道:“这真不是个好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