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并不在天上,在马上。
他的马鞍已经很陈旧,他的靴子和剑鞘同样陈旧,但他的衣服却是崭新的。
剑鞘轻敲着马鞍,春风吹在他脸上。
他觉得很愉快,很舒服。
旧马鞍坐着舒服,旧靴子穿着舒服,旧剑鞘绝不会损伤他的剑锋,新衣服也总是令他觉得精神抖擞,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却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双眼睛。
前面一辆大车里,有双很迷人的眼睛,总是在偷偷地瞟着他。
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是在一个小镇上的客栈里。
他走进客栈,她刚走出去。
她撞上了他。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羞涩和歉意,脸红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却希望再撞见她一次,因为她实在是个很迷人的美女,他却并不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见她,是在一家饭馆里。
他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她就进来了,看见他,她垂下头嫣然一笑。
笑容中还是充满了羞涩和歉意。
这次他也笑了。
因为他知道,他若撞到别的人,就绝不会一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很讨厌的男人,对这点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虽然先走,却并没有急着赶路。
现在她的马车果然已赶上了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有意也好,无意岂非更有趣?
他本是个浪子,本就喜欢流浪。在路上,他曾结识过各式各样的人。
那其中有叱咤关外的红胡子,也有驰骋在大沙漠上的铁骑兵,有瞪眼杀人的绿林好汉,也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少。
在流浪中,他的马鞍和剑鞘渐渐陈旧,胡子也渐渐粗硬。
但他的生活,却永远是新鲜而生动的。
他从来预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人?
风渐冷。
缠绵的春雨,忽然从春云中洒了下来,打湿了他的春衫。
前面的马车停下来了。
他走过去,就发现车帘已卷起,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视着他。
迷人的眼睛,羞涩的笑容,瓜子脸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却艳如紫霞。
她指了指纤秀的两脚,又指了指他身上刚被打湿的衣衫。
她的纤手如春葱。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车厢。
她点点头,嫣然一笑,车门已开了。
车厢里舒服而干燥,车垫上的缎子光滑得就像是她的皮肤一样。
他下了马,跨入了车厢。
雨下得缠绵而绵密,而且下得正是时候。
在春天里,老天仿佛总是喜欢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让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认得这个人,仿佛天生就应该坐在这车厢里。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谁能说他们不应该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干脸上的雨水,她却递给他一块软红丝巾。
他凝视着她,她却垂下头去弄衣角。
“谢谢你。”
“不客气。”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欢李白?”
她将衣角缠在纤纤的手指上,曼声低吟:
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
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中年谒汉主,不惬还归家。
朱颜谢春晖,白发见生涯。
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
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念到劳山那一句,她声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劳姑娘?”
她的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袁紫霞。”
突然间,马蹄急响,三匹马从马车旁飞驰而过,三双锐利的眼睛,同时向车厢里盯了一眼。
马已驰过,最后一个人突然自鞍上腾空掠起,倒纵两丈,却落在白玉京的马鞍上,脚尖一点,已将挂在鞍上的剑勾起。
驰过去的三匹马突又折回。
这人一翻身,已轻飘飘地落在自己马鞍上。
三匹马眨眼间就没入蒙蒙雨丝中,看不见了。
袁紫霞美丽的眼睛睁得更大,失声道:“他们偷走了你的剑!”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道:“你看着别人拿走了你的东西,你也不管?”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据说江湖中有些人,将自己的剑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样。”
白玉京道:“我不是那种人。”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觉得有些失望。
有几个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
你若为了一把剑去跟别人拼命,她们也许会认为你是个英雄,也许会为你流泪。
但你若眼看别人拿走你的剑,她们就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着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欢听,也喜欢看。”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个人出来?”
袁紫霞点点头,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幸好你看得还不多,看多了你一定会失望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永远不会像你听到的那么美。”
袁紫霞还想再问,却又忍住。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一阵蹄声急响,刚才飞驰而过的三匹马,又转了回来。
最先一匹马上的骑士,忽然倒扯顺风旗,一伸手,又将那柄剑轻轻地挂在马鞍上。
三个人同时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后才又消失在细雨中。
袁紫霞睁大了眼睛,觉得又是惊奇,又是兴奋,道:“他们又将你的剑送回来了!”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眨着眼,道:“你早就知道他们会将剑送回来的?”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看着他,眼睛里发着光,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白玉京道:“怕我?”
袁紫霞道:“你……你这把剑一定曾杀过很多人!”
她似已兴奋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像杀过人的样子?”
袁紫霞道:“不像。”
她只有承认。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袁紫霞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许他们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为什么要怕我?”
白玉京叹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锋利的剑,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着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是在向他挑战。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白玉京道:“当然。”
袁紫霞嫣然道:“好,那么我就要你先陪我喝杯酒去。”
白玉京很吃惊,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样子?”
白玉京又叹了口气,道:“像。”
他只有承认。
因为他知道,杀人和喝酒这种事,你看样子是一定看不出来的。
白玉京醉过,时常醉,但却从来没有醉成这样子。
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一个教训。
江湖中最难惹的有三种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过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们,无论是想打架,还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去惹他们。
只可惜他已渐渐将这教训忘了,这也许只因为他根本不想过太平日子。
所以他现在才会头疼如裂。
他只记得最后连输了三拳,连喝了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风。
然后他的脑子就好像忽然变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东西,忽然放在他脸上,他也许直到现在还不会醒。
这样冰冰凉凉的东西,是小方的手。
没有任何人的手会这么冷,只不过小方已没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个铁钩子。
小方叫方龙香,其实已不小。
但听到这名字,若认为他是个女人,就更错了,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眼睛却还是雪亮,总是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事。
现在他正在看着白玉京。
白玉京也看见他了,立刻用两只手抱着头,道:“老天,是你,你怎么来了?”
方龙香道:“就因为你祖上积了德,所以我才会来了。”
他用铁钩轻轻地摩擦着白玉京的脖子,淡淡地道:“来的若是‘双钩’韦昌,你脑袋只恐怕早已搬了家。”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那岂非倒也落得个痛快。”
方龙香也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的毛病,就是一直都太痛快了。”
白玉京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龙香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间很干净的屋子,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树的树荫。
白玉京四面看了看,苦笑道:“难道是你送我到这里来的?”
方龙香道:“你以为是谁?”
白玉京道:“那位袁姑娘呢?”
方龙香道:“也已经跟你醉得差不多了。”
白玉京笑了,道:“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喝不过我。”
方龙香道:“她喝不过你?你为什么会比她先醉?”
白玉京道:“我喝得本就比她多。”
方龙香道:“哦。”
白玉京道:“喝酒的时候,我当然不好意思跟她太较量,划拳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你说我怎么会不比她喝得多?”
方龙香道:“你若跟她打起来,当然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了。”
白玉京道:“当然。”
方龙香叹道:“老江湖说的话果然是绝不会错的。”
白玉京道:“什么话?”
方龙香道:“就因为男人大多都有你这种毛病,所以老江湖才懂得,打架跟喝酒,都千万不能找上女人。”
白玉京道:“你是老江湖?”
方龙香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到,你现在的派头居然有这么大了。”
白玉京道:“什么派头?”
方龙香道:“你一个人在屋里睡觉,外面至少有十个人在替你站岗。”
白玉京怔了怔,道:“十个什么样的人?”
方龙香道:“当然是来头都不小的人。”
白玉京道:“究竟是谁?”
方龙香道:“只要你还能站得起来,就可以看见他们了。”
这里是小楼上最右面的一间房,后窗下是条很窄的街道。
一个头上戴着顶破毡帽,身上还穿着破棉袍的驼子,正坐在春日的阳光下打瞌睡。
方龙香用铁钩挑起了窗户,道:“你看不看得出这驼子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我只看得出他是个驼子。”
方龙香道:“但他若摘下头上那顶破毡帽,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白玉京道:“为什么?”
方龙香道:“因他头发的颜色跟别人不同。”
白玉京皱了皱眉,道:“河东赤发?”
方龙香点点头,道:“看他的样子,不是赤发九怪中的老三,就是老七。”
白玉京不再问下去,他一向信任小方的眼睛。
方龙香道:“你再看看巷口树下的那个人。”
巷口也有棵大白果树,树下有个推着车子卖藕粉的小贩,正将一壶滚水冲在碗中的藕粉里。
壶很大,很重,他用一只手提着,却好像并不十分费力。
白玉京道:“这人的腕力倒还不错。”
方龙香道:“当然不错,否则他怎么能使得了二十七斤重的大刀?”
白玉京道:“二十七斤重的刀?莫非是从太行山来的?”
方龙香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他的刀就藏在车子里。”
白玉京道:“那个吃藕粉的人呢?”
一个人捧着刚冲好的藕粉,蹲在树下面,慢慢地啜着,眼睛却好像正在往这楼上瞟。
方龙香道:“车子里有两把刀。”
白玉京道:“两个人都是赵一刀的兄弟?”
方龙香道:“他就是赵一刀。”
他拍了拍白玉京的肩,道:“你能叫赵一刀在外面替你守夜,派头是不是不能算小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我派头本来就不小。”
一个戴着红缨帽,穿着青皂衣的捕快,正从巷子的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树下,居然也买了碗藕粉吃。
白玉京笑道:“看来赵一刀真应该改行卖藕粉才对,他的生意倒真不错,而且绝没有风险。”
方龙香道:“没有风险?”
白玉京道:“有?”
方龙香道:“这戴着红缨帽的,说不定随时都会给他一刀。”
白玉京笑道:“官差什么时候也会在小巷子里杀人了?”
方龙香笑道:“他戴的虽然是红缨帽,却是骑着匹白马来的。”
白玉京道:“白马张三?”
方龙香道:“你想不到?”
白玉京道:“白马张三一向独来独往,怎么会跟他们走上一条路的?”
方龙香道:“我也正想问你。”
白玉京道:“会不会是凑巧?”
方龙香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白玉京倒了盏冷茶,一口喝下去,才又问道:“除了他们四个外,这地方还来了些什么人?”
方龙香道:“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白玉京道:“这些人很好看?”
方龙香道:“好看,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精彩。”
白玉京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来了?”
方龙香笑了笑道:“你莫忘了这地方是谁的地盘。”
白玉京也笑了笑,道:“我若忘了,怎么会在这里喝得烂醉如泥?”
方龙香瞪眼道:“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要我来做你的保镖的。”
白玉京笑道:“保镖的是你,付账的也是你,我既已到了这里,什么事就全归你一手包办。”
方龙香道:“你管什么呢?”
白玉京道:“我只管大吃大喝,吃得你叫救命时为止。”
方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个人倒很少会走错地方的。”
前面的窗口下,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棚紫藤花下,养着缸金鱼。
一个年轻的胖子,正背负着双手,在看金鱼,一个又瘦又高的黑衣人,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扶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蹒跚地穿过院子。
三个青衣劲装的彪形大汉,一排站在西厢房前,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大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从门外进来。
白玉京道:“这三个人我昨天见过。”
方龙香道:“在哪里?”
白玉京道:“路上。”
方龙香道:“他们找过你?”
白玉京道:“只不过借了我的剑去看了看。”
方龙香道:“然后呢?”
白玉京淡淡道:“然后当然就送回来了,就算青龙老大借了我的剑去,也一样会送回来的。”
方龙香皱皱眉,道:“你知道他们是青龙会的人?”
白玉京道:“若不是青龙会里的,别人只怕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方龙香用眼角瞟着他,摇着头叹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是白玉京。”
方龙香眨了眨眼睛,道:“白玉京又是个什么人?”
白玉京笑道:“是个死不了的人。”
突听“叮”的一声响,那金鱼缸也不知被什么打碎,缸里的水飞溅而出,眼见水花就要溅得那胖子一身。
谁知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就轻飘飘飞了起来,用一根手指勾住了花棚,整个人吊在上面,居然轻得就像是个纸人。
那黑衣人的裤子反而被打湿了。
白玉京道:“想不到这小胖子轻身功夫倒还不弱。”
方龙香道:“你看不出他是谁?”
白玉京道:“看他的身法,好像是峨嵋一路的,但近三十年来,峨嵋门下已全剩了尼姑,而且终年吃素,怎么会突然多了个这样的小胖子。”
方龙香道:“你难道忘了峨嵋的掌门大师,未出家前是哪一家的人?”
白玉京道:“苏州朱家。”
方龙香道:“对了,这小胖子就是朱家的大少爷,也就是素因大师的亲侄儿。”
白玉京道:“他那保镖呢?”
方龙香道:“不知道,看他的武功,最多也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三流角色。”
白玉京道:“他自己明明有第一流的武功,为什么要请个三流角色的保镖?”
方龙香道:“因为他高兴。”
缸里的金鱼随着水流出来,在地上跳个不停。
那黑衣人却还是站在水里,动也不动,一双深凹的眼睛里,却带着七分忧郁,三分悲痛。
方龙香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人倒是个可怜人。”
白玉京道:“你同情他?”
方龙香道:“一个人若不是被逼得没法子,谁愿意做这种事?何况,看他用的兵刃,在江湖中本来也该小有名气,但现在……”
他忽然改变话题,道:“你看不看得出是谁打破水缸的?”
白玉京道:“司马光。”
方龙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滑稽,简直滑稽得要命。”
白玉京笑了,道:“打破水缸的人若不是司马光,就是躲在东边第三间屋里的人。”
朱大少已从花棚上落下,正好对着那间屋子冷笑。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却捧着个脸盆走出来,仿佛想将地上的金鱼捡到盆里,一不小心,脚下一个踉跄,脸盆里的水又泼了一地。
白玉京道:“这位老太太又是谁?”
方龙香道:“是个老太太。”
白玉京道:“老太太怎么也会到这里来了?”
方龙香道:“这里本来就是个客栈,任谁都能来。”
白玉京道:“她总不是为我来的吧?”
方龙香道:“你还不够老。”
白玉京道:“青龙、快刀、赤发、白马,这些人难道就是为我来的?”
方龙香道:“你看呢?”
白玉京道:“我看不出。”
方龙香道:“你没有得罪他们?”
白玉京道:“没有。”
方龙香道:“也没有抢他们的财路?”
白玉京道:“我难道是强盗?”
方龙香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他们若真是为我而来的,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方龙香道:“也许是因为他们怕你,也许因为他们还在等人。”
白玉京道:“等什么人?”
方龙香道:“青龙会有三百六十五处分坛,无论哪一坛的堂主,都不是好对付的。”
白玉京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好像也不是很好对付的。”
方龙香道:“可是她呢?”
白玉京道:“她?”
方龙香道:“你那位女醉侠。”
白玉京道:“她怎么样?”
方龙香道:“她既然是跟你来的,你难道还能不管她?别人既知道她是跟你来的,难道还会轻易放过她?”
白玉京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方龙香叹道:“你明明是在天上的,为什么偏偏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到这里来受罪?”
白玉京冷笑道:“我还没有受罪。”
方龙香笑道:“就算现在还没有受,只怕也快了。”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到隔壁有人在用力敲打着墙壁。
白玉京道:“她在隔壁?”
方龙香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现在你只怕就要受罪了。”
白玉京道:“受什么罪?”
方龙香道:“有时候受罪就是享福,享福也就是受罪,究竟是享福还是受罪,恐怕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袁紫霞枕着一头乱发,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刚生过一场大病。
门是虚掩着的,也不知是她刚才将门闩拔开的,还是根本没有闩门。
她手里还提着只鞋子,粉墙上还留着鞋印。
白玉京悄悄地走进来,看着她。
他忽然发现一个喝醉了的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来,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他的心在跳。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第二天早上若看见女人,反而特别容易心跳。
袁紫霞也在看着他,轻轻地咬着嘴唇,道:“人家的头已经疼得快裂开,你还在笑。”
白玉京道:“我没有笑。”
袁紫霞道:“你脸上虽然没有笑,可是你的心里却在笑。”
白玉京笑了,道:“你能看到我心里去?”
袁紫霞道:“嗯。”
她这声音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
女人从鼻子发出来的声音,通常都比从嘴里说出来的迷人得多。
白玉京忍不住道:“你可看得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你说。”
袁紫霞道:“我不能说。”
白玉京道:“为什么?”
袁紫霞道:“因为……因为……”她的脸突然红了,拉起被单盖住了脸,才吃吃地笑着道,“因为你心里想的不是好事。”
白玉京的心跳得更厉害。
他心里的确没有在想什么好事。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在第二天早上,总是会变得软弱些,总是禁不起诱惑的。
喝醉了的女人呢?
白玉京几乎已忍不住要走过去了。
袁紫霞的眼睛,正藏在被里偷偷地看他,好像也希望他走过去。
他并不是君子,但想到外面那些替他“站岗”的人,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袁紫霞脸上带着红霞,咬着嘴唇道:“我看见你昨天晚上拼命想灌醉我的样子,就知道你原来不是个好人。”
白玉京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想灌醉你?”
袁紫霞道:“你不想?你为什么要用大碗跟我喝酒?你几时看见过女人用大碗喝酒的?”
白玉京说不出话来了。
女人若要跟你讲歪理的时候,你就算有话说,也是闭着嘴的好。
这道理他也明白。
只可惜袁紫霞还是不肯放过他,紧跟着又道:“现在我的头疼得要命,你怎么赔我?”
白玉京苦笑道:“你说。”
袁紫霞道:“你……你至少应该先把我的头疼治好。”
突听一人道:“那容易得很,你只要一刀砍下她的头就好了。”
声音是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白玉京已蹿出了门。
小楼上的走廊很窄,白果树的叶子正在风中摇曳。
没有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方龙香刚才就已溜之大吉了。
他不喜欢夹在别人中间做萝卜干。
说话的人是谁呢?
院子里又平静下来。
地上的金鱼已不知被谁收走,朱大少和他的保镖想必已回到屋里。
只剩下青龙会的那条大汉,还站在那里盯着大门,却也不知道是在等谁?
白玉京只好回去。
袁紫霞已坐了起来,脸色又发白,道:“外面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没有人。”
袁紫霞瞪大了眼睛,道:“没有人?那么是谁在说话?”
白玉京苦笑,他只能苦笑。
袁紫霞眼睛充满了恐惧,道:“他……他叫你砍下我的头来,你会不会?”
白玉京叹了口气,他只有叹气。
袁紫霞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扑到他怀里,颤声道:“我怕得很,这地方好像有点奇怪,你千万不能把我一个人甩在这里。”
她一双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衣袖已滑下,手臂光滑如玉。
她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裳,她的胸膛温暖而坚挺。
白玉京既不是木头,也不是圣人。
袁紫霞道:“我要你留在屋里陪着我,你……你为什么不关起门?”
她温软香甜的嘴唇就在他耳边。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又传来一阵哭声,哭得好伤心。
是谁在哭?哭得真要命。
袁紫霞的手松开了,无论谁听到这种哭声,心都会沉下去的。
她赤着足站在地上,眼睛里又充满惊惧,看来就像是个突然发现自己迷了路的孩子。
哭声也像是孩子发出来的。
白玉京走到窗口,就看见一口棺材,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和那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正伏在棺材上痛哭,已哭得声嘶力竭。
棺材也不知是谁抬起来的,就摆在刚才放鱼缸的地方。
这地方来的活人已够多了,想不到现在居然又来了个死人。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至少这死人总不会是为我来的吧……”
袁紫霞闩上了门,搬了张椅子,坐在窗口,院子里有两个刚请来的和尚,正在念经。
从小楼看下去,和尚的光头显得很可笑,但他们的诵经声却是庄严而哀痛的,再加上单调的木鱼声,老太婆和孩子的哭声,更使人听了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和空虚。
袁紫霞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天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来,但现在却似已将近黄昏。
天色阴暝,仿佛又有雨意。
青龙会的那三条大汉,也全都搬了张椅子,坐在廊下,看着,等着,脸上的表情也已显得有些焦急不耐。
白玉京和方龙香正从她面前走了过去,慢慢地走出了门。
他们并没有看见别人,但却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都在后面盯着他们。
但等到他们一回头,这些人的目光立刻就全都避开了。
袁紫霞当然是例外。
她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述的情意,就像是千万根柔丝,缠住了白玉京的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