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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薛无忧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惨叫,那惨叫竟已不像人所发出的,却是原瑞升那边传来的。众人一回头,只见白光闪动,那握刀的四人刀上染满鲜血,原瑞升的双臂双腿已被卸下,正在地上发疯一样地滚动,满身是血,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叫声。他的叫声里,模糊地夹杂着“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做”的嘶吼之声。

就连薛无忧这等人也惊呆了,只见那四人收了刀,插回鞘中。徐平走到前面,双手抱了刀,深深一揖,这是江湖里极谦恭的礼数。徐平声音也极是恭敬,连头也是低垂的。“属下恭迎月奇。”

他是对着索桥上的一行人说的。但因为索桥不过一根长索,究竟对着谁在说话,众人也是你看我,我看你。裴明淮终于看到了祝青宁身上,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你。”

祝青宁轻轻一笑,他立于索桥之上,山风极猛,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恍若真要凌风飞去一般。“各位在滴翠苑便见过我了,我又迎各位进了朝天峡天心殿,居然还不知我是九宫会之人,也未免太过愚钝了。不论如今九宫会尊主是何人,这藏宝算起来总归是九宫会的,我焉能付诸原瑞升这等人?”

原瑞升在江湖上的吝啬声名,本就人人皆知。裴明淮还未再说话,祝青宁又是一笑,道:“索桥未断,道路已通。各位还不想走过去,打算继续待在这上面不成?”

这一语提醒了纪百云,他在索桥上展开轻功,身形如飞,顷刻间便到了实地,这才重重地舒了口气。那一众拿箭之人也早已放下了硬弓,低头垂手,十分恭敬。彭横江一下了地,便替姚浅桃解了穴道,姚浅桃“哇”地哭了出来,便扑到他怀里去了。彭横江似乎十分不适应这种亲昵,尴尬地伸手拍着她的头,只重复道:“不必怕,浅桃,爹这不是好好的?”

祝青宁最后一个下了索桥,徐平退在他一侧。祝青宁淡淡地看了在地上翻滚的原瑞升一眼,道:“现在你可知道为什么了?”

原瑞升嘶声道:“原来……原来你便是月奇……”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我就差拿大字写给你们看了,你还不知道?你们都认定我跟九宫会有关?我早知你有逆反之心,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倒是配合得很。况且方才将你的所作所为,都说得清清楚楚了,真是省了我多少力气哪。”

原瑞升惨叫道:“求……求祝公子……不,不,月奇,求您饶命……”

祝青宁眨眼,道:“我从来都不想过要你的命哪。若是要你的命,我方才就会令人砍下你的头了。徐平——”他拖长了声音,徐平忙道,“月奇有何吩咐?”祝青宁微笑道:“将原瑞升送回九宫会总坛,他的伤势嘛,不可怠慢,好生医治,务必不能让他死了,可明白了?”

徐平一惊道:“这……这是为何?”一语既出,忙道:“是属下多嘴了。”

祝青宁却不以为忤,只淡淡道:“九宫会素来极少有叛徒,顶多是办事不力。难得出这么一个,我当然要将他留下来了,让九宫会中人都看看。我不仅不要他死,还要他好好活下去,让众人都看着,懂么?若是让他死了,那恐怕就有人会搭着一同上路了。”

他语调虽平淡,却听得徐平冷汗涔涔而下,忙道:“属下明白。”急急退到一边去,命人扶了原瑞升,亲自替他敷药。伤药一接触到伤口,又疼得原瑞升满地打滚,口里嚎叫不止,整张脸已扭曲得完全不成人形。徐平见祝青宁眉头微皱,生怕原瑞升狂呼乱叫,惹烦了他,一指点了原瑞升哑穴,原瑞升只管瞪得两眼充血,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祝青宁置之不理,只对着裴明淮笑道:“明淮,你来此处,真是多管闲事,没事找事。今日,这个闲事你还要不要管?”他的目光先扫过彭横江,然后又落在纪百云身上,“你是要自杀呢,还是要我出手?”

纪百云强笑道:“祝公子,方才的话,你也听到。我也愿意加入九宫会。不是我吹嘘,凭我,在江湖上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以前燕国那些事,也早是过往,我……”

祝青宁截断他的话头,淡淡道:“纪百云的武功地位,我自然知道。若是换了之前,你说要加入九宫会,我也乐意。不过,今日一见……”他又是一笑,“贪生怕死,乃是人之本性,无可厚非。可你纪百云,连自己出身之处都要忘,这种人,九宫会也勿须要。”

纪百云忽然“啊”地一声大叫,双手抓向喉咙之间,只听他喉间格格作响,一缕鲜血自他喉上渗了出来。众人都微微地见着有道极淡的光芒一闪,青影晃动,祝青宁已站回到了原处。他这一来一去,快如鬼魅,裴明淮忍不住道:“原来你之前出手,都还藏了几分。”

“他们三人围攻我的时候,我想藏也不行了。”祝青宁道,“凤鸣乃是至宝,我不能令凤鸣有所毁损,出手诸多顾忌。何况,我原本的兵器是剑,用箫总不趁手。”

薛无忧看了一眼纪百云的尸身,沉声问道:“你这笔买卖,究竟出价要他们命的是谁?”

祝青宁笑道:“薛宗主是老江湖了,我们不能透露买家是谁,难道薛宗主这一点都不知道?不过……”他眼睛一转,道,“薛宗主既然如此问,就一定是知道了谁是买家,想向我求证。虽说行有行规,但我也明白,那人必定是希望薛宗主知道前因后果。薛宗主,你想的没错,便是那个人。”

薛无忧一个踉跄,手里一松,抱着的薛无双的尸首直往下坠。裴明淮忙抢过去接住了薛无双,一抬头见薛无忧脸色死白,道:“无忧,你没事吧?”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就一直在想,有一晚有人在我房外,偷听我与青宁说话,我赶出去时不见人影,却拾到了一颗珊瑚珠子。我当日就疑是无双……但也只当她是小孩心性,好奇罢了……”

薛无忧注视祝青宁,脸上神色极是凄切。“是她要杀这些人的?……我果然没猜错……”

听到此言,彭横江顿时怔住,看了看薛无双平静如生的秀丽脸庞,忽然恍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件事,其实都是薛无双主使的,她就是出价要九宫会杀人的买家!因为她是阳缨的女儿,她受母亲遗命,要为她娘、也是为九宫会复仇。当年一战后,残存到如今的那些武林高手,都是她的目标。她自然不可能求助薛宗主,凭她一人之力,根本办不到,于是她找到了九宫会。薛无双所给的酬劳,一定高到不可想象。也许就是……就是……”

祝青宁接口道:“不错,薛无双应允的酬劳,便是八块琰圭。她给我下的定金,便是凤鸣和两块琰圭,然后,杀一人,她给一块琰圭!只是,我也一直不知道买家究竟是谁,直到涂醉山死的时候,我才知道便是薛无双。”

薛无忧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祝青宁道:“既然买家说了,杀一人,一块琰圭便是我的,而琰圭确实也及时出现,所以那个人一定跟我们在一起。我一直便在留意察看,我看到薛无双察看酒坛的时候,双手衣袖罩在酒坛之上,而她再端起来的时候,酒坛里的声响便有些不对劲了。当她从里面捞出琰圭之时,我便确定无疑了。这也是她对我一再强调,除了她要杀的人,决不可滥杀无辜的原因。一来是她天性毕竟善良,二来,她总不能害到她自己和她哥哥。”他又道,“她一直写书信与我来往,想必是在街上随意找了个帮忙写字的先生代笔,所以我也一直没想过我的买主居然是个女子。直到涂醉山死后……”

薛无忧颤声道:“既然她决意要复仇,那她为什么……为什么却要……却宁可死在我的剑下?”

祝青宁道:“薛无双一见着我手里的凤鸣,便会知道我就是九宫会的人。她发现薛宗主杀了葛玉,便立即剪了她舌头,仿作其余死人之状,又塞了一块琰圭在她手中。唉!好聪明的女子,却如此执拗,真是可惜了……昨夜我在行囊中发现了余下的三块琰圭,便是她在向我说明:她相信我是守约之人,必会替她办到。酬劳提前奉上……”他叹了一声,道,“令尊留话,若是她终生不知,那便罢了,若是她知,便一定要你杀了她。那件事若是就你兄妹心知,那也罢了,可现在连葛玉也知道了……薛无双除了一死,还能如何?她若不死,以后你薛宗主为难之处,可就多了。”

裴明淮忽道:“你是月奇,九宫会首领的左右手,自然手下众多,六仪都得听你吩咐。可你别人都不挑,偏偏挑了原瑞升来办这件事,你是不是知道原瑞升一定会起贪念,这样的话,你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将他处死?因为薛无双开出的名单里,原瑞升赫然在其中!无双将剩下的三块琰圭给你,你却又放到了原瑞升处。他见了所有的琰圭,必起贪念!”

祝青宁笑道:“不错,否则我又哪去寻个由头来杀原瑞升?他可也是薛无双明说了要杀的人。就算我是月奇,也不能随便处死手下,就像原瑞升也得找些原由来杀死秦氏兄弟一般。这般一来,岂不是样样俱全?”

姚浅桃尖声道:“你要杀我爹爹?”

祝青宁朝彭横江看了一眼,这一眼里却是感慨良多。他缓缓道:“若彭横江也是如纪百云一般的人,我定会杀他。按理说,我们必得对买主守信,只是,如今她九泉之下,恐怕也再无杀机,否则也不会把最后几块琰圭提前给我。她一生最缺的,便是一个疼爱她的父亲,若是有像姚姑娘这样的爹,她就算是死,也是高兴的。彭横江,看在你女儿份上,看在你断指的份上,我今日便放过你。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彭横江苦笑道:“可是要我连同我那帮兄弟,尽数加入九宫会?”

祝青宁笑道:“彭盟主果然知情识趣。今日之事,想来薛宗主念及其父其妹清誉,必不会外泄。若是彭盟主加入九宫会,正好可顶替原瑞升‘己’的位置,何乐而不为?纪百云还是有句话说得不错,前世往事,水流花落,时移俗易,何必多念!”

彭横江道:“我若不答应,今日必不能生出云栈。”

祝青宁笑道:“那是自然。”

彭横江道:“我已断了五指……”

祝青宁截断他话头道:“彭盟主的左掌更强于右掌,青宁已然见识过了。况且彭盟主貌虽粗豪,心思却甚细腻,青宁甚是佩服,其长情之处,远胜于纪百云原瑞升这等人。是以青宁是真心请彭盟主加入九宫会,这对彭盟主,有百益而无一害。在下虽然说纪百云忘主可恨,只不过,复国总归一梦,劝彭盟主也忘了的好。”他这番话说得娓娓动听,彭横江微微苦笑,半日方道:“好,我应了便是。”

他见姚浅桃并无反应,小心地道:“浅桃,爹这么做,你……你会不会生气?”姚浅桃却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知道了,正道中人也未必是好的,所谓邪魔外道也未必是坏的。只要你对得起自己良心,那便是了。”

彭横江哈哈大笑,道:“还是我女儿说得好。”他朝祝青宁一揖,道:“多谢。”

祝青宁微笑道:“彭盟主可以与令千金离开了,自有人前来拜会。”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徐平等人退开。彭横江与姚浅桃走到云栈道口时,祝青宁又道:“姚姑娘,在下还有一言。”

姚浅桃回过头来,祝青宁走到了原瑞升身边,对徐平道:“取刀来。”徐平忙将一柄匕首奉上,祝青宁弯下腰,捏开原瑞升嘴,手腕一转,已把原瑞升的舌头割了下来,顿时鲜血狂喷。他随手解了原瑞升哑穴,只听原瑞升喉中荷荷作声,却再难发一言。姚浅桃看得浑身发寒,祝青宁将匕首还与了徐平,仍是神定气闲地道:“姚姑娘人尚年轻,只怕有时候,会疏于口齿。在下这般提醒,姑娘应该懂了罢?”

姚浅桃脸色苍白,道:“我……我懂。”扶了彭横江道,“爹爹,我们走吧。”

祝青宁又道:“彭盟主,在下还有一句话想问。”

彭横江道:“你说。”

“我想问你,当日那位阳尊主,究竟是怎么死的?”祝青宁道。

彭横江一怔,不料祝青宁要问的竟是这话。“我们后来猜测,恐怕是他练御寇诀,有些不妥之处,才被我们得了先机。不过,他到底有没有死,我心里多少有些疑问。他身受数柄刀剑重伤,想必自知无幸,启动机关,从那高台坠了下去,我们急着退出去,也没见着他的尸身。那天心殿彻底封住了,我们也再没能进来过。”

他见祝青宁神色不定,又道:“祝公子若是不信,找姓原的求证便是,反正他还没死,摇头点头总是能的。祝公子尽管放心,我如今是知道九宫会之能了,不敢再生异心。九宫会这局中局实在精妙,既跟薛无双交易做成,得了她的八块琰圭,又将无法纳至麾下的众坞主一网打尽,嘿,我能保住这条命,还真得多谢祝公子!”说罢一拱手,携了姚浅桃而去。

裴明淮见那父女二人背影消失在云栈的蒸腾云气中,方转过身,把怀里的薛无双递到薛无忧手里。“无忧,带无双回汾脽坞吧。我过得些时日,必当前来,在无双墓上……烧一柱香。你父亲的事,你也不必想太多。他是他,你是你。”

薛无忧微一点头,抱了薛无双,也自云栈而去。祝青宁道:“徐平。”

徐平忙上前道:“月奇有何吩咐?”

祝青宁道:“把原瑞升身上的八块琰圭搜出来,你等就带了他去罢。”徐平立即应了一声“是”,奉了八块琰圭在他面前,竟未再多问一声,一声唿哨,一众黑衣人便鬼魅般地消失于云气之中,正如他们来时一般,连多一句话也没有。

这边云栈口上便只剩下了祝青宁与裴明淮两人。裴明淮看着祝青宁,祝青宁这时却并无了方才的肃杀之态,眼里还有些顽皮之意。“明淮,你一直说要睹我真容,固执得紧,我现在已经让你看了,你还不满意?放心,现在你看到的,是我真面目了。我知道你第一眼见到我,便该认出我了,我倒还得感谢你一直未曾泄露我身份哩。”

裴明淮苦笑道:“我若多话,怕你也割我舌头。”眼角瞟到一地未干的血迹,想到原瑞升方才的丑态,裴明淮不由觉着有些厌恶。祝青宁将他的表情都看在眼里,道:“就算如此,原瑞升那等人,恐怕也不想死的。我这般对他,他求之不得呢。怎么,你看我不惯了?”

裴明淮只能继续苦笑。“没有,哪里有这回事。”

祝青宁不理他,只是一块一块地在那里细细检视八块琰圭。裴明淮便也拣了块石头坐下,道:“这琰圭的意思,倒是一丝不差。讨伐不义之徒,这群人,于阳缨,又岂非是不义之徒?”

祝青宁不答,将那八块琰圭收入了锦囊之中。裴明淮道:“你现在八块琰圭都到手了,是不是就能找到九宫会的藏宝了?”

祝青宁道:“我只管琰圭到手,别的我可不管了。”

裴明淮见他不想多说藏宝之事,便问道:“青宁是你名字,那祝筠自然是假名了?”

“都是我名字,叫什么重要么?”祝青宁白了裴明淮一眼,裴明淮笑道,“看你刚才对你属下,一张脸就像是盖了霜,现在怎么不板着脸了?”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九宫会的人也是人啊……你当九宫会的人是什么样的?原瑞升你没见着?”裴明淮又笑道:“可你是月奇,与日奇星奇排行相同,仅次于九宫会的遁甲。那遁甲……是什么样的人?”

祝青宁瞪了他一眼,道:“名中有个遁字,自然就是不欲人知道他是谁了。不该打听的事,就不要打听。小心我真割了你的舌头!”

裴明淮淡淡一笑,他已经知道祝青宁说翻脸便翻脸,出手狠辣,也不愿真去惹他。忽然贴近了祝青宁,低声道,“青宁,你提都不提龙吟的事,是不是也想独吞?所以才把你的手下都给支开了?无双既然把凤鸣给了你,想必也不会不给你龙吟吧?我倒是真想知道,龙吟究竟是何物?是不是一张琴?”

祝青宁顿时变色,过了良久,方才缓缓地道:“不,我从没有这样的想法。明淮,不要再开这种玩笑。背叛九宫会,是怎样的下场,你方才也看到了。你这般说……是想我也变成那样子?”

裴明淮不提防他会如此认真,忙道:“我只是开玩笑……”祝青宁打断他的话头,道:“关于九宫会,你听到过的传言一定很多。那些大都是真的,就算在背后,也不要随便议论。”他突然打了个寒噤,轻轻地道,“我也跟其余的人一样,敬他,却怕他……”

裴明淮笑道:“你指的便是你们的尊主?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这里只有你跟我,说又有什么关系?”

祝青宁慢慢地道:“我不能告诉你。而且,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摇了摇头,道,“别问了,这些都是九宫会最秘密的事,你只是因为好奇一问。说不定,会为了这好奇,枉送了你的性命,也送了我的性命……”

裴明淮道:“有这么严重?你身份可不一样。”

祝青宁涩然道:“那又如何?地位越高些,受的惩罚便越重些。别再说了,我不想再提这事了。”

裴明淮见他神情,不忍再问,便笑道:“别的事,我都已经想明白了。可有一件事,我却想不明白,想请教你。”

祝青宁展了笑颜,这一笑如同解冻了的冰,流动炫目。“你且说说看。”

裴明淮道:“无双说,有人告诉了她的身世。那个人究竟是谁?”

祝青宁道:“照你看呢?”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青宁,阳尊主就是你师傅。他当时没死,侥幸活了下来。”

祝青宁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再清楚不过了。”裴明淮道,“否则你怎么会到凤仪山去找星霜仙子?又知道孔周三剑在星霜仙子那处,必定是有人告诉你的,那个人除了你师傅,别无他人了。”

祝青宁叹道:“他二人本是师兄妹。星霜仙子随阳尊主一同创了九宫会,可她见九宫会日益势大,情知有一日必遭横祸,苦劝丈夫无果,又因为阳尊主不愿让她练御寇诀,一怒之下,远走他方。后来得知九宫会出事,赶回相救,虽救了丈夫,却不曾救得女儿。为此她恨极了她丈夫,远走天边,从此参商二星,生死不见。”

裴明淮脸上,颇有感叹之意。“她便在凤仪山终此生不出?连自己丈夫死了都不知道……”

祝青宁长叹一声,道:“知道她夫君已故,她也再无生趣了。”

二人一时皆沉默下来,祝青宁侧头望了一眼裴明淮,笑道:“明淮,你来这一趟,可是全无收获啊。”

“那倒不至于。”裴明淮道,“见识了传说中的御寇诀,也算不虚此行。只是,无双她……”

祝青宁见他脸色黯然,也不欲再提薛无双,道:“我是说左肃。把他救出邺都后,他便走了,却不知为何来了朝天峡,还死在这里,也真让人奇怪。”

裴明淮道:“你不知道?”

“自然不知道。”祝青宁道。瞟了一眼裴明淮,又道,“我看失望的是你吧?左肃是朝廷重犯,他这般突然死了,你什么也不曾得到?”

“实在是失望至极。”裴明淮坦然道,“若是知道里面机关这等厉害,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进去。本来想从葛玉口里问出点东西,她又死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祝青宁道:“是么?你当真一无所获么?那葛玉要胁薛无忧的,就只是薛无双的身世么?若是站在孽镜台前,你当真心无他物么?”

裴明淮不语。此时朝阳初升,只见那绝大的石壁,又被映成了一片金红之色,艳丽无俦。

裴明淮笑道:“这次能见到你,也是缘份。”突然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你留个传讯的法子给我吧,我好找你。”

祝青宁犹豫了半日,裴明淮道:“你不会怕你们那尊主怕得这么厉害吧。”

他口气很是不好,祝青宁却没生气,只低声道:“你看九宫会别的人有多怕我,我便……我便有多怕他。”裴明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加入九宫会?”

祝青宁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双眼睛晶莹漆黑,却是深不见底。“你这个人,我叫了你别问那么多的。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你的爱管闲事给害死。”

裴明淮笑道:“那可不一定,我说不会,你信么?”

祝青宁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好了,总算是完了一桩事了。我要走了,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裴明淮见他真要走,忙叫道:“等等!”

祝青宁回头道:“什么事?”

裴明淮道:“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

祝青宁道:“你说。”

“段子裕到底最后是心向阳缨,还是从来都是利用她?”裴明淮道,“每个人说的,都似是而非。”

祝青宁沉默了片刻,道:“段子裕城府极深,他应承了此事,看似干冒奇险,其实他也有自己的一番野心。原瑞升的推测,并没有错,只错了最后一点。想必那时候,九宫会对段子裕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确实给了真正的地形图,也确实想灭了九宫会。”

裴明淮道:“但他们听到了他跟阳缨的对话……”一言未毕,便已恍然。“阳缨跟他做了两年夫妻,这女子想来也是冰雪聪明,早已知道了段子裕的真正目的,于是设了一个圈套,有意让那班人认为段子裕是背叛了他们,愤而将其杀死。那个听到她跟段子裕对话的弟子,也是她有意放走的,他听到的恐怕也是不尽不实。段子裕苦心经营,却功败垂成,想来他到死的时候,也未尝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祝青宁摇头,一脸茫然之色。“段子裕已死了这么多年,只余一具白骨,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我们谁又能知道?也许如你所言,他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惨淡经营却被毁于一旦。也许……也许他在临死之前,他灵光一现,回光返照一般地想通了?……这些,我们都不会知道了……只不过,他利用阳缨,阳缨却将计就计,还之以颜色,这也算是咎由自取罢?”

裴明淮道:“阳缨却当场在他身边自刎了。她既然知道段子裕对她薄幸,为何还要……”

祝青宁反问道:“那薛无双为何要寻死?”见裴明淮无言,又道,“阳缨和薛无双这母女俩都是一模一样的性子罢,看起来天真单纯,其实城府甚深,什么都能藏在心里,丝毫不露出来。而她们又都是极深情极激烈的性子……若是爱了,便会义无返顾。阳缨对段子裕,既不甘心被其利用,要报复于他,坏了他的好事,却也不愿他一个人独赴黄泉。”

裴明淮叹道:“但段子裕对阳缨,只是利用罢了。”

祝青宁仍然摇头道:“段子裕对阳缨,未必便无真情。只是有真情又如何?那段子裕……他便是要得太多了些,想要他段氏从前建凉国的荣耀,又想要如花美眷……要得太多的人,最终会什么都没有。”

裴明淮咀嚼着他最后这句话,似有所悟。祝青宁整个人被笼在淡淡光照里,发上似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光影,十分动人。只是他眼神恍惚,也不知在望着什么地方。

裴明淮一时有些茫然,抬头见祝青宁又想走,又叫住了他。“等等!”

祝青宁皱眉道:“又怎么了?”这次他声音里,带了些许不耐烦。裴明淮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道:“你不是说不能以真面目现身么,这次怎的……”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我想着来的人大都会变死人,不死的也不会说出我身份,又有何妨?你真以为戴着那面具就不难受么?”他又盯着裴明淮,道,“你叫我,不是想问这个的罢?”

裴明淮微笑道:“上次我答应请你喝的酒,还未曾请呢。”

祝青宁看了他半日,终于展颜而笑。他这一笑,笑得满天朝霞都似在眼里闪耀。“你放心,若是你想找我,我定然会出现的。你不会这么怀疑九宫会的本事吧?你欠我的酒,我记着呢。”

他抽了腰间凤鸣,放在唇间,呜呜咽咽吹了起来。这一曲,却是《流水》。裴明淮静静听着,眼望那霞映绝壁,耳边是幽幽箫声,一时间只觉心旷神怡,无比舒畅,竟希望这一刻就此凝住不动。什么九宫会,天心殿,什么平原王莫瓌,慕容白曜,叛臣逆贼,都尽可抛诸脑后,付诸流水。

——朝天阙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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