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西家的住宅是一座高大的深红色新英格兰风格的建筑,架在四层吱嘎作响的楼板之上。它的建造时间(1856)以图案的形式饰刻于前门上面的一块瓦片上,窗子还保留着它们斑驳的绿色玻璃,无论何时只要有强光照过,就会在地板上铺下一片梦幻般的草原。它们并非原始的窗户,这些只是替代物,那些原始的太过珍贵,舍不得用作窗户。由于投了高额保险,它们被保存在地下室的一个大保险箱里。贝尔西住宅的价值,很重要的一部分在于它的窗户——没有人能透过窗户观望或者打开它们。唯一一扇原始的窗户是房子最顶部的天窗,当太阳从美利坚上空经过时,一扇五彩斑斓的窗格玻璃会在顶层楼梯的不同地点洒下一圈五颜六色的圆盘光晕,如果你从那里穿过时穿了白色的衬衣,它就会变成粉色,或者黄色的领带会变成蓝色。家里人有个迷信的想法:倘若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这个光点照到地板上,千万不要从那上面走过。倒回十年,你会发现孩子们站在那里,相互推搡扭抱着,试图把对方推进那个光圈里。即使现在,都长成年轻人了,他们下楼的时候还是绕过这个点。
楼梯本身是很陡的螺旋形。为了在下楼时消磨时间,你每转过一个弯,都能看到墙上挂着的贝尔西家庭照片画廊。首先是孩子们的黑白照片:胖墩墩的,有酒窝,头上顶着鬈发。他们看上去总像是在跌跌撞撞地走向看照片的人,并且彼此绊作一团,叠坐在他们小香肠似的胖腿上。皱着眉头的杰尔姆抱着婴儿佐拉,搞不懂她为何物。佐拉轻轻搂抱着脸上还带着褶皱的小不点利瓦伊,脸上那疯狂的拥有者的表情就像一个从医院产房里偷来孩子的女人。校园照,毕业典礼,游泳池,饭店,花园,后面还有度假的镜头,显示着身体上的发育,证实着性格。在孩子们之后,是西蒙兹家族母系四代的肖像。肖像以得意扬扬、精心安排的顺序呈现:琪琪的曾曾祖母,一户人家的奴隶;曾祖母,一个女仆;然后是她的祖母,一个护士。正是护士莉莉,从一位她在佛罗里达与之亲密合作了二十年的乐善好施的白人医生那里继承了这整幢房子。在美国,一份如此规模的遗产能改变一户贫苦人家的一切:这使得他们成了中产阶级。兰厄姆大道83号是一幢漂亮的中产阶级住宅,它甚至比从外面看上去还要大些,房子后面有个小游泳池,不能加温,且缺了很多白色瓷砖,就像是一个英国式的微笑 。事实上,房子的大部分如今都有点破旧——不过这正是它庄严宏伟的一个要素。宅子丝毫没有暴发户 的味道。这幢老宅因其为这个家庭所做的贡献而愈发高贵。房子的租金收入支付了琪琪母亲(一个法律职员,今年春天刚刚去世)和琪琪自己的教育费用。多年来,它一直是西蒙兹家的储备金和度假屋;他们每年九月都会从佛罗里达来此观赏秋色。等她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她的牧师丈夫去世之后,霍华德的岳母克劳迪娅·西蒙兹就永久性地搬进了这幢房子,做起了将空房间租给一拨拨学生的女房东,幸福地生活。这些年来,霍华德一直垂涎这幢房子。克劳迪娅非常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贪婪,决心阻挠这个过程。她非常清楚这个地方对霍华德来说是多么完美:房子大而舒适,距离一所有可能考虑聘用他的还算体面的美国大学几乎一口就能啐到。让他苦等了那么多年,这叫西蒙兹太太感到快活,或者说霍华德这样认为。她愉快地健步迈入古稀之年,健康无甚大碍。与此同时,霍华德将他年轻的家庭围绕着各种二流学府搬来搬去:六年在纽约州北部,十一年在伦敦,一年在巴黎的郊区。只是在十年前,克劳迪娅才最终发了善心,离开了这份房产,选择去了佛罗里达的一个退休社区 。画廊里挂着的琪琪本人的照片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拍摄的,当时她是一家医院的管理人员,最终成了兰厄姆大道83号的继承人。在照片上,琪琪脸上光看见牙齿和头发了,她正在接受州里颁发的当地社区拓展服务奖。一只野性的白手臂搂住当时还是极纤细地裹在紧身牛仔裤里的腰,这条在肘弯处被镜头截断的手臂是霍华德的。
人们结婚以后,经常会有一场战斗,看哪边的家庭——丈夫的还是妻子的——占上风。霍华德愉快地输掉了这场战斗。任何人都不会为了维护贝尔西家族——卑微、小气、无情——而战斗。因为霍华德心甘情愿地让了步,所以琪琪就更容易做到通情达理。于是在一楼的楼梯平台这里,我们看到英国人贝尔西家一位成员的一张巨幅画像:霍华德的生父哈罗德的炭笔肖像,尽可能体面地高挂在墙上。他头戴鸭舌帽,双目低垂,仿佛对霍华德所选择的延续贝尔西家族血脉的外国方式感到绝望。母亲死后,霍华德在分给他的一小堆不值钱的摆设当中发现了这幅画像——当然是贝尔西家所拥有的唯一一件艺术作品——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在之后的那些年里,这幅画像就像霍华德自己一样,从低贱的出身抬高了身价。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的高层次的贝尔西家熟人都声称赞赏这幅画像,认为它“有品位”、“神秘”,并且以某种神秘化的方式令人想到“英国特质”。在琪琪看来,那是一件孩子们长大以后将会欣赏的展品,这个论点巧妙地绕开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孩子们已经长大了,却并不欣赏它。霍华德自己不喜欢它,正如他不喜欢所有的具象派绘画——还有他的父亲。
挂在哈罗德·贝尔西肖像之后的,是霍华德自己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等人生不同阶段的兴高采烈的照片。尽管服饰在变化,但是这些年来他主要的容貌特征大致没变。他的牙齿排列整齐,大小均匀——这在他的家族中是独一无二的;他的下唇过于饱满,有点向上突出,弥补了上唇的缺失;他的耳朵不怎么引人注意,你仅能管它们叫作耳朵罢了。他没有下巴,眼睛却很大很绿。他的鼻子瘦长,很吸引人,有贵族气派。跟他的同龄人和同阶层的人放在一起比较,他有两大优势:头发和体重。两者都没怎么变化。他的头发特别浓密而健康,只在右侧鬓角冒出一小片灰白。就在今年秋天,他决定将密实的头发用力向前甩到脸上,自从1967年以后他就没有这样做过了——非常成功。有一张大照片,上面的霍华德鹤立鸡群般地跟人文学院的其他成员一起整齐地排在纳尔逊·曼德拉 的周围,这张照片展示了某种效果:即他是那上面所有人里头发最多的。走近房子的一层时,我们会看到霍华德多姿多彩的各种照片:穿着百慕大短裤的霍华德,两个膝盖白得惊人,惨白如蜡;身穿学院花呢制服的霍华德,在被马萨诸塞州的光线映照得斑驳的树影下;大礼堂里的霍华德,刚刚被任命为燕卜荪 美学讲师;头戴棒球帽的,手指埃米莉·迪金森的故居;头戴贝雷帽的,没有什么特别解释;身穿荧彩连身衣的,在佛罗里达的伊顿维尔,身旁是琪琪,手搭凉棚遮住眼睛,既挡住了霍华德,也挡住了太阳,还挡住了照相机。
现在霍华德停在了中间层的楼梯平台上打电话。他想跟厄斯金·杰格德博士通话,后者是搞非洲文学索因卡 研究的教授和黑人文化研究院的副主任。霍华德把手提箱放在地板上,将机票夹在腋窝里。他拨了号码,焦急地等待着长长的电话铃声,想到他的好朋友在小挎包里胡乱翻找手机,一边向跟他一起看书的人道歉,然后走出图书馆来到冷空气中,他畏缩了一下。
“喂?”
“喂,哪位?我在图书馆。”
“厄斯克 ——我是霍华德。抱歉,抱歉——我该早点儿给你打电话。”
“霍华德?你没在楼上吗?”
通常情况下,霍华德是在楼上。在格林曼大楼,即惠灵顿学院的图书馆最上面一层他最喜爱的卡雷尔187室看书。多年来的每个星期六,除去生病和暴风雪天气,他会看一上午书,然后午饭时间与厄斯金在大堂碰头,就在电梯前。他们一起往图书馆的咖啡屋走的路上,厄斯金喜欢好兄弟般紧紧搂住霍华德的肩膀。两人在一起看上去很滑稽。厄斯金差不多要矮一英尺,头秃得很彻底,头皮锃亮,堪比黑檀的光泽,长着矮个人常有的粗壮的胸脯,像鸟的羽毛一样向前挺出。厄斯金从来都穿着西服套装(霍华德则十年来一直都是不同版本的同样的黑色牛仔裤),给人以紧身马褂的效果,加上修剪整齐的花白山羊胡子,像白俄罗斯人的那样尖尖的,再配上上唇的短髭,以及两颊和鼻子上的3-D雀斑,完美极了。午饭期间,厄斯金总是令人惊叹地对他的同事恶言谩骂,发一通脾气,他的同事是不会知道的——厄斯金的雀斑为他做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外交工作。霍华德总是希望自己也有一张同样和蔼的脸以示世人。午饭之后,厄斯金和霍华德就各走各的,总是有点依依不舍。两个男人分别回到自己的小阅览室,直到吃晚饭的时间。霍华德对星期六的这种固定程序乐在其中。
“啊,那是够倒霉的。”厄斯金听了霍华德的新情况后说道,那伤感不仅由于杰尔姆的状况,还涉及一个事实:即这两个男人将失去彼此的陪伴。厄斯金接着说道:“可怜的杰尔姆。他是个好小伙儿。他肯定是在证明一点。”厄斯金顿了一下。“这一点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确知。”
“可是蒙蒂·基普斯。”霍华德绝望地重复道。他知道他能从厄斯金那里得需。这就是他们能成为朋友的原因。
厄斯金吹了声口哨表示自己的同情。“我的上帝,霍华德,你不必告诉我。我记得布里克斯顿骚乱 期间——那是1981年——我当时在英国广播公司试图谈事件的背景、造成的损失,等等。”霍华德很爱听他说“等等”时那优美的尼日利亚音调——“那个疯子蒙蒂——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戴着特立尼达板球俱乐部的领带,说‘有色人种必须依靠自己的家,有色人种必须承担责任’。有色人种!他还在说有色人种!每次我们向前迈进一步,蒙蒂就把我们大家向后拖回两步。这家伙疯了。我可怜他,实际上。他在英格兰待得太久了。那对他产生了奇怪的影响。”
电话另一头的霍华德沉默无语。他正在电脑包里查找他的护照。他对这次旅行的前景和在另一边等待着他的那场战斗感到疲惫不堪。
“他的事业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依我看,那本关于伦勃朗的书写得实在是粗俗不堪。”厄斯金善意地补充道。
霍华德觉得把厄斯金推到如此这般有失公正的姿态有点卑鄙。不错,蒙蒂是个混蛋,但他不是傻瓜。蒙蒂的那本伦勃朗的专著,在霍华德看来,是倒退的、违反常情的、令人气愤的本质主义论调,但它既不粗俗也不愚蠢。书写得很好,论述详尽而周密。它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被装订成精装本,销售遍及说英语的所有国家。相比之下,霍华德关于同一论题的书则迟迟未完成,稿纸一页页散落在打印机前的地板上——有时候在他看来,那仿佛是被打印机恶心地呕吐出来的。
“霍华德?”
“嗳——我在听。现在该走了。叫了出租车。”
“你要小心,我的朋友。杰尔姆只是……喔,等你到了那里,我敢肯定你会发现那只不过是小题大做。”
还差六个台阶下到一楼的时候,霍华德被利瓦伊的样子惊呆了。又是他那套长筒袜头套的把戏。那张引人注目的狮子般的脸仰望着他,那颇有男子汉气概的下巴上小胡子已经长了两年了,然而还没有自信地确立自己的地位。他上身赤裸,光着脚丫。他瘦长的胸脯散发出一股可可脂的味道,最近剃过。霍华德伸开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回事?”他的儿子问。
“没事。出门。”
“你在跟谁打电话呢?”
“厄斯金。”
“你出门是出差吗?”
“是的。”
“马上?”
“这个是怎么回事?”霍华德轻轻地抛出这句询问,同时摸了摸利瓦伊的头。“一次政治行动吗?”
利瓦伊揉了揉眼睛。他把两只胳膊放在背后,两只手彼此握着,往下拉伸,用力延展他的胸脯。“没事儿,爸。就那么回事。“他精辟地说道,咬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既然如此,那么……”霍华德说,试图解释,“这是一个审美行动。只是为了样子。”
“我想,”利瓦伊说着耸了耸肩。“是吧。就那么回事,只不过是我戴着的一个东西。你知道。让头暖和,伙计。实用而胡扯的玩意儿。”
“它确实让你的脑壳看上去相当……光溜。圆溜溜的,像颗豆子。”
霍华德搂住儿子的肩膀友好地挤了一下,把他拉到跟前。“你今天要去工作吗?是他们让你在那叫什么的地方戴这玩意儿吗?是唱片店吗?”
“当然啦,当然……不是唱片店——我不是再三跟你说嘛——那是一家超级大商场。大概有七层楼……你太逗了,伙计。”利瓦伊轻声说道,他的嘴唇隔着霍华德的衬衫贴在他的皮肤上,发出嗡嗡的声音。利瓦伊此时从他父亲跟前退开几步,像个壮汉一样轻轻拍拍霍华德。“这么说你现在要走还是怎么着?你打算跟杰 说啥?你跟谁一块儿飞?”
“我不知道——说不好。飞行里程积分——同事订的机票。瞧……我只是打算跟他谈谈——像理性的人那样做一次理性的谈话。”
“老兄……”利瓦伊说,一边咯咯地打着响舌,“琪琪想踢你的屁股……而我是支持她的。我认为你应该干脆让这整件事情过去,随他去吧。杰尔姆是不会跟任何人结婚的。他用两只手都找不到自己的鸡巴。”
尽管霍华德觉得不应该赞成这番话,但他并非完全不同意利瓦伊的分析。在霍华德看来,杰尔姆漫长的童贞时代(霍华德推测现在应该已经结束了)意味着对这个地球及其居住者的一种矛盾的关系,这令霍华德感到困扰,不知是该庆贺还是该理解。不知什么原因,杰尔姆不是一个关注肉体的人,这一点总是让他的父亲感到气馁。如果没有别的,伦敦的混乱必定结束迄今为止杰尔姆一直坚守的青少年时期的那点微弱的道德优越感。
“这么说:有人即将犯下个人生活上的一个错误。”霍华德说,试图拓宽交谈范围。“一个可怕的错误——而你却干脆‘随他去’?”
利瓦伊想了一会儿这个论题。“喔……即使他真的结婚,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结婚就变得像一件坏事了……如果他真的结婚了,至少还有机会跟女人混混呢……”利瓦伊发出一阵深深的、精力旺盛的大笑,他那不同寻常的肚子也相应地收缩起来,折叠的样子更像一件衬衣而不像是真实的肌肉。“你知道,他现在根本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利瓦伊,那是……”霍华德开口道,不过他的脑际浮现出杰尔姆的画面:不规则的圆篷式发型,敏感的脸庞,女人般的臀部,腰部总是过高的牛仔裤,挂在喉部的小金十字架——纯真无邪,从根本上来说。
“什么?我说的不对吗?你知道这是真的,伙计——你自己都在笑呢!”
“不是结婚这件事本身 ,”霍华德生气地说,“情况要复杂得多。那女孩的父亲是……不是我们这个家庭所需要的,这样去想。”
“是这样,喔……”利瓦伊说着,把他父亲的领带翻过来,让正面朝前。“我看不出那关这屁事。”
“我们只是不想要杰尔姆把事情弄糟——”
“我们?”利瓦伊说,老练地扬起一道眉毛——从遗传学的角度说,这直接承自他的母亲。
“瞧——你是不是需要一些钱或者什么的?”霍华德问道。他把手插进口袋,挽救出两张皱巴巴的二十美元的纸币,揉搓得像两团手纸。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无法十分重视美国钱,总觉得那绿色脏兮兮的。他把钱塞进利瓦伊的低腰牛仔裤口袋里。
“不胜感激,老爸。”利瓦伊拖长腔调说,模仿他妈妈的南方祖先们。
“我不知道在那个地方他们一小时付给你多少工钱……”霍华德嘟囔道。
利瓦伊忧伤地叹了口气。“少得可怜,伙计……非常微薄。”
“如果你愿意让我去那里,跟什么人说说——”
“不用!”
霍华德想当然地以为儿子是对他感到难为情。羞愧感似乎是贝尔西家族的男性遗传。霍华德在同样年龄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父亲是多么的令人苦恼!他曾经渴望有一个不是屠夫的父亲,一个用头脑而不是用刀和秤来工作的人——一个更像今天的霍华德的人。不过,你变化孩子们也在跟着变化。利瓦伊会不会宁愿有一个屠夫父亲呢?
“我的意思是,”利瓦伊说,笨拙地修正了自己的第一反应,“我自己能对付,别为这件事担心。”
“知道了。妈妈有没有留下什么口信或者——?”
“口信?我甚至都没有见到过她。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一大早就走了。”
“好吧。你呢?或许有什么话带给你哥哥?”
“嗯……告诉他,”利瓦伊微笑着说,从霍华德跟前转身,抓住他身体两侧的扶栏,双脚抬起,然后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抬到与胸部平行,“告诉他‘我只不过是又一个被卷入混乱的黑人,正在试图从十五美分里赚一个美元!’ ”
“好的,我会带到。”
门铃响了。霍华德走下一级楼梯,亲了亲儿子的后脑勺,猫腰从利瓦伊的一只胳膊下面钻了过去,来到门口。门外是一张熟悉的脸,正咧嘴笑着,在寒冷中冻得灰白。霍华德举起一根手指打招呼。这是一个海地小伙子,名叫皮埃尔,他是众多来自那个艰辛岛屿的人之一,现在在新英格兰找到了工作,谨慎小心地弥补了霍华德不愿意开车的空缺。
“奥伊,佐尔在哪?”霍华德从门口回头冲利瓦伊喊道。
利瓦伊耸了耸肩。“偶无知。 ”他说道,那一堆唔哩哇啦的元音是他最近回答所有问题都最常用的。“游泳去了吧?”
“在这样的天气里?基督啊。”
“是在室内。很显然。”
“跟她说再见,好吗?星期三回。不,是星期四。”
“当然,爸。平安,嗨。”
车上,收音机里,几个男人在用一种法语相互叫嚷着——就霍华德所能辨别的,那实际上并不是法语。
“去机场,劳驾。”霍华德说,越过收音机的声音。
“好的,明白。不过我们得慢点儿开。路况实在太差。”
“好吧,不过别太慢。”
“航站楼?”
这口音太重,让霍华德觉得自己听到了左拉 小说的名字。
“你说的是什么?”
“你知道是哪个航站楼吗?”
“噢……不,不知道……我马上找出来——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别担心……你往前开——我很快就找到。”
“总是飞吧。”皮埃尔充满向往地说着,笑了笑,从后视镜里望着霍华德。霍华德被他的鼻子吸引住了,那巨大的宽鼻子跨坐在他和善的脸上,伸向两侧。
“总在外面跑,是的。”霍华德和悦地说,不过他似乎没觉得自己旅行有那么频繁,虽然他旅行得比他希望的要多,而且远。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跟他相比,霍华德就是斐利亚·福克 了。在那时候,旅行曾经像是通往王国的钥匙。你会梦想一种能够经常旅行的生活。霍华德透过车窗望着外面一根被雪埋到一半深的灯柱,支撑着两辆锁着的、冻住的自行车,仅凭着车把手的末端才辨认得出来。他想象着今天早晨一觉醒来,从雪里挖出自己的自行车,然后骑着去干一份正经的工作,就是贝尔西家世世代代从事的那种工作。他发现他已经无法想象。有那么一会儿,这想法让霍华德觉得有趣:那就是他再也不能够评判他自己生活的种种奢侈了。
回到家,在进自己的书房之前,琪琪利用这个机会先窥探了一下霍华德的书房。窗帘拉着,房间里光线昏暗。霍华德没关电脑。就在琪琪转身想离开房间的时候,她听到电脑醒来,发出那种喘息的、电子波的声音——机器在没有人触碰的情况下每十分钟左右就发出一声,仿佛它们很需要感情支持,现在正往空气里发散着某种不健康的东西,以谴责我们离开它们。她走过去按了一个键——屏幕亮了。霍华德的收件箱里有一封未读邮件。她准确地推测出那是杰尔姆的来信(霍华德平时只给他的助教史密斯·J·米勒、杰尔姆、厄斯金·杰格德和一些有选择的报纸和杂志写邮件;没有别人),琪琪刷新了窗口。
收件人: HowardBelsey@fas.Wellington.edu
发件人: Jeromeabroad@easymail.com
日期: 11月21日
主题: 见下信
爸——误会。我本来什么都不该说的。完全结束了——如果那曾经开始过。拜托拜托拜托不要告诉任何人,忘掉这件事情吧。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傻瓜!我只想蜷缩起来死掉。
杰尔姆
琪琪发出一声焦急的呻吟,继而是诅咒,然后转了两圈,手指紧紧攥住披肩,直到她的身体跟上了她的思想,并且停止了烦恼,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做的。霍华德此时已经在跟自己的膝盖洽商前面一排座椅留下的难以忍受的狭小空间,并就把背包放到上面的行李架上之前该留下哪本书而折磨自己——要阻止他已经太晚了,而且也没有什么办法联系到他。霍华德对致癌因素有着极为深刻的恐惧:要细看食品标签有没有乙烯雌酚;痛恨微波炉;从未拥有过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