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他总统生涯中最漫长的一段路。20年来,富兰克林·罗斯福一直在美国公众面前尽力掩盖他的脊髓灰质炎:照片上,他总是站得笔直,不需要任何扶助;要不,他就坐在椅子上。然而,这一次,总统受邀登临英国皇家舰艇“威尔士亲王号”与温斯顿·丘吉尔会面,他坚持自己走上去。助手们试图说服罗斯福放弃这个举动:万一甲板突然颠簸,总统摔倒了,这是何等狼狈?但是总统决意亲自出席。罗斯福拄着拐杖,一侧由他儿子搀扶,另一侧是一位海军军官。他缓慢地走上“威尔士亲王号”,那里,英国首相丘吉尔正等着他。此时,军乐队奏起了《星条旗永不落》。
时间是1941年8月10日。这一天见证了两大英语强国的历史性会晤。地点在加拿大纽芬兰岛的普蕾森莎湾。丘吉尔对加拿大的评价,一如他对自己的评价:“它是统一的盎格鲁圈的活的化身。”几个月后,他在渥太华对加拿大首相说:“加拿大在大英帝国中占有独特的位置,因为它与不列颠有着牢不可破的联系,同时又与美国保持着长期友谊和亲密关系。”
罗斯福在美国是否维持中立问题上一度举棋不定。建国者们定下了中立原则,1930年代通过的一系列法案更是强化了这一原则。但即使美国没有参战,罗斯福也一直在支持盎格鲁世界的兄弟国家。
罗斯福告诉他的国民,美国必须“成为民主制度的兵工厂”。他向英国提供了大量武器和军需物资,用以交换军事基地九十九年租借期。此举至少让胜利的天平倾向了英国。他发布指令,允许皇家海军使用美国军事设施,开启了两国空军正式合作的先例。其后,他以更令人信服的方式为英国政府提供了最可靠的支持,那就是众所周知的《租借法案》。
大西洋两岸对于这段历史过往从不陌生。尽管托利党人还在抱怨美国在帝国的地盘内建立政权,大多数不列颠人都接受了英语民族圈的利益格局现已永久地改变了这一事实。其后的历史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在2001年打击塔利班的军事行动中,执行任务的美国飞机起起落落,他们的军事基地就建在英属印度洋领域内。可是两国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样的合作实在是太正常不过。想当年支持《租借法案》的美国人不也是一样么?他们不也一心希望英吉利在战争中获胜么?
当然,就某种程度而言,英美的交情正是一个自由民主国家对另一个民主国家的同情。德国和它的卫星国结成了法西斯独裁集团;丹麦、挪威、法国、比利时和荷兰曾有过自由国会,但那时全都处于纳粹的占领之下。然而,英美两国政治的相似性还有更深层的基础,这个更深层的联系正是丘吉尔要竭力阐明的。
这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罗斯福乘坐的“奥古斯塔号”与“威尔士亲王号”正列队举行宗教仪式。丘吉尔希望“每一个细节都能做到尽善尽美”。祈祷文和赞美诗事先精心挑选过。牧师念诵起詹姆斯国王钦定版《圣经》中《约书亚记》第一章的经文:“我怎样与摩西同在,也必照样与你同在。我必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你当刚强勇敢。”在场人闻之无不对彼此的国家肃然起敬。礼拜仪式对于英美两国的海军军人来说,都是如此熟悉亲切,借用丘吉尔私人秘书的比喻,“就像一场婚礼仪式”。
首相本人也为之振奋,他说,“大家使用同一种语言,齐唱同一首颂歌,而且拥有几乎同样的观念!”他补充道,“经历过那场仪式的每一个人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以及在那个早晨拥挤在后甲板上的景象:讲坛上飘扬着英美两国国旗,每一句话都撞击着在场人的内心。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时刻!”
战争以其独有的方式使得同宗同源的两个民族忘掉了他们过去的恩怨。自从1895年克利夫兰政府介入委内瑞拉与英属圭亚那领土争端后,英美两国就再没红过脸。事实上,1820年代后,可能爆发战争的阴影烟消云散,两国交好,晴空万里。美国借助门罗主义,得以在其势力范围内屏蔽掉来自欧洲国家的所有干预。而这一外交政策的推行,正是靠了英国皇家海军的支持;对此,两国政府心知肚明。
英国在1898年美西战争中巧妙地帮助了美国。而在布尔战争中,尽管国内爱尔兰裔选民提出抗议,麦克兰和罗斯福总统还是回报了英国。两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终于结成同盟。德国凯泽政府认为“盎格鲁—撒克逊人”总是捆绑在一起的,因此怂恿墨西哥入侵它的北邻,从而刺激美国参战。
其实,无论丘吉尔还是罗斯福都没有意识到,希特勒也有同样的判断,否则,不可能有其他理由来解释他为什么在珍珠港事件后宣布对美作战。盎格鲁国家圈的民众,可能非常看重他们的内部差异;但对于圈外人而言,则完全不那么敏感。
丘吉尔的母亲是美国人,他花了三年时间写出皇皇巨著《英语民族国家史》,其第四卷因为战争而中断,直到1950年才出版。这位美国人的儿子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大西洋联盟的建立不仅仅是暂时的利益结合,它的根基来源于一种共同的认同感。
产生这种认同感的三个关键元素在纽芬兰岛的那个周日上午表露无遗,这就是丘吉尔所说的三件法宝:同一种语言,同一首圣歌,以及几乎相同的观念。
让我们挨个看看这三件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