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六,丙寅日。
雪已经下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时分还没有止歇的意思,反而愈发的大了。如棉扯絮般翻翻滚滚,将大旗庄装点成为一片皑皑的银色世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沿袭了千百年的习惯,更不会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点灯熬油,虽然天色才刚刚擦黑,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早就上坑睡觉去了。
整个大旗庄一片安然,鸡不叫狗不咬,只是偶尔听到继续压断枯枝传来的声声脆响。
刘学究已经睡下了,忽然听到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哪个?”
“刘家大哥,是我哩。”
是张寡妇的声音。
刘学究和张官府虽是近邻,却少有往来,如今天色已晚还飘着雪花,张寡妇怎么登门了?
已经脱鞋上炕的刘学究很不愿意起来,而且不大愿意在这样的时刻和张寡妇见面。毕竟对方是个寡妇,夜深人静的时候相见,若是被邻居们看到了,少不得会传出风言风语,于是就隔着门喊了一句:“张家大妹子,你有什么事情吗?”
“有点事儿……”
“要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就明天再说吧,我已经睡下了。”
“刘家大哥,我真的有点事,你能不能开门一下……”
刘学究老大不轻易的从炕上爬起来点亮油灯打开了房门,在撩起门帘子的那一刹那,寒风席卷着雪片子呼的一下子灌了进来,激的刘学究打了个哆嗦。
张寡妇用力的跺着脚,顾不得抖落身上的积雪就把一个黑柳篮子塞到刘学究手中。
篮子里有十几个鸭蛋。
对于张寡妇这样的穷苦人家来说,鸭蛋绝对可以算得上是奢侈品了,是万万舍不得吃的,而是积攒起来拿到集市上卖到,换点油盐钱。平日里,张寡妇把鸭蛋视若珍宝,前些日子邻居的小孩偷了她一枚鸭蛋,她就骂了好几天的大街。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豪爽的送给刘学究十几个鸭蛋……
“这鸭蛋……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咱们两家就隔着一堵墙,这么多年来,刘家大哥对我多有照顾,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早就想着报答一下了。只是家里的光景恓惶的很,拿不出啥像样的东西。好不容易才攒下这么些鸭蛋,送给刘家大哥补补身子……”说了一番客套话之后,张寡妇终于开始说起正题了:“我家大娃儿的事儿,还望刘家大哥通融通融……”
怪不得张寡妇要在这个时候送鸭蛋呢,原来是为了他家孩子的事情。
今天白日里,张寡妇曾经替她的儿子报名,想让儿子参加民团,但刘学究却毫不客气的拒绝了。
之所以不让张寡妇的儿子成为李老爷的民兵,原因非常简单:张寡妇的儿子是年龄太小,才刚刚十四岁。
十四岁的孩子,而且长的非常瘦小,怎么好成为民兵?
所以,张寡妇就装了十几个鸭蛋,来给刘学究送礼来了,这根本就是行贿,希望刘学究可以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高抬贵手,让她的儿子加入到民团当中。
“我家的光景不消多说,刘家大哥是看在眼里的。”张寡妇用一种诉苦的语气说道:“我那个死鬼男人去世的早,家里四个娃娃全凭我一个妇道人家拉扯长大,这日子过的实在艰难……好在李老爷开了民团,也是个不错的路子。若是我家的大娃儿能报个名,不仅省下了家里的口粮,还能赚些谷子盐巴回来,我家的日子也就不那么紧巴巴了……”
张寡妇的想法具有很强的代表性,绝大多数民兵都有这样的心思:大家做了李老爷的民兵,从来都没有保卫家园之类的想法,纯粹就是为了混一碗饭吃而已。
每个月两斗四升谷子,还有十二两盐,这绝对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薪酬。报名的人还会得到九尺黑布和一些棉花,等于是把穿衣的问题也解决了。
当初决定给每个民兵九尺黑布的时候,李吴山是打算让民兵们穿上颜色一致的“军装”,毕竟九尺黑布足够做一件非常肥大的遮腰大袄了,但他却严重低估了劳动人民的“智慧”。
那些人把黑布拿回家之后,根本就没有做成肥大的遮腰大袄,而是做成了短小的转腰小袄。如此一来,就可以省下几乎一半的布料,然后再用省下来的布料做成衣物给家人穿。
刘学究和他的儿子都是民团成员,领回来一丈八尺黑布,做了两件小袄之后又用省下来的布料给老二、老三缝了新衣裳,最后还用裁剪下来的碎布头拼凑出一件坎肩给老婆穿。如此一来,每一个家庭成员就都有新衣裳穿了。
这么干的绝不仅仅只是刘学究一家,看看那些满大街乱跑的娃娃们全能都穿着一水儿的黑衣裳就全明白了。
只要当了李大老爷的民兵,成为民团的一员,就能解决吃饭穿衣的问题,这么美意的事情可不好找。
“张家弟妹,不是我不照顾你,实在是因为你儿子的年龄太小了,才十四啊……”若是别的什么事情,能帮张寡妇一下也就帮了,但这种事情……总不能为了区区十几个鸭蛋就徇私舞弊吧?若是被东家李吴山知道了,岂不是等于砸了自己的饭碗?
“十四怎么了?你儿子不也是十四嘛?”
“胡说,我儿子明明是十六岁了好不好?”
“这话也就哄一哄李老爷,却是骗不过我的。”张寡妇笑道:“你儿子和我儿子都是同一年出生,凭啥你儿子就十六岁?”
刘学究的大儿子确实才十四岁,但却很顺利的加入到民团之中,当然是因为刘学究“徇私舞弊”的结果——父子二人都加入民团,就意味着两份收入嘛。
“我……我儿子生的人高马大,和十六岁的也差不多。你家儿子一副皮包骨的样子,活像个瘦皮猴子,李老爷肯定看不上的……”
“李老爷看不看得上我儿子且先不说,你刘家大哥总要先在花名册上录下我儿子的名字吧?”张寡妇往前凑了凑,小声说道:“只要能让我儿子入了民团,这第一个月的谷子和盐巴全算你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刘学究能成为民团的账房先生,主管人员录入和文案书写之类的工作,不仅非常体面而起收入丰厚,为了张寡妇这么点好处就徇私舞弊,确实不值得,所以他又一次拒绝了张寡妇的恳求:“不行,真的不行。还是等两年吧,等你儿子再长大一点儿……咦,你要做甚?”
张寡妇已经扯开了发髻,顺手一把拽开衣裳的前襟,露出脖子下面好大一片白花花的嫩肉:“不让我儿子入民团,便是不给我活路。我孤儿寡母的还怎么过日子?既然你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我不仅要揭穿你儿子的事情,还说你贪图我的姿色,看我妇道人家好欺负就对我动手动脚想强行非礼……”
“你……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主动到我家里来的,我什么时候对你动手动脚了?”
“反正我就那么说,只要我大喊一嗓子,你刘学究就会落个身败名裂……”张寡妇完全就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逼视着刘学究低声威胁:“反正我也是寡妇,早就不在乎名声了。这种事情,乡亲们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你自己掂量着办!”
涉及到男女关系这种事儿,大家通常都会相信女方,宁可相信道貌岸然的刘学究想要对张寡妇图谋不轨,也不会相信是张寡妇自己导演了这一出好戏。
刘学究虽然穷苦,却很在乎自己的脸面,要是张寡妇喊了出去,自己后半辈子的名声就彻底完蛋了。而且他相信张寡妇绝对不是空言恫吓,因为这女人彪悍的很,撒泼打滚骂大街不过是家常便饭,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别,别,千万别喊,我想想办法还不行吗?”刘学究很无奈的说道:“明天,明天我一定让你家儿子的名字出现在名团的花名册上,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张寡妇马上换了一副千恩万谢的面容,笑呵呵的对刘学究说道:“多谢刘家大哥了,等我家里的鸭子下了蛋,再给刘大哥送些过来。时候也不早了,那我就先回了呀。刘大哥留步,留步,不要送了……”
第二日,张寡妇儿子的名字就出现在民团的花名册上了。
“这个张大娃是谁?”
当李吴山很随意的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刘学究登时就慌了。
张大娃就是张寡妇的儿子。
在张寡妇的“威逼利诱”之下,万般无奈的刘学究只能把她儿子的名字落在花名册上,原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想不到李吴山还是注意到了。
“这个张大娃……就是张寡妇家的儿子……”毕竟做贼心虚,刘学究的脑门上已经开始冒冷汗了,赶紧欲盖弥彰的解释着:“张大娃刚刚十六岁,只是生的有些瘦小……”
李吴山很淡然的用鼻子发出一个代表认可的声音,合上了民团的花名册,不再过问这个事情。
李吴山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让悬在刘学究心头的那块石头落了地,心中暗道一声侥幸。
总算是蒙混过去了!
刘学究前脚刚走,银雀儿就赶紧小声的提醒了一句:“老爷,前几天办寿宴的时候,我曾见过张大娃,当时他明明说自己才刚刚十四岁,这才几天的时间怎么就十六岁了?这里头肯定有猫腻……不是张寡妇谎报,就是刘学究舞弊……”
李吴山呵呵一笑,毫不在意的说道:“我心中有数!”
“可是……他们这么干明明就是欺负老爷心善,想要占咱们家的便宜……”
乡民们弄的这些小把戏又怎么瞒得过李吴山的法眼?但他却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抬眼看到走进院落的那个高挑身影,顿时就笑了:“你姐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