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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世界上最漂亮的9400英亩 土地中央,永久地停留着一颗破碎受伤的心。

从伦敦坐车到布罗姆利在林肯郡的庄园一共花费了我们两个小时,因为我们本就比预定的时间早,又不想太早去往那里,于是还在桑迪吃了午餐。但正午时分,当时仍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几分钟,我们到达了斯坦福德枢纽站。现在,离目的地也就几英里远了。我承认,自己竟然紧张得想吐。虽然我以前从来没有晕车的经历,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夏日,坐在敞篷式旅游车里,微风习习,送来农场和森林芳香的气味,路旁景致宜人,头顶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斯坦福德枢纽站又叫“木匠旅馆”,英国人还就喜欢这样混淆视听,我们将车转左,拐入一条狭窄的小巷。接着,一个十英尺高的砖石墙在我们左边出现了,挡住了我们2英里以内的风景。

“那堵墙是干什么的?”我问正在开车的理查。

“这墙将布罗姆利的庄园圈起一小部分。”叼着烟嘴的理查说,“鹿园在墙的另一边,布罗姆利夫人不希望她那些被驯服的鹿跳到墙外受伤。”

“也是为了防偷猎者吧,我想。”让-克洛德说。

理查点点头。

“布罗姆利的庄园有多大?”我在车后座上问道。

“呃,我想想,”理查说,“我好像记得前任侯爵,也就是已故的布罗姆利爵士曾经留出了大约8000英亩的农田——大部分都是休耕地,是用来捕猎的,还有大约900英亩林地,大部分是可以追溯到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原始森林。鹿园、花园和庭院什么的也就留出400英亩,所有这些均由为数不少的林木工人和园丁全年照料。”

“一共差不多有10,000英亩。”我傻傻地说,转头看着那堵高墙,像是突然能看穿它似的。

“差不多。”理查同意我的看法,“事实上,远不止9400英亩,我们经过的斯坦福德村其实也属于布罗姆利庄园,住在斯坦福德里面的村民以及斯坦福德附近140栋左右的房舍也都属于那个庄园,另外还包括斯坦福德里里外外的好几十个商用地产,布罗姆利夫人现在还拥有、管理着部分庄园。他们说这是从前的地主时代,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希望自己的脑筋能够转过弯来。这样的私人领地我自然也见过不少。当年我在哈佛上学的时候,暑假会去登山。有一次我去了西部攀登落基山脉,火车经过不少牧场,我估摸着得有50万英亩,没准有100万英亩。有人告诉我,在我们家乡马萨诸塞州,不到一英亩的牧场就能让一头牛吃得饱饱的,而在东科罗拉多或者怀俄明州,同样一头牛需要40多英亩的牧场才不至于饿死。那里的大牧场生长的多半是山艾、银鲛,如果牧场有小溪的话,小溪边上还会长些古老的杨木,但大部分牧场都没有小溪。按照理查的说法,布罗姆利的庄园有900英亩古老的林地,可这些林地用来干什么呢?可能是用来狩猎,或做消闲散步之用。那些驯服的鹿会在那片专属的园区闲庭信步,如果它们在太阳底下走累了,就得找个遮阳的地方。

墙蜿蜒往南,我们开着车又往前面行驶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左转,沿满是车辙的马路上驶去,然后毫无预兆地从一个古老的拱门进入庄园。车行驶在一条宽阔的碎石路上,那里没有房子,没有花园,从这里到地平线那头郁郁葱葱的山丘之间没有任何引人兴趣的东西,理查将我们的旅游车停在树荫下,领着我们往一辆马车走去,司机长着大胡子,马车由两匹白色的马拉乘,在一条狭窄的柏油路上等着,小路蜿蜒进入绿色的庄园深处。马车的两侧和后面装饰得非常豪华,看起来像是为维多利亚女王的加冕游行设计的。

司机跳了下来,为我们打开无顶的马车车门。他看起来年龄着实不小了,没准还真参加过维多利亚女王的游行呢。我非常羡慕他那又长又白的八字胡,这让他看上去有点儿像一只又高又瘦的海象。

“欢迎回来,迪肯少爷。”老人说着关上了门,“恕我冒昧,先生,您看上去非常健康。”

“谢谢,本森。”理查说,“你也是。很高兴你仍然在这里做管家。”

“哦,我现在只掌管入口的马车了,迪肯少爷。”老人敏捷地跳到马车前面,拉住缰绳和鞭子。

我们一路沿着一条巷子驶去,马车的车轮(铁制的轮,而非橡胶的)在柏油路面上轰隆行驶,两匹大马马蹄嘚嘚,在这种情况下,本森肯定没办法听到我们正常的说话声。但我们还是将头凑在一起,说话声几乎跟耳语差不多。

让-克洛德说:“迪肯少爷?你来过这里呀,我的朋友。”

“上次我来这儿还是十年前的事了。”迪肯说,“因为布罗姆利家的小主人珀西瓦尔玩游戏时耍赖,我一拳打在他的长鼻子上,结果被他们的一个男管家揍了。”

其间我一直都左顾右盼,想将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修剪得非常整齐的草坪,山丘、树林、灌木,还有一个有好几英亩宽的湖,微风习习,水面荡起涟漪,波光粼粼。马车往南边行驶,我终于看到了正式的花园,还隐约看到地平线上有一栋高高的建筑物。但这么一栋独立的建筑物实在太过宽敞,造价也太过昂贵,即便是布罗姆利的府邸也显得太奢华——所以,想必那里应该是个村庄吧。

“莫非你跟布罗姆利一家是世交?”我小声说。这样的问题有些无礼,但我感到很意外,甚至有些震惊,问题就脱口而出了。之前理查坚持要我去他在萨维尔街的裁缝那儿,特地为这次会面买件定制的西服,我从来没穿过这么合身的衣服,或者从来没感觉那么好过。而且,理查还坚持帮我付款,但因为我跟理查一起在欧洲待了好几个月,清楚他本人没那么多钱。现在我却在想,出了斯坦福德的下一个9000公亩的庄园是否叫作迪肯府邸。

理查摇摇头,放下烟斗,自怜地笑笑。“我们家以前倒是有点儿声望,不过到头来却没有钱留给我这个令人失望的子孙。当今放弃贵族头衔是不合法的,否则,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放弃。实际上,自从我参战归来,对这个贵族头衔一直都是避之不及。不过,上个世纪的时候,我偶尔会来这里跟查尔斯·布罗姆利玩,他跟我差不多大,还有他弟弟珀西,他没什么真正的朋友和玩伴,你很快就会知道原因了。但这一切都随着我在珀西瓦尔鼻子上的那拳结束了。后来,反而是查尔斯来看我了。”

我知道理查跟乔治·马洛里同年,都是1886年出生的,但因为他的头发仍然黝黑,身体也非常健壮,在登山方面很多都比我和让-克洛德做得好(我相信我以前提及过),比如登山技巧,冰天雪地里的经验,耐力。我从没想过理查·迪肯在上个世纪还生活了十四年……也没想过他在维多利亚女王的统治下生活了十五年。

马蹄嘚嘚,我们继续往前行驶。

“所有访客都要将车停在大门口,再坐马车进去吗?”J.C.大声问马车司机本森。

“哦,不是的,先生。”老人头也没回地回答道,“要是布罗姆利府邸或者布罗姆利公园举行聚会或者接待客人,就得如此。当然啦,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少见,开车来的司机可以直接驾车进入庄园。我们有些身份高贵的来访者,包括前女王和现任国王都是如此。”

“乔治国王五世也到访过布罗姆利府邸?”我说,美式的鼻音中透着乡下人的震惊。

“哦,是的,先生。”本森开心地说,用鞭子轻轻抽打两匹白马的屁股。

我只知道现任英国国王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改换自己家族姓氏的,从萨克森-科堡-哥达家族改成了更具英国特色的温莎王室,此举是为了撇清他们跟德国的关系。但恺撒仍然是乔治五世的表亲,他们的关系还很亲密。而且,他们的相貌也十分相像。如果他们在互访的时候交换勋章,把衣服换了,我敢说他们能在神鬼不觉的情况下互相统治对方的王国。

我曾问过理查有关现任国王的事,他只是说:“雅各布,我的老伙计,他的时间恐怕不是花在打猎上就是集邮上。要是乔治陛下有第三样嗜好,或者还擅长别的什么,那我也不知道。”

“还有别的英国皇室成员参观过布罗姆利府邸吗?”让-克洛德大声问道,想让司机本森听清楚。

“哦,是的。”司机这次从穿着黑色制服的肩膀上回过头来,“1557年,布罗姆利府邸开始动工,也就是西班牙无敌舰队横空出世的前一年。自府邸建成之日起,几乎所有的皇室成员都来过,并在这里住过。伊丽莎白女王在这里有个专属公寓,别人都没住过。所谓的‘乔治府邸’只在1844年的几个月里用作度假套房,伊丽莎白女王回来过多次。据说女王陛下非常喜欢安东尼奥·贝利奥画的天花板。”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我们再次沉默了一会儿。

“是的,许多国王、王后,威尔士的王子以及别的皇室成员都喜欢在布罗姆利府邸举行聚会,或是在这里过夜,甚至长时间在此度假。”本森补充道,“但最近几年,皇室成员来的次数少了。布罗姆利勋爵,也就是家族的第四任侯爵十年前去世后,比起来这里看望这些寡妇,国王陛下也许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先生……”

“在珠峰失踪的珀西·布罗姆利不是还有个兄长吗?”我小声问理查,“就是那个莱克斯顿的第五任侯爵?他是莱克斯顿的第五任侯爵吗?”我对理查说。

“他就是查尔斯。我跟他很熟。他在‘一战’的时候因为毒气致残,后来再也没有真正恢复过。实际上,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从来没有出去,已被护士照顾多年。所有人都认为查尔斯时日无多,今年某个时候,珀西将接任莱克斯顿的第六任侯爵。”

“他是如何中毒的?”让-克洛德小声问道,“英国军队到底将布罗姆利勋爵安排在哪里?”

“查尔斯曾经官拜陆军上校,在许多残酷的战争中幸存了下来,但在战争的最后一年,他和政府的一些要人,以及一些士兵参加了红十字代表团,去往前线,向当局汇报战况。”理查轻轻地说,“英国人在其前线跟德国人安排了三个小时的停火协议,但出现了意外,一枚炮弹几乎在他们身边爆炸……结果发现是芥子气。大部分政府要人都预先准备了毒气罩。但对查尔斯来说没什么用处,因为他最致命的伤并没有在肺上,芥子粉随着弹壳嵌入了他的身体里。这样,有些伤口——特别是暴露在芥子气粉末的伤口再也无法治愈了。每天都得清理伤口,天天受罪。”

“该死的德国人。”让-克洛德嘶声骂道,“永远都不要相信他们。”

理查不无苦涩地笑了笑。“毒气弹是英国人发射的。只是英国人的毒气弹发射的距离短了些。有人并没有接到停火协议的通知。”马车的车轮声和马蹄声继续响起,不到一会儿,理查补充道:“实际上,当时的炮兵负责人还是乔治·马洛里,那发毒气弹要了六名红十字要人的命,还将可怜的查尔斯·布罗姆利爵士害成了残疾,不过我听说马洛里当时并不在场……他回英国本土疗伤去了,好像是病了还是什么。”

接着,理查更加大声地说:“本森,你能跟我们说说庄园西侧供皇室成员进出的门吗?”

我瞥见我们前面有一个正式的花园,田野和低矮的山丘修剪得极为整齐,地平线上尖顶、尖塔林立。对于一栋独立的房舍来说,尖顶和尖塔实在繁多,即使对于一个村庄来说也太多。我们像是正驾车行驶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城市里。

“当然可以,迪肯少爷。”马车司机说。他那白色的长须微微抽动,我即使坐在后面也能看到,也许因为他正在微笑。

“自从17世纪以来,伊丽莎白女王、维多利亚女王和乔治国王五世等人总会被安排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来。当然,诸位,这也得看皇室成员是否方便,因为西侧有好几百扇专为欣赏日落设计的窗户。我觉得玻璃专门处理过,它们全都闪着金光,先生,你或许会觉得每扇窗户后面像是燃烧着明晃晃的火。即使是在冬天的傍晚,无论是女王还是国王都能感受到最温暖、最诚挚的欢迎。府邸西墙的中心有扇金门,除了皇室成员外无人可以进入,对了,准确地说,那扇金门应该只能称为黄金雕刻的门,因为只在几扇漂亮的外层雕刻着金饰,这也是为伊丽莎白女王第一次来访特地设计、建造的。当时布罗姆利勋爵还没有死,1598年,伊丽莎白女王和她随行人员应该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星期。诸位,侧翼的中间有个漂亮的庭院,那里非常隐秘。不过,到时候你们跟布罗姆利夫人喝茶的时候应该可以瞥见部分庭院,据说莎士比亚的剧团曾在这里演出过好几次。庭院进行了专门的设计,说话声和别的音效能够非常自然地放大,可供好几百名观众欣赏戏剧表演。”

我很不知趣地打断了他的话:“让-克洛德,理查,看看山丘上那个古老的遗迹。看起来就像一个中世纪的小城堡,要么就是个要塞,现在已经被破坏了。塔楼周围全是蔓生的常春藤,石头也已经坍塌,一堵破损的墙上有个哥特式的高窗,里面还长出了古树。真是神奇,也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

“应该不到一百年。”理查说,“是那种装饰建筑,杰克。”

“什么?”

“就是那种没什么用处的装饰建筑。17世纪到19世纪风靡一时——期间风格有些反复。我想这应该是上一位布罗姆利夫人在18世纪晚期建的装饰建筑,她要求在山丘上建立这样一座中世纪的城堡,这样,她骑马经过时便能看到了。大部分景观在那之前已经重新设计过了,我想应该是在17世纪晚期的时候由全能布朗 设计的。”

“谁?”让-克洛德问道,“这个绰号用在登山好手身上倒是不错。”

“他的真名叫兰斯洛特。”理查说,“但所有人都叫他‘全能布朗’。他被认为是18世纪最伟大的园艺师,我想想看……他设计的花园和庭院,我都数不过来,英国几乎两百座顶级的乡村别墅、府邸以及像布莱尼姆宫这样的皇室庄园的园艺都是他设计的。我记得很清楚,我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全能布朗曾在1760年的时候跟汉娜·莫尔说过一番话,当年,他们两个都很有名。”

“汉娜·莫尔又是谁,她是干什么的?”我问道,也没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尴尬。英国这个国家比我想象的要陌生。

“她是一名宗教作家,阅读极为广泛,而且她还是一名非常慷慨的慈善家,在1830年去世之前,她一直都在致力于慈善事业。总之,全能布朗将他那些复杂的花园和庭院称之为‘ 语法景观 ’,他带着汉娜·莫尔去看庭院时,可能其中也有她的庭院,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请布朗为她设计乡村别墅,而里面的园林设计全是按照她自己的要求设计的,我现在还大致记得母亲引用布朗的话,二十年前母亲去世之前,一直对园艺情有独钟。”

我觉得这会儿就连坐在驾驶位的本森也在听了,因为他的身子比之前更向后倾,甚至没有拉缰绳了。

“‘ 瞧瞧 ,’万能布朗可能指着如同浑然天成,但实际由他设计的景观说,”理查说,“‘ 我打算在这里加个逗号,至于这里 ’——他会指着一块大石头、倒伏的橡木或者看起来比较自然的元素说,那些东西可能离花园有一百码的距离,可能就在花园里,‘ 这里的风格转换必须明确,因此我要在这里加个冒号,为了让景观看起来不是很满,要分隔开来,所以我要在这里加一个括号。这里得加个句号,然后我才开始设计别的主题 ’。”理查顿了顿说,“他大抵会这样说话。母亲跟我聊全能布朗的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我能从他沉思的眼神中感觉他像是正在聆听母亲的声音。

“也许山丘上的那座装饰用的城堡就是个分号。”我傻傻地说,“不,等等,你不是说过全能布朗是不会设计这种无用的装饰建筑的吗?”

“即使给他100万英镑 ,他也不会设计这玩意儿。”理查笑着说,“他的专长是设计精致的花园,就连最专业的眼光也看不出那是个花园。”理查指着部分林木繁茂的山坡说,那里各式各样的灌木、倒伏的树干和野花让人称奇。

就在这时,马车驶过一个低矮的小坡,我们稍稍往右拐去,马蹄声依旧在柏油路上嘚嘚响起,我们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那些颇为正式的花园现在已经清晰可辨,花园要么被笔直的车道和环形车道包围,要么横穿而过,车道上铺着纯白色的砂砾,要么就是碾碎的牡蛎壳,说不定还有珍珠呢。花园和喷泉令人叹为观止,但花园那头的布罗姆利府邸第一次映入我的眼帘时,我立即从马车上站了起来,望过本森的肩膀,不由得脱口而出:“我的上帝。”

我的行为可能不是特别有礼貌。但我刚才的感叹却像极了美国信奉正统基督教派的人说的话(我在波士顿的家人均是论教派的信奉者)。

布罗姆利府邸是那种正统的都铎式大厦,我之前也提到过,这栋大厦由第一任布罗姆利勋爵设计,他曾是伊丽莎白女王的财政大臣,于1550年开始建造这座房子。理查后来告诉我,当年英国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建了好几栋“ 奇屋 ”,布罗姆利府邸只是其中一栋,但我忘记所谓的“ 奇屋 ”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还告诉我,虽然布罗姆利的第一任勋爵和他的家人于1557年,也就是西班牙无敌舰队出现的头一年第一次搬进了庄园宜居的房舍,但布罗姆利府邸前后建造的时间超过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外加四个世纪,即使不算那些修修补补,就连我这个对建筑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能简单地算出,住在里面的王公贵族对这个庄园的改建肯定不下千次了。

“这栋房子……”我听到年老的本森一字一顿地说,他的声音轻柔,却很自豪,“在内战时受到了损毁,克伦威尔的手下都是禽兽,他们的行径跟土匪无异,即使对那些最精致的艺术品也毫不留情,但第五任侯爵将损毁的南侧用窗户封起来,建了一个不错的画廊。我听说里面灯火辉煌,除了寒冬腊月,里面甚是迷人。17世纪晚期,第八任伯爵将画廊封起来,尔后改建成了一个大礼堂,这样也更容易提供暖气。”

“伯爵?”我小声对理查说,“我以为你说的全是贵族、小姐,以及珀西瓦尔家族的侯爵夫人什么的。”

理查耸耸肩。“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的头衔会有所改变,老伙计。1500年建造这座庭院的人是威廉·巴兹尔爵士,也就是布罗姆利第一任勋爵。他儿子,查尔斯·巴兹尔爵士也被称为布罗姆利勋爵,于1604年,也就是伊丽莎白女王驾崩一年后,被封为莱克斯顿的第一任侯爵。”

他说了一大通,但除了伊丽莎白的驾崩外,他说的这些我都没弄明白。我们的马车绕过那栋巨大建筑物的南面,朝东侧远处的入口驶去。

“你可能会觉得这个空荡荡的角落挺有意思。”理查指着我们经过的一个房子的角落说。西侧有两排垂直的漂亮窗户,窗户大概有60英尺或80英尺高,但这栋房子的角落看起来不是那么高雅,像只是用分量不轻的砖石匆匆遮盖起来的。

“几百年前,也不知道布罗姆利家族的哪位勋爵发现,虽然整片地方都镶嵌着玻璃,从高高的大礼堂可以看到外面的橘苑,美轮美奂、光线充足,但是玻璃做成的漂亮窗户太多了,承重墙不够。英国橡树屋顶又特别重,再加上还装了许多科利韦斯顿瓦。”

“什么叫科利韦斯顿瓦?”让-克洛德说,“这名字听起来像是英国的猎狗,要么就是牧羊犬。”

“科利韦斯顿瓦是一种由特别重的灰色板岩做成的厚板,英国古代一些大庄园喜欢用它做屋面瓦。这种瓦最初是由罗马人在这片土地找到并生产出来的。实际上,现在除了布罗姆利府邸的庭院以及少数几个偏僻之所外,英国几乎已经找不到科利韦斯顿瓦了。总之,你也看到了,几个世纪前,伯爵因为担心便用一些漂亮的垂窗遮盖,加了些承重墙。我们从北侧进来的时候,你们看到四楼上面的那些小窗户就是了,上面安装了玻璃窗格,但后面全是砖石。屋顶特别重。”

布罗姆利府邸的整体效果令人惊愕,围墙林立,里面的空间和室内的庭院比我去过的许多马萨诸塞州村庄都要大,但吸引我的还是屋顶以及上方的东西。(我怀疑我当时肯定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但是,那一幕看得我太入迷了,也顾不上失态不失态了。我确定如果我真像个乡下来的白痴一样,理查定会帮我把下巴合上。)本森快活地从马车的横档上跳了下来,绕到侧面,帮我们打开半截门。

高高的庄园顶上有无数垂直的(有部分是水平方向的)突出物:看起来没什么用途的方尖碑、雄伟的钟塔,钟面对着房子南侧明显未曾使用过的客房,还有一排排高高的古希腊风格的柱子……实际上,这些柱子是大房子里众多的壁炉烟囱,还有一些无端生出来的拱门。雉堞状塔楼垂直的塔尖上嵌有又高又薄的窗户,塔楼犹如阴茎,上面像是顶着不少松饼,塔身下面有一些圆形小窗,地平线上,老伦敦桥风格的悬挂式上层楼面跟一些更加厚重、更多窗户的建筑物相连,屋顶上杂乱无章地矗立着一些塔楼,还有一些更高、更瘦、更性感的阴茎状塔楼随意散落在塔楼之间以及塔楼上面其他的凸起物上。最后是一些颇为优雅的塔楼,看起来像是从中东清真寺剽窃而来的穆斯林尖塔。

这时,又有一个穿着老式制服的管家出现了,他的着装非常正式,看起来显然比我们的马车司机更老,但他刮得光秃秃的脑袋就像台球一样光滑,因为脊椎已经弯曲,他显得更谦卑,站在东侧开着的门里,朝我们鞠躬,口中说道:“欢迎,先生们。布罗姆利夫人正在等你们,她马上就来。迪肯少爷,恕我冒昧,你气色真好,身体也很棒。”

“谢谢,哈里森。”理查说。

“你说什么,先生?”哈里森将手握成杯状放在左耳朵上说。除了驼背,他看上去耳朵也很背,而且显然不大擅长解读唇语。理查将刚才的五个字大声重复了一遍。哈里森笑了笑,露出两排漂亮的假牙,接着粗声粗气地说:“请跟我来,各位。”说完转身领着我们进入。

我们跟着这个老管家慢慢地从前厅走了进去,然后进入好几个大房间,谁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这时,理查小声对我们说:“三十年前,我揍小珀西瓦尔勋爵时,打我屁股的管家就是哈里森。”

“我今天也想看看他是怎么打你屁屁的。”让-克洛德邪恶地笑道,这样的表情我以前见过,有些淘气,在女士面前挺受用的。

我们跟着老管家拖着步子慢慢地经过一组具有艺术风格的悬挂式波斯地毯,挂着红色帷帐的门厅,然后从至少三个“公共房间”里穿过去,光是那些古董的工艺、颜色、尺寸和品质就让人叹为观止。

但让我几乎惊讶得停住脚步的并非那些镀金的古董家具。

哈里森的左臂大体朝天花板一个普通的房间一指,用老人特有的沙哑声音说:“先生们,这是天堂室,相当……”

我没有听到最后一个词,没准他说的是“出名”。

对我来说,这里更像一个“橄榄球室”,因为天花板至少高达40英尺,房间看起来也跟美国的橄榄球场一样长、一样宽。我觉得可以在这些装有不少画作的镀金墙上装上几排露天看台,在这里举办哈佛对耶鲁的橄榄球比赛。

但那个饰有无数精致画作的天花板再次让我惊讶得掉下了下巴。

我确定天花板上挂着好几百幅( 没错,是好几百幅! )裸体或者近乎赤裸的男女画像,这些画像应该是以异教徒方式描绘出的诸神嬉戏图,但在我这种凡夫俗子的眼中,这样的画显然堪称极为淫秽的作品。令人称奇的是,画家将天花板上的画像巧妙地转移到墙上,画像里的人物很明显是在私通,互相扭打着滚到了墙上,丰盈的大腿、胸部、二头肌堆积在角落里,侧门和镜子上也还印着更多交错缠绕的身体,像是只有缠绕在一起,才不至于掉到波斯地毯和镶花地板上。房间内的三维效果着实让人眼花缭乱、令人不安。

“这些壁饰大部分都是安东尼奥·贝利奥于1695年到1696年画的。”理查轻轻地说,显然认为那个上了年纪的“导游”听不见,“如果你觉得这些画作就让人惊叹了,那你们应该去看看宏伟的楼梯尽头的天花板上‘地狱之口’的壁饰,按照贝利奥的说法,地狱之口是一只巨猫的咽喉,它正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迷失的赤裸灵魂,像吃掉恶鼠一样轻而易举。”

“叹为观止。”让-克洛德也看着天堂室的天花板,用近乎耳语的声音感叹道,“不过有些……用英语怎么说来着……招摇。对,太招摇了。”

理查面带微笑。“这样的词在他当年在这里作画的时候就被人提及了。他在庄园里对每个女仆都是为所欲为,甚至包括在田野劳作的乡下女孩。实际上,他们将一个童书插画师带来这里完成这个地狱般的天堂室时,那些壁画还没完工。对了,那个插画师应该叫斯托萨特。”

我盯着几十个互相缠绕,拥挤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的裸体形象,如我刚才所说,许多都从天花板上掉下来,顺着墙壁扭打一起。我不禁在想, 这些画作的其中一部分真是由一名童书插画师所作?

老管家拖着步子,一言不发地走过天堂室,我跟在后面,真得感谢理查坚持让我去萨维尔街的裁缝那儿找了这么一套得体的黑色西服。因为J.C.曾经跟我说过,理查这个曾经生于富庶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现在可谓穷困潦倒,我之前也坚决不答应,但理查说他就是没办法让我穿着那件积满灰尘、款式奇特、如同大便色的花呢西服去见布罗姆利夫人。我生气地向理查解释,这件“大便色的东西”是我最好的花呢西服了,我在哈佛上学那阵,这件衣服可是跟着我出席过大大小小的场合(至少出席过着装要求不那么正式的场合),但我这位在登山时结交的英国朋友对我的抗议不为所动。

我们离开了天堂室,进入一间温馨得多的小厢房,我再次感激理查在萨维尔街为我选中、并且付款买下的定制西服。让-克洛德穿着一件老式西服,整个人显得信心满满,那身旧衣服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登山向导,要是他穿双山地靴的话肯定会很不错。

*

老管家哈里森终于把我们带到厢房,房间有两个富丽堂皇的走廊,天堂室那头还有个豪华的图书馆。我们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来到这里,这个舒适的小厢房看起来就像个迷你娃娃屋,尽管这里差不多有美国大部分中产阶级的前客厅一半大。

“请坐,先生们。茶很快上来,布罗姆利夫人也会很快来的。”说完这话,老哈里森便慢悠悠地走出去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听起来就像他和英国最大庄园之一的女主人是平起平坐的。也许两人到哪儿都影形不离。

这个小房间一度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中间豪华的波斯地毯上放着几件家具,周围则是闪亮的镶花地板,一个高背椅上放有一块像19世纪织物一样的东西,一个低矮的圆桌上可能会摆放即将呈上来的茶水,两边分别立着一把精致的椅子,似乎很不结实,承受不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那把布面椅的正对面有一把红色靠背长椅,让我一度觉得这个是布罗姆利府邸其中一个私人房间,但我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铺着精致壁纸的墙上贴的画和相片全是女人的。房间里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书架,跟早先时候我们瞥见的那个超大的图书馆不同,这里的书也不多,像是自制的,也许是剪贴簿、相册、食谱或者族谱。

但是,不管这里看起来多像私人房间,其实不是。我知道布罗姆利夫人肯定是在不那么正式的会面中使用这个房间。也许她在这里跟她的庭院设计师、猎场看守人或来做客的远房亲戚——那些不会在这里过夜的亲戚闲聊。

我和让-克洛德、理查紧挨着大腿,笔直地坐在那张红色的长靠椅上等着,椅子坐上去感觉有些不舒服,也许这说明我们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我拇指和食指捏着新裤子上笔挺的折痕紧张地来回动。

这时,图书室墙面一扇暗门突然开了,伊丽莎白·马里恩·布罗姆利夫人走了进来。我们三个匆忙起身,差点儿将对方撞翻。

布罗姆利夫人个子很高,一袭黑衣让她看上去更高了,她穿着一条蕾丝裙,黑色的镶褶边高领,裙子可能是19世纪的,但看起来莫名的时髦。她腰身挺得很直,泰然自若,显得她更高挑,俨然一副社会要人的样子。我以为我要见的是个老夫人——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在珠峰失踪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但这位布罗姆利夫人,头发梳得精致且时髦。她的发型我只在杂志上见过,她的头发除了鬓角略显花白外,几乎全是黑的。她黑色的双眸明亮、炯炯有神——更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朝我们走来时步伐显得十分轻快,绕过桌子后,往我们走近,她笑得很慈祥,显然是发自内心的。她朝我们伸出两只手致以问候,那两只手优雅、白皙,是那种钢琴家的长手,一点儿也不像普通老妇人的手。

“哦,迪奇……迪奇……”布罗姆利夫人双手握着理查那双长满茧的大手,“见到你回到这里真好。你母亲把你留在这里跟查尔斯一块儿玩的情形好像就在昨天……哦,当年小珀西想跟上你们,你和查尔斯这两个大点儿的孩子就会生气!”

我和让-克洛德大胆地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满是狐疑。迪奇?!

“见到您真高兴,布罗姆利夫人,但我们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我真的感到很抱歉。”理查说。

布罗姆利夫人点点头,然后低下头,眼眶湿润了,但她很快笑了笑,再次抬起头。“非常遗憾,查尔斯今天不能亲自来见你,你也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相当糟糕了。”

理查同情地点点头。

“你不也在战争中受伤了吗。”布罗姆利夫人说,仍然将一只手放在查理的手上面,另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肘。

“我的只是小伤,早就好了。”理查说,“跟查尔斯被毒气荼害的情况完全不同。我一直在挂念他。”

“你慰问珀西瓦尔的信写得很好,真的很好。”布罗姆利夫人轻轻地说,“看我,太无礼了,迪奇,把我介绍给你朋友认识吧。”

我们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一切都很顺利。布罗姆利夫人还用流利的法语跟J.C.交谈了,我能听懂一点点,大体是,克洛德这么年轻就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夏蒙尼向导,这让布罗姆利夫人刮目相看,让-克洛德则回之以灿烂的笑。

“佩里先生,”她终于跟我说话了,我笨拙地伸出手,她优雅地用双手握着我的手。这样简单的接触却有种触电般的感觉。“即使在我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乡村,我都听说过波士顿的佩里家族颇有声望。”

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感激的话。没错,我的确来自一个颇有声望的古老家族:我是这个家族的倒数第二代,代代相传的波士顿婆罗门家族的历史可追溯至17世纪30年代,家族成员多为商人、哈佛大学毕业生,名声在外,一些英雄还曾在邦克山和葛底斯堡战役中表现出众。

但可惜的是,波士顿的婆罗门·佩里家族现在已经几近破落。尽管家道中落,但父母仍旧会将哈佛耶鲁大学橄榄球比赛轻描淡写地称之为“比赛”,也不会阻止我去楼高七层,自1831年开始就专为我们这种家族服务的S.S.皮尔斯百货公司购买少得可怜的圣诞商品。而且,在明知道家族已经败落的情况下,他们仍然会让我入读高级私立学校,让我体验布鲁克莱恩乡村俱乐部(当然,我们仍旧只会称之为“乡村俱乐部”,就好像这世上只有这一所俱乐部一样)的网球场、绿草如茵的草坪和正式的餐饮区,也不会影响父母供我读完哈佛,从而榨光了家中的最后一点儿财产。我在念大学的时候,将所有课后时间、暑假都花在了和朋友攀岩和登山上,从不担心开销。即便我在二十一岁那年继承了姑姑的1000英镑,也从没考虑交给父母,帮忙支付他们或者我的部分账单,最后,我还是将这笔钱花在了欧洲,用来攀登阿尔卑斯山。

“请坐。”布罗姆利夫人对我们所有人说。她朝那张矮桌子的另一边走去,在那张看起来很舒服的高背椅上坐了下来。恰在这个时候,三名女仆打扮的人从另一扇门里走了进来,她们端着的盘子上放着茶壶,古老的瓷杯和碟子、银勺,以及放有糖和奶酪的银质器皿,一个五层布置的银质托盘,每层都放有小糕点和饼干。

其中一名佣人想要倒茶,但布罗姆利夫人说由她来做就行,她还问了我和让-克洛德要喝什么茶,至于“迪奇”,她自然记得,只是在他的茶里加了一点儿奶酪,一点儿柠檬和两颗糖。问到我时,我傻傻地答道:“什么都不用加,夫人。”结果,布罗姆利夫人冲我笑了笑,就只给我呈上了茶托和茶杯。其实我最讨厌喝茶了。

我们又闲谈了几分钟,当然,基本上是理查和布罗姆利夫人在说话。后来她俯过身子,轻快地说:“我们还是谈谈你的另一封信,迪奇。也就是我收到那张漂亮的慰问卡后三个星期收到的信,你在信中说你们三个要去珠峰寻找珀西瓦尔。”

理查清了清嗓子。“我这么做也许十分冒昧,布罗姆利夫人,但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的失踪还有很多谜团尚未解开,我觉得我能帮上些忙,设法解开事故的谜团,不管是意外也好,从山崖掉落也好,还是雪崩也好……或者别的什么情况也好。”

“没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好。”布罗姆利夫人说,她的声音近乎严厉,“你知道吗?那个目睹整个事情经过的德国人声称是‘雪崩’卷走了珀西和一名德国挑夫,那人叫赫尔·布鲁诺·西吉尔,现在既不回我的电报,也不回我的信。他只是给我寄了一封极为无礼的信,说在这件事情上他没什么好说的,然后就不再说话了,尽管登山俱乐部和珠峰委员会要他更为详细地说明当时的情况。”

“这可不行。”让-克洛德轻轻地说,“家人应该知道真相。”

“我不大相信珀西瓦尔真的死了。”布罗姆利夫人说,“他可能受伤了,在山里迷路了,已经危在旦夕,还有可能在藏人的村子附近等待救援。”

原来如此,我想,理查是想利用这位有点儿疯狂的母亲。我感觉有些恶心,随即放下了茶杯和茶托。

“诸位,我知道我家珀西在山里幸存的机会十分渺茫,但我没有失去心智。我住在现实的世界里。但不去救援,不派人去山里寻找,我如何确定他是否死了?珀西瓦尔还年轻……他的一生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复杂……过去我几乎不怎么了解他,我感觉自己至少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或者至少知道他是怎么失踪的。知道他为什么去西藏。为什么去珠穆朗玛峰。为什么死的时候跟那个叫梅耶的德国人在一起。”

她停了下来,我看过的报道都说那个年轻的勋爵珀西瓦尔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赌徒,他去过德国和奥地利,常年在外面流浪,几乎从不回英国的家乡,他会住在全欧洲最豪华的酒店,坊间传说(不过我没有胆量向理查求证)他是个鸡奸者,特别喜欢逛德国和奥地利的妓院,寻找跟他臭味相投的男人做这种事。神秘、复杂,没错,有这种喜好,做这种事情的人生能不神秘复杂吗?

“珀西是个优秀的运动员……你肯定还记得,迪奇。”

“我记得。”理查说,“珀西是要代表英国参加1928年奥运会的划船比赛吗?”

布罗姆利夫人笑了笑。“他年纪大一些的时候,二十几岁之后吧,听起来很滑稽,是吧?但这正是珀西的计划,他打算四年后加入英国划船队,去参加阿姆斯特丹的奥运会,你应该还记得他在牛津的时候就特别擅长划船,体形也保持得相当不错,每次回家,他会跟英国奥运会级别的划船队训练。他还会去荷兰、法国和德国训练。但珀西擅长的——或曾经擅长的可不只是划船一个项目。”

“他去珠峰之前还去过什么地方登山?”理查问道,“我跟珀西瓦尔好久没联系了。”

布罗姆利夫人笑了笑,又给我们倒了些茶。“他跟着他的表亲和世界上最优秀的向导在阿尔卑斯山有过十五年的登山经历。”她骄傲地说,“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爬山了。二十岁的时候,他从大乔拉斯峰的南侧登上过那里所有五个山峰,包括那座最高、最险的山峰,好像叫什么行者峰。当然还有马特洪峰,巴迪勒峰……”

“他是从南边登上去的?”理查打断她的话。

“我不大确定,迪奇,但我相信应该是的。珀西和他的向导还做了……怎么说来着,在登山的时候做长距离侧向移动时怎么说?”

“横越攀登?”让-克洛德提醒道。

“没错,谢谢。”布罗姆利夫人说,“珀西和他的向导横越攀登了勃朗峰,从圆顶小屋到大米来兹,当时还碰上了夏日暴风雪。我记得他还把他在大孔班山的情况写了下来,也不记得具体做了什么,但他在那里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大部分写的都是从山峰看到的景色。我还收到他的明信片了,里面谈论的正是……没错……就是横越攀登,说他横穿了芬斯特拉尔霍恩峰,还成功登顶内斯杭峰。”她不无伤感地对我们笑了笑,“珀西这几年都在进行一些冒险的体育运动,其中就包括登山,做母亲的能不担心吗,我只能在我们家图书馆里忧心忡忡地看着地图上那些山峰。”

“可他从来没加入过登山俱乐部。”理查说,“而且他直到去年春天还不是诺顿、马洛里等人组织的珠峰探险队的正式成员吧?”

布罗姆利夫人摇摇头,她那精致又简约的发型再次让我暗中赞叹不已。让本来个子不矮,笔直站着的她显得更高了。

“珀西瓦尔以前从来不会加入协会。”她说,意识到自己已经用过去式描述儿子了,一丝伤感蓦地在脸上掠过,“我是在三月份收到他的短笺的,是从他表亲雷吉在大吉岭附近的茶园寄来的,信上说他可能跟随马洛里先生或与他同行去探险,他们打算进入西藏,后来就杳无音讯了,直到六月份噩耗传来。”

“你能记得陪同他一起登山的向导的名字吗?”理查问道。

“哦,记得。”布罗姆利夫人说,脸上的表情稍微开心了一点儿,“三个向导都来自夏蒙尼,全是他最喜欢的。”

她说了三个人的名字,让-克洛德叹了口气。“他们三个是我们那里最出色的。”他说,“他们对岩石和冰雪环境极为了解。是非常优秀的向导,本人也是极其出色的登山者。”

“珀西瓦尔很喜欢他们。”他母亲说,“还有个经常跟他一起爬阿尔卑斯山的英国人,也叫珀西,好像姓费罗还是费雷。”

“珀西·费拉吗?”理查问道。

“没错,就是这名。”布罗姆利夫人说,脸上再次露出了微笑,“我能记得法国和德国的向导,自己的同胞英国人却不记得,真是有点儿奇怪?”

理查转头看着我和J.C.,说:“在跟布罗姆利勋爵一起爬山之前,珀西·费拉有十六年还是十七年极地高山的攀爬经验。”他又径直盯着我,补充道,“后来费拉成为了登山俱乐部的主席,也是他提议让乔治·马洛里参加1921年探险珠峰的活动的。”

“看来跟您儿子一起爬山的都是顶尖好手。”让-克洛德对布罗姆利夫人说,“尽管他从来没加入哪家登山俱乐部,也没被邀请参加珠峰探险,但他的登山能力不容置疑。”

“但珀西并不在任何登山俱乐部的正式名单上,也不是珠峰委员会的一员。布罗姆利夫人,您知道您儿子为什么几乎跟马洛里的登山队同时上的珠峰吗?”

布罗姆利夫人喝下最后一口茶,然后将茶杯轻轻地放在托盘上。“正如我说的,我收到了珀西瓦尔三月份发自大吉岭茶园的短笺。”她耐心地说,“很显然,珀西和马洛里及他的登山队今年三月的第三个星期在他表亲雷吉位于大吉岭附近的茶园见过面……我儿子刚从亚洲探险归来,没打招呼就去大吉岭旁边的茶园……那个茶园经营了多年,现在由珀西的表亲雷吉照管。”

“雷吉在寻找马洛里探险队的尼泊尔挑夫,也就是所谓的夏尔巴人时帮了很大的忙,这些挑夫有很多亲戚在茶园工作多年。其实,探险队的真正领导人是五十八岁的查尔斯·布鲁斯准将……但诺顿上校告诉我,其他人返回英国时,布鲁斯将军病倒了,在探险队离开大吉岭、从嘉措拉隘口前往岗巴镇和西藏时不得不回去。已成为探险队成员的诺顿上校被选为探险队队长,代替布鲁斯将军,后来诺顿还好心地亲自来看我了,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任命乔治·马洛里为登山队的队长。关于珀西瓦尔最后的日子,我了解的也就这么多了。他并没有跟英国探险队一起露营,也没有跟他们一起登山。”

“布罗姆利勋爵是单独前去旅行的,还是有男仆陪同?”理查问道。

“哦,珀西总喜欢独来独往。”布罗姆利夫人说,“真有点儿搞不懂他,因为每次选择衣物和行李的时候都会满腹牢骚,但这的确是他的喜好。诺顿上校说他在珠峰探险的五个星期里,都是一个人扎营。”

“他从来没跟探险队待在一起吗?”让-克洛德有些惊讶地问道,“为什么这名英国勋爵要跟英国探险队分开呢?”

布罗姆利夫人将两只手放在手杖上,轻轻摇了摇头。“根据诺顿上校以及登山俱乐部的说法,应该没有。就连雷吉也不知道为什么珀西要去西藏,或者选择在探险队附近登山,而不是加入他们。”

“那些德国人呢?”理查问道,“不是说发生雪崩时,那个叫梅耶的人跟布罗姆利勋爵在一起吗?布鲁诺·西吉尔说他在下面的山上目睹了雪崩的过程。你知道珀西认识这些人吗?”

“绝对不认识!”布罗姆利夫人大声叫道,“这点我十分肯定。根据登山俱乐部以及我在英国政府的朋友的说法,这人好像就是一介草民,至于西吉尔先生……就这么说吧,珀西应该不会跟这样的人交际。”

理查摸了摸眉毛,像是头痛发作了一样。“要是真如布鲁诺·西吉尔所说,马洛里和欧文失踪的时候,布罗姆利勋爵并没有跟英国探险队在一起,那他如何跟那个不认识的德国人一起被雪崩带到五号和六号营地之间呢?马洛里的五号营地在7625米高地上方几百英尺,那可是25,000英尺,布罗姆利夫人,真的很高了。但他们出发登顶山峰的六号营地超过了8000米,也就是差不多26,800英尺。仅比珠穆朗玛峰的山顶矮了3000英尺。报纸推测说:在诺顿以及探险队宣布那两人失踪后的几天里,布罗姆利勋爵试图去搜寻两人,但探险队从山上撤退的时候,既没有看到布罗姆利勋爵,也没有看到梅耶和西吉尔。既然诺顿上校等人已经离开了那里,你能解释珀西瓦尔为什么还留在高山上吗?”

“我真的不是很明白。”布罗姆利夫人说,“除非珀西瓦尔……我的珀西……想独自或者在那名德国登山者的陪同下登顶珠峰。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也知道,珀西……野心向来很大。”

听到这话,理查只是点点头,瞥了我一眼。诺顿等人没去救援马洛里和欧文,让他们等死,放弃了进一步登山的机会,不仅是出于尊重同伴的目的,而是因为他们惧怕已经开始的季风季节。他们在难得的好天气下从珠峰大本营撤回,只是担心在季风天气迫近的威胁下,即使像诺顿这样的业余登山者也不会想要去登顶珠峰——或者爬到高处去寻找失踪的马洛里和欧文。季风来袭时,被困在高高的珠峰上是特别愚蠢的行为,无异于自杀之举。

我们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气氛似乎有些尴尬。这会儿,茶也喝光了,我们没办法转移注意力,我和让-克洛德随便吃了些点心,理查终于开口了。

“布罗姆利夫人,你希望我们三个进行这个任务吗……事故发生一年后再去执行救援任务是有点儿迟,不过,倒可以称为搜索任务……也就是在今年春天可以再次攀登珠峰的时候。”

她低下头,我看到她的皓齿轻轻地咬着丰盈的下唇。“珠峰委员会和登山俱乐部并没打算组织1925年的探险活动,对吗,迪奇?”

“是的,夫人。”理查说,“因为马洛里和欧文,当然,还有您儿子的失踪,让登山俱乐部和珠峰委员会拿不定主意了,可能要等几年后才会再次组织探险队前往珠峰。而且,西藏似乎对登山俱乐部和珠峰委员会也很生气,具体原因我不是很清楚。听说中国西藏当地的督领可能不会这么快再允许组织探险队前往。当然啦,登山俱乐部和珠峰委员会都自以为珠峰是英国人的山,根本不愿想象被别的国家的人捷足先登了,但阿尔卑斯山有传言说德国人正在努力争取。不过我觉得他们在明年夏天前还是没可能前往那里,1925年肯定不行。但我们三个能够做到。”

“珀西加入的马洛里探险队有好几十个人。”布罗姆利夫人说,“我相信里面有20多个白人,还有几百个挑夫以及几百只驮兽,我记得珀西在那封从茶园寄出来的信中向我抱怨,说他们打算用西藏部队的骡子,但终归还是不行。诺顿上校曾对我说,一个一个地建立营地速度极为缓慢,首先要在冰川上扎营,然后要将营地建立在珠峰以及与之相邻山峰之间的冰脊上。几位,我研究过山里的地势,知道他们刚开始攀登北坳山脊的冰墙时,白人登山者每往上面攀登几英尺,就会给挑夫凿出阶梯。这么多人上山可能要花好几个星期的时间,登山的进度极为缓慢。你们三个人怎么能行——不是说登顶珠峰,我对这次探险并没有兴趣——只要能够上到五号和六号营地,搜寻我儿子就行。”

这次回答的是让-克洛德。“布罗姆利夫人,我们爬山的速度会非常快,会用攀爬阿尔卑斯山的方式,而不是像马洛里探险队一样,跟部队冲锋一样攀登珠峰。我们应该会雇几个夏尔巴人当挑夫,包括一些可以攀登高峰的挑夫,也许会找珀西的表亲雷吉帮忙在你的茶园里找些好手,但是,只要我们到达珠峰,速度和效率将成为我们不变的目标。我们会按照攀爬阿尔卑斯山的方式登山、睡觉、吃干粮,我们的背包里随身携带露营设备,无须担心建立营地的问题,我们应该能在一到两个星期内完成从北坳四号营地一路到六号营地以上的全面搜索工作,而不用像布鲁斯将军的登山队一样,带着一大队人马上到那么高的地方,那个要花五到十个星期。”

布罗姆利看着我们三个,然后又定定地看着理查。她的目光突然涣散了……不是冷漠,而是生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次救援……搜索行动要花费多少钱,先生们?”

理查回答了,语气也跟布罗姆利夫人一样,显得很正式。“登山俱乐部在他们前两次登山行动,也就是1921年的勘探行动和1922年的实际登顶行动中留出了10,000英镑。他们估算勘探计划只用花费3000英镑,而1922年的实际登山行动将余下10,000英镑都花光了。但他们检查了两次行动的预算。今年,也就是1924年,您儿子、马洛里还有欧文失踪的这次登山行动中,花费了他们差不多12,000英镑。”

布罗姆利夫人一直用严肃的目光盯着理查的脸。

“你是要我出12,000英镑,进行这次搜索探险计划,寻找我儿子吗?”

“不是的,夫人。”理查说,“我们现在只有三个人,或许还有几十个优秀的夏尔巴登山挑夫,还有一些其他东西,比如前往加尔各答的汽船,还有帐篷、登山设备,包括在上次探险中芬奇发明、由桑迪·欧文改进的氧气设备,还要租一些马和骡子,将我们和装备驼到珠峰大本营,我估计这次搜索探险行动的所有花费不会超过2500英镑。”

听到这么少的数字,布罗姆利夫人惊讶地眨着眼睛。坦白说:“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并不低。”

“我们是专业的阿尔卑斯山登山者,夫人。”理查说,往穿着一袭黑衣的布罗姆利夫人靠了靠,“我们的速度很快,而且可以全天候登山,我们吃得很少,会用绳索将睡袋挂在山腰上睡觉,如若不行,我们会在狭窄的壁架上坐一整晚,还会在下巴下面点根蜡烛,这样就不会打瞌睡了。”

布罗姆利夫人的目光扫过我们三个,接着又盯着理查,始终没有说话。

“布罗姆利夫人。”理查说,“您也提到了,您儿子跟随诺顿和马洛里的探险队到珠峰时,带了很多物资。光是陆军和海军合作社就带去了60吨鹅肝酱,301磅猎人火腿,48瓶蒙泰贝洛香槟。你必须明白,我们的探险绝不会这样——我们三个都是阿尔卑斯登山专家,行动迅速,知道去哪里找您儿子,能够很快上到高山,完成工作后则会全身而退。”

理查说了一大通,我不大确定布罗姆利夫人是否被他说服了,良久,她终于开口了。

“我会为你们的探险提供3000英镑。”她轻轻地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们等在那里。

“我希望我的一个家人一同前往。”布罗姆利夫人用我以前从没听过的语气说。语气中透着一股高贵的气质,声音虽小,但不容辩驳,像是已经说定了一样,“珀西的表亲雷吉也登过阿尔卑斯山,他曾经跟珀西以及我之前提到过的许多优秀的向导一起去过,他完全有能力跟你们至少登上珠峰的低矮部分,也许他能一路上到三号营地,或者任何你们设在大山之间冰脊高地的营地。当然,登山的决定都由你说了算,迪奇。但雷吉将统筹探险事宜,比如分发资金给夏尔巴人和康巴镇牦牛出售者,大抵上是打理这些事务。雷吉表亲将跟踪每笔收据和每笔钱的花销,同意吗?”

理查转头看着让-克洛德和我,我能看出他的心思。再加上一个跟珀西差不多业余的登山者……可能会拖延我们的速度,而且,如果我们必须在冰川或者北坳的冰面上救他,可能还会让我们陷入危险境地。但布罗姆利夫人的话似乎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不带雷吉表亲,她将不会赞助这次探险。这个“雷吉表亲”显然不是真正去跟我们登山的。

“没问题,夫人,我们同意。”理查说,“我们很高兴能有珀西的表亲前往。还不用让我操心钱的事了。坦白说,这活儿对我来说可不轻松。”

布罗姆利夫人突然站了起来,我们三个也很快起身。她依次握着理查、让-克洛德和我的手。我看到她黑色的眸子里噙着眼泪,但她并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这次探险需要多久……”她说。

“我们应该到明年仲夏的时候完成探险,并将报告带给您。”理查说,“我会带一个小照相机去,但我答应,无论找到什么,我们都会带回来,比如布罗姆利勋爵的私人物品、衣物、信件……”

“要是他死了的话,”布罗姆利夫人用极其平淡的语气打断他的话,“他会希望自己被葬在雪山。但如果你真的带回来一些让我有念想的东西,我会非常感激,尽管看到……照片……的话会让人无比难过。”

我们全都点点头。我突然莫名地想哭,还觉得十分内疚。当然也很兴奋。

“要是珀西还活着。”布罗姆利夫人说,这会儿,她站得更直了,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我希望你能把他带回我身边。”

她再没有说话,转身从图书馆墙面的那扇暗门中离开了房间。

我们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主人算是送客了,理查也兑现了之前答应我们的承诺,资助三个(现在还加了一个“会计”)习惯阿尔卑斯登山方式的登山者去攀登珠峰。如果我们找到可怜的珀西的尸体,更好,要是没找到,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或许会被我们征服。

听到一声轻轻的咳嗽后,我们转头发现老管家哈里森正站在远端的门附近,准备领着我们回到走廊,然后经过那个大图书馆,再经过更多的走廊,来到天堂室、门厅,七拐八弯地回到前门,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

搭乘马车前往庄园出口的路似乎遥遥无期。那个长着海象胡须的马车司机本森一路无言,我们坐在马车上也没有说话,但心潮澎湃。

本森将我们带到用白色碎石铺就的司机专用停车场,那里除了我们停靠在树荫下的双座马车外再无别的车辆,这个时候我们仍然没有说话。

让-克洛德突然跑向碎石停车场那边修剪过的大草坪,高声叫喊,连着翻了四个跟斗。这一刻,我和理查开心得像白痴一样冲对方大笑不已。

但我们开车往前行驶时,虽然开心,虽然对这段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探险之旅满怀期待,但一个念头却不时从我脑海里冒出来。 在世界上最漂亮的9400英亩土地中央,永久地停留着一颗破碎受伤的心。

我们能给她带去些许安宁吗?这是我们“共谋”这个计划以来,我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我意识到,我们刚开始讨论这个“难以置信的珠峰探险三人行计划”时,首先应该想到这个问题。

我们能给布罗姆利夫人带去些许安宁吗?

在英国这样一个美丽的夏日午后,我们在户外开着车,长长的影子掠过田野和空旷的公路,我觉得也许我们可以登上珠峰,找到珀西·布罗姆利的尸体,从那座死亡之山带些什么东西回来,什么东西都行,然后……然后怎样?仍旧不能治愈布罗姆利夫人那颗破碎的心,因为她就要失去八年前被英国人的芥子气炸弹荼害的大儿子,而她的小儿子也永远迷失在了珠峰,也许布罗姆利勋爵在珠峰突如其来的死亡的真相能带给她慰藉。

也许吧。

开着车一路前行的时候理查一直在笑,坐在副驾驶座的让-克洛德也在笑,他的头歪向一边,像一只迎着风的狗,我决定加入他们,咧嘴笑起来。

我们根本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危险。 9svxNuVBupeYK+q/1lqERkU5IsV9+B4xvWaRUEJh5U3z3mKlMyRztOAWFEOADkw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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