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川是一个热闹的地方。
不大的街上人来人往。
有汉人、胡人、氐人、羌人,更有周边各部落的人:贺兰部、柔然部、库莫奚部,还有眼露凶光的斛律人。几个身穿白袍头戴盖巾的西域人人高马大地走在街中心,他们的样子非常独特,引得街两旁的人纷纷伸直了脖子朝他们看。
他们是牛川最受欢迎的商人,因为每年这个季节,他们总是带来让草原人眼睛一亮的新奇玩意儿。贺兰上月脖子上佩戴的那串玛瑙珠子,还有胸前玉佩,都是从牛川买到的。贺兰上月最大的秘密—身上用的味道独特价格不菲的香料,就是拿几张完整的熊皮还有鹿茸从西域商人手里换得的。那还是父亲贺兰野干带她和妹妹苁蓉一块去牛川赶一年一度的盛会,专门挑给她的。
贺兰上月一用便上了瘾,到现在都戒不了这瘾。
牛川原本不属于任何部落,或者它是各部落的共享地。代国还未在盛乐建宫时,牛川就已是草原最热闹的地方了。后来柔然部强大,一度将牛川强归到自己名下,但却因此招来草原各部的声讨与伐攻。柔然王看着此招不好使,便又将牛川乖乖交出来,继续着它的繁华。贺兰野干也动过牛川的心思,因为相比草原各部落,牛川离贺兰部最近,理所当然应该由他来统管。就在野干大王计划向草原各部宣告时,已经十四岁的贺兰上月走进父亲殿中道,此举万万不可,牛川是天下的,不是父王一个人的。贺兰野干听女儿口气如此古怪,问何故。贺兰一本正经道:“草原上有哪个地方能同时容得下十几个部落的人?草原上又有哪个地方长年不发生战乱却依然繁华热闹?要是牛川没了,或者成为哪一个部落的,草原上的女人还有什么盼头?父王喝的酒又从哪儿来?你王冠上闪闪发亮的宝珠,又靠谁给你送来?”
贺兰野干不在乎地说:“就算本王统管了牛川,一样有西域的商人牵着骆驼和马匹,把新鲜的东西送进草原啊。”
贺兰上月道:“天下的好东西是父王一个人享用不完的,要是牛川成了父王的,商人或许还会来,但外敌的攻掠也随之而来,父王是要一个繁华无战事的牛川呢,还是要一个整天厮杀抢掠的牛川呢?”
贺兰野干想了想说:“当然要繁华无战事的。”
“那就不要打牛川的主意,让草原各部把友好送来,将快乐拿回去。”
“快乐?”贺兰野干想不到女儿一张嘴巴如此会说,还会冒出一些古怪的词。
“是啊,没有烧酒,父王的快乐岂不少了一半。没了珍珠玛瑙、玉佩香料,草原上的女子便如秋后花草,枯萎凋零,父王是不是觉得这样才好?”
贺兰野干最终被女儿说服,不再打牛川的主意。
代王什翼犍想的却跟贺兰野干完全不一样,不是不打牛川的主意,他是觉得牛川越繁荣,代国才能越强大。代国这些年用的兵器,招的兵马,以及从牛川买来的奴隶还有药材,都是代国强大的原因。要是牛川没了,代王什翼犍心里会空,至少没个地方散心去。代王什翼犍是非常喜欢去牛川的,他在那里能见到最想见的老友,比如来自辽远北部的额布老爷,比如常常跟他掐架掐完后照样拉他喝酒的贺兰野干,还比如草原上的智多星,会天文地理精通谶纬的方士轩木老头。可惜轩木老头三年前死了,让代王什翼犍大悲了一场。他是醉酒后掉河里淹死的,被一棵树拦住,在河里泡了大半年。发现的时候,他跟树已经长在了一起。那棵树后来被什翼犍拿桦木杆围了起来,河岸上还立了一块方石,取名“轩木石”。
这一天的牛川照旧人声鼎沸,笑声、吆喝声、吵闹声、杂耍声响成一片。
王子贵族们三三两两,集结成队,穿梭在各种吆喝声中。他们的家丁或者卫兵远远跟在后面,看上去阵势一个比一个壮观。
城中心那条相对宽敞的马路,挤满了前来交易或购物的人,来自西域的商贩跟草原上的马贩子山货贩子分列两边。王子们或者走向那些漂亮的马群,摸一摸它的毛色,再让贩子掰开马嘴,看看马的牙齿,以确定这匹马还能在草原上凶猛地奔跑几年。或者就站在西域商贩前,盯着那些亮眼的玉石珠宝,跟商贩讨价还价。西域贩子边上,来自南方或中原的客商会摆出漂亮的绸缎,还有一应的女用物品,让人眼馋得不肯离去。就在王子们嘻嘻哈哈的过程中,一队人走过来,中间那个细皮白肉,双眼炯炯闪亮,眉毛修长而整齐,猛一看以为是谁家公主或格格,仔细一瞧,人家也是男儿装扮。一身海蓝色长衫,外衬一身素白色外衣。一头黑发用白玉绾起,腰间佩戴一块湿润的月亮玉佩。手持一把折扇,边走边轻轻摇动。他的身边围着一干人马,一看穿着还有气度,就知来自豪门。
这位公子哥几天里已引起部落王子们的注意,甚至赚足了眼球。一连三天的牛川比武盛会,他都出尽风头:跟另一位尚不知底细的白面俊郞合手击败了来自十几个部落的王公贵族;尤其前天赛马场那边的骑射大赛,他不仅连中三元,将场内三只梅花鹿一一射中,还将燕国大将慕容垂的儿子慕容农挑下马来,引得围观众人哈哈大笑,让慕容农出尽了丑。慕容农可不是好惹的,连续几年,他都是牛川比武的王者,加上父亲被长安秦王苻坚封赐为冠军将军,慕容垂的大名在牛川就显得格外惹眼。这次居然栽在一无名之辈手中。事后慕容农多次追问,将他挑下赤兔马的究竟何人?他那帮随从,居然几天里打听不出下落,个个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慕容农气得扬言定要在接下来的高山野鹿谷射鹿比赛中报一箭之仇。
才三天工夫,此人便获得一个雅号,大家都在背后称他“长剑王子”。就因他不管是比武还是在街上走步,手里总是要握着一柄长剑。
那剑很神秘。
此刻,这位面色红润,笑起来脸上马上会露出两个酒窝的英俊王子,正在专心致志挑选玉佩。卖货的是一个子奇高、块头也大、脸上蓄满胡子的西域人,讲一口流利的蒙语。西域人从帐子底下一牛皮包里拿出大大小小十几块玉佩,一一跟长剑王子做介绍。年轻俊美的王子不时接过西域商贩手中玉佩,仰脸侧目,对着西斜的太阳观察成色。举止显然像是对玉器这行非常熟谙。
长剑王子挑选玉佩的当儿,另一条巷子里,突然也走出一干人来。为首者大概十六七岁,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鼻似悬胆,唇若涂脂。一件雪白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乌发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和那银丝带交织在一起飞舞着,显得颇为轻盈。
此人也是这次牛川盛会闪眼的一位角儿,来自部落的公子王爷同样不知其底细。只觉得他跟前面那位长剑公子长相有几分相似,神态更是如出一辙。只可惜打听来打听去,都不知他来自何处。此人功夫略略逊于前面那位长剑公子,前天马场比赛,他拿了第二。昨天摔跤,他以轻盈灵活的脚步,敏捷多变的身手,竟然将去年夺得摔跤王的纥突邻二王子嘎丹摔出了鼻血。后来轮到他跟长剑王子两人对阵,众王子还有围观者正欲看热闹呢,两人刚登场,还未抱拳施礼,四目一对,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弃赛离开武场,一东一西往各自住的方向去了。弄得大家都不尽兴,让昨天那场摔跤少了最大悬念。
此刻二人眼看又要相遇,走在街北端的慕容农马上冲纥突邻二王子嘎丹示意:“快看,这两个毫无名头的家伙,又在街上遇上了,最好能让他二人打起来,我等看个热闹。”说着话,慕容农就想走上前去,挑衅几句,哪知长剑王子只是抬头扫了一眼,便看见街巷走出的白袍王子,他匆匆丢下手中玉佩,跟卖玉的西域贩子咕哝了句什么,逃也似的走开了。
白袍王子像是有点不甘心,此人明着是冲长剑王子来的,见长剑王子躲他而去,伸手喊了句什么。又念着人多声杂,慌忙噤声,疾步追去。慕容农一干人便起起哄来,都喊着快去摔他啊,摔了你就是头王。
白袍王子见众王子起哄,哼了一声,掉转身子走了。
众王子又是一阵叫嚣,一团黑云飞过来,遮盖住了头顶上的天空。牛川看似要下雨了,商贩们匆匆收拾起各自货物,往临时借住的民宿或客栈里去了。那边,长剑王子带着随从,已消失在一片树林中。
长剑王子借住在牛川富人、贺兰野干大王的老友家中。老友的女儿不久前嫁到贺兰部落,夫婿是野干大王的侄子贺兰岳。
天黑时分,住在林中一间宽敞屋子的长剑王子走出屋来,在开满着野花的小树林中随意走步,身后只跟了两位随从,一左一右,远距离跟在后面。长剑王子已换了衣装,海蓝色长衫和素白色外衣已经褪去,腰间佩玉也已不在。
此刻的他,想必已经洗漱梳妆过。他的装束更是让人眼前一亮,惊艳得很。一件深红色底,上面绣有蓝色梅花鹿的长袍,外面又套一件甲衣,修长的腿上配一双长靴,一看就是兵将打扮。蓝色梅花鹿为鲜卑族原始图腾,据此图案,便可断定他来自阴山以南云中草原的拓跋家族。手中仍然握着长剑,原来他是到树林中宽阔地带习剑。果然,长剑王子一过了小木桥,往前方不远处的一块草地上去时,后面随从便止了步。看来他习剑时不容许下人偷看的。此时天已黑尽,月亮尚未升起。后晌的那层黑云只是惊了街上的人,并未有雨落下来。空气里潮气四溢,仍像是要落雨的样子。长剑王子却不管这些,踢踢腿,扩扩胸,从鞘里拔出宝剑,刚要拉开架势,黑夜里突然飞来一支暗镖,照准长剑王子飞来。长剑王子刚把剑平举起来,猛地收回,身体倏地往左边一侧,右手腾出空来,眨眼工夫,就将飞镖夹在双指中间。嘴里同时发出一声喝问:
“谁?”
这一声暴露了她,分明是女儿声嘛。再细看她的装束,虽然极力掩藏,却还是透出女儿家的气息来。尤其此刻换了装,白日里紧束起的胸就显得有些明显,分明像两座隆起的小山丘,大约是觉得这黑的夜,没人偷看她吧,所以束得有点粗心。加上刚才一惊,少了簪子的头发忽地垂落开来,随夜风飘动,更觉那是女子才有的秀发。加上刚才转身的动作,虽然敏捷却暴露出她的纤纤细腰,以及丰满结实的美臀。
这边还未落声,树林里便响起更加悦耳的嬉笑声来。随后一个黑影闪出,同样是曼妙身姿,暗香浮动。
“死丫头,吓坏本王子了。”长剑王子看着林中走出的黑影,嗔怪道。
黑影儿也说起了话:“哈,还本王子呢,装了好几日,憋不住了吧。”说着,走上前来。一看两人就很熟悉,知根知底,且亲密。
“好吧,本妃也是装够了,男人甲衣穿起来真是不爽,又重又麻烦。”
“那就学妹妹呗,现出原身来。”
黑影儿原来也是女子,双目清澈,如一泓清水,顾盼之际,一番清雅高华流出,一看就知来自不凡之家。肌肤娇嫩,桃腮带笑。身材曼妙,错落有致,别是一番味儿。长发披于后肩,一根粉红丝带轻轻绾住。一袭白衣,轻柔飘动,如梦如幻,夜色下更是朦胧醉人。说话也是俏皮中含着灵气,透着任性,声音清脆响亮,少一份柔意,却多出几分顽皮。
“才不学你样呢,野丫头。”长剑女嗔怪一声,似是有点动怒。
她动怒是有理由的。这次来牛川,虽是父王恩准,可她也是精心编了谎的,说是来牛川寻一把剑,一把足以让草原震撼的剑。此剑传说中为铁道子所造,世间独一无二。最早是在赵王手里,赵王被杀后,此剑便流落江湖,常听它杀人之声,却从未有人亲睹它的尊容。
什翼犍当时一听是要寻此剑,心里马上怦怦,要是此剑到手,他可真就天下无敌了。所以一刻也没犹豫,点头同意了。
骗了父王,贺兰上月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其实她来牛川,就为了好玩。嫁到代国宫中虽是好,但有一样令她心烦,那就是太闷了。代王什翼犍虽然常年征战,但从不带她,张口闭口就是女儿家显什么能露什么眼,此话太伤她的心。未嫁时在父亲贺兰野干的大宁宫,可不是这样的。父亲贺兰野干最喜欢带着她和妹妹了,哪怕是刀光剑影,血腥四溅,也乐意带她们去历练。有时甚至连哥哥贺纳和弟弟贺兰染干都不带呢。父亲贺兰野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老夫就是想让草原看看,我贺兰家的女儿,当比男儿强百倍。
野惯了,心就收不住。嫁进云中眼看三年了,一次牛川也没来,贺兰哪能受得了。世子拓跋寔比父王什翼犍还顽固,老旧得很,一听她想出来走动,马上一本正经道:
“你是代国的世子妃,应该学母后那样,在宫中相夫教子,替父王理好后宫之事。抛头露面烧杀抢掠,哪样事能轮到你?”
听听,还相夫教子呢,哪有子嘛,到现在肚子还平坦如镜呢。
一想这事,贺兰上月脸上兀地飞出几团红,同时也有点歉疚。嫁进代国三年,还不能替代王生下一个王孙,有点对不住人家呢。不过这事暂时可不考虑,牛川盛会却是怎么也要去的。
于是一番谋略之下,贺兰上月真就来到了热火朝天的牛川。前几日的比武大赛,对贺兰来说真是熟悉不过。她从十二岁起就年年往牛川来了,父亲野干大人最愿看的事,就是一身戎装的她将那些个自以为是的王子公孙们挑下马来,然后他抱着酒瓶哈哈大笑,逢人便吹牛,瞧瞧我贺兰家的,哪个不英雄啊。
不过这次跟往常不同,毕竟已嫁作人妇,又贵为一国之世子妃,贺兰上月还是选择了低调。将女红一一收起,女扮男装,将自个打扮成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王子,混迹于诸王子中间。前两天居然无人识破,让她美美地乐了一把。那种惊险和刺激,可是云中草原找不到的。
怪就怪站在面前的死丫头苁蓉。贺兰真没想到这丫头也来了,而且学她一样,摇身一变成了帅气英武挺拔刚立的男儿。两人比武场上那一见,真把贺兰上月骇住了,又惊又喜又气。惊的是没想到能在牛川遇上三年未谋面的妹妹,喜的是妹妹苁蓉长得越来越漂亮,眉眼间越发清秀透亮,脸上不再有小时的蛮横与臭牛脾气,倒显得热烈奔放,真是有了男儿之英姿呢。个头也长了不少,还高过她一截呢,两条腿修长笔挺,胸前饱满丰腴,虽是也学她一样紧束了起来,但贺兰上月眼尖,一下就看出妹妹那两座小山包了。气的是坏她好事,本来贺兰上月连拿两个头魁,一心想把摔跤王的美名也抢自个手中,不料连着摔翻几个壮实男子后,跑出来跟她争头名的竟是这死丫头。
争也倒罢了,只装不认识,两人正好可以比比功夫,试试她身手呢。哪知这丫头是专门跑来捣乱的,定是早就发现了她,故意不露面,只挑比武这样正式的场合来坏她好事。两人四目一对,贺兰上月还在震惊中呢,苁蓉先嘻嘻笑了起来,还说出一句令她惊魂的话:“今儿我倒要让那些没长人眼的猪头王子们看看,连日来他们暗中赞叹仰慕不已的长剑王子,竟是我贺兰草原的大宝贝。姐姐你就让我把你长袍撕开吧,定会亮瞎他们的双眼。”
一语吓得,贺兰上月哪还敢真摔。苁蓉又低声道:“你就让我一次,让我也威风一下行不?要不这趟我又白来了,人家可是真心选婿来的。”
听听,这什么话,竟然真跑牛川招亲来了呢。
要说苁蓉这心思,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牛川盛会,本就是王子跟公主格格们露面的地方。草原各部王子都想在这里逞一把能,要么以武会友,要么就是专程显摆自己手中宝贝的,比如剑啊刀啊,哪个不说是传世之宝物?就连父亲野干大人,到牛川也是来亮宝的。草原人跟中原人不同,中原人但凡有了私物,定要好好藏起来独享,最近的朋友都舍不得给看一眼。草原人却是烈性子,一旦手中有了宝物,恨不得马上向整个草原张扬。
草原上的抢掠与厮杀也因此而起,但没有人为此收敛,牛川照样还是宝物争显、奇事不断的地方。
再就是那些王子们,来牛川的目的是挑人,挑两样人。
一是帅气机灵有过人武艺但出身卑微者,牛川是这些人出人头地的地方,一旦被王子们相中,马上就会成为某部落最牛气的贴身护卫,虽然干的还是替人遮枪挡剑的玩命事,但跟那些街边奴隶市场上的年轻人命运大为不同,那些全是像父亲野干大人这样的人买去当兵力的,战死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当了贴身护卫却远非这样,弄不好还能成为传奇英雄。
所以牛川来的不只是王子公孙,还有各部落那些壮实而会舞刀弄剑身强力壮身怀绝技的后生们呢,他们眼巴巴盼着被某个王子带走,从此便有了别样的人生。
第二种便是像苁蓉这样待字闺中尚未出阁的美貌女子,一方瞅一方,对眼了便成就一段姻缘。往年这样的美事发生不少呢。
但贺兰野干是绝不许他的女儿在牛川这种地方跟谁对眼的,父亲贺兰野干向来认为,他的女儿是草原上最靓的,繁星中最璀璨最耀眼的那颗星星,是天下最贵的那颗宝石。当然要配草原上最骁勇最睿智的那一个男儿,这个男儿必须由野干他来发现。
也就是说,贺兰家女儿的命运可不是由自己定的,得由父亲野干大人说了算。
当初贺兰上月嫁给世子拓跋寔,父亲野干就费了不少心思,这事还不是父亲一人定的,动用了好多人的智慧与力量。
还有,贺兰上月一直藏着妹妹一个秘密,知道妹妹心里长着一棵树,情有所归心有所系呢,怎么突然闹起这出来了?
情急中贺兰上月低声问出一句:“胡闹什么,不想那个人啦?跑这里来疯,父亲知道会打断你的腿!”
贺兰上月才仅仅提了那个人,还没说是谁呢,苁蓉忽然就恼了。
“不要提他!”
“死丫头,明明心里想他嘛,还不让姐说。等姐回去就催他,好不?”
“好你个头,今天非摔烂你屁股!”
贺兰上月这句,彻底惹恼了苁蓉。就在苁蓉说话时,贺兰上月忽地看到一个黑影,那黑影藏在人群中,看热闹的人群遮住了他的身子,贺兰上月只看见一块方巾,裹着那人头部,方巾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却甚是熟悉。
好似从踏上牛川第一天,此人便在跟踪她了。
“有狼眼,快走!”
狼眼就是被人盯梢的意思,苁蓉懂。一看姐姐如此焦急,苁蓉也警觉起来,不敢再野。等看清果然有人藏在人群中鬼鬼祟祟时,二人快步离开跤场,朝相反的两个方向去了。
此刻,贺兰上月又想到了那双眼睛,这是几天里一直困扰她的事。
她不明白何人会对她有兴趣,而且不是一个,是一伙。看那伙人的装束还有长相,很像长安那边来的。莫非真是秦王苻坚派来了探子?
秦王苻坚对她有心思,曾扬言,若是娶不到她为妃子,就会让秦国的铁蹄踏平贺兰草原,铲掉父王的大宁宫。父王贺兰野干偏是一个不信服的人,不但羞辱了秦王,将秦王派来的使臣绑在一头母牛上轰出了大宁宫,还发下毒誓,苻坚敢派一兵一卒到贺兰草原,贺兰族的英雄将毫不畏惧地越过黄河,将长安城夷为平地。
当然这都是打嘴仗,再狠的话都可以说。父王贺兰野干真实的意思是,不想让他两个女儿做别人的妃子。
“王后可以,做妃子嘛,想好了再张口。”
这是父王的原话。所谓“想好了”三个字,就是试试有没有那个胆量和能耐,敢到贺兰草原冒犯他。
秦王苻坚这个胆量是有的,能耐也不差,可越过黄河再越过阴山来攻打贺兰草原,想想都费周折。何况秦国军队最大的软肋是不善草原作战,那些秦兵打南方的晋国可以,一到草原上,骑马作战,就笨得要命。尤其草原各部都是迁徙作战,有时你历经艰险,好不容易来了,人家却赶着牛羊到另一片草原上去了,留给你一片空地。要是逢上大雨或冰雪天气,不被冻死也会被饿死。所以苻坚虽然嘴上叫得凶猛,真要让他动手,怕也不敢呢。
不然,贺兰上月嫁给世子那年,秦国的马蹄就已踩到贺兰草原上来了。
但苻坚并不死心,纵使贺兰上月已经做了代国的世子妃,他仍然隔空喊话,要代王什翼犍把贺兰上月乖乖送到长安城去。父王什翼犍听了哈哈大笑,骂:“苻坚这牙齿没长硬的,就知道学乌鸦一般聒噪人。哪天把本王惹烦了,一弹弓打下他两颗暴眼珠来。”
秦王苻坚的眼珠的确有点大,但凡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说。老臣燕凤曾经是秦王的座上客,跟苻坚老早就有关系,一度还被苻坚请为国师呢。可是后来燕凤跟随了什翼犍,代国跟秦关系还好时,燕凤作为外臣,多次出使过秦,还在长安城住过两年。
每每谈起秦王苻坚,燕凤第一句话准是:那个双眼暴突的家伙,总是不会对人笑。或者就是,那个长着一对牛眼的氐族人,一旦笑起来,十分地骇人。因为他的两颗暴眼珠会突突转。
代国人就觉得苻坚十分可怕。贺兰上月也是这种想法。
不过老臣燕凤又说,长着暴眼珠的秦王苻坚,对他几个妃子都不怎么好,他心里有人呢。说这话的时候,老臣燕凤就会把目光暧昧地搁在贺兰上月脸上,贺兰上月便会无端地一阵心跳,脸也会仓促间红起来。她会佯装不在乎地跟老臣燕凤说一句:“天下哪个帝王不一样,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啊。”
燕凤呵呵一笑,凑近她耳边说:“这事可不能让世子知晓,世子那血性脾气,晓得了不好。”
贺兰上月依旧佯装不明白:“世子能知晓什么呢,秦王肚子里的事,只有秦王自个儿晓得。”
“你父亲也晓得。”燕凤会回上这么一句。贺兰上月的脸就更红。的确,父亲贺兰野干表面上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总给人果敢勇猛的假象,但心底里,却也有犹豫的一面,不过伪装得好一些罢了。草原上的男人是不能让人察觉到瞻前顾后怕这怕那的,哪怕草莽也行,必须果断。但在贺兰出嫁这事儿上,父亲贺兰野干还是偷偷犹豫了好长时间。在到底要将她嫁入代国还是顺从苻坚之意,将她送往长安宫,父亲贺兰野干经过了久长的心理斗争,最后还是咬牙拒绝了苻坚。
父亲贺兰野干拒绝的理由有两个:一是代国娶她的是世子而不是代王什翼犍,如果是什翼犍提出这样的要求,父亲是断然不会点头的。父亲贺兰野干看好世子。二是父亲的野心。
父亲贺兰野干将她嫁到代国是有深刻用心的,不只是草原上想的那样,只为了代国跟贺兰部落搞好关系,不再掠杀抢夺,不,绝不是这些。
父亲贺兰野干野心大着呢。强大的代国终归有一天要交到世子手上,而贺兰野干看好世子的是,他不像代王什翼犍那么张牙舞爪,更不像什翼犍那样拿女人当皮袍,天天换。世子会拿贺兰上月当宝。草原上的男人一旦拿女人当宝,这女人,就可以施展抱负了。
说白了,贺兰上月嫁入代国,是有远大抱负的。
当然,这都是秘密,是贺兰上月父女间的大秘密。
摆在明面上的,却是自贺兰嫁入代国,秦王苻坚对代国的态度,马上就不一样了。秦王苻坚已经不止一次派使者,来跟代王谈判。要么将她送往长安宫,要么,两国就开战。
父王什翼犍一律用笑声作答,实在忍不住了,就恶骂几句,或者对使臣来点羞辱性报复。父王什翼犍是不怕秦国的,他一直没拿苻坚当什么强人。贺兰上月却不能这样想,秦国的强大和霸道草原上的人有目共睹,对晋国长年作战就是例证。轻视谁也不能轻视苻坚,这是贺兰上月还没嫁过来时就有的认识,现在更加强烈。但又不能跟父王什翼犍提,听不进去呢。跟世子倒是提过,可世子跟代王一样的想法,老觉得秦军到了草原连箭也不会射,哪还能跟强大的代军作战?
贺兰上月真是服了这对父子,秦军要真那么弱,慕容皝的燕国是怎么被灭的?再说了,秦王苻坚一边跟南边的晋国交战,一边派邓羌、张蚝几员大将带兵长期驻扎在黄河以南,离铁弗部很近的地方,又为了什么?明摆着不是为了让秦军熟悉草原作战吗?世子却道:“就邓羌和张蚝带的那些乌合之众,还不够本王子填到黄河喂鱼呢。一对自负的家伙,迟早会吃到苦头。”
贺兰上月猛然想起一件事,早就被秦王封为夏阳公的铁弗部首领刘卫辰,这半年频频往长安那边走动,草原上起满了风声,苻坚要跟代国宿敌铁弗部联起手来,借铁弗部的草原,向代国出兵。
贺兰上月的心忽然沉下来。要是苻坚执意要向代国发兵,那一伙人的行踪就更为可疑,指不定就是秦王先行派进草原的探子。
牛川这种地方,看似风平浪静,是各部落共享的地方,但那是面子上的,背地里,却是暗流涌动,潮水四起。每次盛会,都有不少探子混迹其中,相互间刺探军情,达成交易。
贺兰上月此次来,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动机。在宫中屡次劝父王什翼犍和世子对秦加强防范,他们就是不听。贺兰上月也不敢劝太猛,父王什翼犍那脾气,跟你顺了怎么着也行,一旦不顺,瞬间就像怒了的豹子,咬人呢。劝急了,将她送到长安宫的可能都有。
贺兰上月在做长远打算,一边让宫内几个重臣跟代王吹风,时刻提醒着他,一边呢,派人密切注意秦王苻坚的动静。抢她她不怕,怕的是借抢她之名,将代国的草原还有牛羊一并抢了。当年灭燕国,苻坚用的就是此招。
一旦苻坚真要发起战争,哪怕豁出去,她也会捍卫父王和世子的。
贺兰上月很想问问妹妹,妹妹此行远比她大方得多,看到听到的也应该比她多。正要说话呢,远处的树影动了一下。贺兰上月警惕地望过去,果真就看到几个黑影藏在密林中,轻移着步子,慢慢朝她们的方向走来。
“臭丫头,敢带外人来我这里。”贺兰上月故意大声斥了一声苁蓉,目光却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紧盯着那几个黑衣人。
苁蓉辩道:“我带啥人来了,本姑娘做事从来光明正大。”大字还未说出口,那边嗖地飞过几支镖来。
“小心!”
贺兰上月一把推过妹妹,飞起一脚,将一支镖踢出,身子一弯,两支飞镖擦头而过。苁蓉也不是等闲之辈,转身的工夫,也接住了两支镖。
“谁?”苁蓉照着飞镖方向问过去。树影晃了几晃,几个黑影消失了。