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临时增添了三十一个半大孩子,伙房来不及准备,只能先熬了一大锅黄米粥。即便如此,这三十一个刚刚改姓为李的孩子依旧吃的非常满意。
每一个孩子都象饿死鬼投胎一般,好像几辈子没有吃饱过,毫不顾忌米粥的高温,直接就往喉咙里灌,转眼之间就把整整一大锅黄米粥吃的干干净净,甚至把碗筷都添的光洁如新。
孩子们从来都没有吃的这么饱过,一个个摸着鼓鼓胀胀的肚皮发出惬意的呻吟,满是泥垢的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吃饱饭的感觉真好。”
一个小女孩贪婪的舔舐着沾在指尖上的米粒子,意犹未尽的看了看已空空荡荡的饭碗,用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语气说:“要是能有这样的一碗热粥,俺娘也就不会饿死了。”
“俺娘临死的时候对俺说,在这世上,能给俺吃饭的就是好人。”
“先吃这么点吧,再吃的话我怕会撑死你们。”李吴山看了看六斤,很随意的问道:“你是河南人?”
六斤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
“俺老家是荥阳凤凰集。”
“凤凰集?是城镇还是村落?”
“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但肯定已经没有了,全都没有了。”就好像是在说起一件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李六斤用很淡然的口气说:“俺的家没有了,爹娘没有了,凤凰集也没有了,全都毁了!”
“怎么毁的?”
“贼军来了,把家里的鸡鸭粮米抢了个干净,然后就抓人杀人……”李六斤微微的昂着头,似乎是在回忆着那遥远的过去,但语气却、非常淡然,就好像是在说起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后来官军打走了贼军,又来抢东西,把房子扒了,又是抢人杀人。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被杀光了,我的爹娘和兄弟姊妹全都死掉了,和乡亲们的尸体一起堆在路沟边上,至今我还记得那股死人的味道。后来我跑了出来,被转卖了几次……今年夏天我找机会杀死了人贩子,在逃走的途中遇到了伙伴们……”
河南本是丰饶的中原腹地,近十几年来却成了满是战火刀兵的人间炼狱。李闯、张献忠等人几番劫掠,把中原大地搅了个天翻地覆,千千万万的生民流离失所。官军杀回来之后,再一次重演抢人、杀人的老把戏……如此翻翻滚滚几个来回,就不剩下多少人口了。
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们要么成为炮灰,身不由己的卷入战火之中。要么就如六斤这样被几次转卖,因为比较偶然的因素和无家可归的同龄人相遇了,并且很快就结成一个小小的团体。
为了活下去,这些孩子们什么都敢做,一路躲避战火一路流浪辗转,终于来到了大旗庄……
这三十一个孩子,每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悲惨遭遇。
在这样的乱世当中,活下去已经成了唯一的动力,而死亡则时时刻刻伴随着他们。
在今年夏天,李六斤刚刚加入这个小团体的时候,还有七十多个小伙伴。时至今日,仅仅只剩下三十一人……
残酷的现实让每一个孩子都变得异常坚韧而且狡诈,总是对外人充满了不信任的心理。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用逃跑来试探李吴山是不是真心收留了。
“亲爹,我们吃了你的饭,总是要给你干活的,有什么活要我们干吗?”
“你们会做什么?会种田吗?”
“不会。”
“会做工吗?”
“也不会。”
“那你们会做什么?”
“我们会偷,我们会抢,我们还杀过人……”
李六斤目光中透露出的凶残让银雀儿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就好像眼前这一群半大的孩子全都是凶猛的野兽,忍不住的微微后退了几步,下意识的藏在李吴山身后。
唯有如此,她才能找到一丝安全感。
李吴山却一点都不在意的哈哈大笑起来:“就凭你们现在的身板儿,走路都打晃呢,还说这样的大话能吓住谁?先把身子养起来吧。”
“以后多吃饭,每天早晨跟着我一起锻炼……”
“什么是锻炼?”
“锻炼就是象我刚才那样围着宅子跑步,若是有哪个敢偷懒,我可不会客气。棒子、鞭子早就准备好了呢。”
“亲爹说啥就是啥,让俺们干啥俺们就干啥……”
“好了,不要总说这些好听的话了,以后看你们的表现吧。让李福领着他们去洗涮洗涮,弄几件像样的衣裳,去吧。”
正准备出门去办点事情的时候,忽然看到刘学究正在二道门外神头鬼脑的朝里边张望,情知他还惦记着昨日许下的事情,朝着那边摆了摆手,刘学究马上一溜小跑的奔了过来。
“那个……李大人,昨日说的事还做数不?”
“当然算数。”
听了这话,刘学究顿时就欢喜起来,一张老脸顿时乐开了花,巴巴的凑到李吴山面前:“李大人组建民团,我等读书种子当然要鼎力相助。莫说是给些银钱薪酬,便是不给也不能置身事外……对了,给李大人做账房的时候,是我自带伙食还是在大灶上吃?”
“给我李吴山做事,当然是要管饭的,刘先生无需多虑,尽管在大灶上吃好了。”
给李吴山打工,不仅可以赚钱,还管饭,平白的又给家里省下一些口粮。尤其是那个“刘先生”的称谓,立刻就让刘学究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轻了几两,好像他真的是一个学贯古今文采卓然的先生,而不是一个半吊子的穷酸文人。
虽然极力保持着读书人应有的矜持和体面,刘学究还是喜的抓耳挠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上工?”
“今日便来上工好了,”李吴山笑道:“组建民团招募民练宜早不宜迟,我这里有个章程……”
按照李吴山的章程,招募民练之事很快就定了下来,剩下的事情已非常简单,只需要刘学究写个文告,然后广而告之就可以了。
刘学究最喜欢做书写之类的事情,因为这等于是把他这个账房先生提升到了“文案”的高度。不管怎么说,对于刘学究这种好面子的文人来讲,“文案”终究要比“账房先生”更好听一些,而且显得更加体面。
当天中午前后,刘学究就写好了一份“招募文告”,然后找了一面铜锣,卖力的敲打着在大街小巷里扯着嗓子高声喊叫起来:
“各家各户的听真了,李老爷招人做民练哩。”
“只招男人不要女子,每月给两斗四升谷子,还给十二两精盐。”
“只要做了李老爷的民练,就可以到大灶上去吃,管饱。”
“这么美意的事情打着灯笼都找不到,错过了可就没机会哦……”
刘学究卖力的吆喝了整整一个后晌,效果还真的很不错,当天就有百十来人前来应征,李家大宅顿时热闹起来。
可惜的是,在所有这些前来应征的人员当中,真正的丁壮只有一半多点儿,其中还夹杂了很多年纪偏大的人。
“六叔啊,我记得你比我还要大十来岁,怎么也来应征做民练了?”刘学究捏着笔,始终不愿意在花名册上落下六叔的名字。
六叔是大旗庄的皮匠,因为瘸了一条腿,所以庄子上的孩子们总是戏称他为“六瘸子”。明明已经是年过花甲的岁数,还要出来做民练……
虽说民练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士兵,终究也得弄的象那么回事才好。谁见过六十多岁的瘸子出来当兵的?摆明了就是来吃闲饭的吧好吧?
想不到的是,李吴山却毫不在意,而是很随意的说道:“六叔的年岁确实是忒大了些,腿脚也着实的不方便,但他终究是咱们大旗庄的人,总是要吃碗饭的,就算他一个吧。”
李吴山发话了,刘学究当然乐的做这个顺水人情,马上在花名册上落下了六叔的名字。
就这样,年岁比山梁还要高的六叔就正式成为了大旗庄民团的一分子,也算是找到了一个长久的饭碗,而李吴山的“大善人”名号也就更加的实至名归了。
在这些乡亲们的心目当中,这绝对是一桩扶危济困怜贫惜弱的善举,权且当做是积阴德了。
反正民团也就是那么回事,又不是真的用来打仗,最多也就是维持一下地方治安而已。反正李吴山李老爷有的是钱粮,与其让别人赚去了,还不如把这点实惠留给大旗庄的乡亲们……
短短一天之内,李吴山的大旗庄民团就算是组建起来了,花名册上更有民练一百零四人。
统计好了人数之后,李吴山又给了大家一个惊喜:但凡是报了名的,每个人给了九尺黑布,还有二斤半棉花。
“民练也是兵,总得有件像样的号褂子。大家把黑布和棉花拿回去,让家里的女人缝制成夹袄,就当是民兵专用的号褂子吧。”
只要做了李吴山李大老爷的民兵,不仅可以赚到谷子和精盐,还能省下家里本就不多的口粮,竟然还有额外的衣裳!
领到黑布和棉花的民兵们全都喜出望外,想不到做李大老爷的民兵竟然有这么多好处,纷纷交口称赞李大老爷的德行……
十一月二十六,丙寅日。
雪已经下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时分还没有止歇的意思,反而愈发的大了。如棉扯絮般翻翻滚滚,将大旗庄装点成为一片皑皑的银色世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沿袭了千百年的习惯,更不会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点灯熬油,虽然天色才刚刚擦黑,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早就上坑睡觉去了。
整个大旗庄一片安然,鸡不叫狗不咬,只是偶尔听到继续压断枯枝传来的声声脆响。
刘学究已经睡下了,忽然听到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哪个?”
“刘家大哥,是我哩。”
是张寡妇的声音。
刘学究和张官府虽是近邻,却少有往来,如今天色已晚还飘着雪花,张寡妇怎么登门了?
已经脱鞋上炕的刘学究很不愿意起来,而且不大愿意在这样的时刻和张寡妇见面。毕竟对方是个寡妇,夜深人静的时候相见,若是被邻居们看到了,少不得会传出风言风语,于是就隔着门喊了一句:“张家大妹子,你有什么事情吗?”
“有点事儿……”
“要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就明天再说吧,我已经睡下了。”
“刘家大哥,我真的有点事,你能不能开门一下……”
刘学究老大不轻易的从炕上爬起来点亮油灯打开了房门,在撩起门帘子的那一刹那,寒风席卷着雪片子呼的一下子灌了进来,激的刘学究打了个哆嗦。
张寡妇用力的跺着脚,顾不得抖落身上的积雪就把一个黑柳篮子塞到刘学究手中。
篮子里有十几个鸭蛋。
对于张寡妇这样的穷苦人家来说,鸭蛋绝对可以算得上是奢侈品了,是万万舍不得吃的,而是积攒起来拿到集市上卖到,换点油盐钱。平日里,张寡妇把鸭蛋视若珍宝,前些日子邻居的小孩偷了她一枚鸭蛋,她就骂了好几天的大街。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豪爽的送给刘学究十几个鸭蛋……
“这鸭蛋……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咱们两家就隔着一堵墙,这么多年来,刘家大哥对我多有照顾,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早就想着报答一下了。只是家里的光景恓惶的很,拿不出啥像样的东西。好不容易才攒下这么些鸭蛋,送给刘家大哥补补身子……”说了一番客套话之后,张寡妇终于开始说起正题了:“我家大娃儿的事儿,还望刘家大哥通融通融……”
怪不得张寡妇要在这个时候送鸭蛋呢,原来是为了他家孩子的事情。
今天白日里,张寡妇曾经替她的儿子报名,想让儿子参加民团,但刘学究却毫不客气的拒绝了。
之所以不让张寡妇的儿子成为李老爷的民兵,原因非常简单:张寡妇的儿子是年龄太小,才刚刚十四岁。
十四岁的孩子,而且长的非常瘦小,怎么好成为民兵?
所以,张寡妇就装了十几个鸭蛋,来给刘学究送礼来了,这根本就是行贿,希望刘学究可以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高抬贵手,让她的儿子加入到民团当中。
“我家的光景不消多说,刘家大哥是看在眼里的。”张寡妇用一种诉苦的语气说道:“我那个死鬼男人去世的早,家里四个娃娃全凭我一个妇道人家拉扯长大,这日子过的实在艰难……好在李老爷开了民团,也是个不错的路子。若是我家的大娃儿能报个名,不仅省下了家里的口粮,还能赚些谷子盐巴回来,我家的日子也就不那么紧巴巴了……”
张寡妇的想法具有很强的代表性,绝大多数民兵都有这样的心思:大家做了李老爷的民兵,从来都没有保卫家园之类的想法,纯粹就是为了混一碗饭吃而已。
每个月两斗四升谷子,还有十二两盐,这绝对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薪酬。报名的人还会得到九尺黑布和一些棉花,等于是把穿衣的问题也解决了。
当初决定给每个民兵九尺黑布的时候,李吴山是打算让民兵们穿上颜色一致的“军装”,毕竟九尺黑布足够做一件非常肥大的遮腰大袄了,但他却严重低估了劳动人民的“智慧”。
那些人把黑布拿回家之后,根本就没有做成肥大的遮腰大袄,而是做成了短小的转腰小袄。如此一来,就可以省下几乎一半的布料,然后再用省下来的布料做成衣物给家人穿。
刘学究和他的儿子都是民团成员,领回来一丈八尺黑布,做了两件小袄之后又用省下来的布料给老二、老三缝了新衣裳,最后还用裁剪下来的碎布头拼凑出一件坎肩给老婆穿。如此一来,每一个家庭成员就都有新衣裳穿了。
这么干的绝不仅仅只是刘学究一家,看看那些满大街乱跑的娃娃们全能都穿着一水儿的黑衣裳就全明白了。
只要当了李大老爷的民兵,成为民团的一员,就能解决吃饭穿衣的问题,这么美意的事情可不好找。
“张家弟妹,不是我不照顾你,实在是因为你儿子的年龄太小了,才十四啊……”若是别的什么事情,能帮张寡妇一下也就帮了,但这种事情……总不能为了区区十几个鸭蛋就徇私舞弊吧?若是被东家李吴山知道了,岂不是等于砸了自己的饭碗?
“十四怎么了?你儿子不也是十四嘛?”
“胡说,我儿子明明是十六岁了好不好?”
“这话也就哄一哄李老爷,却是骗不过我的。”张寡妇笑道:“你儿子和我儿子都是同一年出生,凭啥你儿子就十六岁?”
刘学究的大儿子确实才十四岁,但却很顺利的加入到民团之中,当然是因为刘学究“徇私舞弊”的结果——父子二人都加入民团,就意味着两份收入嘛。
“我……我儿子生的人高马大,和十六岁的也差不多。你家儿子一副皮包骨的样子,活像个瘦皮猴子,李老爷肯定看不上的……”
“李老爷看不看得上我儿子且先不说,你刘家大哥总要先在花名册上录下我儿子的名字吧?”张寡妇往前凑了凑,小声说道:“只要能让我儿子入了民团,这第一个月的谷子和盐巴全算你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刘学究能成为民团的账房先生,主管人员录入和文案书写之类的工作,不仅非常体面而起收入丰厚,为了张寡妇这么点好处就徇私舞弊,确实不值得,所以他又一次拒绝了张寡妇的恳求:“不行,真的不行。还是等两年吧,等你儿子再长大一点儿……咦,你要做甚?”
张寡妇已经扯开了发髻,顺手一把拽开衣裳的前襟,露出脖子下面好大一片白花花的嫩肉:“不让我儿子入民团,便是不给我活路。我孤儿寡母的还怎么过日子?既然你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我不仅要揭穿你儿子的事情,还说你贪图我的姿色,看我妇道人家好欺负就对我动手动脚想强行非礼……”
“你……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主动到我家里来的,我什么时候对你动手动脚了?”
“反正我就那么说,只要我大喊一嗓子,你刘学究就会落个身败名裂……”张寡妇完全就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逼视着刘学究低声威胁:“反正我也是寡妇,早就不在乎名声了。这种事情,乡亲们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你自己掂量着办!”
涉及到男女关系这种事儿,大家通常都会相信女方,宁可相信道貌岸然的刘学究想要对张寡妇图谋不轨,也不会相信是张寡妇自己导演了这一出好戏。
刘学究虽然穷苦,却很在乎自己的脸面,要是张寡妇喊了出去,自己后半辈子的名声就彻底完蛋了。而且他相信张寡妇绝对不是空言恫吓,因为这女人彪悍的很,撒泼打滚骂大街不过是家常便饭,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别,别,千万别喊,我想想办法还不行吗?”刘学究很无奈的说道:“明天,明天我一定让你家儿子的名字出现在名团的花名册上,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张寡妇马上换了一副千恩万谢的面容,笑呵呵的对刘学究说道:“多谢刘家大哥了,等我家里的鸭子下了蛋,再给刘大哥送些过来。时候也不早了,那我就先回了呀。刘大哥留步,留步,不要送了……”
第二日,张寡妇儿子的名字就出现在民团的花名册上了。
“这个张大娃是谁?”
当李吴山很随意的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刘学究登时就慌了。
张大娃就是张寡妇的儿子。
在张寡妇的“威逼利诱”之下,万般无奈的刘学究只能把她儿子的名字落在花名册上,原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想不到李吴山还是注意到了。
“这个张大娃……就是张寡妇家的儿子……”毕竟做贼心虚,刘学究的脑门上已经开始冒冷汗了,赶紧欲盖弥彰的解释着:“张大娃刚刚十六岁,只是生的有些瘦小……”
李吴山很淡然的用鼻子发出一个代表认可的声音,合上了民团的花名册,不再过问这个事情。
李吴山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让悬在刘学究心头的那块石头落了地,心中暗道一声侥幸。
总算是蒙混过去了!
刘学究前脚刚走,银雀儿就赶紧小声的提醒了一句:“老爷,前几天办寿宴的时候,我曾见过张大娃,当时他明明说自己才刚刚十四岁,这才几天的时间怎么就十六岁了?这里头肯定有猫腻……不是张寡妇谎报,就是刘学究舞弊……”
李吴山呵呵一笑,毫不在意的说道:“我心中有数!”
“可是……他们这么干明明就是欺负老爷心善,想要占咱们家的便宜……”
乡民们弄的这些小把戏又怎么瞒得过李吴山的法眼?但他却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抬眼看到走进院落的那个高挑身影,顿时就笑了:“你姐姐回来了!”
金雀儿回来了。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姐姐的银雀儿顿时欢喜的手舞足蹈,欢天喜地的小跑着奔了出去,将自己的嫡亲姐姐迎到屋里来,没完没来到嘘寒问暖:“姐姐一定很冷的吧?快坐到炉子边上来?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累了吧……”
金雀儿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满是爱怜的说道:“妹妹又胖了不少,想来一定吃得饱睡得好。”
“姐姐吃过饭没有?我让伙房的韩师傅再做点饭食……”
“不用了,”金雀儿笑着说道:“吃饭的事情过会儿再说,我先给老爷请安……”
“都是自家人,就甭给我闹那个客套了。”李吴山站起身来,亲手给金雀儿斟了一盏子热茶,笑呵呵的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已经办成了,”金雀儿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摸出一本账簿子,毕恭毕敬的放到李吴山面前:“所有的账目都在簿子上,请老爷过目。”
李吴山把账簿子一推,面带微笑的说道:“我才懒得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账目,你就简单的和我说说就行了。”
“是。”金雀儿开始给李吴山报口账:“这次收下瑞丰车行,总共花销了一万六千四百两银子。总共新增蓬车四十五辆,其中有三十辆是今年的新车。板车一百九十辆整,其中新车只有三十四辆。骡子一百六十二匹,挽马一百一十二匹,毛驴六十一匹。账上的存银还有一千四百余两,不过……结算了车夫的工钱之后,恐怕就不剩下多少了……”
“很不错。”
“需要提醒老爷一句,咱们的李记车马行今年基本没有赚到什么钱……”
“没有赚钱不要紧,只要咱们的车马行规模比去年更大,这就可以了。”看着眼前的金雀儿,李吴山由衷的说了一句:“车马行那边全凭你操持,一个姑娘家家的,实在不容易,这一年来,辛苦你了。回头你从账上划出些银钱,给自己添置几件像样的衣裳和首饰吧。毕竟那是京城,比不得大旗庄,终究要打扮的体面些……”
和嫡亲妹妹银雀儿不同,姐姐金雀儿是李吴山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仅善于待人接物而且能写会算,为人精明干练的很,所以才把京城的那间车马行交给她打理。
虽然金雀儿每隔两个月都要回来向李吴山“汇报工作”,但李吴山却只对一些大事提出意见而已,具体的经营细节从不过问,甚至不在意金雀儿打理的车马行到底有没有赚到钱。
“看看你,又清瘦了许多,却比以前更漂亮了。”
“老爷谬赞。”
“行了,行了,银雀儿早就想你想的吃不香睡不好了。难得回来姐妹团圆一次,你们俩都下去吧,我这边不用你们伺候了。”
拖着姐姐的手从李吴山房中出来,少不得从伙房里整治了几个像样的小菜,陪着姐姐一起吃饭。
“姐姐,京城里边一定是顶顶繁华的吧?”
“无非就是人更多一些,当官的也更多一些,其实也就那样,没有什么稀奇之处,其实京城……和大旗庄差不多。”
“吓,那是京城啊,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天底下最好的地方,怎么会和乡下的庄子差不多?”
虽说大旗庄距离进城只有百里之遥,但银雀儿却从来都没有去过,只能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幻想着京城的繁华鼎盛……
“哦,我想起来了,”金雀儿从包袱里拿出一包四色点心:“这是京城的细点心,好吃的很,专门买回来给你解馋的……”
“还是姐姐知道我的喜好,我最爱的就是吃食点心了哩。”十六岁的银雀儿撕开纸包,吃了个不亦乐乎。
对于银雀儿而言,吃得饱睡得好平日里边没有烦恼,这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金雀儿毕竟在京城生活了两年多,而且比妹妹银雀儿长了三岁,看待事物也更加深刻,看着妹妹狼吞虎咽的样子,再一次感觉到妹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在京城里边带领着一大群老爷们,不仅要应付方方面面的问题,还要把李记车马行打理的有声有色,其实非常的不容易,其中更有无数艰辛,只是从来不会对妹妹提起这些事情而已。
吃过了晚饭之后,妹妹银雀儿又专门烧了一大锅热水,姐妹二人洗了洗就跳上了火炕钻进了被窝,脚搭脚的相对躺下了。
和无忧无虑的银雀儿相比,姐姐金雀儿的心里装着更多事情:“这两个月里边,家里没啥事情吧?”
“旁的也没有什么事情,就上前些天老爷做寿宴了。姐姐也是知道的,老爷每年都要做寿宴,引得村子里的人全都来吃白食……”
金雀儿抿嘴儿一笑:“老爷有的是钱,又喜欢红火热闹,他不在乎这些的。”
“对了,老爷买了个官儿……”
“是那个分巡武备的官职吧?上次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有钱人嘛,花钱过一过当官的瘾也不算什么。”
“买官就买官吧,偏偏老爷还真的组织起了民团,招了一大堆不相干的人,这些人全都吃着老爷的用着老爷的,还欺瞒老爷,想起来我就满肚子的气……”
“老爷真的组建了民团?”原以为李吴山买官是为了充门面,毕竟京郊附近已经有好几十个这样的分巡武备了,李大老爷给自己买个官来做真的不算很过分。但金雀儿没有想到李吴山竟然真的大张旗鼓的把民团组建起来了。
“乡民们欺瞒老爷?不会吧?”金雀儿用非常值得怀疑的口吻说道:“老爷素来精明,要说动心眼儿的话,就算是千年的狐狸精怕是也不是老爷的对手……”
“老爷哪里精明了?我看老爷分明就是个滥好人……”一想到民团那边的情形,银雀儿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添油加醋的对姐姐说起民团的种种细节:
李吴山组建的大旗庄民团已经有近三百人的规模,这绝对是一个大的吓人的数字了。整个大旗庄总共才有千把人口,去除一半的女子,再去除那些年纪太大或者是太小的人,基本上相当于每家每户都有人参与到民团之中了。
这些人拿着扎枪在村外打谷场上做出一副操练的样子,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吃李吴山的饭,还领取李吴山的谷子和盐巴。最让银雀儿气不过的是,有些人明显已经超出了年龄限制,却还是谎报年龄,就是为了混进民团捞点好处。
比如说那个瘸了腿的六叔和张寡妇的儿子张大娃,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在银雀儿看来,这些人完全就是彻头彻尾的混子。
若是李吴山不知道这些,那也就罢了。他明明知道民团良莠不齐的状况,却还是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那就只能用滥好人来形容了。
“我也想不通老爷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一定是有道理的。”金雀儿笑道:“老爷的精明和算计,莫说是你,就算是我也理解不了。但我觉得老爷这么做肯定事出有因,只是现在咱们还看不透罢了。”
“老爷很精明吗?我怎感觉不到?”
“你整日里在老爷身边伺候饮食起居,当然感觉不到老爷的深谋远虑和目光深远,我却已领教了其中的一二……”金雀儿压低了嗓音,用很小的声音说道:“整个李记车马行,都是我一手打理,每日里进进出出的银子便如大河流水一般。但我却没有从中贪占一分一文,你说这是为什么?”
老爷让姐姐打理着京城车马行的生意,当然是莫大的信任,姐姐金雀儿从不贪占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若是她真的在车马行上下其手给自己捞钱,那就太对不住老爷了。
“你还小,看过经历过的事情还少,总是想的太简单。”金雀儿说道:“每日里面对那么多银钱,要说一点都不动心绝对是假话。而且老爷从不过问详细的账目,就算我真的贪了些银钱老爷也不会知道。我之所不不贪不占,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不敢。”
在这个世界上,金雀儿和银雀儿彼此互为对方唯一的亲人,也是可以绝对信赖的人,自然无话不说。尤其是在姐妹二人抵足而谈的时候,金雀儿终于说出了平日里不敢说的那句话:“你没有经历过大事,不晓得老爷有多厉害,但我却是知道一些的……”
老爷很厉害吗?银雀儿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在小丫鬟银雀儿的心目当中,老爷性格好脾气好,什么人不肯得罪,平日里总是想方设法的给乡亲们一些好处。若说他是老好人,肯定有无数人赞同,但厉害二字却又从何谈起呢?
“你还记得我刚刚接管车马行之时,老爷对我的叮嘱么?”
银雀儿是个天真烂漫胸无城府的姑娘,当年李吴山曾经对姐姐说过什么,她真的已经记不起来了。
“那个时候老爷就对我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置办局的生意接下来,就算是亏钱也要做这笔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