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又转向了薛无忧,一双眼睛如同要喷火似的,瞪了他道:“原瑞升说的,可是真的?无双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杀她?她是你的亲妹妹!”
薛无忧仍然不言语,一双眼睛却是冷冷淡淡,殊无表情。原瑞升又叹了口气,道:“裴公子,老夫这夜来一直在想,终于被老夫想出了原因。就算薛宗主不说,我也已是明白了。”
纪百云道:“你明白了?为什么?”原瑞升道:“这得从葛玉说起来了。”纪百云道:“葛玉?这又关她什么事?”
祝青宁道:“她跟那个……”他顿了一顿,似乎不欲说出左肃姓名,只道,“他二人不是夫妻,究竟为何在一处,我可不知了。葛玉必定做了什么事,被逐出家门,不得已跟了这个人。”
姚浅桃道:“这……这又与薛宗主何干?”
祝青宁笑道:“姚姑娘,若换了你,跟一个并不喜爱的男人在一起,但他又能保护你,你会如何?”见姚浅桃面上泛红,又笑道,“这不是害羞的时候,姚姑娘,我们只是在这里说说而已。”
姚浅桃道:“我……我大概会去另外寻找一个既能保护我……而我又……喜爱的男子。”说完这句话,她脸上已红得如熟透了的苹果,娇羞无限。彭横江却哈哈笑道:“本来就是如此,浅桃,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到此处,彭横江盯了一眼薛无忧,道,“看来,那葛玉便是看上了出身名门、武功高强,又品貌出众的薛宗主。”
裴明淮见薛无忧一直极淡然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唇角微微扯起,却是露出了一个极苦涩的笑容。只听原瑞升续道:“不错,老夫也是如此想的。葛玉对薛宗主有意,这有眼睛的都看到了。但究竟为什么薛宗主要杀死葛玉,却让我想不通了……也许是薛宗主已经得到了所要的东西,觉着葛玉再无价值,只是妨碍?但他杀死葛玉,却让他妹妹给看到了。而那无双姑娘,却是个极聪明的姑娘……唉!”
裴明淮记起了薛无双曾说,在葛玉尸首之旁,还落了一个胭脂盒。薛无双说她是在等一个心仪的男人,当时自己不曾在意,这时想来,薛无双所言无虚。葛玉等的,便是薛无忧。他叹道:“无双未必便看到了自己哥哥跟葛玉相会,但是她太聪明了。她曾说过,她本来想到石室里去看看动静,结果却看到了无忧站在自己门口……那时候,无忧正好杀了葛玉回来。听到无双出来,便索性站在那里等她……无双当时没有想到,后来,她却想到了……”
裴明淮说到此处,双目直视着薛无忧道:“我不管你跟葛玉有何瓜葛,也不管无双究竟看到了什么。我只想问你一句:不管怎样,无双都是你嫡亲妹妹,你何忍杀她?就算她知道是你杀了葛玉,她也未必会说出来。你是她唯一的哥哥,她敬你重你,你也疼她爱她,你怎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薛无忧终于开了口,声音十分冷淡。“既然有人看到了,我也不必否认。这是薛家的家事,外人不必插手。”
裴明淮大怒,赤霄已出鞘。这还是他初次当众拔剑,一声龙吟,只见剑身如霜雪,随手一挥,剑身便被震得嗡嗡直响。剑光映在薛无忧脸上,薛无忧也是一震,喃喃道:“好剑,果然好剑。”
裴明淮厉声道:“拔剑!”
薛无忧涩然一笑,道:“明淮,你想跟我一战?为什么?”
裴明淮道:“为什么?无双是你亲妹子,我也视她如妹妹一般。你竟忍心杀她?我若不为她报仇,怎么对得起她?”
薛无忧抬眼看他,道:“你认为她愿意你替她报仇么?”
这话问得裴明淮一时语塞,一顿之后,面上肃杀之色渐浓,声音拔高,大喝道:“拔剑!”
薛无忧的手,缓缓放到了剑柄之上。众人都屏息凝神,想一睹这汾脽坞的宗主,所用的剑又是何等神兵利器?正在薛无忧想要拔剑之时,只听姚浅桃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双妹子不是薛宗主杀的。”
此言一出,实是一个炸雷,连裴明淮也回头,盯住姚浅桃不放。姚浅桃眼中颇多哀伤之色,重复了一遍。“无双妹子不是他杀的。”
裴明淮道:“你怎么知道?”
姚浅桃迟疑片刻,方道:“因为我看到了。”
众人皆惊,姚浅桃慢慢地道:“我方才说的拾到玉坠之事,确实是实。但那玉坠,我是在中间那间石屋里拾到的。葛玉死后,无双妹子在那里放了她的包裹。我看到有一物莹莹生光,便进去拾了起来。我正想走的时候,却听到薛宗主进了无双妹子的屋子。两屋之间有些天然的小孔,我便从那孔中往对面望去……”
原瑞升大摇其头道:“不,不,老夫是确确实实看到的,老夫可没说谎。”
姚浅桃道:“我不是说原前辈所言有不尽不实之处。原前辈说的,我也都看到了。但因为我一直藏在隔壁石室,所以看到的,要比原前辈的多一些。”她吸了一口气,道,“我也看到原前辈离开。那时,薛宗主那一剑虽刺入了无双妹子脊背,但却入肉甚浅,怎么都刺不下去。只听无双妹子一笑,道:‘哥哥,无双从来得你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也决不欲令你为难。我知道你下不了手,便让无双成全你罢。若有来世,无双还要你作我的兄长。’说完此话,薛宗主还未答言,只见无双妹子向后一仰,那剑……那剑便自她的后背透过了她的前胸。”
她的眼睛大大睁开,似乎看到了当时的景象,一张俏脸也是煞白。“我也惊得完全动弹不得,只见薛宗主抱了无双妹子一看,知道无救,顿时泪落,竟晕了过去。薛宗主这等功力深厚之人,会如此昏晕,只能是伤心过度。我吓得不轻,便叫了起来……”她咬了咬唇,又道,“我知道,无双妹子是自杀的,她不想有人为她报仇。我虽然与无双妹子相处时日甚短,但我很是喜欢她,我看得出她是绝不怨恨薛宗主的。所以……我也没有说,一旦说了,无双妹子的苦心便付诸东流了。但到这时候,我也不能不说出来了……”
裴明淮缓缓摇头,道:“即便如此,无双若非知道了她哥哥对她起了杀心,又怎会自杀?那一剑,总归是她哥哥刺入她血肉的……”他眼中又是愤怒又是疑惑,望定薛无忧道,“为什么?你跟那葛玉,究竟有什么纠葛?”
薛无忧负手站在那里,气度不凡,却有种深深的落寞之意。“不错,葛玉是我杀的,我妹妹也是死在我剑下的。你裴明淮要与我一战,我也奉陪。我倒想看看,我跟你,谁的剑更快?”
原瑞升嘿嘿一笑,道:“如今我们应该同舟共济,裴公子,你说是不是?要一战,以后尽可以战。要寻仇,以后也尽可以寻仇。何必急于一时?要比试,也等我们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再说……”
裴明淮却不理会原瑞升,只直直盯着薛无忧道:“为什么?”
薛无忧道:“什么为什么?”
裴明淮道:“我决不相信你是为了这个原因杀了无双!以你的性子,决不会做出这等事!”
祝青宁忽道:“这我倒可以回答你。”
裴明淮道:“你知道?!”
祝青宁微笑道:“不错,我知道。薛宗主也知道,只是他决然不会说。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如今受了伤,如果有人……”他朝薛无忧瞟了一眼,“如果有人朝我出手,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裴明淮毫不犹豫。“好。”
祝青宁微微侧头,一缕日光照在他面上,如同玉石上笼了一层光晕。“你们一直怀疑我是阳缨的儿子,但是,你们好像忘了一件事,而且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原瑞升奇道:“什么事?”
祝青宁笑道:“你们为什么那么肯定阳缨的孩子是个儿子?你们有谁见过那个孩子么?没有,你们来到九宫会总坛的时候,阳缨的孩子早就被送走了。你们中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那孩子,你们更不知道那孩子是男是女。所以你们认为那孩子是个儿子,只是想当然罢了。”
纪百云叫道:“你……你的意思是说……”
祝青宁点了点头。“不错,我的意思就是说,阳缨的孩子,是个女儿,而不是儿子。而这个人,就在我们当中。她确实是为了报当年的仇而来的,而且是处心积虑,发誓要把各位全部除掉,以祭其母。”
纪百云的目光落至了木立一旁的姚浅桃身上,姚浅桃俏脸灰白,眼睛大睁。而原瑞升则盯住彭横江死看,祝青宁一笑,道:“众位有什么话,不妨直接问。”
纪百云厉声道:“姓彭的,你跟阳缨什么关系?”
彭横江的声音,比他更大。“我能跟那邪教妖女有什么关系?我说过了,浅桃是我甥女儿,自小父母双亡,才送她去道容师太那里。怎么,难道你们怀疑浅桃是阳缨的女儿?哈哈,笑话,当日我们一同闯入九宫会,一同看着阳缨自刎,你们难道都忘了?我怎么会跟阳缨有什么关系?”
纪百云指着姚浅桃道:“她便是你跟阳缨所生的女儿?你怕引人注目,于是谎称她父母双亡,送她到了道容师太身边学艺?哼,哼,彭横江,你素来杀人如麻,残忍狠毒,但对这姚浅桃却是溺爱有加。你有没有兄弟姐妹我还不知道了?你这甥女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看你对这丫头那模样,你若不是她亲生父亲,嘿嘿,老夫把我纪百云这三个字倒着写!”
纪百云最后那句话说得十分铿锵有力,自信满满。裴明淮有些疑惑地道:“纪前辈,你为何如此肯定?”
纪百云笑道:“你们年轻后辈,不知道这彭横江的性子。若非至亲,他哪能把姚浅桃的命看得比他自己还重。”他眼望原瑞升,道,“老原,你说,是不是这样?”
原瑞升点头叹道:“我看纪老头子此言不差。”他的眼光就在姚浅桃和彭横江两人之间游移,“姚姑娘眉目间跟彭盟主确有几分相似,若说姚姑娘是彭盟主的女儿,方能解释彭盟主为何对她如此怜爱。彭盟主丢了五根手指,关心的却更是姚姑娘的安全,宁可低声下气求裴公子保护姚姑娘。若非她亲生父亲,又怎会对她如此?我姓原的人脉也算是广了,知道的江湖事也不算少了,可从来没听说过彭横江有什么兄弟姐妹,这个甥女儿,真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也难怪当日我在茶棚之中见着的时候,甚是惊讶了。”
姚浅桃颤声道:“舅……舅舅,他们说的,可是真的?我爹究竟是谁?你不是说,我爹从不习武,是个饱学的儒生。我娘也是天底下最温柔最美丽的女子,只是因为多病,他们二老早逝,你才收留了我……”
彭横江一直不曾动容,见姚浅桃此刻浑身颤抖,眼中满是泪光,面上终于有了激动之色。他长叹一声,朝她伸手道:“浅桃,过来。”姚浅桃依言走到了他身旁,彭横江伸手在她头发上缓缓抚摸,柔声道,“浅桃,事到如今,我也再瞒你不下去了。不错,我是你爹,但你爹素来声名太差,所以依着你娘的意思,送你去师太门下。这样,你长大了,便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此次,此次我真不该依着你,带你一同前来的。我真不该……”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低不可闻。姚浅桃摇头,只见她泪如雨下,叫道:“你为什么瞒着我?我自小就恨自己没爹没娘,除了舅舅和师父疼我……可舅舅也只是一年来看我一次,我……我打小时候就是把舅舅当成亲生爹爹一样……你为何要瞒我?”
纪百云道:“他瞒你,是因为你是他强暴了阳缨生下的女儿。他既真心疼爱你,又怎能向你说明你的身世?”
彭横江厉声道:“纪老头,若是不清楚真相,便莫要胡说八道!浅桃的名声,就怕被你等这些自命清高的正道中人带坏了!”他脸色铁青,显然气怒已极,左掌里的紫黑色越来越浓,弥漫着一股腥气。姚浅桃抢上一步,抓住他手臂道,“舅舅,舅舅……不,爹爹,我信你,浅桃信你。你告诉我,我娘是谁?我从小就想娘,你告诉我,我娘是谁?”
彭横江又是一声长叹,脸色柔和下来,举起的左掌也放了下来。“浅桃……若是信你爹爹,就莫要再问了。我答应了她……绝不说的。但爹爹向你保证,我彭横江绝不曾跟那阳缨有任何关系。你决不是她的女儿,爹爹以性命向你担保。”他的眼光朝周围的人扫了一圈,“所以,各位也不要再怀疑浅桃了。第一,阳缨不是她的母亲。第二,她甚至连我是她爹都不知道,她又怎会知道她娘是谁?”
原瑞升却道:“那姚姑娘的生母究竟是谁?”
彭横江脸上泛起一股又是酸楚又是甜蜜的神情,道:“这我不能说。”
纪百云冷笑道:“不能说?是不敢说吧!如果不是阳缨,无论是谁,为什么你不敢说?你说姚浅桃不知道她生母是谁,也许她知道呢?葛玉已死,而且她的年纪也比阳缨的女儿大,剩下的,便只有姚浅桃一个人了!”
裴明淮此刻,方看了祝青宁一眼。祝青宁一直在笑,笑得十分神秘,却又微微带着些讥刺之意。裴明淮叹道:“不,不止姚浅桃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他望向了薛无忧,“就是薛无忧的妹妹,薛无双。”
除了祝青宁之外,众人齐齐变色。薛无忧本来负手站在那里,此刻脸色凄然,喃喃道:“明淮,你就算知道了,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裴明淮摇头道:“你宁可担下杀无双的罪名,也不愿意说出她真正的身世。我没看错你,你是真正疼无双的人。只是……只是无双自己太想不开了。”
祝青宁笑道:“薛宗主,到了此时此刻,你还不愿意说出来?其实无双姑娘是阳缨的女儿,对她一点玷辱都没有。阳姑娘清清白白,无双姑娘也是一般,若真要说有玷辱了她二人之处,便是那个禽兽不如的男子了。”说到此处,他见薛无忧脸色大变,先现出愤恨之意,终于化为了一声长叹。祝青宁一笑,道:“在下说对了?薛宗主,我知道你想维护你汾脽坞的名声,可真的就是真的,发生过了就是发生过了。为此,你连你妹妹都害死了,你觉得,值不值?”
“……不值,我也从没想过要用无双的死来维护家父的名声。”薛无忧缓缓地说,“什么清誉,什么名声,都抵不过无双的性命。我父亲自小对我督促极严,对无双也是不苟辞色,是以无双只亲近我这个大哥。还有……便是世交的你了。”他望向裴明淮,裴明淮念及幼时跟薛无双一处玩耍的情形,只觉心酸,竟说不出话来。
薛无忧又道:“我一直只以为父亲是性格冷漠,不苟言笑,但后来我发现,他对无双、对我,是真真不同。无双也知道父亲对她从不疼爱,但仍十分敬爱父亲……直到父亲过世之时,他练功走火瘫痪,自知命不久长,取了一个玉盒与我,令我在他死后打开。他还要我对薛家列代祖宗起誓,一定要遵从他留在玉盒里的遗命。我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只得含泪起誓答应。”
“父亲死后,我打开了那玉盒。那玉盒里确是我父亲的手笔,他告诉我,无双乃是他与阳缨所生的孽种,阳缨自知无幸,竟将女儿托付与他。无双总归是他骨肉,他将无双养大,心里却总是耿耿于怀。并非他不疼无双,而是无双便是他昔日罪孽。薛家的名声,恐便会毁于他手上。只是虎毒不食子,无双总归是无辜的,他实在不忍……是以他在遗命中令我,若是无双一生不知,那便罢了。若是无双有朝一日,知道了她的身世,就要我亲手杀了无双。”
裴明淮怒极,大声道:“笑话,笑话!你爹自己做下的罪孽,却要无双去承担?无双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世,她又有什么错?最可笑的是,你竟然也听了你父亲如此荒唐的遗命,真要出手杀了无双?”
原瑞升摇头道:“原来阳缨的女儿,却是薛老宗主造的孽。嘿嘿,也难怪了,薛延一直都是一副冷漠不苟言笑的样子,就跟如今的少宗主毫无二致。没料到……没料到……嘿嘿……”
他话未落音,只见剑光一闪,薛无忧的剑已架在了他脖子上。这柄剑剑身作翡翠之色,是柄极轻极薄的短剑,只逾尺长。剑身如冰,贴着原瑞升的脖子,原瑞升只觉得大滴大滴的冷汗在往下滴,强笑道:“薛宗主……老夫……老夫只是无心之言,你……你切勿当真了。令尊……那在江湖上……是人人都敬仰的……”
只听“铮”的一声,薛无忧已收了剑,背对他缓缓走开了。他出剑回剑,都迅捷无比,看得众人都是心惊,暗道汾脽坞果然名不虚传。只听他声音传来,颇带了倦怠之意。“你虽说得难听,却是实话。我若杀你,倒是我的不对了。”
祝青宁轻轻拍掌,道:“薛宗主好胸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无双姑娘泉下有知,也只会更敬你这兄长。”
薛无忧倦然道:“你可是在讥刺与我?罢了,随你罢。我实不知那葛玉是如何知道无双的身世的,这本是秘密中的秘密,就连我也是在父亲过世后才得知。葛玉说,若我不收留她,她便将实情告诉无双。我无奈之下,只得杀葛玉灭口。割下她的舌头,却绝非我做的事了。只要不让无双知道,我便不必遵从我发下的重誓杀无双。为此,要我杀谁,我想我都是情愿的。”
他语气里那种痛楚之意,裴明淮听得心中恻然,他与薛家是世交,自然深知薛无忧对其父敬重无比,要他违背重誓,除了薛无双,也再无他人了。当下再无怀疑,又听薛无忧道,“那葛玉,一字字说得虽轻,却都像刀子似的扎着我。她来历古怪,又与我非亲非故,我怎敢收留她?她见我坚拒,也不惊奇,只是笑得更是恶毒,对我道:‘薛宗主,你要拒我自是容易,但我可是会把你薛家的丑事给昭告天下的。’”
“唉,我心中当即便是一跳,这正是心里有鬼哪。葛玉见了我面色,更笑得开心,道:‘薛宗主,你可别以为我是诈你啊。你父亲薛老宗主名声向来都是好的,但私底下做的事,若说出来了,你汾脽坞从此在江湖上还有何立足之地?’我强自镇定,质问她何出此言?她却一笑道:‘你那无双妹妹,是何处来的?你这做哥哥的不会不知道吧?’”
“她见我楞在当地,脸色大变,便缓缓地走近了我,微笑道:‘薛宗主,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护庇于我,这个秘密,我自当为你保守……’”
裴明淮道:“于是你便杀了葛玉,用的便是你方才架在原瑞升脖子上那柄短剑。你杀无双,也用的那柄剑。别人不知你薛无忧用的剑乃是一长一短,短剑极少现出,我却知道。”
薛无忧神色凄然,缓缓道:“我杀了葛玉后,便回了自己石屋,心里烦乱无比。也不知过了多久,无双却进来了。她脸上浑无了昔日的神气,眼里全是凄伤。她对我道:‘哥哥,我早已知道我的身世了。你又何必杀葛玉灭口?’我大惊失色,问她:‘你怎会知道?难道你偷看了那玉盒里面的东西?’无双道:‘我真是无意看到的。若是知道里面是什么,我这一辈子都是不会去看的。不看,便什么都不会知道了,那岂不是好?’我道:‘你不应该看的。’无双笑道:‘哥哥,如今我既已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我一呆,回答不出,只是道:‘我……我……’无双凄然一笑,眼中泪光莹然,道:‘我知道,你素日最敬重爹爹,又发了重誓,要遵从他的遗命。就算再疼我,也会听他的,是不是?’我还是答不出来,无双又道:‘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啦,我不会让我娘枉死。如今我心愿已了,我是你的妹子,你自然最知道我的,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她……她竟拔出了我的短剑,递到了我手里……”
“接下来……便如原堡主与姚姑娘说的一般了。我拔出了剑,但我哪里忍心杀无双?是她……是她不想让我为难,我根本来不及阻拦……我却不明白,她为何做得这般决绝?她难道就不知……她这一死,还是死在我剑下,会让我为她痛悔一生么?她难道有意要我这般痛?无双……我真不知道,她跟我到这里来,究竟一路上,在想些什么?……到最后,她又在想些什么?无双,无双……”
薛无忧声音渐渐消失,石室里也归于沉寂。纪百云皱眉道:“说了半日,不相干的事扯了许多,结果还是不知道那个杀手究竟是谁?定然不是薛无双,以她的武功,怎能将勾千芒一剑杀死?就算勾千芒对她毫无戒心,薛无双年纪太轻,她决没有那份功力……”
此时忽然听到一声悠长的唿哨之声,远远地从洞外传了进来。原瑞升喜极,叫道:“来了,有人来了!”众人都是精神一振,争先恐后奔到洞口处,虽说这段路并不长,却连展开轻功都嫌慢了。
洞口处已是敞亮,只见对面悬崖处,有几个人在向他们招手。原瑞升大喜道:“好了,好了,我的飞鸽传书,总算是让我堡中的这些弟兄赶来了。他们定然带了东西来,帮我们越过去……”
纪百云笑道:“这回我不得不夸你啦,还真是留了一手!”
原瑞升嘿嘿一笑,正想说话,只听对面一人,提气喝道:“那边的可是堡主?”原瑞升也提声答道:“正是!”那人道:“小的徐平,收到飞鸽传书,连夜赶来救助。堡主稍候!”
那几人取出了一条长索,那长索在日光下竟然闪闪发光,显然是绞有铁铜之丝,这长索足有数寸粗。徐平握紧一端,用力一挥,那长索便向山洞处挥来。但他这一挥,却差了丈许远。纪百云顿足道:“唉,唉!怎会这样!”
徐平又再次发力一挥,这一次长索直扑向众人,纪百云急忙伸手抓住。徐平扬声道:“堡主,小的们在这边拉住长索,您那边再有一人拉紧,便可容别的人在这钢索上走过来。”
纪百云一惊,道:“这……可是有些危险哪!”
原瑞升摊手道:“昔日九宫会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方在这处绝壁修了一座索桥。如今我们无食无水,再待下去只是死路一条,各位都是身负武功之人,这钢索十分结实,走过去应该无甚困难。”
彭横江脸露难色,望着姚浅桃道:“浅桃,你成么?”在场之人都武功精深,只有姚浅桃年纪最轻,修为是最浅的。姚浅桃笑道:“爹爹,浅桃别的不成,轻功还差强人意,不必为我担心。”
原瑞升道:“那我便先过去试试。”他看了纪百云一眼,道,“裴公子,你替老夫拉着绳子吧。”言下之意,便是信不过纪百云了。裴明淮笑了一笑,自纪百云手里接了绳子,用力一扯试了试,确实十分牢固,便是一道极细的索桥。当下笑道:“原前辈,你先过吧。”
纪百云突然叫道:“等等!”原瑞升道:“怎么?”纪百云道:“总得有一个人在这边扯着绳子,那到了最后,这个人又怎么办呢?”
祝青宁一笑,道:“纪前辈自然不肯最后一个走的了。也罢,在下就走最后一个好了。”原瑞升却道:“你们没看见上面那个钩子?最后一个走的人,将此牢牢固定在山石之上,只要是轻功极高之人,决无问题。”裴明淮听了此言,便笑道:“好,那各位请吧。”
原瑞升第一个跃上了索桥,彭横江推了姚浅桃一把,低声道:“浅桃,你先过去。”姚浅桃一呆,道:“不,我要跟爹一起过去。”彭横江道:“听爹的话,先过去。我在这边,你先过去,我才放心。”
姚浅桃迟疑了一下,彭横江道:“你不过去,难道要我先过去,把你扔在这里?你自己想想这能成么?”姚浅桃方才点了点头,跟在原瑞升之后上了索桥。那索桥虽细,但众人都身负武功,走在上面,也是如履平地一般。裴明淮看到彭横江和纪百云都上了索桥,又见薛无忧怀里抱了薛无双,依然怔怔站在当处,心中一痛,道:“无忧,走罢,带她回汾脽坞,好好葬下。”
薛无忧方长叹一声,抱着薛无双,一步步上了索桥。裴明淮见祝青宁还靠在石头上把玩手里那管凤鸣,一脸淡淡笑意,在日光下似整个人都在发光一般,便笑道:“怎么,还舍不得离开这里?走,回去了,我请你喝酒。”
祝青宁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声张。裴明淮见他衣袖一抖,落出了一圈泛着淡青色光泽的细绳,一头却是牢牢系在山石上的。裴明淮这才恍然,祝青宁一直倚在那处,便是在伺机将这绳索拴上。那绳索虽细,但看来有韧性极强,裴明淮低声道:“天蚕丝?”祝青宁点了点头,将绳索一头紧紧挽在自己腕上,扬起脸对裴明淮微微一笑道:“待会若有什么怪事发生,不想死的话,就抓住我。”
他说完这话,便一跃上了索桥。裴明淮也跟在他身后,低声道:“怪事?你认为会有什么怪事发生?”他话未说完,突然听见原瑞升哈哈大笑,笑起极是得意。原瑞升已走到对面,面对着众人,姚浅桃刚下索桥,听到原瑞升如此大笑,脸色微变,道:“原前辈,您这是在笑些什么?”
原瑞升手一挥,身旁四名汉子齐齐扬起手中长刀,对准了那根钢索。姚浅桃大惊变色,叫道:“原前辈,您……您要做什么?”原瑞升笑道:“姚姑娘,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老夫自然是要把这钢索给斩断,然后,嘿嘿,这索桥就会断掉,上面的人,就会摔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彭横江喝道:“姓原的,你这是在玩什么花样?”纪百云更是变色,叫道:“原瑞升,我们无冤无仇,你这是什么?”
薛无忧向前后扫了一眼,他们一众人正走到索桥中央。绝壁之间长约百丈,如今走到一半,他又抱了薛无双,要想回去也实无把握。若要他弃了薛无双尸身,这又实在是狠不下心。这时候,只听原瑞升呼哨一声,自他身后出现了十来个黑衣人,每人手里都有一副铁弓,显然这些人早已埋伏在云栈出口处,只等他们出来了。
原瑞升已见到薛无忧踌蹰之状,哈哈大笑道:“薛无忧,老夫便做件好事,让你跟你宝贝妹妹一同摔下这万丈深渊。在黄泉路上,她也决不会再孤单了!你二人都该感谢我,哈哈,哈哈!”
纪百云嘶声叫道:“原瑞升,你好毒!我等何处得罪了你,要这般赶尽杀绝!”
姚浅桃见势不妙,长剑出鞘。她已得了道容师太的真传,一出剑便是绵密不绝劲绵长。原瑞升赞了一声,道:“好丫头,不错,不错。”姚浅桃出剑时心情激荡,只道敌手是原瑞升,不提防身后那徐平突出一指,点在她穴道之上,顿时长剑“铮”地一声落地。彭横江见女儿受制,面色大变,叫道:“浅桃!”
原瑞升笑道:“彭横江,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姚浅桃来。否则,她今日也便不用死了。唉,年轻轻的小姑娘,老夫还真下不了手。”
彭横江声音发抖,道:“你……你有什么便冲着我来!你要什么,给你便是!要我的命也无妨,只是……只是放了浅桃!”
原瑞升摇头道:“她已经什么都看到了,放了她,我岂不是完了?彭横江啊彭横江,不是老夫心毒,这确是无可奈何。”
纪百云叫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裴明淮看了祝青宁一眼,笑道:“莫不成这原瑞升还是阳缨的后人了?不会吧,易容成了个老头子?”祝青宁吃地一笑,道:“你看这原瑞升脸皮那般厚,说他易了容,恐怕也不会没人相信呢。”
原瑞升傲然道:“休得胡言!我要杀你们,自然是有原因的。”只见他左掌一翻,一块龟甲便出现在他手掌之上。这块龟甲众人都曾见过,原瑞升曾说是他在勾千芒身上搜寻而得的。众人顿时恍然,纪百云道:“原来勾千芒不是九宫会的人,你才是!”
原瑞升脸上倨傲之色更浓,道:“正是,老夫便是九宫会中的甲戌!戊、己、庚、辛、壬、癸,‘己’便是老夫!”
彭横江长叹一声,道:“九宫会集结天下坞壁,这传言已有多年,看来确是实情,跟阳尊主那时候的九宫会,全然不同。”
纪百云问道:“是九宫会下的命令,要你格杀我们?”
原瑞升道:“正是!因我也是当年攻打九宫会的人,对此最是熟悉,是以月奇传令,令我赶到此处,将你们全部格杀!我得到此令后,便日日苦思,因为你们各人都武功高强,凭我一人之力,实在难以对付。我突然想到九宫会的分堂名谓,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计谋。我命人画了一幅壁画,有意将那些要死之人都画了进去,且画得似是而非,又特意把画弄得十分古旧。嘿嘿,你们都以为是当年那幅,其实不然!只是每个人会如何死法,我也无法全然预知,只能凭运道了……”
裴明淮道:“所有人都是你杀的?滴翠苑画屏,也是你弄的把戏?”
原瑞升笑道:“把他们找来的事,不是我办的,贴子也不是我下的,我只管杀人!葛玉不是我杀的,那个你说是官府中人的,也算他倒霉,触了机关。还有裴公子,你真是莫名其妙撞将来的,不过老夫也乐得利用你,嫁祸勾千芒,嫁祸祝青宁!”
裴明淮慢慢道:“茶棚那一幕,是你有心做给我们看的。老板是你——是九宫会手下的人,人头馒头和断手也是你们事先蒸好的。你去看馒头有没有蒸好,然后非常自然地发现了在里面的人头和断手。其实,那里面的人头根本不是你侄儿,也不是你的弟子……”
原瑞升笑道:“当然,那人头一个是茶馆老板,一个是茶馆伙计。嘿嘿,哈哈,我看到你们都惊得不轻,心里实在好笑。那个店老板,也是我的手下,沏得一手好茶,扮成茶老板,再合适不过了。”
裴明淮道:“那秦氏兄弟呢?”
原瑞升道:“他们自然也是九宫会的人。秦氏兄弟也才三十多岁,怎会参与当日那事呢?老夫手中有月奇传来的两面琰圭,便是来诱你们入朝天峡的,你们就算本来半信半疑,见到这琰圭,必然也是深信不疑了。嘿嘿,秦氏兄弟也是我的手下格杀的,只是用铁块铸了一个类似牛蹄印的东西,将蹄印印在他们身上。这样便十分形似牛坑狱,引得你们更是惊惶不安。”
祝青宁插言道:“秦氏兄弟就算是你的手下,你随便乱杀九宫会里的属下,你就一点惧怕也无了?”
原瑞升冷笑道:“这姓秦的两兄弟对老夫的‘己’位觊觎已久,对老夫也是阳奉阴违,处处为难。我早就想除掉这二人了!难得有此机会,嘿嘿,我命亲信除了他们,对上峰只须要说是他们在这九宫会总坛里遇害,随意编个理由搪塞而过便是!”
祝青宁笑道:“原来你是公报私仇?好大的胆子呀。”
原瑞升道:“我这次立了大功,尊主也定然会称许。这些小事,谁还会着意?就连月奇,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祝青宁眨了眨眼,道:“看来你早都已经想好了,算计得甚是清楚啊。”
原瑞升道:“不错!老夫此计,无比精妙,谁能料想得到?”
裴明淮笑道:“按你说来,你要杀的人只有涂醉山、勾千芒、纪百云、彭横江,不够八块琰圭之数,所以你杀了秦氏兄弟,和那两个‘弟子’,来凑足这数儿呢。”
原瑞升冷然道:“不错!我选了秦氏兄弟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因为他们懂得梵语,才能骗得你们相信那琰圭上写的是什么‘蒸笼狱’、‘牛坑狱’。其实那八块琰圭之上,原本写的并不是什么牛坑狱剪刀狱,只是那什么阿波波地狱、波头摩地狱,实在是不知所云,还不若这俗世所说的十八层地狱来得通俗呢!只是要让你们惊惧不安,我才好从容下手,这倒是大大有益的!”
裴明淮打断他话头,道:“你以为你算得十分聪明,其实你也未必就聪明了。分明是八重地狱,你却设计了个十八地狱,这便是个大大的破绽。你想嫁祸给阳缨的后人,这就错了。我早已知道是有人借阳缨后人之名行事,一直留意,也疑到你了。你说勾千芒是九宫会的人,又一力怂恿我等进秘道一探究竟,我对你的疑心便是越发大了。只是你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当然知道秦氏兄弟不是你杀的,是以纵然疑你,也是有限的。”
原瑞升大笑道:“勾千芒好酒,我便趁跟他喝酒之时在他酒中下毒,他本不疑心我,自然也不会有防备。那毒能使人不久便告昏迷,再过不多时,浑身血管爆裂而死。勾千芒昏迷之后,我便将他抬到了当中石室,再来找你裴公子。这般看来,你们就以为他是方才才被人杀死。那时,我跟你还在一处,你更加不会怀疑我了。杀涂醉山,嘿,薛无双那女娃子着实聪明得紧,她便看出来了,我并不在乎杀的是哪一个人,我只是将毒药涂在其中一个酒碗之上,谁喝到了,那便是谁倒霉了。”
众人想起涂醉山被毒死之后,一张脸如同在油锅里炸过一般的惨状,虽是在阳光之下,都觉栗栗。姚浅桃虽穴道被制,知道情形万般危险,但仍然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何不索性将毒下在酒缸里,或是抹在每一个碗上?这样把大家一起都毒死了,岂不是更好?”
原瑞升摇头道:“果然是江湖阅历不够哪。这里的都是何等样人,我若是在酒缸里下毒,又怎会不被发现?就算个个酒碗有毒,每人喝酒的时间快慢不一,那毒药发作得又十分之快,还是一般的只有先喝下的人会被毒死。不过据老夫想来,先被毒死的人要么便是涂醉山,要么便是勾千芒,因为这两人,最是贪杯。果然,不出老夫所料,哈哈,哈哈……”
纪百云嘶声道:“最后还剩下我与彭横江两人,你自知此刻我们已十分戒惧,要想对付我们,再无把握,于是便召了你的手下来,把我们诱上索桥。之前那桥也是被你炸断的,是不是?”
原瑞升道:“正是。把你们困在此处,我才好一一格杀,才能找到那些琰圭。”
薛无忧道:“找到琰圭?”
原瑞升似乎十分得意,一撮花白胡子也在得意地抖动,笑道:“反正你们都是将死之人,告诉你们也无妨。月奇有令,除了格杀之外,在九宫会总坛里,我得集齐八块琰圭。我手脚快,先抢了两块,又从裴公子那里要来了两块,哈哈。再加上葛玉手里的那一块,我也从薛无双身上给偷来了……”
裴明淮道:“这数我却数不过来了,琰圭共有八块,你只有五块,还有三块呢?”
原瑞升嘿嘿笑道:“自然都在老夫身上!这个中缘由,你们便也不必知道了,哈哈,哈哈……”
祝青宁一挑眉道:“难不成你并不想将琰圭献给九宫会,而是想自己独吞?”
原瑞升笑道:“那些琰圭确是宝玉,但老夫还不会为了这个背叛九宫会。”他朝身后一指,道,“这里的人,虽是九宫会的人,但却是老夫带进去的亲信。据说要找到九宫会的藏宝,必须要得有这八块琰圭…”
祝青宁笑道:“原来还是你自己想要染指九宫会的宝藏。你就不怕九宫会的找上门来?”
原瑞升笑道:“那就不劳你操心了。”脸色一沉,喝道:“砍断钢索!”
纪百云叫道:“住手!你能为九宫会效命,我也能!我也老啦,那些甚么痴心妄想,也该付诸东流了!只要九宫会饶过我,我如今也能效忠九宫会……告诉那九宫会的月奇,我……”
薛无忧听到此处,脸色变得十分怪异。彭横江却是神色惨然,长叹一声,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跟从前一般怕死。你怎么对得起我们的主公?”纪百云大笑,道:“怕死便怎的?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看,你看,我头发都全白了,你当年还不到二十,是先皇最得意的侍卫,我还记得你意气风发的样子,可现在也老了。你还做甚么梦?还有什么复国的梦可做的?我们燕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大魏已定,我们都是废物了!”
裴明淮皱眉道:“你们二人原来是相熟的?……看你们素来不睦……”纪百云打断了他,道:“现在到了这光景,说出来也无妨了。是,我们不睦是不睦,相熟也是相熟。我们都是大燕国冯国主的部属,我不姓纪,他也不姓彭。我们都姓冯!九宫会,哈哈,九宫会,我们当年想灭九宫会,为的一是黄金,二是……”
彭横江喝道:“别说了!你要投九宫会便投,说这么多做什么!”
“我憋在心里一辈子了,都到这时候了,为什么不能说?”纪百云狂笑道,“做了一辈子的梦,这梦也该醒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现在的九宫会的尊主必定也跟我们一样,不知道是大凉,大夏,还是哪一国君主的后人!所以他们一力联合天下坞壁,而你我这等心有所从、不愿顺之的坞主,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你还不明白吗?九宫会绝不是当年的九宫会,他们也在找当年真正的九宫会的藏宝,意图覆魏!若你我不归顺九宫会,只有死路一条!”
彭横江道:“那勾千芒和涂醉山……”
“来这里的人,为的都是那样东西,那至尊无上的宝器。王莽纵是收尽新朝天下之金,又怎比得上那物!你我纵知道可能是陷阱,还不仍是来了?”纪百云笑道,“勾千芒想必是姓‘苟’而非‘勾’,他那轻功身法,一看便是氐族人,仇池国杨氏虽然归顺大魏,但总有别的人不肯的!就连那段子裕,也是有来历的。事已至此,我就说了吧,他也是我们杀的!”
此话一出,连裴明淮和祝青宁都震了一震。祝青宁道:“他也是你们杀的?他不是你们派去的?为什么连他也要杀?”
原瑞升却隔着索桥,高声道:“段子裕看起来,是个极出众的青年侠士,但却是城府极深。我们都以为他是真心喜欢阳缨,其实他根本只是利用她罢了。论起来,段氏比沮渠氏还要算得上是大凉的国君,他就想要九宫会那份基业,然后借我们之手,除掉阳尊主,而他独得宝藏,又得了侠名,一举数得。我们在最后关头,知道段子裕是另有所图,是以一见到段子裕出来引领我们,我便抢先给了他一掌,打得他肋骨尽碎!然后刀剑齐上,取了他的性命!”
裴明淮奇道:“可是你们那一次,确实毁了九宫会。”
原瑞升的声音里突然也露出了疑惑之意。“这件事,一直以来,我都不曾想通过。我们杀了段子裕后,以为无幸,便打算拼杀一番。但令我们十分诧异的是,段子裕给我们的图纸路线,机关暗道,都是全然无误的。”
裴明淮道:“你们怎么知道段子裕是在欺骗你们?”
纪百云道:“我们听到了他跟阳缨的说话!有一次,段子裕暗中来会我们,有个弟子见到阳缨也来找他。阳缨对他说:‘都安排好了?他们会如约前来?他们可都是信你了?……’但那弟子却被阳缨发现,被她连刺好几剑,终于逃脱,给我们传了信来。”他说到此处,声音一变,竟满是谄媚求恳,对着原瑞升道,“原兄,我也愿意加入九宫会。还请原兄周旋……”
原瑞升哈哈大笑,声音里满是得意满足之情。“本来嘛,以你纪老头的资历武功,还有那份基业,入九宫会也是该的。只不过……只不过这可是月奇的命令,要将你等全部格杀,老夫……嘿嘿,老夫是决不敢违逆月奇之令的!”
纪百云听到此言,全身发抖,脸色青灰,道:“为何……月奇要令格杀我们?”
原瑞升笑道:“我只知道这是月奇亲自接下的生意,至于是谁要买你们的命,这我也不知道,我也自然不能去问月奇。够了!若有什么疑问,便下去问阳缨,问段子裕罢!”他又朝裴明淮笑道,“裴三公子,老夫是警告过你,莫要踩这趟浑水的,你却执意不听,就怨不得老夫了。地狱无门你偏要进,黄泉路上,你可莫要怨我!”
他一扬手,身边四人,齐齐扬起了刀。彭横江叹了口气,自知无幸,只是满眼不舍,注视着姚浅桃,喃喃道:“也罢,浅桃,有爹陪着你,你也不必怕了。”
薛无忧回头,对着裴明淮一笑道:“明淮,记得幼时,无双常说,长大了也不跟我这个做哥哥的分开。她的宿愿,没想到居然能这般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