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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
第一神剑

干净的石板街,简朴的房屋,淳善的人面……

这是个平凡的小镇。七月的阳光,照着这小镇唯一的长街,照着这条街上唯一酒铺的青布招牌,照着这残旧酒招上斗大的“太白居”三个字。

酒舍里哪有什么生意,那歪戴着帽子的酒保,正伏在桌上打盹儿。不错,那边桌上是坐着位客人,但这样的客人,他却懒得招呼。两三天来,这客人天天来喝酒,但除了最便宜的酒外,他连一文钱的菜都没叫。

这客人的确太穷,穷得连脚上的草鞋底都磨穿了,此刻他将脚跷在桌上,便露出鞋底两个大洞。但他却毫不在乎,他靠着墙,跷着脚,眯着眼睛,那八尺长躯,坐在这小酒店的角落中,就像是条懒睡的猛虎。

阳光自外面斜斜地照进来,照着他两条泼墨般的浓眉,照着他棱棱的颧骨,也照得他满脸青惨惨的胡茬子直发光。

他皱了皱眉头,用一只瘦骨枯干的大手挡住眼睛,另一只手抓着柄已锈得快烂掉的铁剑,竟呼呼大睡起来。

这时才过正午不久,安静的小镇上,忽有几匹健马急驰而过,鲜衣怒马,马行如龙,街道旁人人侧目。几匹马到了酒铺前,竟一齐停下,几条锦衣大汉,一窝蜂挤进了那小小的酒铺,几乎将店都拆散了。

当先一条大汉腰悬宝剑,志得气扬,就连那一脸大麻子,都似乎在一粒粒发着光,一走进酒铺,便纵声大笑道:“太白居,这破屋子、烂摊子也可叫作太白居么?”

他身后一人,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身上虽也挂着剑,看起来却像是个布店掌柜的,接着笑道:“雷老大,你可错了,李太白的几首诗虽写得蛮不错,却是个没钱没势的穷小子,住在这种地方正合适。”

那雷老大仰首笑道:“可惜那李太白早死了好多年,不然咱们可请他喝两杯……喂,卖酒的,好酒好菜,快拿上来!”

几杯酒下肚,几个人笑声更响了,角落那条大汉,皱着眉头,伸了个懒腰,终于坐直了,喃喃道:“臭不可闻,俗不可耐……”

突然一拍桌子,道:“快拿酒来,解解俗气。”

这一声大喝,竟像是半空中打了个响雷,将那几条锦衣大汉骇得几乎从桌上跳了起来。

那雷老大瞧了瞧,脸色已变了,身子已站起,但却被那个瘦小枯干、满面精悍的汉子拉住,低声道:“总镖头就要来了,咱们何必多事?”

雷老大“哼”了声,终又坐下,喝了杯酒,又道:“孙老三,老总说的可是这地方,你听错没有?”

那瘦汉笑道:“错不了的,钱二哥也听见了……”

圆脸汉子接口笑道:“不错,就是这儿,老总这次来,听说要来见一位大英雄,所以要咱们先将礼物带来,在这里等着。”

雷老大道:“你知道老总要见的是谁么?”

钱二微微一笑,低低说了个名字。

雷老大立刻失声道:“是他?原来是他!他也会来这里?”

钱二道:“他若不来,老总怎会来?”

几个人立刻老实了,笑声也小了,但酒却喝得更多,嘴里不停在叽叽喳喳,低声谈论着。

“听说那主儿掌中一口剑,是神仙给的,不但削铁如泥,而且剑光在半夜里比灯还亮。”

“嗯,不错,若没有这样的宝剑,怎会在半盏茶工夫里,就把阴山那群恶鬼的脑袋都砍了下来。”

说到这里,几个人情不自禁都将腰里挂着的剑解了下来,有的还抽出来,用衣角不停去擦。

雷老大笑道:“我这口剑也算不错的了,但比起人家那柄,想来还是差着点儿,否则我也能像他那样出名了。”

钱二摇头道:“不然不然,你纵有那样的剑也不成,不说别的,就说人家那身轻功……嘿,北京城可算高吧,人家跺跺脚就过去了。”

雷老大吐了吐舌头,道:“真的么?”

钱二道:“可不是真的,听说他天黑时还在北京城喝酒,天没亮就到了阴山,阴山群鬼只瞧见剑光一闪,脑袋就都掉下来了……嘿,听说那剑光,简直就像是天上的闪电一样,连阴山外几百里地的人都能瞧见。”

角落中那穷汉,也用衣角擦着那柄剑,擦两下,喝口酒,此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道:“世上哪有那样的人,那样的剑!”

雷老大脸色立刻变了,拍着桌子,怒吼道:“是谁在这里胡说八道?快给我滚过来!”

那穷汉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还是在擦着那口锈剑,还是在喝着酒,方才那句话,似乎根本不是他说的。

雷老大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向他冲过去,但却又被钱二拉住,先向雷老大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摇摇摆摆走过去,笑道:“看来朋友你也是练剑的,所以听人说话,就难免有些不服气,但朋友可知道咱们说的是谁么?”

那穷汉懒洋洋抬起头来龇牙一笑,道:“谁?”

钱二道:“燕大侠,燕南天,燕神剑……哈哈,朋友你若真的是练剑的,听到这名字,就总该服气了吧。”

那穷汉却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燕南天……燕南天是谁?”

钱二抚着肚子,哈哈大笑道:“你连燕大侠的名字都未听过,还算是练剑的么?”

那穷汉笑道:“如此说来,你想必是认得他的了,他长得是何模样,他那柄剑……”

雷老大终于还是冲了过来,“啪”地一拍桌子,吼道:“咱们纵不认得他,但却也知道他是长得比你这厮帅得多了,他那柄剑更不知要比你这口强胜千百倍。”

那穷汉大笑道:“瞧你也是个保镖,怎地眼力如此不济,某家长得虽不英俊,但这口剑嘛,却是……”

雷老大仰天打了个哈哈,接口道:“你这口破剑难道还是什么神物利器不成?”

“某家这口剑,正是削铁如泥的利器。”

这句话还未说完,别人已哄堂大笑起来。

只听雷老大道:“你这口剑若能削铁如泥,咱家不但要好好请你喝一顿,而且……”那穷汉霍然长身而起,道:“好,抽出你的剑来试试!”

他坐在那里倒也罢了,此番一站将起来,雷老大竟不由自主被骇得倒退两步。钱二虽是胖子,但和他那雄伟的躯干一比,突然觉得自己已变成小瘦子。只见他虽然身无余肉,但骨骼长大,双肩宽阔,一双大手垂下来,竟几乎已将垂到膝盖之下。

这时酒铺里已悄然走进个面色惨白、青衣小帽的少年,瞧见这情况,倚在柜台前,不住嘻嘻地笑。雷老大终于抽出了他那柄精钢长剑,终于又挺起了胸膛,大吼道:“好!就让你试试。”

那穷汉道:“你只管用力砍过来就是。”

雷老大龇牙笑道:“小心些,伤了你可莫怪我!”

手腕一抖,精钢剑当头劈了下去。

那穷汉左手持杯而饮,右手撩起锈剑,向上一迎,只听“当”的一声,雷老大倒退两步,手中剑竟已只剩下半截。众人全都呆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穷汉子手抚锈剑,哈哈大笑道:“如何?”

雷老大张口结舌,讷讷道:“好……好剑,果然好剑。”

那穷汉却长叹了一声,道:“如此好剑,只可惜在我手里糟蹋了。”

雷老大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道:“不……不知朋友可……可有意出让?”

那穷汉道:“虽然有意,怎奈难遇买主。”

雷老大喜动颜色道:“我……我这买主,你看如何?”

那穷汉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颔首道:“看你也有些英雄气概,也可配得上这口宝剑了,只是……你眼力既差,却不知出手如何?”

雷老大喜道:“这个好说……这个好说……”

将他三个朋友都拉在一边,叽叽咕咕商量了一阵,接着,只瞧见四个人都在掏腰包,凑银子。

那穷汉箕踞桌旁,瞧也不瞧,只是不住喝酒。

过了半晌,雷老大走过来,嗫嚅着道:“不知五百两……”

那穷汉眼睛一瞪,道:“多少?”

雷老大赶紧笑道:“不知一千两够不够,不瞒兄台说,咱们四个人掏空腰包,也只能凑出这么多了。”

那穷汉沉吟半晌,缓缓道:“此剑本是无价之宝,但常言说得好,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好,一千两卖给你也罢。”

雷老大怎么也想不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生怕他又改变主意,赶紧将一大包银子双手奉上,赔笑道:“一千两全在这儿,请点点。”

那穷汉一手提了起来,笑道:“不用点了,错不了的……哪,剑在这里,神兵利器,唯有德者佩之,你以后可要小心谦虚,否则这种神兵利器怕也会变顽铁……”

雷老大连声道:“是,是……”

双手将剑接过,当真是大喜欲狂,如获异宝。

那穷汉从布袋里摸出锭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桌上,长长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笑道:“某家去了,这里的酒账,全算我的。”竟头也不回,迈开大步走了出去。那面色惨白的少年,瞧着雷老大等人一笑,也随后跟出。

雷老大已高兴得几乎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钱二笑道:“咱们雷老大得了这口剑,可当真是如虎添翼了,日后走江湖,还怕不是咱们雷老大的天下。”

雷老大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这还不是各位兄弟捧场……哈哈,想来我雷老大只怕已时来运转,否则又怎能有此良缘巧遇。”

钱二道:“雷老大有了这口剑,非但连燕南天都要大为失色,咱们镖局的总镖头,只怕也得让让贤了。”

雷老大笑得满脸麻子都开了花,道:“日后咱家若真能如此,还能忘得了各位兄弟么?”

他手里捧着那柄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当真是噙在口里怕化了,顶在头上又怕跌下。

忽听有人笑道:“各位什么事如此高兴?”

笑声中,一个短小精悍、目光如炬的锦衣汉子,大步走了进来,他身材虽瘦小,但气派却不小,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凡之威傲,让人一眼瞧见,便知道此人平日必定发号施令惯了。

钱二等人都迎上来,躬身赔笑道:“总镖头……”

几个人七嘴八舌,将方才的奇遇说了出来。

那总镖头目光闪动,笑道:“真的么?那可当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雷老大也早已赔笑迎了上去,但突然觉得自己得了这口宝剑,身份已大是不同了,是以又退了回来,睥睨一笑,道:“总……沈兄说得好,这不过是小弟偶然走运而已。”

他应变当真不慢,居然连称呼也改了,那沈总镖头却直如未觉,瞧着他微微一笑,道:“不瞒各位,如此利器,我倒真是从未见过,不知雷兄可能让我开开眼界。”

雷老大哈哈笑道:“这个容易,沈兄一试便知。”

沈总镖头道:“钱兄,请借剑一用。”

接过钱二的剑,微微挽了挽袖子,微笑道:“雷兄小心了。”

话犹未了,“唰”地一剑削下。雷老大也学那穷汉的模样,左手端起酒杯,但酒杯刚端起,剑光已削下,他哪里还顾得喝酒,慌慌张张,反手一剑撩了上去。

只听“当、当、当、砰”四声响过,果然有半截剑跌在地上,但不是沈镖头掌中之剑,却竟是雷老大的那柄“宝剑”!那一声响是双剑相击,第二声响的是剑尖落地,第三声响的是酒杯摔得粉碎,第四声响却是雷老大整个人跌在地上。

这一来不但雷老大面如死灰,别的人更是目瞪口呆,一个个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作声不得。

沈总镖头顺手抛了长剑,冷笑道:“这也算是宝剑么?”

雷老大哭丧着脸,道:“但方才明明……明明是……”

沈总镖头冷冷道:“方才明明是你上了别人的当了。”

雷老大突然跳了起来,大吼道:“我去找那厮算账……”

沈总镖头叱道:“且慢!”

雷老大此刻可听话了,乖乖地停下脚步,道:“总……总镖头有何吩咐?”

他又改了称呼,这沈总镖头还是直如不觉,只是冷冷问道:“方才那人是何模样?”

雷老大道:“是个无赖穷汉,只不过生得高大些。”

沈总镖头沉吟半晌,突然变色道:“那人双眉可是特别浓重?骨骼可是特别大?一双眼睛平时永远半张半闭,仿佛有好几天未睡觉的模样?”

雷老大道:“正是,总镖头莫非认得他?”

沈总镖头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钱二,突然仰天长长叹了一声,道:“只叹你们随我多年,不想竟还都是有眼无珠的瞎子。”

雷老大哪里还敢抬起头来,只有连声道:“是……是……”

沈总镖头道:“你们可知道此人是谁么?”

众人面面相觑,齐声道:“他是谁?”

沈总镖头一字一字缓缓道:“他便是当今江湖第一神剑,燕南天,也就是我此番专程来拜见的人。”

话未说完,雷老大已又一个筋斗栽在地上。

那面色惨白的青衣少年跟着走出,两人大步而行,走尽长街,少年方自追上去,悄声道:“是燕大爷么?”

燕南天龙行虎步,头也不回,口中沉声道:“你可是我江二弟差来的?”

那少年道:“小人正是江二爷的书童江琴。”

燕南天霍然回首,厉声道:“你怎地此时才来?”

他双目一张,那目光当真有如夜空中击下的闪电一般,那江琴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垂手道:“小人……小人怕行踪落在别人眼里,是以只敢在夜间行事,而……而小人虽从小跟着公子,轻身功夫却可怜得很。”

燕南天神色大见和缓,又缓缓垂下眼帘,道:“你家公子令人送来书信,要我在此相候,信中却不说明原因,便知其中必有极大的隐秘……这究竟是什么事?”

江琴道:“我家公子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将家人全都遣散了,只留下小人,然后又令小人到这里来见大爷,请大爷由这条废道上去接他,有什么话等到当面再说,看情形……我家公子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强仇大敌。”

燕南天动容道:“哦?有这等事!他为何不早说……唉,二弟做事总是如此糊涂,纵是强仇大敌,我兄弟难道还怕了他们!”

江琴躬身道:“大爷说得是。”

“你家公子已动身多久?”

“计算时日,此刻只怕已在道上。”

“你本该早些赶来才是,万一……”

忽听有人大呼道:“燕大侠……燕大侠……”

几个人急步奔了过来,当先一人,身法矫健,步履轻灵,自然正是那精明强悍的沈总镖头了。

燕南天微微皱眉,沉声道:“来的可是威远、镇远、宁远三大镖局的总镖头,江湖人称‘飞花满天,落地无声’的沈轻虹么?”

沈轻虹躬身拜道:“不敢,正是小人……弟子们有眼无珠,不认得燕大侠……”

燕南天大笑道:“我听得他们竟敢说要请诗仙喝酒,便觉有气,但瞧在你家镖主面上,也不能揍他们一顿,若不取他们几两银子,怎出得了气!”

沈轻虹躬身道:“是,是,原是他们该死。”

燕南天笑声忽顿,道:“你可是来寻我的?”

“晚辈正是专程前来拜见燕大侠。”

燕南天厉声道:“你怎知我在这里?”

“晚辈正值走投无路,幸得一位前辈的指点,说是燕大侠这两天必在此间等人,是以晚辈才赶来。”

燕南天展颜笑道:“原来又是那醉鬼多口……”

转眼一望,望见了垂头丧气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那半截剑的雷老大,不禁又笑道:“想来你此刻心里还糊涂得很。”

雷老大垂首道:“晚辈……这口剑……实在……”

沈轻虹叱道:“你还要丢人现眼,你莫非不知道燕大侠掌中无剑,亦胜此剑,无论什么顽铁,到了燕大侠手里,也成了削铁如泥的利器!”

燕南天笑道:“你如此捧我,想必有求于我。”

沈轻虹叹道:“不瞒前辈,晚辈接着一票红货,价值可说无法估计,此事本做得十分隐秘,哪知不知怎地,这风声竟走漏到‘十二星相’的耳里,竟令人送来‘星辰帖’,明言劫镖,晚辈自然不敢再走镖上路……”

燕南天道:“你莫非是要我来为你保镖不成?”

“晚辈不敢……晚辈知道前辈在此,是以已将‘十二星相’约在附近,只求前辈抽空一行,只要前辈吩咐两句,‘十二星相’纵有天大的胆子,想必也再不敢来打这票红货的主意。”

燕南天沉声道:“你既无力护镖,为何又要接下?”

“晚辈该死,只求前辈……”

“‘十二星相’恶名久著,若非他们行踪委实隐秘,我早已将之除去,此事我本非不愿出手助你……”

沈轻虹大喜道:“多谢前辈。”

燕南天道:“你莫谢我,我虽有心助你,怎奈我此刻却另有急事,那是片刻也延误不得的。”语犹未了,便待转身。

沈轻虹惶声道:“前辈留步。”

挥了挥手,钱二已送上只箱子,箱子里竟满是耀眼的黄金,沈轻虹躬身再拜,恭声道:“晚辈久已知道前辈挥手千金,是以送上……”

燕南天仰天狂笑,厉声道:“沈轻虹,你纵将天下所有的黄金都送到我面前,也不能将我与二弟相见的时候耽误片刻……”

伸手一拍江琴肩头,喝道:“我先去了,你跟着来!”

八个字说完,人已远在十丈外。

沈轻虹立刻面色如土,钱二喃喃道:“这人倒当真奇怪,几十两银子,他也要骗,但别人真送上巨额黄金时,他却又不要了……” KxL5reALMIiqGVDG9VP/SCyL4zCBD9pQe0L+fiTasnNeo4F881BOuQBv38NsFqmV



/ 第四章 /
赤手歼魔

暮霭苍茫。苍茫的暮色中,燕南天的身形,几乎已非肉眼所能分辨,他身形掠过时,最多也不过只能见到淡淡的灰影一闪。旧道上荒草漫漫,迎风飞舞,既不闻人声,亦不闻马蹄,天畔新月升起,月光也不见掩去这其间的萧索之意。

燕南天身形不停,口中喃喃道:“奇怪,二弟已在道上,我怎地听不见……”

忽见眼前黑影一闪,两点黑影,飞了过去,月光下瞧得清楚,前面飞的是弱燕,后面追的却是只苍鹰。

那燕子似已飞得力竭,双翼摆动,已渐缓慢,那苍鹰雄翼拍风,眼见已将追及,燕子已难逃爪下。

燕南天喝道:“兀那恶鹰,你难道也像人间恶徒一般,欺凌弱小……”只觉一股怒气直冲上来,身子一拧,竟箭一般向那苍鹰射了出去。

那苍鹰双翅一展,燕南天便扑了个空。只听燕子一声哀啼,已落入苍鹰爪下,苍鹰得志,便待一飞冲天,燕南天怒喝一声,道:“好恶鹰,你逃得过燕某之手,算你有种!”

喝声中,他身形再度蹿起,一股劲风,先已射出,那苍鹰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终于落了下来。

燕南天哈哈大笑,道:“二弟呀二弟,你瞧瞧我赤手落鹰的威风!”身形展动,接住了苍鹰,自鹰爪中救出了弱燕。

但燕子受伤已不轻了,竟已再难飞起,燕南天喃喃道:“好燕儿,乖燕儿,忍着些,你不会死的……”在长草间坐了下来,自怀中取出金创药,轻轻敷在燕子身上。

燕南天轻轻敷药,小心呵护,过了半盏茶时间,那燕子双翅已渐渐能在燕南天掌中展动。

燕南天嘴角露出笑容,道:“燕儿呀燕儿,你已耽误我不少时候,你若能飞,就快快去吧。”

那燕子展动双翅,终于飞起,却在燕南天头上飞了个圈子,才投入暮色中。

燕南天大笑道:“万两黄金,不能令我耽误片刻,不想这小燕子却拖住我了。”

开怀得意的笑声中,他再次展动身形,如飞掠去。

突然间,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哭声,远远传了过来。

燕南天大喜道:“莫非二弟已有了娃儿?”

他身形更急,掠向哭声传来处,于是,那满地的尸身,那惨绝人寰的景象,便赫然呈现在他身前。

燕南天身形早已不见,甚至连那江琴都已去远了,但沈轻虹还是木立在那里,动弹不得。

钱二嗫嚅着道:“不知总镖头和那‘十二星相’约在何时?”

沈轻虹道:“就是今日黄昏。”

钱二变色道:“今晚……在哪里?”

“就在前面。”

“他……他们有多少人?”

“星辰帖上具名的,乃是黑面、司晨、献果、迎客。”

“难……难道,鸡、猪、猴、狗一齐出手?”

“不错!”

钱二声音早已变了,颤声道:“总镖头,咱们还是走吧,凭咱们,只……只怕……”

沈轻虹冷哼道:“你们走吧。”

“总镖头你……”

“镖主以义待我,沈轻虹岂能无义报之,你们……”突然顿住语声,头也不回大步走去。

钱二呼道:“总镖头……”追了一步,又复驻足。

雷老大道:“怎么?你不去么?”

钱二悄声道:“让他从容就义去吧,咱们可犯不着去送死。”

雷老大勃然变色,怒骂道:“畜生……你们做畜生,我雷啸虎可不能陪你们做畜生。”

钱二道:“好,好,我是畜生,你是义士。”

雷啸虎喝道:“畜生,畜生,我今日才算认得你们……”

一路大骂,一路追了过去。

沈轻虹缓步而行,走向暮色笼罩的荒野,他轻灵的脚步,已变得十分沉重,每走一步,脚上都似有千钧之物。

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赶来,他头未回,道:“是雷啸虎么?”

雷啸虎道:“总镖头,是我。”

沈轻虹叹道:“我早已知道只有一人会来的。”

“听总镖头这句话,雷啸虎死也甘心,我雷啸虎虽然是呆子,却非无耻的畜生,但……但总镖头,你……你这次……”

“你是奇怪我为何不多约人来么?”

“正是有些奇怪。”

“‘十二星相’,各有奇功,江湖友辈中能胜过他们的人并不多,我若约了朋友,别人为了义气,虽想不来,也不能不来,但我又怎忍心令朋友们为难、送死?”

雷啸虎仰天长啸道:“总镖头毕竟是总镖头,我雷啸虎纵然有总镖头这样的武功,也休想能做得上三大镖局的总镖头,我……”

话犹未了,忽听一声狗吠。

荒郊黄昏,有狗吠月,本非奇事,但这声狗吠却分外与众不同,这狗吠声中竟似有种妖异之气。

雷啸虎悚然失色道:“莫非来……”

“了”字还未出口,满镇狗吠,已一声连着一声响了起来,眨眼之间,两人耳中除了狗吠外,已听不到别的声音。

雷啸虎平日胆子虽大,此刻手足却也不禁微微发抖,但瞧见沈轻虹神色竟未变,他也壮起胆子,强笑道:“这‘十二星相’,果然邪门……”

沈轻虹沉声道:“‘十二星相’专喜作诡异,为的却是先声夺人,先寒敌胆,咱们莫被他骗住,折了锐气!”

雷啸虎挺起胸膛,大声道:“我不怕,谁怕谁就是孙子!”

他口中虽说不怕,其实声音也有些岔了,月夜荒郊,这狗吠如鬼哭,如狼嚎,的确摄人魂魄。

沈轻虹双拳微抱,朗声道:“‘十二星相’在哪里?洛阳沈轻虹前来拜见!”

他身形虽瘦小,但此刻的语声竟自狼嗥鬼哭般的狗吠声中直穿了出去,一个字一个字传送到远方。

苍茫的暮色中,突然跃出团黑影,骤见仿佛一人一马,却是只金丝猿猴骑在只白牙森森的大狼狗上。

这只狗,虎躯狗吻,竟比常狗大了一倍,喉中不断发出低吼,已足令人丧胆,这只金丝猿更是火眼金睛,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妖异之气,一猴一狗,竟仿佛不是人间之物,而是来自妖魔地狱。

等这一猴一狗走过来,金丝猿猴“吱”地一叫,突然将只桃子送到他面前。

沈轻虹冷笑道:“好一个‘神犬迎客,灵猴献果’,但是沈轻虹会的是‘十二星相’中的人,却不是这些畜生!”

那金丝猿猴仿佛懂得人言,“吱”地又是一叫,凌空在狗背上翻了个筋斗,手中突然多了条白布,上面写着:“你若敢吃下去,自有人来会你。”

沈轻虹冷笑道:“‘十二星相’若是鸩人的鼠辈,沈轻虹今日也不会来了……沈轻虹信得过你们,纵是毒药,也要吃下!”

他方待伸手拿桃子,哪知雷啸虎却抢了过来,三口两口,连桃核都吞了下去,大笑道:“不要钱的桃子,不吃岂非冤枉?”

只听一人阴森森笑道:“好,无怪‘三远镖旗’能畅行大河两岸,镖局中果然还有两个有胆子的好汉……”八条人影,随着笑声走了出来。

沈轻虹身形已算十分瘦小,但此刻当先走出的一人,却比沈轻虹还瘦,身上穿着件金光闪闪的袍子,脸上凸颧尖腮,双目如火,笑起来嘴角几乎直咧到耳根,此人若还有三分像人,便也七分是猴子模样。

另外七人却全是黑衣劲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闪闪的眼睛,宛如鬼眼瞅人。

沈轻虹道:“来的想必是……”

那金袍人笑道:“咱们的模样,你自然一瞧就知道,还用得着说么?”

沈轻虹冷笑道:“在下只是奇怪,怎地少了黑面君与司晨客?”

金猿星怪笑道:“他两人去做另一票买卖去了,有我们这几人,你还嫌不够么?”

沈轻虹朗声大笑道:“沈轻虹今日反正是一个人来的,反正已没打算活着回去,能多瞧见几位‘十二星相’的真面目,固然不错,少瞧见几个,也不觉遗憾。”

金猿星狞笑道:“我知道你胆子不小,却不知道你口才竟也不错,但你辛辛苦苦爬上总镖头的宝座并不容易,死了岂非冤枉?”

沈轻虹厉喝道:“沈轻虹此来并非与你逞口舌之利。”

“你想打?”

“正是!沈某若胜,只望各位休想再打镖货的主意……”

“败了又如何?将镖货双手送上么?”

沈轻虹哈哈大笑道:“那批红货早已由我家副总镖头‘双鞭’宋德扬加急送上去了。沈某此来,不过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而已。”

金猿星招了招手,身后的黑狗星立刻送上个小小的檀木匣子。金猿星打开匣子,阴森森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匣子里的,竟赫然是颗人头!“双鞭”宋德扬的人头!

沈轻虹面容惨变,嘶声道:“你……你竟……”

金猿星大笑道:“‘十二星相’若是常常被骗的人,江湖中人也不会瞧见咱们那么头疼了……老实告诉你,那批红货,早已落入咱们手中,咱们此来,不过只是要你的命罢了!”

忽又挥了挥手,呼啸道:“上去!”

一声呼啸,那金丝猿猴已凌空跃了起来,扑向沈轻虹,一双猿爪,闪电般直取沈轻虹双目。

那巨犬也厉吼着扑向雷啸虎,雷啸虎惊吼闪避,哪知这巨犬身子虽大,动作却出奇地灵敏,一掀、一剪。

雷啸虎竟再也闪避不及,生生被扑倒在地,只见一排森森白牙,直往他咽喉咬了过去。雷啸虎拼命抵住狗颚,一人一狗,竟在地上翻滚起来,狗嗥不绝,雷啸虎吼声也不绝,他竟似也变为野兽。

那边沈轻虹已攻出数招,但那金丝猿却是纵跃如飞,一双金光闪闪的爪子,始终不离沈轻虹双目三寸处。

金猿星怪笑道:“不想三远镖局的大镖头们,竟连两只畜生也打不过!”

语犹未了,忽见沈轻虹伸手一探,一条九尺银丝长鞭,已在手中,满天银光洒起,金丝猿立被迫退。

沈轻虹厉叱道:“哪里走!”

数十点银星,突然自那满天银光中暴射而出,小半射向那金丝猿,却有大半击向金猿、黑狗。那金丝猿虽然通灵,究竟是个畜生,怎能避得过这大河两岸最著名的镖客所发出的杀手暗器。

银星击出,这灵猿便已惨嗥倒地。

一金猿,七黑狗,八条人影,却已冲天飞起。

金猿星大喝道:“好个‘飞花满天’,果然有两下子!”

八条人影,全都向沈轻虹扑下,沈轻虹纵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这八人凌空击下的一着。

只见他身形就地一滚,银鞭护体,化作一团银光滚了出去,但金猿、黑狗却已占得先机,他还能往哪里走?

那边巨犬已一口咬住雷啸虎的肩喉处,雷啸虎也一口咬住巨犬的咽喉,鲜血满地,一人一犬都滚在血泊中。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喝声,宛如晴天霹雳,一人凌空飞坠,宛若雷神天降。

众人齐被这喝声震得心魂皆落,金猿、黑狗俱住手,只见一条大汉,身长八尺,头发蓬乱,一双精光四射的虎目中,满布血丝,面上那悲愤之色,已足以令任何人心寒,那神情之威猛,更足以令任何人胆碎,但奇怪的是,这大汉身后,却背着个襁褓婴儿。

沈轻虹亦是满身浴血,此刻狂喜呼道:“燕大侠来了!”

金猿星变色道:“莫非是燕南天!”

燕南天厉喝道:“‘十二星相’,你们的死期到了!”

金猿星道:“‘十二星相’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

他话还没说完,燕南天已冲了过来,一条黑犬星首当其冲,大惊之下,双拳齐出,急如电闪,“砰、砰”两拳,俱打在燕南天胸膛上,但燕南天丝毫不动,那黑犬星双腕却已生生折断,惨呼一声尚未出口,燕南天铁掌已抓住他的胸膛,他情急反噬,拼死一脚飞出。

这一脚乃是北派“无影脚”的真传,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但不知怎地,这无影无踪的一脚,此刻竟被燕南天一伸手就抓住了,只听一声霹雳般大震,那黑犬星一个人已被血淋淋撕成两半!鲜血飘出,落花般沾满了燕南天的衣服。

黑狗群的眼睛红了,惊呼、怒吼,纷纷扑了上去。

这七人一个个分开来,武功还算不得是一流高手,但七人久共生死,练得有一套联手进击的武功,却是非同小可,此刻七个人虽只剩下六个,但招式发动开来,仍是配合无间,滴水不漏。

沈轻虹忍不住脱口轻呼道:“燕大侠小心了。”

呼声未了,燕南天身子已冲了进去,竟有如虎入群羊一般,掌中两片尸身,化作满天血雨。

六个人已倒下五个。

剩下的最后一人瞧得燕南天不备,突然向他背后背着的那婴儿扑了过去,自是想抢得婴儿作为人质。

哪知燕南天背后却似生着眼睛,虎吼道:“站住!”

燕南天手里剩下的半片尸身,已向他当头摔了下来。血雨纷飞,洒得满头满脸,他灵魂早已出窍,竟骇得忘了闪避,那半片尸身已如万钧铁锤般摔在他头上。他整个人竟像是铁钉般被钉得短了一半。

沈轻虹全身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那金猿星虽是杀人如草芥的党徒,此刻却也被这股杀气惊得呆了。

燕南天喝道:“你还要某家动手不成?”

金猿星道:“你……你为什么……”

燕南天怒吼道:“为什么?你可知道江枫是某家的什么人?”

金猿星失声道:“莫非那……那只猪已……”

燕南天道:“别人都已死了,你活着又有何趣味,纳命来吧!”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到了金猿星面前,铁掌已抓住了金猿星的胸膛。

哪知金猿星竟是动也不动,也不回手。燕南天手掌一紧,七指俱插入金猿星肉里。金猿星竟还是挺胸站在那里,哼都未哼一声。

燕南天道:“不想你个子虽小,倒还是条汉子,若是换了平日,某家也能饶你一命,但今日……哼,你还有何话说?”

金猿星突然仰天狂笑起来,道:“你个子虽大,却也算不得是大丈夫。”

燕南天不禁怔了一怔,喝道:“某家这一生行事,虽得天下之名,却也有不少人骂我,善恶本不两立,那也算不得什么,但你这句话,某家倒要听听你是凭什么说出来的。”

金猿星冷笑道:“是非不明,恩仇不辨,算得了大丈夫么?”

燕南天怒道:“某家……”

金猿星大声截道:“你若是明辨是非之辈,便不该杀我。”

燕南天道:“为何不该杀你?我二弟江枫……”

金猿星再次大声截道:“这就对了,你若为别的事杀我,那我无话可说,但你若为江枫杀我,你便是不明是非,不辨恩仇。”

燕南天怒道:“你‘十二星相’难道未曾对我二弟江枫出手?”

金猿星道:“不错,‘十二星相’确曾向江枫出手,但‘十二星相’本是强盗,这一点你早已知道,强盗要劫人钱财,本是分内之事,既是分内之事便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那前来通风报信,要‘十二星相’向江枫出手的,才是你真正要复仇的对象,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气壮。燕南天虽是满腔怒火,片刻也不禁被他说得怔了怔,突然大喝道:“前来通风报信的,莫非是江琴那小畜生?我二弟之行程,只有那小畜生一个人知道。”

金猿星面色微变,但瞬即冷笑道:“不错,原来你非但四肢发达,头脑也不简单,江枫的确是被他视为心腹的人卖了,三千两银子就卖了。”

燕南天目眦尽裂,嘶声道:“畜生……畜生……”

金猿星冷冷道:“那畜生此刻在哪里,你可知道?”

燕南天突然一只手将金猿星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嘶声道:“你知道他在哪里,是么?”

金猿星神色不变,缓缓道:“我若不知道,这些话就不说了。”

燕南天吼道:“他在哪里?说!”

金猿星身子虽被他悬空提着,但神情却比站在地上还要笃定,瞧着燕南天微微一笑。

燕南天瞧着他那张微笑的脸,一字字缓缓道:“你若不说,我佩服你。”

他若说要把金猿星宰了、剁了、大卸八块,金猿星都不害怕,只因金猿星明知他还未打听出江琴的下落之前,是绝不会将自己杀死的,但此刻他说的是这句话,金猿星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道:“我……我说了又如何?”

燕南天道:“你说了,我便挖出你一双眼睛!”

沈轻虹听得几乎失声叫了出来,暗道:“这燕南天怎地如此不解人情,人家说了,他还要挖人眼睛,这样一来,金猿星想必是万万不肯说出来的了。”

哪知他心念还未转变,金猿星已长长叹了口气,道:“虽然没有眼睛,但只要能活着,也就罢了。”

燕南天道:“说吧!”

金猿星道:“只是我说出了,你也未必敢去。”

燕南天怒道:“普天之下,还没有燕某不敢去的地方!”

金猿星眼睛半睁半闭,脸上似笑非笑,缓缓道:“那江琴不是呆子,明知我‘十二星相’杀人不过如同踩死只蚂蚁,他拿了‘十二星相’的银子,难道不怕脑袋搬家?他如此大胆,只因他早已有投奔之地,拿这银子,正是要用做路费,而他那投奔之地,‘十二星相’加在一起,也不敢走近那地方半步。”

燕南天厉声狂笑,道:“移花宫?……某家正要去的。”

金猿星道:“当今天下,也未必只有移花宫是武林禁地。”

“除了移花宫还有哪里?”

“昆仑山,恶人谷……”

他这六个字还只说出五个,站在一旁出神倾听的沈轻虹神色大变,身子也已颤抖,大声道:“燕大侠,你……你去不得!”

燕南天须发皆张,目光逼视金猿星,厉声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我话已说出,信不信都由得你了。”

沈轻虹颤声道:“那恶人谷乃是天下恶人聚集之地,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十恶不赦,满手血腥,没有一个不是被江湖中人恨之入骨,但那许多恶人聚在一起,别人纵然恨不得吃他们的肉,也没有人敢走近恶人谷一步,就连昆仑七剑、少林四神僧、江南剑客,都也……也不敢……”

燕南天沉声道:“燕南天既非少林神僧,也非江南剑客!”

沈轻虹道:“我知道燕大侠你剑术当代无双,但那恶人谷……那谷中成千成百,也不知究竟有多少的恶人……”

燕南天大喝道:“义之所在,燕某何惧赴汤蹈火!”

沈轻虹大声道:“但说不定这根本是金猿星故意骗你的,他已对你恨之入骨,所以要你到那恶人谷去送……送……”

他虽未将“死”字说出口来,其实也等于说出了一样。

燕南天仰天笑道:“恶人谷纵是刀山火海,也未必能要了燕南天的命!”

沈轻虹怔了一怔,苦叹一声,黯然无语。

金猿星亦自叹道:“好!燕南天果然是英雄!竟连恶人谷也敢闯上一闯,你此去纵然有去无还,也必将博得天下武林佩服!”

燕南天道:“你还有何话呢?”

金猿星道:“没有了,拿我的眼珠去吧!”

一声惨呼,金猿星一双精光四射的火眼,已变成两个血窟窿,燕南天随手将他抛在沈轻虹面前,道:“此人交给你了!”话声未了,人已去远。

那雷啸虎横卧在血泊中,身子下压着那条巨犬,一人一犬,都已奄奄一息,连指头都不会动了。

沈轻虹瞧了瞧他,目光移向金猿星,恨声道:“你金猿星纵然一世聪明,今日却做了件笨事。”

金猿星方才虽已疼得昏过去,此刻却已醒来,就像是有鬼在后面推着他似的,他竟能忍住疼,自怀中摸出一包药,塞在眼眶中,口中竟也还能说话,颤声道:“我笨?”

“燕南天虽未取你性命,但将你送到我手中,我还会饶你?……你此刻纵有灵药治伤,又有何用!”

“自然有用,我死不了的!”

“还有谁能救你?”

“我自己。”

“沈某倒要瞧瞧你如何能救你自己……”喝声中,手掌直拍金猿星天灵。

金猿星大声道:“那镖银你不想要了么?”

沈轻虹手掌立刻在空中顿住。

金猿星咬紧牙关,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算准你不敢动手杀我的,你若想要镖银,只有我能给你,除非你有这胆子不要镖银。”

沈轻虹手掌不停颤动,几次想要击下,几次都顿住,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收回手掌,道:“算你赢了。”

这一批镖银委实关系整个“三远镖局”的命运,沈轻虹一生从不负人,又怎能辜负对他义重如山的三远镖主?

金猿星疯狂般笑道:“沈轻虹,如今你可知道了吧!无论谁想杀我,都没有那么容易!”

夜色已深,小镇上灯火阑珊。就连那太白居中的酒鬼,都已踉跄着脚步,互相携扶着散步去了,那酒保揉着发红的眼睛,正待上起店门。突然间,只见一辆马车自街头走过来,拉车的却不是马,而是个人——正是那骗了人家一千两银子的大汉。

自门里透出来的昏黄灯光中望去,只见这大汉满身鲜血,满面杀气,看来有几分似恶鬼,又有几分似天神。

这酒保骇得脸都白了,方自躲回去,这大汉已拉着车到了门口,要两匹马才拖得动的大车,在他手里,竟似轻若无物。

燕南天将大车靠在墙上,怀抱熟睡的婴儿,大步走进店里,那店伙壮起胆子,赔笑道:“大……大爷要……要什么酒?”

燕南天眼睛一瞪,喝道:“谁说我要酒?”

酒保怔了怔,道:“大爷不……不要酒,要什么?”

燕南天道:“米汤!”

酒保更怔住了,苦着脸道:“小店不……不卖……”

燕南天“啪”地一拍桌子,大声道:“先去煮几碗浓浓的米汤,再拿酒来。”

这酒保骇得胆子都快破了,哪里还敢说“不”字。

婴儿喝了米汤,睡得更沉了,燕南天喝着酒,目中神光却更惊人,那酒保连瞧也不敢瞧他一眼。

虽然不敢瞧,却偷偷数着——不到一盏茶时间,燕南天已用海碗喝下了十七碗烈酒。

那酒保骇得吐出了舌头,几乎缩不回去。

忽见燕南天摸出两锭银子,抛在桌上,大声道:“去替我买些东西来。”

“大……大爷要买什么?”

“棺材!两口上好的棺材!”

那酒保骇得几乎一个筋斗跌了下去,虽张开了嘴,却过了半晌还说不出话,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南天又一拍桌子,两锭银子突然跳了起来,竟不偏不倚,跳进酒保怀里,燕南天喝道:“棺材,两口上好的棺材,听到了么?”

“听……听……听……”

“听到了还不快去!”

那酒保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跑,燕南天喝下第二十八碗酒时,他已乖乖地将棺材运了回来。

燕南天红着眼睛,自车厢中将江枫和花月奴尸身捧出来,捧入棺材里,每件事他都是亲手做的。他不许别人再碰他二弟一根手指。

然后,以赤手钉起了棺盖。他将一枚枚铁钉钉入木头里,就像是钉入豆腐里似的。

那酒保眼睛更发直了,也不知今天撞见的是神是鬼。

面对棺木,燕南天又连尽七碗。他没有流泪,但那神情,却比流泪还要悲哀。手里端着最后一碗酒,他呆呆地站着,直过了几乎有半个时辰,然后,燕南天终于缓缓道:“二弟,我要你陪着我,我要你亲眼瞧着我将你的仇人一个个杀死!”

夕阳满天,照着太原大街上最大的一面招牌,招牌上三个大金字,闪闪发着光,这三个字是:千里香。

千里香可真是金字招牌,山西人个个都知道。千里香卖出来的香料,那是绝不会有半分掺假的。

黄昏后,千里香铺子里十来个伙计,正吃着饭,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突然一辆大车直驰而来,驶过长街,赶车的一声吆喝,宛如霹雳,这大车已笔直闯入千里香店铺里。伙计们惊怒之下,纷纷扑了过来,只见那赶车的大汉一跃而来,也不知怎地,十来个伙计但觉身子一麻,全都不能动了,眼睁睁瞧着他将一坛上好的香料,全都塞到两口棺材里去。

片刻后那大汉便又赶车子疾驶而出,口中喝道:“半个时辰后你等便可无碍,香料银价,来日加倍奉还!”

大街上的人,竟都被这大汉的神气所慑。满街人竟没有一个敢拦住这辆车马。

下午,瓜田里散发出象征着丰收的清香。一个农家少妇,懒洋洋地坐在瓜田旁,树荫下。

她半敞着衣襟,露出了那比瓜田里的瓜还要成熟的胸膛,正以比瓜汁还甜的乳汁,喂着怀抱中的婴儿。凉风入怀,她似乎已要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她的胸膛。农村中本也有不少轻薄的小伙子,她平日也被人瞧得不少,儿子都有了的人,哪里还会在乎这些,但此刻,她却觉得这双眼睛似是分外不同。她不由自主张开了眼,只见旁边一株树下,果然有个陌生的大汉,这大汉身躯并不甚雄壮,衣衫也不甚堂皇,面目间更带着几分憔悴之色,但不知怎地,看来却威风得很。奇怪的是这条大汉,怀里却抱着个婴儿。

这少妇虽觉得有些奇怪,也不理会,又自垂下了头,只听那大汉怀抱中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哭声倒也洪亮。她才做妈妈没多久,心中正充满了母性的温柔,听得这哭声,忍不住又抬起头,这一次她便发觉那大汉盯着她胸膛的那双眼睛里,并没有什么色眯眯的神情,却充满恳求之意,不禁一笑,道:“这孩子的娘不在么?”

那大汉摇头道:“不在。”

少妇沉吟半晌,道:“看来他是饿了。”

那大汉点头道:“是饿了。”

少妇瞧了瞧自己怀中的婴儿,突然笑道:“把你的孩子抱过来吧,我来喂他,反正这几天我吃了两只鸡,奶水正足,咱们小妞儿也吃不了。”

那大汉威武的面上,立刻露出喜色,赶紧道:“多谢。”将孩子抱了过去。

只见这孩子胎毛未落,出生最多也不过几天,那细皮嫩肉的小脸上,却已有了条刀痕。

那少妇不禁皱眉道:“你们带孩子真该小心些,这孩子的娘也真是,竟放心把这么小的孩子交给你一个大男人。”

那大汉惨然道:“这孩子的娘已死了。”

少妇愣了一愣,伸手抚摸着这孩子的小脸,黯然叹道:“从小就没有娘的孩子,真是可怜。”

那大汉仰天长长叹息了一声,垂目望向孩子,心里也正有说不出的悲哀,说不出的怜惜。这孩子生来似乎就带有厄运,初生的第一天,就遇着那么多凶杀、死亡,他这一生的命运,似乎也注定要充满灾难,可怜他什么也不知道。此刻,他那张小脸上,反似充满了幸福的微笑。 Oob1FPxc9Ul9d1VUGe46fCo93HmpV/KY6opJyLz7+GGtBXttsSFv7Cwy1wDIt7Z9



/ 第五章 /
恶人之谷

和阗河滚滚的河水,在七月的残阳下发着光。

到了上游,河水双分,东面的一支便是玉龙哈什河,水流处地势更见崎岖险峻,激起了奔腾的浪花。沿着玉龙哈什河向上游走,便入了天下闻名、名侠辈出、充满了神秘传说的昆仑山区。

此刻,虽仍是夏季,残阳也犹未落,玉龙峰下,已宛如深秋,风在呼号,却也吹不开那阴森凄迷的云雾。燕南天终于来到了玉龙峰下,人既憔悴马更疲乏,就连车轮在崎岖的山路上,也似乎滚不动了,巨大的山影,沉重地压在车马上。

燕南天左手提着缰绳,右手怀抱着婴儿,一阵阵恼人的香气自车厢中传出来,刺得他几乎想吐。婴儿却又已沉睡了,这小小的孩子,竟似也习惯了奔波困苦。

燕南天无限怜惜地瞧着他,嘴角突然现出一丝微笑,喃喃道:“孩子,这一路上你可真是吃了不少人的奶,从中原,一路吃到这里,除了你,大概没有别的孩子能……”

说到“能”字,语声突然顿住,身子也突然凌空跃起,就在他身子离开车座的一刹那间,只听“笃、哧、噗”十几声响,十几样长短不齐、形式各异的暗器,俱钉入了他方才坐过的地方。

燕南天凌空翻身,左手已勒住了车马,人却藏到马腹下,他怕的不是自己受伤,而是怀抱中的婴儿。

这一跃、一翻、一勒、一藏,当真是矫如游龙,快若惊鸿,山麓阴影中,已有人忍不住失声叫道:“好功夫!”

燕南天怒喝道:“暗箭伤人的是……”

“谁”字还未出口,那匹马突然惊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身上箭也似的喷出了十几股鲜血。

燕南天想也不想,铁掌扫出,“砰、砰”两响,套马的车轭立断,负伤的马,笔直蹿了出去。燕南天跟着又是一拳击出,又是“砰”的一响,车厢生生被击破个大洞,健马长嘶未绝,他右手将婴儿自洞口送到车厢里去,又是数十点寒光,已暴雨般射向他身上。

他身子也已冲天而起,只听“哧、哧、哧”,风声不绝,数十点暗器,都自他足底扫过。

应变若有丝毫之差,自己纵不负伤,那婴儿也难免丧命;婴儿纵不丧命,大车也难免要被那匹马带得自他身上碾过。

健马倒地,燕南天身形犹在空中。

只见银光乍起,七八道剑光,有如天际长虹般,自暗影中斜飞而出,上下左右,纵横交错。哪知他身在空中,力道竟仍未消竭,双臂一振,身子突然又向上蹿起了七尺,剑光又自他脚底擦过。

但闻“叮当”龙吟之声不绝,七八柄剑收势不及,都撞在一起,剑光一合便分,七八个人都远远落到一边,暮色中虽瞧不清楚,但蒙眬望去,这七八人中,竟有四个是出家的道人。

燕南天双足一蹬,方自掠到车顶,竟又箭也似的蹿了出去,双掌如风,当头向一个蓝衫道人击下。他眼见这几个人话也不说,便下如此毒手,此刻下手自也不肯留情,这双掌击下,力道何止千钧。

那道人本待举剑迎上,但心念一转,面色突然大变,身形后仰,竟不敢招架,向后倒蹿而去。

燕南天剑光竟似绵绵不尽,跟着身子追去。

那人心胆皆丧,拼命一剑迎上。

只听“叮”的一声,双剑相击,两口剑本是同炉所炼,但不知怎地,那人掌中的剑,竟已被燕南天砍成两段。

那人身子落地,就地几滚,燕南天高吭长啸,剑光如雷霆闪电,直击而下,这一剑之威,当真可惊天动地。

满天银光突又飞来,接着“锵”的一声震耳龙吟。

只见三个蓝衣道人,单足跪地,三柄剑交叉架起,替那人挡住了燕南天的一剑,那人却已骇得晕了过去。

燕南天虎立当地,须眉皆张,厉声道:“接剑的是四鹫,还是三鹰?”

那道人道:“四鹫,足下怎知……”

燕南天厉声笑道:“当今天下,除了昆仑七剑外,还有几人能接得住某家这一剑?”

那道人道:“当今天下,除了燕南天大侠外,只怕也再无一人能令贫道兄弟三人,同时出手招架一剑!”

燕南天笑声忽顿,喝道:“但昆仑七剑为何要向燕某下如此毒手,却令燕某不解。”

那道人苦笑道:“贫道等守在这里,本是为阻挡一个投奔恶人谷的人,贫道委实想不到燕大侠也会到这恶人谷来。”

燕南天这才收回长剑,他长剑方自收回,那三个道人掌中剑便已“当”地垂落在地,双臂似是再也难以提起。

“你等要阻挡的人是谁?”

昆仑道人道:“司马烟。”

“你等怎知这恶贼要来此间?”

“川中八义一路将他追到这里,这三位便是川中八义中的大义士杨平、三义士海长波、七义士海金波……”

“川中八义”在江湖中端的是赫赫有名,燕南天转目望去,只见这三人果然风骨棱棱,气宇轩昂——虽然方自地上爬起,却无狼狈之态。

那川中八义之首杨平,国字脸,通天鼻,双眉斜飞入鬓,更是英气逼人,此刻微一抱拳躬身道:“晚辈们直将那恶贼追到和田河畔,才将他追丢了,若是被他逃入恶人谷去,晚辈们实是心有不甘,是以才将四位道长请了出来,守在这里,哪知……哪知却……遇见了燕大侠。”

海长波苦笑道:“晚辈们方才虽已瞧出前辈形貌不同,但素知那厮精于易容,晚辈们实将此人恨之入骨,是以……”

燕南天颔首道:“难怪你等出手那般狠毒,对付这恶贼,出手的确是愈毒愈好。”

昆仑四子之首藏翼子忍不住问道:“但……但燕大侠却不知怎会来到这里?”

燕南天道:“某家正是要到恶人谷去。”

昆仑四子、川中三义齐地一怔。

藏翼子动容道:“燕大侠豪气干云,晚辈们久已深知,只是……恶人谷恶人云集,古往今来,只怕从未有过那许多恶人聚在一起,更从未有一人敢孤身去面对那许多恶人,燕大侠……还望三思。”

燕南天目光火炬一般,遥望云雾凄迷的山谷,沉声道:“男儿汉生于世,若能做几桩别人不敢做的事,死亦何憾!”

昆仑四子对望一眼,面上已有愧色。

杨平道:“但……据在下所知,这二十年来,在江湖中凶名最著的十大魔头,最少有四人确实已投奔谷中……”

海长波道:“只怕还不止四个……‘血手’杜杀、‘笑里藏刀,笑弥陀’哈哈儿、‘不男不女’屠娇娇、‘不吃人头’李大嘴……”

燕南天皱眉道:“李大嘴?可是那专嗜人肉的恶魔?”

海长波道:“正是那厮,别人叫他‘不吃人头’,正是说他除了人头外,什么都吃,他听了反而哈哈大笑,说他其实连人头都吃的。”

燕南天怒道:“如此恶徒,岂能再让他活着!”

海长波道:“除了这四人外,那自命轻身功夫天下无双,从来不肯与人正面对敌、专门在暗中下毒手的阴九幽,据说也逃奔入谷。”

燕南天动容道:“哦!‘半人半鬼’阴九幽也在谷中么?他暗算少林俗家弟子李大元后,不是已被少林护法长老们下手除去了么?”

海长波道:“不错,江湖中是有此一传说,但据深悉内幕之人言道,少林护法虽已将这‘半人半鬼’的恶魔困在阴冥谷底,但还是被他逃了出去,此事自然有损少林派声威,是以少林弟子从来绝口不提。”

燕南天长叹道:“昔日领袖武林的少林派,如今日渐没落,只怕正是因为少林弟子一个个委实太爱面子。”

藏翼子慨然道:“要保持一派的声名不坠谈何容易。”他这话自然是有感而发——昆仑派又何尝不是日渐凋零。

杨平又道:“这几个无一不是极难对付的人,尤其是那‘不男不女’屠娇娇,不但诡计多端,而且易容之术已臻化境,明明是你身畔最亲近的人,但说不定突然就变成了他的化身,此人之逃奔入谷,据说并非全因避仇,还另有原因。”

燕南天道:“无论他为了什么事逃入恶人谷,无论他易容多么巧妙,反正某家此次入谷,乃是孤身一人,无论他扮成什么人的模样,都害不到我……哈哈,难道他能扮成出世不到半个月的婴儿不成?”

杨平展颜笑道:“不错,此番燕大侠孤身入谷,他纵有通天的手段,只怕也是无所用其计了,但……不过……”

燕南天不等他再说话,抱拳道:“各位今日一番话,的确使燕某人获益匪浅,但无论如何,燕某人势在必行……燕某就此别过。”

众人齐地脱口道:“燕大侠,你……”

燕南天再也不瞧他们一眼,挽过大车,立刻放步而行。

众人面面相觑,默然良久。

藏翼子终于叹道:“常听人言道燕南天武功之强,强绝天下,贫道还不深信,但今日一见……唉,唉……”

杨平动容道:“他武功虽高,还不足深佩,小弟最佩服的乃是他的干云豪气,凛然大义,当真令我辈愧杀。”

海长波望着燕南天身影消失处,喃喃道:“但愿他此番入谷,还能再出来与我等相见……”

山路更见崎岖,但燕南天拉着辆大车放足而行,竟毫不费力,他臂上又何止有千斤之力。

沉沉的暮色,凄迷的云雾中,突然现出一点灯火。那是盏竹灯制成的孔明灯,巧妙地嵌在山石间避风处,在这阴冥的穷山恶谷中,碧磷磷的看来有如鬼火一般。

鬼火般的灯火光照耀下,山石上竟刻着两行字。

入谷如登天,

来人走这边。

两行字下,有支箭头,指着条曲折蜿蜒的山路,用尽目力,便可瞧出这条路正是通向四山合抱的山谷。

昆仑山势虽险绝,但这条路却巧妙地穿过群山。那恶人谷便正是群山围绕的谷底。

是以入谷的道路,非但不是向上,而且渐行渐下,到后来燕南天根本已不必拉车,反倒似车在推他。

山路愈来愈曲折,目力难见一丈之外。

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四面穷山中,奇迹般现出了一片灯火,有如万点明星,眩人眼目。

江湖人心目中所想象的恶人谷,自然是说不出的阴森、黑暗,而此刻恶人谷中竟是一片辉煌的灯火。

但这灯火非但未使恶人谷的神秘减少,反而使恶人谷更增加了说不出的诡异。

恶人谷中到底是什么情况?

燕南天但觉自己的心,跳动也有些加速,这世上所有好人心中最大的秘密,此刻他立刻就要知道谜底了。

灯光下,只见一方石碑立在道旁。

入谷入谷,

永不为奴。

过了这石碑,道路突然平坦,在灯火下简直如镜子一般,光可鉴人,但燕南天却也知道,这平坦的道路,也正是世上最最险恶的道路,他每走一步,距离危险与死亡便也近了一步。

没有门,没有墙,也没有栏栅。

这恶人谷看起来竟是个山村模样,一栋栋房屋,在灯火的照耀下,竟显得那么安静、平和。在这安静平和的山村中,究竟藏有多少害人陷阱,多少杀人的毒手?

燕南天挽着大车,已淌着汗珠,他此刻已入了恶人谷,随时都可能有致命的杀手向他击出。

道路两旁,已有房舍,每一栋屋,都造得极精巧,紧闭的门窗中,透出明亮的灯火。

突然间,前面道路上,有人走了过来。

燕南天知道,就在这瞬息之间,便将有源源不绝的毒手、血战来到。

哪知走过的两个人,竟瞧也未瞧他一眼,两人衣着都是极为华丽,竟扬长自燕南天身旁走过。燕南天的眼睛都红了,也未瞧清他们的面容,只见道路上人已愈来愈多,但竟没有一个人瞧他一眼。

他走入这天下武林中人视为禁地的恶人谷,竟和走入一个繁华而平静的镇市毫无不同。

燕南天脑中一片迷乱,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他平生所遇的凶险疑难之事,何止千百,却从未有如此刻般心慌意乱。他平生所闯过的龙潭虎穴,也不知有多少,但不知怎地,无论多凶险之地,竟似乎都比不上这安静平和的恶人谷。

车厢中,有婴儿的啼哭声传了出来,燕南天深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便瞧见前面有扇门是开着的。

门里,似有酒菜的香味透出。

燕南天大步走了进去。

典雅的厅房中,摆着五六张雅致的桌子,有两张桌子上,坐着几人浅浅饮酒,低低谈笑。这开着的门里,竟似个酒店的模样,只是看来比世上任何一家酒店都精致高雅得多。

燕南天抱着婴儿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只见这酒店里竟也毫无异样,饮酒的那几人,衣衫华丽,谈笑从容,哪里像是逃亡在穷山中的穷凶恶极之辈?燕南天更是奇怪,却不知愈是大奸大恶之人,表面上愈是瞧不出的。若是满脸凶相,别人一见便要提防,哪里还能做出真正的恶事?

忽见门帘启动,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矮矮胖胖,笑脸圆圆,正是和气生财的酒店掌柜。

燕南天沉住了气,端坐不动。

这圆脸胖子已笑嘻嘻走了过来,拱手笑道:“兄台远来辛苦了。”

燕南天道:“嗯。”

那圆脸胖子笑道:“三年前闻得兄台与川中唐门结怨,在下等便已盼兄台到来,不想兄台却害得在下一直等到今日。”

燕南天道:“哦?”

这时他心里才知道这些人已将自己错认为“穿肠剑”司马烟了,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那圆脸胖子挥了挥手,一个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绿衣少女,姗姗走了过来,秋波向燕南天一瞟,万福道:“您好!”

燕南天道:“哼,好。”

那圆脸胖子大笑道:“司马先生远来,没有心情与你说笑,还不快去为司马先生热酒,再去为这位小朋友喂碗浓浓的米汤。”

那少女娇笑道:“好可爱的孩子……”

眼波转动,又向燕南天瞟了一眼,燕子般轻盈,娇笑着走了。

燕南天目光凝注着那圆脸胖子,暗道:“此人莫非便是‘笑里藏刀,笑弥陀’……瞧他笑容如此亲切,对孩子也如此体贴,又有谁想得到他一夜之间,便将他恩师满门杀死,为的只不过是他那小师妹,骂了他一声‘胖猪’而已。”

思念之间,那少女竟又燕子般飞来,已拿来一盘酒菜,酒香分外清冽,菜色更是分外精美。

那圆脸胖子笑道:“兄台远来,想必饿了,快请用些酒菜,再谈正事。”

燕南天道:“嗯。”

他口里虽答应,但手也不抬——他若是抬手,便为的是要杀人,而绝不会是为着要喝酒吃菜。

那圆脸胖子笑道:“别人只道我等在此谷中,必定受罪吃苦,却不知有这许多聪明才智之士在一起,怎会吃苦?此间酒菜之精美,便是皇帝只怕也难能吃到,这做菜的人是谁,只怕兄台万万想不到的。”

圆脸胖子道:“兄台可曾听说,昔日丐帮中有位‘天吃星’,曾在半个时辰中,毒死了丐帮七大长老……”“啪”地一拍桌子,大笑道:“这当真是位大英雄、大豪杰呀,做菜的人便是他!”

燕南天暗中吃惊,面上却淡淡道:“噢。”

那圆脸胖子突然大笑道:“司马兄果然不愧我辈好手,未弄清楚前,绝不动箸,其实司马兄你未来之前,在下等已将司马兄视为我辈兄弟一般……”

举起筷子,对每样菜都吃了一口,笑道:“喏……司马兄还不放心么?”

燕南天暗中忖道:“他们既然将我认作司马烟,正是我大好机会,我得利用此良机,先将那恶贼江琴的下落打听确实,再出手也不迟,此刻我若坚持不吃,岂非要动人怀疑?何况,他们既将我当作司马烟,就绝不会下毒害我。”

此刻他算来算去,都是吃比不吃的好,当下动起筷子,道:“好!”立刻就大吃起来。

几样菜果然做得美味绝伦,燕南天立刻就吃得干干净净——想到吃饱也好动手,他吃得自然更快。

那圆脸胖子笑道:“‘天吃星’手艺如何?”

“好!”

“这位小朋友的米汤想必也快来了。”

“愈快愈好。”

“等这位小朋友吃完米汤,燕大侠你就可出手了。”

燕南天倏然变色,道:“你……你说什么?”

那圆脸胖子哈哈大笑道:“燕大侠名满天下,又生得如此异相,我哈哈儿纵是瞎子,也认得出燕大侠的,哈哈!方才我故意认错,只不过是先稳住燕大侠,否则燕大侠又怎肯放心吃‘天吃星’以独门迷药作配料的酒菜?哈哈……”

燕南天怒喝道:“好个恶贼!”

飞起一脚,将整张桌子都踢得飞了出去。

那哈哈儿身子一缩,已在一丈开外,大笑道:“燕大侠还是莫要动手的好,否则药性发作更快,哈哈,哈哈……”

燕南天只觉身子毫无异状,还怕他是危言耸听,但暗中一提气,一口真气果然懒懒地提不起。

他又惊又怒,飞扑了过去,铁掌挥出。

那哈哈儿却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但燕南天铁掌还未挥出,身子便已跌落下来,四肢竟突然变得软绵绵,那千斤神力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他耳畔只听得哈哈儿得意的笑声,那婴儿悲哀的啼哭……笑声与哭声却似乎离他愈来愈远……

渐渐,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Oob1FPxc9Ul9d1VUGe46fCo93HmpV/KY6opJyLz7+GGtBXttsSFv7Cwy1wDIt7Z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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